中年人很快带着那少年离开了,临走前,那少年特特去林中寻了那死去的蝙蝠“三儿”的尸体来,小心的放入自己的背囊,丝毫不嫌弃血污淋漓,其余的蝙蝠似有灵性般围着背囊低低哀鸣,我微有歉意的看着他神色沉肃的轻抚背囊,仿佛那蝙蝠不是已死去,而是在其中静静沉睡,这个烂漫简单少年眉宇间的宁静与纯粹令我恍惚,想起自己,自从娘死后,从未有一日,获得过这般与世无涉的宁和。
近邪在他们走后便幽幽醒转,他依然一言不发,只是看向我的目光令我越发心中酸涩,我突然觉得很累,不想再作任何努力,去掩饰内心的疲倦,想扑到师傅怀里狠狠哭一场,然后,忘记。
然而转首时我看见沐昕的关切和方崎的懵懂,最终只能选择维持若无其事的表情。
这一路便这样沉默的过了,我依然微笑,却懒得对世间诸事开口品评,这红尘万象种种,纵经营得花满楼翠离披,却多半镜花水月一梦成空,最终,不过一笑而过罢了。
时时感觉沐昕微有忧色的目光暖暖的烫在我背后,那样的温度,却令我常常,内心悲凉。
前行的道路如此崎岖,正如这天下大势,扑面的风沙不抵这政局风云突变的猛烈,我的童年玩伴,和我的父亲,终于在长久的彼此猜疑与试探之后,凶狠的撕破了最后一层和平的面皮----七月,父亲于燕王府内摔瓜为号,杀北平指挥使张昺、谢贵,诛内奸葛诚,击退北平驻军,令大将张玉夺九门,三日内夺取北平,随即昭告天下,指齐泰、黄子澄为奸臣,援祖训以“清君侧”为名起兵,以僧道衍为谋士,称“靖难”之师。北平驻将宋忠退守怀来,纠集散落南军与父亲对抗,兵败被杀,帝遣耿炳文为征虏大将军,北伐燕军。
八月,燕师夜袭雄县,歼耿部先锋九千,复破耿炳文军于真定,当这位出身帝乡,驻守长兴,以固若金汤之防守,抵御牵制张士诚进攻达十年之久的战功赫赫的老将败于燕王大军铁蹄之下时,我们一行四人,却位于万里烽火之外,正站在绵绵无际的昆仑山脉脚下。
说是脚下,其实昆仑山脉起伏无际,位于陕甘之间,绵延足有千里之遥,我们选择了离格尔木最近的昆仑山口,尚未登山,便已觉得立时自酷暑进入寒冬,莽莽昆仑,广袤、高峻、云海漫漫,气势磅礴,万仞耸立,直插云霄,我仰望着这远古以来便以神秘神圣闻名的山脉,心里琢磨着那日那被称为“尊者”的中年人所说的话,听他的口气,紫冥宫似对我不利,然而这一路行来,却又平静得很。
贺兰悠半途阻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意欲害我?那没必要这般迂回。
意欲救我?难道当日他是奉紫冥教的命令对我师傅下手?现在怕我自投罗网?
可我直觉没这么简单。
贺兰的心思,我已不能也不想摸清,伴我同行,却又伤我师尊,伤人时下手狠毒毫不留情,却又在我前来寻求解药时主动出手解救,宁可放弃初衷也要阻我前往紫冥之路,然而却又不说明缘由,这迷雾重重,直似把我闷在了个偌大的葫芦里,挣扎不出个是非,甚至连他是敌是友,好意歹意,都无法辨明。
贺兰悠,你到底有多少难言之隐?
……
良久,我低下头来,微微的叹口气……不明白贺兰悠也就罢了,可是,更重要的是,已经三天了,我找不到紫冥教的总坛在哪里!——
俱无山庄有周密的消息来源,近邪既然和我们在一起,自然不会放弃和山庄的联络,早几日的飞鸽传书里,我们知道了紫冥教的总坛所在地向来是武林中最大的秘密之一,以外公的通天之能,也只知晓其大概位置当在昆仑山东段,那个以阴森诡异闻名天下的“死亡谷”之中,而外公手下,极擅地形堪舆之术,地上一个蚂蚁窝都能扒拉出来的弃善,则正和也是外公四大弟子之一的扬恶在天山采药,我已经飞鸽传书请他们过来相助,然而天山和昆仑之间远隔沙漠,一时半刻赶不过来,近邪的毒却耽搁不得了。
沐昕和我一样,出神的看着不远处玉立亭亭烟笼雾罩的玉虚峰,良久无声的叹了口气,转头对我笑笑:“走吧,我们一定能找得到的。”
我牵着方崎的手,沐昕有意无意的护持着腰板挺得笔直的近邪,一行四人踏上终年不化的奇异冻土,冻土上的草甸上,茸茸生着绿草野花,却又时时突兀嶙峋高耸的冰丘和变幻莫测的冰锥,在高原分外明亮的阳光下闪耀粼粼冷光,与那红绿鲜艳之色交相辉映,自成奇景,这在中原绝对无法得见的冬夏交融的风景令方崎睁大了眼,啧啧称叹不已,朗声吟道:“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
我听她意兴飞扬的吟诵《山海经》中关于昆仑的记载,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这女子,谈吐言行,风采气质,绝非蓬门草户出身,那么一个大家闺秀,怎生会孤身出外,流浪江湖?又是什么样的家族,能够培养出她这般处变不惊,爽利朗然的女子?
尚未想得清楚,忽听一声惊呼!
方崎的身体突然向一边歪倒,而地面上,一蓬冰泉突然自地底爆裂而出,飞迸如雪色剑光,直冲云霄般瞬间激起丈许高度!
方崎正跌向那冰泉!
我心道不好,这高山极寒之地,且不论冰泉起势凶猛,跌于其上会被击伤,就算只是被浇着,那彻骨的地底阴寒之气,连我们这样的练家子也难保无恙,而全无武功底子的方崎,会送命!
来不及多想,我飞一般伸手一拉,将方崎拉到我身后。
铺天盖地的冰泉向我倾头倒下,尚未近身我已感觉到那万年不化的凛冽阴寒之气。
“呼!”
风声同时响起,快得令我来不及思考,一股大力猛冲过来,直直将我连带身后的方崎一起撞飞。
我翻落丈外,几滴冰珠落在颊上,果然彻骨的寒,生生打了个冷噤。
心里知道刚才那一下一定是沐昕,翻身便起,果然看见代替我被冰泉迎头浇下的沐昕,前襟尽湿,一头黑发也已湿透,在这高寒气候下,几乎是以眼睛可见的速度迅速结出了一层冰花,冻得他一贯黑亮的长发一片霜白,根根笔直。
他当时在我身侧,推飞我们,自己闪身便退,也算反应极快,可惜终究没逃过那来势凶猛的飞泉。
我飞身过去,一探他手腕,冰凉澈骨,看看他瞬间青白的面色,只觉得心下一痛,不知是谢是怨,忍不住恨声道:“你呀你……”
身边的近邪已经皱眉疾声道:“这地底寒泉不是玩的,起火!”
自知闯了祸的方崎早已手脚灵便的摸索打火石,我四面看看,道:“寻个避风处,你得赶紧把衣服换了,记得擦身……”
话到此处我突然觉得不对,讪讪住口,却觉得脸上微微热了,赶紧偷觑近邪等人,我那师傅恍若未闻,方崎专心找火石,倒是脸色惨白的沐昕,突然垂下眼睫不再看我,冻得透明的肤下,隐隐透出点微红来。
我看着他的神情,也难得的尴尬起来,清咳一声,目光四处乱晃,胡乱说道:“我来寻寻可有什么好地处生火……”一面向远处走去。
走不多远,发现一块凹陷的山石三面石壁,前有藤蔓遮护,是绝好的避风处,急忙拖了沐昕去了,生起火来,道:“你且换了衣服,烤烤火,稍待我来给你运功驱寒。”
沐昕笑着摇摇头,意思是他自己可以,我皱眉看着他努力维持笑容,却难以控制身体的微微发抖,他始终不肯开口,定也是生怕自己一说话,上下打战的牙关会泄露了他勉强掩饰的若无其事。
酸热的情绪自我心底泛起,我深深凝视面前的少年,结着细碎霜花的发与眉,越发衬得那发色眉色黑如幽夜,瞳眸清澈如水,我想着他少年时的骄矜的接近,分离后的独守孤坟,乍逢时的惊喜恍惚,相伴的时时维护,只觉得心一抽一抽的痛,痛得我只想逃离这一刹他深意无限的目光。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山石的,恍惚里只记得自己拉着方崎出来了,直到听到方崎轻轻呼唤的声音,才发觉自己一直拽着方崎的手都忘记松开。
我窘迫的一笑,将她放开,讪讪笑道:“对不住……”
方崎抿嘴一笑:“没事,你关心则乱,我明白的。”
我一愣,勉强笑道:“莫取笑了,大家是同伴,自然不愿谁有个闪失。”
方崎却不笑了,将手抄进袖子,淡淡的凝视着我的眼睛:“真的吗?只是同伴?”
我有些烦躁---她一定要寻根问底的做甚?忍不住淡淡道:“这个自然。”
“这个自然?”方崎轻轻重复了一遍我的话,突然又笑了起来,这回的笑却不是先前的轻俏,而是微带嘲讽意味。
我抬眼看她,不说话。
她笑了一会,轻轻道:“怀素,怀素,你这么聪明的人,我不相信你会糊涂到连自己的心意都看不明白。”
我皱眉,她是说我对沐昕?
想到沐昕,心里立时起了微微的烦躁,我自然知道他对我的情意,可我,曾经贺兰悠的无情沧海,再如何伸手把握沐昕的巫山之云?那段真心的错付,于我的骄傲是偌大的打击,生生将我对爱情的仅存的希冀与信任,分裂成楚河汉界的距离。
我已经险些和娘堕入同样的命运了----原本尚期盼我可以幸运些,却没想到,命运往往惊人的无情,惊人的相似。
我从不允许自己再错一次。
那么就让我,远离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