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煞雄主第四章此心坚执
灰衣女子浮在横梁上,虚虚点头,“一起杀。”
孟扶摇却突然道,“战北野你站住!”
战北野不理她,满心愤怒直奔灰衣女子而去,孟扶摇立即大叫,“哎哟!”
风声一歇,战北野唰的停住,一旋身已经到了孟扶摇身边,“怎么了?哪里痛?”
这回换孟扶摇不理他了,白了他一眼,孟扶摇对灰衣女子道,“云魂前辈,您是战家礼骋的供奉,您要杀谁都是您的自由,但是对这么个女子。”她指了指战北野怀里的太妃,“这个饱受人间苦难的可怜人儿,您也要杀?”
“叫他放下她,我不杀不相干的。”云魂无所谓的答,也不去同孟扶摇怎么知道她身份的。
“您杀了我们,留下她一人在这里,她能活命?”孟扶摇大声嗤笑,“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这道理您不知道?”
“我叫战南成别杀她。”云魂皱起细细眉毛。
“哎,相信一头猪也不能相信战南成啊,”孟扶摇沉痛的道,“猪都比他有人性。”
“那怎么办?”云魂有点茫然的瞪大眼睛,居然问孟扶摇,“你看呢?”
“哎,难办啊,”孟扶摇愁眉不展,“这样吧,我们死在这里,留下她在宫里绝对也是个死,那前辈你就戕害无辜了,不如我们都出去给你杀?死在外面也比死在宫里的好。”
她话音刚落,战南成噗的喷出一口血,他不能说话,只得恨恨看着刁滑无耻的孟扶摇,又用哀求的眼光看唯一救星云魂。
云魂不说话,这个似苍老似年轻,似天真似老成的女子眼中笑意云般忽散忽聚,总是一阵恍惚一阵精明的样子,她拢着袖子,漫不经心的看着太妃,淡淡道,“我看她挺顺眼的,而且难得世上还有个比我惨的,不能杀。”
孟扶摇大声应是,“是啊,害了她,您就是天下最惨的那个,不成,一定要有人给您垫底。”
云魂笑笑,注视着孟扶摇,手指虚虚点了点,“丫头,别把我当傻子,我只是有所不为而已。”
孟扶摇笑嘻嘻的看着她,心想十强者果然都是怪胎,一个为找徒弟蹲十三年牢狱的大风,一个被情人欺骗就以身色诱拿天下女人出气的星辉,一个忽天真忽精明喜欢拿自己白发送人的云魂,其余几人,却又不知何等风采。
不过,无论如何,总算钻了空子,幸亏战南成这个人人品太差,姥姥不亲舅舅不爱,云魂明显不喜欢他,只是碍于责任不能让他死罢了。
“我允许你带着战南成和这个女子出宫。”云魂懒洋洋从怀里摸出一包零食吃着,碎屑簌簌落下来,落在战南成头上,“但是你也不可以占便宜太过,出宫后,你两个和我一战,但不论生死,战南成都必须要放。”
孟扶摇转头看战北野,这是他的仇人,他决定。
战北野只道,“杀他的机会多的是。”
他看着孟扶摇,满心的疼惜和感激,今日本想只见母妃一面,没抱着奢望救走她,不想阴错阳差,事态不断演变,扶摇李代桃僵制住了战南成,却又冒出个十强者云魂,而他带着母妃,眼看再无可能从千军万马中安然走出,偏偏扶摇一番言语,竟然看出云魂心性,挤兑得她答应出宫决战,只要能出宫,黑风骑赶来接应,母妃的性命便能保住,这对他,是何等的重要!
都是因为扶摇,这个在任何劣境中都绝不放弃,能从不可能中拼出可能的奇迹般的女子!
战北野的目光,掠过遍体鳞伤却嬉笑如常的孟扶摇,就在刚才,他没冲进来之前,扶摇是如何和这十强者之一的云魂对峙,死死保住手中的人质的?
他仰起头,无声的看着雕龙飞凤的藻井,他怀里太妃突然轻轻道,“……媳妇……”
战北野身子僵了僵,呼的吐出口长气,梁上云魂笑道,“对,媳妇,不是媳妇能做到这地步?你好福气,这丫头确实够配你家傻小子。”
孟扶摇无奈的咧咧嘴,道,“前辈您就没听过红颜知己生死朋友这类的词么。”
“红颜知已?”云魂突然一声冷笑,宛如被这句话给刺着,声音突然尖利起来,“还不出去?我等着杀人呢!”
吐了吐舌头,孟扶摇一拉战南成,大喝,“还不走?等我背你哪?”——
一行人从内殿走出来时,整个西华宫都震住了。
孟扶摇站在台阶上,笑嘻嘻推着左右脸颊上各一个大爪印的战南成,道,“同志们辛苦了,请同志们继续辛苦下,把那什么弩箭啊,大炮啊,地道啊机关啊,都换个地方。”
她指挥着那群乖乖听令的侍卫,把弩箭塞到了炮筒里,再把炮筒对着附近的人工湖打,于是两炮成功炸膛。把弩弓和武器都扔进各式机关里,就听咔咔咔咔一阵响,弩弓和机关又毁了大半,连后期赶来包围的火枪队都没放过,火枪统统扔进石阶翻板之下的陷坑,战北野一脚踢起厚重的石板,轰然一砸。
尘烟漫起,造价千金的珍贵火枪全毁。
带领火枪队的是回府后又赶来的六皇子战北恒,这个双目细长微挑的男子,面色苍白神情阴冷,一直冷冷注视着战北野不语,火枪队被战南成勒令缴枪时,他目光闪烁嘴唇蠕动,却最终一言不发。
云魂一直手拢在袖子里,漠然看着,她是战氏老皇生前多方讨好礼骋到的皇族供奉,答应过他在危机时刻保全皇帝性命,别的事她可懒得管。
一行人在上万侍卫的包围下缓缓向外走,从高处看下去就去巨大的金色一团,包裹着小小的一簇,随着那一簇的移动而移动,却始终不敢靠近。
出了西华宫,孟扶摇命令,“牵马来,爷爷我走累了!”
战北恒手一挥,立即有侍卫给孟爷爷牵过几匹神骏的马,战北野抱着母妃冷笑看着,孟扶摇也在笑,很痛快的一跃而上马背。
战北恒看见孟扶摇上马,眼神一闪,孟扶摇却根本没坐下,而是顺手将战南成先往马背上一墩。
“啊!”
一声惨叫,洒落几滴血珠,战北恒霍然变色,战南成浑身都在颤抖,一点细细的血液从他长袍里流下来,顺着裤腿滴到地上,他痛得变形的脸,死死盯住了战北恒,看得战北恒退后一步,吃吃道,陛下……我……”
“陛下啊,戳着哪里了啊?不要是子孙根吧?”
孟扶摇站在马上,放声大笑,她掉了个牙齿,笑得有点不关风,鼻青脸肿的着实难看又难听,满宫侍卫盯着她歪七扭八的笑容,却都觉得心底发寒。
这个大胆又精细、放肆又谨慎的女人!
孟扶摇轻蔑的一瞥战北恒,“在爷爷面前玩花招,你还嫩了点。”一甩手将藏了针的马鞍扔到战北恒脸上,“给我换!换你们屁股下那个!”
重新牵了马来,云魂也上了马,侍卫御抹军都在后面跟着,刚驰到二道宫门处,忽听前方一声炸响,随即呐喊声起,马蹄声嘶喊声震得地面都在隆隆作响,半天里燃出鲜亮的火光,映红人们的脸。
众人霍然抬头,便见前几道宫门守卫的侍卫连滚带爬的向回跑,大呼,“黑风骑攻皇城啦!”
仿佛要响应他的呼喊,前方又是轰然一声大响,似是雷弹炸上厚重宫门的声音,与此同时,数千人的呐喊巨雷般在宫门前响起,“杀!宰了那昏君!”
“反了!”战北恒怒喝,火把照耀下脸色铁青,“区区三千人竟敢强攻宫门,当我三万御林军和驻京皇营军为无物么?来人,传令——”
“哎呀,什么时候天煞皇帝换人做了?”孟扶摇声音比他更高,眨眨眼问战南成,“您退位了?还没?您还没退怎么就有人这么积极的角色扮演上了?”
战南成怨毒的盯她一眼,又森冷的看向战北恒,战北恒迎上皇兄目光时心中一寒,心知今日已经得罪皇兄到底,他若能活下来,自己绝无好下场,然而战南成一向大权独揽,自己说到底也就一个光杆王爷,象征性管着御林军,其实他们听令的还是战南成,至于驻京的皇营军,要么是帝王手令,要么是三大宰辅同时签令,否则任何人也调动不了,战北恒心中飞快的转了几圈,终究是无可奈何,只得无声低下头去。
战北野长剑一指,喝令前方城门守卫,“开门!”
战南成无声的挥挥手,宫门次第打开,一行人走出,数万御林军跟随在后,倒像是专程护送,最外面一道宫门开启时,一眼便看见刀在手箭在弦的黑风骑,杀气腾腾的追杀着外宫城守卫,趁着御林军因为皇帝被制多半集中在宫内,将外城门这些力量不足的守卫杀得个痛快淋漓,门开了依旧旁若无人驰骋来去,一阵风似的大砍大杀,天街外平整的汉白玉广场上,溅开大片大片的血花。
宫门开启,黑风骑齐齐转头,看见被挟持的着龙袍的战南成,一阵欢呼。
战北恒森然道,“我等已弃械罢战,阁下还要驱策黑风骑以强凌弱么?”
他并没有看出来战北野的身份——战北野戴了几可乱真的人皮面具,说话很少,也改了腔调,更关键的是,他们兄弟因为不合,几乎很少见面,根本连普通熟人都算不上。
在战氏兄弟心里,孟扶摇和战北野,是一对为战北野报仇,前来救他母妃的烈王属下。
战北野冷声一笑,道,“以强凌弱这事,你战氏皇族做得,别人做不得?”
此时黑风骑迅速集束队形,冲进宫门迎接战北野,马尚未至杀气迫体,马一勒停就是齐齐“嚓”的一声,看得战南成和战北恒都眉毛一跳。
两骑当先过来,都是少年,超绝的好骑术,前者精悍利落,一身的杀气和野气,后者幽瞳如夜,坐在马上也看得出颀长如玉村。
孟扶摇看见那人,一声惊呼险些冲出口。
云痕!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云痕一抬眼,看进孟扶摇惊愕的眼眸,他先是露出疑惑之色,随即目光在孟扶摇易容过的猪头状脸上扫过一圈,最后看进了孟扶摇的眼眸。
随即他眼睛亮了,那般幽深如星火的眸,一旦亮起来,漂亮得像漫天的星光都被聚集到了一樽琉璃瓶里,华光四射,璀璨眩人。
孟扶摇知道他认出了自己,立即对他露出了一颗半门牙的完美笑容。
云痕又看了看她的脸,这清冷少年露出了点无奈的神情,上前到战北野身边,接过了太妃,太妃下意识要让,战北野附耳在她耳侧,轻轻道,“我的兄弟。”
太妃立刻不动了,由云痕接过去,立即有一批黑风骑士过来,将太妃护卫了,一阵风的驰走。
孟扶摇看得目光闪了闪,她总觉得战北野的力量很神奇,超过了他一个光杆王爷应该能达到的限度,比如黑风骑,哪来的五州大陆最顶级的那些装备?上好的弩簧,一流的皮甲,珍贵的雷弹,这些东西在五州大陆,不仅要有钱还要有门路才能得到,这些东西也绝不会是战南成给他的,他的俸禄更是少得可怜,他从哪搞来这些的?
还有这群人,是怎么隐身在这警备森严的磐都,又是怎么快速得到消息聚集的?看他们很有默契接走太妃的样子,他们在城中的落脚处又在哪?
战北野那位“贰臣第一”的外公,到底给他留下了多少不动声色的潜伏力量?
这些问题,现在都不是问的时候,孟扶摇迎上云痕关切的眼色,无声的笑笑,对云魂道,“前辈,在京中打架实在太惊世骇俗,咱们城外如何?”
云魂无可不可的点点头,有点忧伤的看着天边渐渐淡去的月色。
此时小七突然过去和战北野咬了几句耳朵,战北野随即道,“西郊落凤山有处平台,适合决战。”
云魂又点头,她拢着袖子,闲闲看天,不觉得这两个小辈能逃出自己掌心去。
战北野又吩咐黑风骑副首领小七带队离开,那少年膀子一横,道,“不成,总得跟几个过去。”
战北野要拒绝,那少年大喇咧道,“给你们收尸。”
孟扶摇噗嗤一笑,觉得战北野这个王当得实在囧,还没笑完,突然看见云痕凑近她,然后某大人从他袖子里慢腾腾爬了出来。
这下换孟扶摇囧了,元宝大人不是在客栈醒酒么?他们去过客栈了?
元宝大人很熟练的蹭蹭蹭爬上她肩头,抱着她的脸,仔细端详了一下她的断牙断指猪头脸,那种“只有我和我主子能欺负这女人别人都别想”的小宇宙立即蹭蹭爆发,一甩头看见战南成,顿时认为这个人一定是罪魁祸首,跳过去就是一个“团身后空翻分腿一百八十度劈”。
战南成脸上顿时多了个浅红鼠爪印,和孟扶摇赏他的五指山相映成趣。
元宝大人体操动作做完还不罢休,窜上战南成头顶,嘿咻嘿咻的开始抠他头顶九龙翡翠冠上的宝石,将那些侩值连城的翡翠美玉都扒了下来,一一抱进孟扶摇袖子里。
孟扶摇老怀大慰,热泪盈眶拍元宝大人脑袋,“娃贴心啊,知道给你家老大挣医药费……”
此时一行人已到了落凤山,在山脚弃马而行,落凤山半腰处,一处下临绝壁的平台,云魂露出满意的神情,道,“你们葬在这里,风水挺好。”
战北野低声附在孟扶摇耳边,道,“扶摇,我们一定要坚持到今夜月升。”
孟扶摇眨眨眼,看了看天色,靠,现在刚刚黎明,坚持到月升?当初强弩之末的大风,集齐长孙无极宗越战北野之力都不是对手,眼前这个仅次于大风,十强者中排第六的云魂,他们两只半残的能坚持到天黑?
战北野道,“取其弱点……扶摇,你不许拼命,我定保你无虞。”
孟扶摇一伸手点了战南成穴道,示意小七带走看守,慢慢道,“只不过一天而已,小意思。”
她微笑上前一步,身侧,战北野立即跟上一步,一直默不作声的云痕,突然也跨前一步。
孟扶摇立即大力推他,“不许逞能,不然我把你推下崖杀了。”
“你推吧。”云魂不为所动,“推下去我再爬上来。”
孟扶摇气结,战北野却突然笑了笑,道,“云兄,听说你在太渊另有奇遇,今日一见,确实进境不小。”
云痕微微一笑,道,“比不得孟姑娘进境快,不过,应该也配和她并肩作战了。”
他看向孟扶摇,幽瞳里星火闪烁,问她,“配不配?”
孟扶摇摸着鼻子,觉得自己运气真差,原以为云痕是个老实孩子,不想居然也牙尖嘴利。
然后她一低头,便看见蹲在地上的元宝大人,突然也迈出了一步。
孟扶摇瞪着地上那小小的一团,完全失去了语言功能,那只也不理它,站在那里,慢吞吞从口袋里摸出个果核,抱在爪子里。
孟扶摇吃吃的问战北野:“……敢情这是元宝大人的新式武器?”
战北野啼笑皆非的看着耗子,道,“别闹了耗子,这不是玩的。”
元宝大人根本不屑理他,倒是对面云魂看着元宝大人,并没有露出恼怒或好笑的神情,突然目光一变,道,“你们哪来这东西的?”
孟扶摇摊手,道,“朋友的。”
“什么朋友?”云魂对元宝大人的兴趣竟比决斗还大,打破沙锅问到底,“谁?”
孟扶摇微笑,“前辈,打死了我我再告诉你。”
云魂想了想,突然道,“把这个给我,我不和你们打了。”
孟扶摇呛了一下,不是吧,元宝大人竟然值钱到这个地步?早知道早就开个拍卖会卖掉算了。
元宝大人对于云魂的提议,则是彪悍的吐了一口口水。
云魂拢着袖子,懒懒道,“怎么样?一只鼠,三条命,世上没有比这更划算的生意。”
她瞟了一眼三人,悠悠道,“你们三人都很不弱,年青一代中数得着的高手,我在你们这个年纪,未必达到这般修为,但是不管如何,你们现在和我动手,下场还是死。”
她说得平淡,孟扶摇却知道没一个字虚言,成名天下垂三十年的强者,不说浸淫几十年的纯净雄厚真力,光是对敌经验和驾驭自然之力的独门法则,便不是他们这些江湖实战经历不足的菜鸟可比。
三条命……”
一只鼠……
她蹲下身,盯着元宝大人,那丫回头看着她,目光贼亮。
孟扶摇摸摸元宝大人,沉痛的道,“我以前真的不知道你这么值钱……”
然后她站起身,对着一副胸有成竹模样的云魂微笑,“前辈……”
云魂眉毛懒懒一挑,手掌一摊,来接元宝大人。
“你还是来杀我吧。”——
有些抉择做起来简单,真要实践,也是唯有惨烈两字可以形容。
比如拼命。
一向刁滑的孟扶摇,在那句话说出口,云魂一怔的刹那,已经脚一蹬,炮弹般的冲了出去。
她人在半空,“弑天”已如黑色闪电直劈云魂天灵!
对于顶级大师,任何招式假动作花哨玩意都已失去其存在的意义,唯有快,比快更快,靠速度和力量,拼着砍一刀是一刀。
同样是人中翘楚的那两人,比孟扶摇还明白这道理,孟扶摇正面冲出,那两人已经一左一右滑了过来。
一如风雷之烈,九万里长空霹雳之震,一如夜风之疾,三千仞绝巅按荡之威,平台之上风声烈卷,满地碎石都被风声激得哧嘛倒退,落入半山绝崖,很久才听见落地的袅袅回音。
而空山寂寂,满山里都似乎荡着那般劲烈的回声,一层层漾开,惊破山间岚气和雾霭,烟云深处,刚刚升起的日光都似乎被迫散,在那超拔出众的少年少女面前,黯淡了几分。
然而遇上自然浩瀚风云吞吐,那般人力之巅的威猛,依旧高下立现。
云魂只是懒懒的笑,一拂衣袖,平平淡淡一划,便挡住了三个人三个方向的攻击,她浑身气流涌动,行动间飞云流雾,身子若隐若现,那些无声无息无踪无迹的真气暗流,可以出现在各个刁钻的角度各个不可能的方向,然后,如坚硬而透明的水晶屏障般,将那般飞舞翻腾变化万千的攻击全数挡了下去。
“砰——”冲得最快的孟扶摇最先弹飞出去。
“嚓——”战北野明明已经靠近她身前,凌厉的剑风已经在丈外哧的一声划破了她衣襟,却在靠近她的最后一毫距离内,突然无声无息被倒退着逼了出去,倾斜成四十五度的身子扯成了一面迎风的旗,靴跟在地面上猛力摩擦擦出一连串火花,直到撞上山壁才堪堪停住。
“哧——”云痕的快剑一向比孟扶摇都快上几分,如今更是快得追光蹑影五色迷离,目光无法追及那般光影,只能捕捉到剑光重重幻影的轨迹,然而他最快的一剑“分光”从剑光之幕里疾然射出直射云魂面门时,那女子突然手指一抬,只一抬云痕眼前突然便没有了她,只剩了一团云。
随即云层中伸出一双看似软绵绵实则坚硬如铁的手,轻轻将云魂一推,一声裂帛声响,云痕剑锋倒掠过对方一抹衣角,身子一错居然从肘底反手又是一剑,云魂却已到了再次冲过来的孟扶摇身后,懒懒笑着,将孟扶摇往云魂剑上一推。
云痕惊得目色都变了,忙不迭收剑,心神一乱,身后云魂猛然一吹,云雾层层遮起,孟扶摇和云痕顿时都失了对方踪迹,孟扶摇怕自己撞上云痕身前影响他出剑,也在滑身而闪,这一闪,突然便觉得脚下一空。
不知何时已经换了方位,身后就是悬崖!
孟扶摇直直栽落!
云痕立即扑了过去,半空中大力一扑生生将孟扶摇扑住,这一扑山石嶙峋顿时割破他肘间肌肤,鲜血顺着山石纹理滴落,滴上孟扶摇的脸。
“拉住我——”
趴在山石上的少年眼神急切,因惊慌而手指冰凉,孟扶摇抬首对他和赶来的战北野一笑,抹一把脸上的血,借力跃起,云痕手一甩,她跃得高过日头,凌空下劈!
罡风四荡,云气驱散,云魂身形再无遮掩,她仰首,便见一道虹霓般的刀光直直灌顶而来!
“好!”
由衷一赞,云魂不得不退,咻的白光一闪,元宝大人趁这退开的刹那突然射出,张嘴就去咬云魂咽喉。
云魂忍不住笑,道,“你这小东西也来欺我!”
她弹弹手指,元宝大人立即骨碌碌滚出去,被孟扶摇接住,然而这刹那空隙,战北野和云痕再次攻到。
云魂赞,“默契很好!”衣袖一拂游走三人之间,她已知三人实力确实非凡,再不似先前漫不经心,那些飞舞的暗流也越发强劲,无穷无尽绵绵不绝。
云魂自有精明处,她看出两个男子对孟扶摇都十分上心,所以一直将攻击重心放在孟扶摇处,逼得战北野和云痕不得不时时放弃联手攻击,然而孟扶摇的勇悍亦令她心惊,这个本已满身是伤的女子,居然像她这种已经悟透自然之力的顶级强者一般,真力不绝意志不灭,无论打伤她多少次,无论甩飞她多少回,下一个回合,她都绝不会让谁单打独斗。
元宝大人在人缝里穿插不休,这只耗子十分眼毒,于招式空隙看得极准,往往一爪抓出,攻敌必救,而云魂对元宝大人明显兴趣不小,无论耗子怎么挑衅都不舍得下死手,于是耗子越发有恃无恐,冲得勇猛,咬得欢快。
四人一鼠的大战,整整持续了一个多时辰,一个时辰后元宝大人先举白旗退出,伤魂累累的三人互望一眼,都看见对方脸色青白呼吸不继,再打下去对方不杀自己也要活活累死,于是孟扶摇转转眼珠,举手。
云魂愕然,正待发出的招式收了回来,道,“做什么?”
“元宝要换尿布。”孟扶摇义正词严的答,“不换它会长痔疮。”
被专门拿出来卖的元宝大人翻翻白眼,丫的,你就不能换个文雅的拖延时辰的理由吗?比如——元宝大人要练舞,元宝大人要唱歌,不行吗?
云魂呆了呆,没想到孟泼皮会说出这句话来,半晌道,“换吧。”
孟扶摇装模作样拉了那两人,棒了耗子转过山石,一转过来,三人齐齐一侧,孟扶觉得全身骨头都要碎了,摇龇牙喇嘴的道,“战北野,天黑……天黑支持不到哇……”
云痕微微喘息,半晌才开口道,“为什么要等天黑?”
“我也是猜测……或者说是一个希望……今天是满月之夜……”战北野沉吟着,苦笑道,“撑吧,就看我们有没有这个运气了。”
三人抓紧时间调息治伤,孟扶摇把宗越给的金疮药不要钱似的分发,“吃!吃!死了想吃也没用了。”
云魂一直恍恍惚惚坐在山石后面,估计尿布换完了,招呼,“喂,继续。”
这一战又是一个时辰,几个人轮番的被摔出去扔出去踢出去滚出去,平台上到处鲜血斑斑,这一轮的战利品是云魂的一截袖子,半个指甲,以及白发三根。
于是孟扶摇举手,“元宝要喂奶……”
下一轮,三人共添十八道伤魂,赚到云魂小臂剑伤一记,战北野给的。
孟扶摇举手:
“元宝要嘘嘘……”
下一轮,云痕一剑挥去,咕咚一声从突然半空栽了下来,被孟扶摇拼命接住,两人撞成一堆,孟扶摇喘息着举手:
“元宝……要嗯嗯……”
再下一轮,孟扶摇喃喃着“天黑……天黑……”试图爬着去揍人,被战北野拉了回来,他支剑站起,摇摇晃晃对着云魂,“前辈……请……”
天色将近黄昏,漫天云霞如火燃着,烧得半天赤橙黄绿一片徇烂,深红的日头自苍青的山后缓缓降下去,每降一分,都似多一分生的希望,每降一分,战北野眼底都光芒闪烁,云魂的神情,却都要烦躁上一分。
云魂的脸色也很差,激战将近一天,纵横天下三十年无敌手的她,竟然被逼使尽全力也无法诛杀三名小辈,她眉间泛出淡淡白气,眼底微微发青,唇边有血丝沁出,被她不耐烦的抹去。
她有些焦躁的看看天色,一改先前懒散神情,突然冷哼一声,身形一掠,素白的手掌微屈成拳,掌间亮光一闪,多了一柄玉如意。
如意辉光闪烁,亮若白虹,刹那间便挟风雷之声,重重撞上战北野胸膛。
战北野拼尽全力轰拳而出,砰然一声两人相撞,云魂后退一步,喷出一口血,战北野却如断线风筝般飞了出去。
他重重挥落孟扶摇身旁,摔在一地碎石泥泞里,他身侧云痕已经晕了过去,孟扶摇则在不住喘息,挣扎着一点点挪到他身侧,道,“……我眼发花,看不见天……天黑了没有?”
战北野心底一酸,手轻轻覆在她眼上,道,“……快黑了……”
“还没…来吧……”孟扶摇有些失望,随即又笑了,扎手扎脚的往地上一摊,喃喃道,“战北野,我们终究没能坚持到底……”
战北野缓缓拭去她唇边血迹,看了看悬崖边气息起伏生出怒色的云魂,突然也笑了笑。
他笑得平静温和,心满意足,全然不是平日里暴烈豪放,爽朗明锐的大笑。
他道:“扶摇,我觉得我一生最快乐的就是此刻,一起作战、一起杀人,一起拼命,然后……死在一起。”——
磐都硝烟滚滚杀气腾腾,千里之外,中州花红柳绿歌舞升平。
时间拉回到数日前,大抵是孟扶摇刚刚踏上天煞土地,在西子崖前沐浴阳光时,那阳光同时照进无极皇宫御书房。
书房里一室的明亮,满地嵌金十二扣明砖闪亮如玉,倒映斯人埋首伏案的颀长身影。
门轻轻开了,太监小心的捧着中书阁拟定的奏章节略进来,搁在明黄书案后。
长孙无极看见那些数量可观的奏章,微微向后一仰,眉头不易察觉的皱了皱一以前他从来不觉得处理国家公务有什么不习惯,如今却觉得,管理一个国家是有点烦,事真多。
太监看看他脸色,小心的退后,顺手卷起了帘子,阳光被细细的竹蔑害成细缝,一点点在地面上写整齐的诗行,长孙无极看着那层层叠叠的光影,突然道,“公主近期都在做些什么?”
“在各寺谈讲,拜访有道高僧。”太监自然知道他指的是谁,“曾经请见过一次,奴才们按您吩咐,只说不在。”
长孙无极“嗯”了一声,道,“公主出来也很久了,璇玑皇后想必思念担忧?听闻公主在无极境内,曾经遭遇盗匪?你命礼部修书,向璇玑致歉,称未能接到公主,护持不力,险些令公主陷身贼子……他们知道怎么写。”
太监立即躬身,“是。”
他俯低的嘴角微微勾起点笑意,知道太子终于不耐烦要赶人了,璇玑那位出了名的妒妇皇后,对声名卓著享誉七国、能够巩固她后位的佛莲公主十分上心,如今听说她遇险,还不赶紧派人接回?以后公主再想借拜佛之名畅游大陆,只怕都难。
他转身想去传令,突然想起一事,回身道,“启禀太子,前几日皇后娘娘不知怎么的听说公主驾临,曾经说过要礼部安排会见。”
长孙无极正在批奏章的手一停,他隐在细碎光影后的容颜没有波动,只眉毛微微挑起,半晌淡淡道,“然后?!”
“礼部答复说请报太子。”太监指了指那卷奏章,“节略就在其中。”
“哦,”长孙无极随手一翻,翻出一卷来瞄了一眼,往旁边一个描金盒子里一搁,道,“留中。”
“是。”
太监退了出去,长孙无极却似突然没了兴致继续伏案,他轻轻将案上书卷一推,起身下座,暮春的风从大开的窗户里飘进来,拂起紫檀花架上的白玉兰花,满室散逸开清雅馥郁的香气。
长孙无极立在风中,看远处御花园里绯衣的宫女挎了藤篮去采花,年轻女子矫俏纤细的身姿看在眼底,渐渐虚化成另一个相似的影像,长孙无极微微的笑起来,拈过一朵花叶肥厚的雪白花瓣,用指甲在上面轻轻的写……
身后却突然传来熟悉的暗号声,长孙无极拈花的手一停,却没回身,只“嗯?”了一声。
“天煞生乱,烈王在长瀚山脉遇伏失踪……”
长孙无极霍然回身,道,“她呢?”
灰衣人影一抬头看见太子的眼光,吓了一惊,竟然畏缩的退了一步才低低道,“据查战南成设数万伏兵于长瀚谷口,当时有一人冲崖相救,事后和烈王一起失踪,另外……”他不敢说下去了。
长孙无极闭上眼,半晌后睁开眼平静的道,“说。”
“他们被逼潜入长瀚密林,那林,号称死亡之林,据说从无人可以活着穿越,属下们冒险进入,发现一些只剩骨架的尸体,从遗留血肉来看,是数日内新亡的,属下们欲待再探,只行出一日,便折损三人,无奈之下只得回转……”
同样是顶级精英的无极上阳隐卫,在一个林子内一日内折损三人,这也是上阳宫从未有过的记录。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动作,室内的空气却越来越沉越来越冷越来越令人窒息,似有人在用巨大的冰块挤压着人的呼吸空间,压迫得人胸肺欲裂无处可逃,灰衣人俯身立着,满额渐渐沁出了汗珠。
长孙无极一直沉默着,没有任何反应,他指间写满字的白玉兰花,却突然慢慢的,无声的枯萎下去,掐在掌心的翠绿饱满的茎叶,渐渐折出一个不能承受的弧度。
“啪!”
天煞雄主第五章爱之追逐
我们要死在一起。
战北野躺在地上,身侧是半昏迷状态的孟扶摇和已晕去的云痕,连元宝大人都浑身湿透的鼓着肚皮喘气,山崖上的风鼓荡,掀起他们的衣袂,那些衣袂破碎而带血。
云魂慢慢的走过来,眼底有很奇怪的神情,她俯视战北野,看进他坚定无畏的眼眸,半晌淡淡道,“你们,虽败犹荣。”
战北野吐出口长气,他知道云魂这句话发自肺腑,也知道这句话重逾千斤,十强者排行第六的云魂的这句评语,会很快传遍五洲大陆,等同于承认并奠定了他们年青一代顶级高手的地位。
五洲大陆垂三十年,再没出过可抗十强者百招者,尤其当十强者前五位绝迹江湖后,云魂就是实打实的天下第一,然而今日,他们三人足足和传奇类人物云魂激战了一天,令这位天下第一人物,仗恃着自己的无比丰富的经验和修炼半甲子的顶级真气,用尽手段,依然挂了彩,受了伤。
这等于说明,如果单打独斗,三人都已有足够实力和云魂单独斗过百招。
这是足可骄傲的战绩,之前没有过,之后也未必能再有。
战北野只在笑,笑得风骨卓朗,琅琅道,“其实我挺感激你。”
云魂的目光,缓缓在他紧紧攥着孟扶摇的手上掠过,看见他染血的手指万分疼惜的轻轻抚过孟扶摇断掉的小指,看见他纵在接近油尽灯枯的此刻依旧手按在孟扶摇后心试图为她恢复点真元,她的眼神微微震动,震动里生出点浮薄的疼痛,像是被一些触动内心隐秘的东西,无声的刺了一下。
她怔在那里,突然就开始发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金红的夕阳渐渐没入蟹青色的西山之后,长天之上烂漫无垠的红渐渐淡去,换了黛色的青,四面的光影沉黯下来,将人的影子涂抹干净。
夜色将至,明月将升,将升而未升。
云魂终于轻叹一声,道,“我发过誓的……保护战氏继承人,不放过战氏敌人。”
她伸出手来,手掌中云气缭绕,战北野盯着她的手,没对自己有任何防御,却始终将掌心偷偷按在孟扶摇后心,等着云魂下杀手的那一霎,将孟扶摇推出去。
后面不远,小七带人等着接应,一定能接下孟扶摇。
那一团云雾,刹那间到了战北野心口前!
战北野低声一喝,最后一丝真力全数透体而出,不向着下杀手的云魂,却猛力向后一推。
“小七,接着!”
小七冲了上来,他看见孟扶摇的身子被战北野推出飞向自己,居然没去接,只是头也不回的也一声大喝,“你们接!”
然后他呼的一下绕过孟扶摇,二话不说,一枪就对云魂搠了过去。
战北野气得嘴都歪了。
他怒喝,“你这混账,给我滚!”
小七桀骜的回嘴,“救了你再滚!”
他冲上,左一枪右一枪没头没脸对着云魂猛劈,这个地痞流氓出身、从三岁克死父母就开始在街上流浪打架,被战北野收留亲自传授武艺的少年,并不像表面那样粗莽,他看出云魂毕竟是女子,天生体力受到限制,激战一天真力必然受损,对这样的人不能再玩招式,倒不如死揪着拼力量。
他挥枪,枪势虎虎生风,每一枪都用尽全身力气,带得山崖上风声都被绞碎,每一枪挥出去他都似乎能听见自己筋骨肌肉被调动使用过度,所发出的不堪负荷的细微拉扯声,感觉到全身上下都在突突微颤,似乎随时要软成烂泥,然而下一枪,他依旧一模一样的挥了出来。
山崖上沙石都被那般猛烈的风声卷起,云魂眉宇间透出怒色,冷然道,“你这样的小角色,也敢挑衅我?”衣袖一挥,小七顿时重重飞了出去。
然而那少年飞到一半单手在地上一撑,又把自己撑了回来,还是一模一样的一枪!
云魂的细眉挑起,挑得快成了竖起来的两道“一”,今天遇见的人都是怎么了?为什么他们不懂退缩不懂自保不懂逃生?为什么他们只知道用自己的血肉肌体和生命傻乎乎的一直坚持?
她烦躁的伸手,一次次将小七掷了出去,她不屑于杀这种小角色,堂堂十强者,欺凌一个奴仆,传出去声名着实不堪。
那些斑斑的血痕里,很快添了小七的,他哈哈的笑,死命挡在战北野身前,累得快要晕去时,便从地下抓起一把沙子,狠狼往脸上一擦!
粗糙的沙砾将他的脸磨得火辣辣的疼痛,在那样的疼痛里他一抹脸上的血,再一次舞枪冲过去,那一柄高树的长枪没有挑着任何旗帜,却有一种坚持和信念气凌天地,以鲜血为墨,苍天作旗!
战北野说不出话来,也再没有力气喝斥他,他只是默默扭过头去,看天际那一轮月色。
月色终于升起!
今夜,满月之夜!
金黄而圆润的月,终于在小七那一阵拼死拖延后,升起于山崖之巅,云海浮沉,月在其中。
今夜月色分外明亮,照得苍山青翠如洗,银光从遥远苍穹深处奔来,刹那间便到了天涯尽处。
云魂霍然回首,看见天际满月,面色微微一变,她凝神倾听了一下,突然无声无息便飘了起来。
她飘起,玉如意光芒一收再涨,终于毫不犹豫的重重砸向小七天灵!
“噗——”
不是天灵被砸碎的声音,而是玉如意被卷入网中,撞上某件软物的声音。
那是一张美得炫目的网,每一根经纬都光亮如银,滑润明洁,轻轻一颤便银光荡漾迷离如梦,如绝世名琴奏春风十里时优雅起伏的弦,又或是豆蔻楼头,自佳人纤手中细细流出的锦纱明丝,不动时是一泊玉般静水,飘飞时便是一抹最为纯净的月光。
绵绵缠缠的月光,曾惜美人迟暮、曾叹繁华调落、曾映王朝烽火、曾见多情离别、岁岁年华更替,不分今古,银辉如恒的月光。
那月光在人怀中,那人在月中。
月色清凉高远的洒下来,月中的那个人,淡得也像是其中一抹光,他纤长的手指白得也如月色,牵着那张缠绵的网,斜飞着弧度优美邪魅的眼角,瞟着云魂。
他曼声道,“躲我干嘛呢?”
云魂的脸色一变再变,她自从那男子出现就迅速转身,再不肯回头,手抬起又落下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有两次她似乎在试图将自己的灰白的长发往衣领里塞,但是塞到一半立即放手,只好手足无措的转过头去。
那男子却似乎根本不介意她的诸般小动作和拒绝的身姿,悠悠的上前几步,这人自出现,一直光亮迫人,给人感觉藏在月色中才这般炫目逼人,然而他行出这几步,才发觉他天生就像一轮月色,周身真气流动光晕朦胧,走到哪,哪就新添了一抹惊艳的华光。
他一头银色长发,行动间光芒粼粼,一张宜嗔宜喜的容颜,美至不瓣男女,只令人觉得夺目,含着笑意的唇角如一弯新月,高远却又奇异的风情,他给人感觉是冷的,眼眸却又是热的,尤其看向云魂的时候,像一轮诡异燃烧的月。
他一伸手,拍开小七,远远将他扔了出去,道,“气息浊臭,不要熏着阿云。”
云魂一听那声阿云,二话不说便想跑,被那缠缠绵绵的网立即扯住,那男子慢慢收着网,将云魂拉得一步步往自己身前来,一边哀怨的道,“阿云,你这么狠心总躲我,要不是满月之夜我感应加强,我还找不着你。”
云魂僵着背,坚决不回头,削瘦的肩膊向前倾,一昏死命抵制那网和那闺怨的模样,却没看见那男子唇角笑意,诡诡的。
她激战一天强弩之末,哪里抵得过那男子有备而来,挣脱不得不禁发怒,“月魄,你再缠着我我就和你决一死战!”
“这话你说了三十八年,共计二百一十七次,”月魄的眼光邪邪的在云魂全身上下流过一遍,那眼神不像是看倒像是在抚摸,“来吧,决一死战吧。”
那个“吧”字给他说得缠绵荡漾,听得人几欲喷鼻血,云魂背对着他,隐约看见连脖颈都红了,吃吃结巴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月魄也不说话,他只是在看着云魂背影,先前的嬉笑放荡都无声收敛,眼神里渐渐浮上寂寞和萧索。
这两人默然对峙,那厢被扔出去的孟扶摇借那点真力又奔了回来,奔到战北野身边,呼哧呼哧的喘着气,看着月魄,呆呆道,“这是你要等的人?”
战北野欣慰的吐出一口长气,“终于等到了。”
“你认识?!”
“不。”战北野有点狡黠的笑,“我只是知道一个传说,据说月魄追云魂追了很多年,云魂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死活不肯接受他,整天东奔西逃的躲避,后来月魄有次趁云魂不注意,在她体内种了点引子,月圆之时,凭他的‘月引潮汐’便可以感觉到云魂方位……”
“停!”孟扶摇越听越狐疑,手掌一竖打断他,“你就这么确定他会来?假如他有事呢?假如他离得远呢?假如他根本不在天煞呢?”
战北野无辜的答,“所以我说看运气嘛……”
“你叫我们坚持到天黑,就是因为月魄‘可能’会来?”孟扶摇崩溃,抱着一点小小希望问,“那他来,一定会救我们?”
“不知道,”战北野老老实实答,“月魄喜怒无常,一切行事凭心情定夺,而这心情栓在云魂身上,所以……他有可能帮我们,也有可能更快的杀我们。”
孟扶摇黑线,因云魂对他的态度而决定喜怒?那不完蛋?看云魂那别扭德行,月魄八成要碰第二百一十七次一鼻子灰,到时候不是死得更快?
“丫丫的给你害死,”孟扶摇嚎,“耍人不带这样的。”
“扶摇,”战北野执着她的手,“不这样说,我们早在半天之后就再无力量继续,那早就死了。”
孟扶摇默然,半晌吸吸鼻子,微笑,拍拍他的肩,“是,给一个希望,便有坚持的勇气。”
战北野看着她歪七扭八的笑容,眼神里飘过一丝黝黯。
有些事,也许根本就没人给希望,却依旧不想放弃,比如,眼前的这个女子。
孟扶摇没注意他的神情,她一直盯着那对男女,眼珠子转啊转,突然拐了拐战北野,兴致勃勃的道,“喂,月魄是男的女的啊?啧啧,人妖。”
她声音低得游丝一般,那边月魄居然却已听见,回眸一笑,曼声道,“你可以亲自来试试。”
孟扶摇脸红也不红,趴在地上死狗般的看着那美人,道,“月魄前辈啊,区区有一句劝,您老要不要听?”
月魄缠缠绵绵拉着那网,眼光只在云魂背影流连,明明那女子相貌和他比起来天差地远,他看她的眼神就像看着绝世佳人。
他随口答,“嗯?”
孟扶摇肃然道,“这句话很重要,不能白说。”
月魄这回终于转头正眼看她,“果然是个刁滑女子,要我保你们的命是不?可以,条件是这句话对我有用。”他笑了笑,慢慢道,“没有用……我先杀了你。”
“行。”孟扶摇一把甩开战北野的手,答得干脆,云魂却霍然回头怒道,“月魄你凭什么干涉我的事?”
“凭我追你追了三十八年,凭我敢于在这些小辈面前坦承追你追了三十八年。”月魄不生气,话却说得字字都像磨过的金金石,云魂一接触到他眼光,立时就哑了,唰的一下又掉过头去。
孟扶摇从地上慢腾腾爬起来,战北野挣扎着要去拉她,“扶摇,别冒险!我们还有别的机会求生!”
孟扶摇喝令,“耗子,上!”
元宝大人扑上去,将肥壮的身子堵住了战北野的嘴。
战北野呸呸的吐出元宝大人,支肘欲起想要拉住孟扶摇,可惜他和云魂最后单独拼的那记实在太狠,好容易支起半个身子,轰一下又倒下去,险些压死元宝大人。
孟扶摇不回头,支着刀慢慢走向月魄,那美丽男子回转头来,手中银网依旧不放,近看他才发觉,这人竟然容颜不老,永驻青春,和星辉远看风姿动人近看年华已老完全不同,孟扶摇看着他明月般光洁的脸颊,也不禁心中油然升起妒意。
世间还有人这般得天独厚,姿容不改,让天下女子还怎么活?
她瞟了一眼云魂,那女子僵硬得木偶似的,攥着自己灰白色,远远不及月魄华光流溢的银发的长发不语,手指一直在紧张的绕啊绕,不住扯断自己的白发。
孟扶摇笑了笑,对自己的想法更坚定了几分,她慢慢过去,走近月魄,附在月魄耳边,低低道,“我要教你如何追女人。”
她前面几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后面两个宇略微清晰了些,正好在云魂可以听见的范围内,孟扶摇眼角瞥到,云魂又僵了僵。
月魄狐疑的看着她,“你?牙没长齐的黄毛丫头,你懂?”
孟扶摇露出一颗半门牙的标准微笑,答,“牙不在多而在精,追女人不在年纪而在悟性。”
她靠得月魄极近,几乎擦着他的肩,月魄心有所思不觉得什么,云魂的眼光却有意无意瞟过来,孟扶摇奸笑着,拉月魄,“前辈,我们一边慢慢谈。”
“不行,她会跑。”月魄不肯放开网。
“我向你保证,她不会跑。”孟扶摇凑在他耳边轻轻道,“想要知道她对你的感情么?跟我来。”
她明明鼻青脸肿,却笑得妖女似的,眼神却在月下闪烁着明珠似的光,月魄看着这样亮得迫人的眼神,终于松开了网,却道,“她若跑了,我便杀你。”
“请便。”孟扶摇笑得胸有成竹。
果然云魂不走,她背对着月魄,大声道,“我要把这几个人杀了再走!”
“行行,”孟扶摇笑,“等我和月魄前辈谈完情,您想咋杀就咋杀。”
云魂衣袖下的手指捏得紧紧,苍白的手背透出淡淡青筋,她一言不发的转过头去。
月魄瞟一眼云魂背影,若有所思,随孟扶摇转过山石才道,“二百一十七次以来,她第一次没有主动逃。”
“前辈,不是我骂你,你真蠢。”孟扶摇蹲在山石背后,叼着根草,张嘴就骂。
月魄立即转头,“嗯?”鼻音很重,月色森凉。
“知道她为什么不接受你不?”孟扶摇一句话又把森凉的带着杀气的月色换成楼头红罗帐顶的柔曼月色,“自卑!自卑!”
“自卑?”一把年纪的美丽男子愕然喃喃,“自卑干嘛?”
孟扶摇仰天长叹,这男人比云魂还奇葩!
“你过来,”她一把扯过月魄,指着地上一处水洼道,“看看你自己,容颜不老青春永在,美得是个人都会嫉妒。”
月魄盯着水波里那个影子,比然道,“咦,好像是,哎,我不照镜子好多年。”
孟扶摇强忍揍人的冲动,继续开导,“你得天独厚,容颜永驻,而她,她呢?她却少年早白,容貌平平。”
“那也不能不要我啊。!”月魄答,“美丽又不是我的错。”
“你武功好像也在她之上吧?但是定排名的时候,你因为对她的情意也让了她是不是?!”
月魄默然,半晌道,“她不喜欢输给我嘛。”
“真是笨蛋啊……孟扶摇翻白眼,愣是不懂得女人就是口不应心的动物,你输给她她才伤心呢。
“我问你,你是不是平日里说话无拘无束,尤其喜欢和女子调笑,说些风流话儿?”
“你怎么知道?”月魄慢慢理手中的网,“其实除了她,其余人在我看来不分男女。”
“傻喇你——”孟扶摇恨铁不成钢,“你看来不分男女,她分啊!”
“啊?”
“你这般美丽,本就让她自惭形秽;你让出排名,她觉得你大概是不屑于和她争;你容颜绝色,又喜风流调笑,自不缺美色投怀送抱,而你又心无拘束不知道男女之防,看在她眼底,却又是个什么感受?”
月魄如被雷劈一般呆住了。
这个美丽的男子怔在月光下,皱起弧度完美的眉,喃喃道,“难道这么久,我都错了?”
孟扶摇看着他,觉得这些顶级强者其实一个个也蛮可怜的,痴心练武练到绝顶,把心智都练出问题了,更因为长久的人在高处,反而再不能看见人世间一些最平凡的道理,而以他们的身份,世人畏惧多于爱戴,见之如避蛇蝎,以至于这么多年,竟然没有人敢于冒险点拨一下这对深陷情网却又情感弱智的一对。
“喂,你的意思是说,”月魄突然一把揪住孟扶摇,“她不是不喜欢我,而是不敢喜欢我?”
“对,”孟扶摇很哥们的拍拍他的肩,“你太美太强太风流,看起来太不可靠,她怕芳心托付,将来反被你伤得更狠,倒不如从来都不接受,那还能多看你几次。”她奸笑着,凑近月魄的耳边,低低道,“不然为什么她每次都能被你‘找着’呢?”
月魄斜睨着她,半晌道,“小小年纪,情圣似的。”
孟扶摇得瑟的笑,“夸奖,夸奖。”
她鬼鬼祟祟看看另一边烦躁的云魂,笑道,“瞧,吃醋了吃醋了……”
月魄却突然道,“我瞧那两个家伙也对你有意思,你和我这般故作亲热,他们怎么不吃醋?”
孟扶摇怔了怔,半晌挑了挑眉,“好朋友,吃什么醋。”
月魄曼声一笑,“你真当我白痴么?”
孟扶摇瞅着他,翻了翻白眼道,“信任,信任你懂不?你们两个之间,就是缺乏信任。”
“……信任……”月魄若有所思,突然道,“我和她其实是青梅竹马,在三十八年前,我一直喜欢着她,我以为她也知道,我原本打算那年年底向她求亲,结果,那年中秋她生了场怪病,病好后头发全白,那时我在游历江湖,听说了便回去看她,路上遇见仇家,幸得雾隐相救,她说想拜访我的家乡,我便带她回去,那天我和雾隐双双去看她,雾隐一推门,她正揽镜自照,一回头看见我两人,镜子碎在地下……”
孟扶摇沉默下来,她微侧身,看着焦燥原地踱步的云魂,想起她总在微微恍惚,想起她不断扯断自己的白发,想起她别扭而又古怪的性子,想起身为十强者的她说自己是天下最惨的人,想起她听见那句“红颜知己”时受伤的神情。
想起三十八年前,青春少艾的女子,一夜之间头发全白,正伤心欲绝自暴自弃时,却见情郎携着姿容完美的女子姗姗而来,那一刻,她又是怎样的疼痛?以至于痛到了三十八年后的今天?
原来,不过是一个一直为爱患得患失,不敢面对只好逃离的可怜人。
她也有点恍惚的笑起来,为那些尘封在久远岁月里,带着故纸香气的故事,而漾开了悟的笑意。
她凑近月魄,轻轻道,“想不想知道她到底对你是什么心意?”
“嗯?”
“就是这样!”
孟扶摇突然“呼”的一拳击出,拳风虎虎里她头发披散厉声大喝,“你不给我活,大家一起死!”
拳风激荡,击上相距极近的月魄的身,他本就背对悬崖,猝不及防身子已经落下!
灰光一闪,快得像原本就存在于这里。
云魂以人力难以想象的速度刹那间掠了过来,她不看任何人,甚至不管杀人凶手孟扶摇,她直奔悬崖之下,惶急大呼“月——”
她撞入山崖之下,以一往无前决不回头的力度。
她撞入一个等候已久的怀抱中。
山崖下,月光般的男子牵着一袖银光,静静张开双臂,等候着睽违三十八年的拥抱,当轻盈的灰发女子果真毫无犹豫的奔下绝崖,奔入他的怀中时,那男子瞬间红了眼眶。
他放开手,任银网悠悠摇荡荡住两人身子,伸臂紧紧揽住了她,将下巴搁在她发上,仔细的、温存的、轻轻的摩挲,他的声音低低柔如这一刻半山云雾间的月色,少了几分调笑魅感,多了几分凝重心酸。
他道,“阿云,这声呼唤我等了三十八年。”
云魂在落入他怀中那一霎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她欲待挣扎,却为那般从未听过的语气而心酸心惊,她埋首他怀中,淡淡的男子香缭绕全身,熟悉而陌生,她亦有三十八年未曾闻见过。
月色沉静而清凉,照见半躺于深黑山崖乳白云雾间,沉默相拥的人儿。
云魂被月魄拥着,即羞且喜且心酸,恍惚间不知身在何处,隐约间听见他道,“原来这皮相也坏事……”随即动了动。
她不知道月魄在做什么,她却只贪恋这一刻的温暖,静静不动不语。
月光照见月光般的男子,照见他突然轻轻吸气,随即一吐,吐出一点跳跃的银光,随即那一头银白光亮的头发,突然慢慢暗淡下去,淡成了灰白色,比云魂的还要枯涩几分。
而那不瓣男女光洁青春的绝色容颜,渐渐出现岁月的细纹,那些镂刻在眼角唇角的纹路,瞬间让他老去二十年。
随即他笑一笑,拔身而起,轻轻落上崖顶,他始终没有放开云魂,那女子被他紧紧揽着,自觉羞赧,又别扭的背过身去。
孟扶摇却突然“啊”了一声,指着月魄瞬间老去的容颜和一头白发,惊骇的道,“你……你……”
月魄向她一笑,突然一拂袖,掌间银光平平飞向她。
“这是我们师门独有的练气之宝,练至五十年以上,真气极度精纯的高手才可能有,我的不老容貌就来自于此,如今我用不着了,便宜你吧。”
孟扶摇接了,掌心里敛了银光,小小的圆润的一团,舍利子似的半透明,她有点犹豫的看着……这个谢礼,太重了点吧?
云魂却霍然抬头,看见月魄容颜的那一霎,“啊”的一声,眼泪便瞬间流了满脸。
她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只含泪痴痴看着月魄的脸,看他的笑意如常妖娆,那老去的风华依旧,看三十八年不老容颜,今日一朝为了她,竟至自弃。
当他明白她仰首看他的疼痛,他便甘心俯低自己的一切。
“前辈,人生难得有心人。”孟扶摇突然开口。她仰头看着山石上那对人儿,静静道,“月魄前辈向你证明了,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也请你以后,放弃你无谓的自卑,学会信任他。”
云魂回过头来,她注视着孟扶摇,半晌无奈一笑,道,“我是该谢你还是骂你呢?”
“只要不杀我就行。”孟扶摇耸耸肩。
“战南成我还是要带走,这是我的誓言,然后我辞去天煞皇族供奉,从此不再插手战家之事。”云魂一弹指,弹出个小小盒子,“我想,还是要谢你的,送你个小玩意,这东西我到手几十年,一直没明白到底有什么用处,你若有这机缘,便便宜了你。”
孟扶摇眉开眼笑接了,觉得今天虽很吃了点苦,但生意着实划算。
月魄回眸一笑,牵着云魂拎着战南成飞身而起,没入月色星光云山雾海,身影渐渐远去,孟扶摇立于崖巅,想着刚才月魄的笑容,平静而圆满,竟比初见他那一刻的惊艳更美。
她回身,看着摇摇晃晃立起的战北野,看着缓缓睁开眼睛的云痕,看着又慢悠悠掏出果子来啃的元宝大人,而头顶月朗风清,云开雾散,亦是人生里挣扎得来的圆满——
从落凤崖回来后,孟扶摇和战北野云痕立即被接到磐都城西一处普通宅子养伤,那宅子看起来和所有磐都民居一模一样,内部结构却惊人的复杂广阔,机关密道重重,在那座宅子的地下,孟扶摇见识了“贰臣第一”的老周太师深谋远虑的布局和计划——这个在金朝末期乱政时,一直保护着大批能人重臣,并在金朝覆灭已成定局的情形下,宁可背负着世人诟骂千秋罪名,以太尉之尊带头献城以降的老太师,用一生的时间来广收门客广施惠泽,为自己的唯一后代,留下了无可比拟的宝贵力量和财富。
这位老人,在明知有人欲待谋害他的情形下,依旧恳请将战北野远远封王,并主动提出封在贫瘠的葛雅沙漠——那是因为一位饱学硕儒告诉他,葛雅沙漠前身是个富饶的大陆,后被风沙覆盖,沙漠深处有覆灭的古国遗址,那个富盛的王朝留下了难以计数的珍宝,这些珍宝,后来便成了战北野黑风骑的顶级装备来源之一。
而天高皇帝远的葛雅,成为战北野练兵的最佳地点,在那片广袤的沙漠深处,除了黑风骑,还有战北野以边军换防吃空额等多种手段招募的数万精兵,他的军队里,甚至有以巨额财富招募来的彪悍骁勇的摩罗兵。
而因为老周太师的投诚,使他最终能以太师之尊保住了当时许多文武之臣,这些人虽然大多被削去权柄,还有些人随王朝更替心意已变,但还有部分人,历经宦海浮沉,如今各据一方实力,这些将旧事和感激默默压在心底的人,始终在等待一个机会,来回报很多年前那位不凡老人的恩惠。
八方云动,风雷将起,当蛰伏多年的蛟龙悍然昂首,带来的必将是天摇地动的翻覆。
在密室里养了一阵子伤,战北野在某个日光明媚的早晨走出黑暗,对迎面向他微笑的孟扶摇道,“扶摇,我要走了。”
孟扶摇“嗯”了一声,平静的看他,这段日子他虽然在养伤,同时也在一批批的见人,和一群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幕僚整日整夜商讨计击研究路线,然后在他伤养得差不多的这天,她知道他要离开了。
战北野注视着她明亮的眼眸,心底有豪气万丈更有离情千丝,此去关山万里血火涤荡,再回来时一切是否如常?他很想和她说:扶摇,跟我走。然而他不能。
他不能这么自私,他要改了这天地换了这朝野,他已经置她于乱世,再不能继续置她于危险,她为他折掉的骨,断落的齿,如同折在他心底某处血脉,永远突突冒着血液,伤痕难愈的疼痛。
战北野的手缓缓伸进怀中,抚摸着一个小小的锦囊,那里是那半截断齿——那日内殿之中,他偷偷拣起,揣在怀中,如果这一生不能拥有和她交换信物的那一日,他有了这个也算属于他的东西,他留存到死,然后和他的骨灰同燃。
他道,“扶摇,我已经命人去通知宗越,让他回来给你治伤,另外,黑风骑我留给你……”
“别,”孟扶摇拒绝得很干脆,“带走,我知道你在京中的力量无法和皇营军以及驻京京军对抗,所以你要送你母妃回葛雅,然后带领你的精兵,和那些联络好的力量起兵一路打过来,但是你回葛雅的这段路,一定要有人护送,我本想亲自护送你,可是我还有重要的事要做,所以,我们都各自做各自的,谁也不用担心谁。”
她笑,目光闪亮,她确实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真武大会战南成这个皇帝会亲临武场,第一名会获得战南成当面嘉奖,还会获得一部分天煞军权!
她要拿真武第一,她要夺天煞京军军权,她要杀了战南成!
她要在战北野打到磐都之下时,亲自为他打开城门!
她小小的脸庞,因这些决定而光辉四射,明亮至不可逼视,战北野深深的看着她,欲待伸手去抚,却终于半途缩手,最终朗声一笑。
“扶摇,且看你我,天煞金殿再相会!”——
送走战北野,孟扶摇进入了没日没夜的苦练期,她要做的事很多,和云魂一战,她的真力又有提升,她必须抓紧时间把大风的内力融合,她还得研究月魄的练气精华到底和自己的真力合不合,顺便还研究了云魂给的那个盒子——巴掌大,黑色,没有边沿,看起来根本无法打开,也看不出什么质料,研究了很久只好先撂开,等那个虚无缥缈的机缘。
云痕留在磐都——他来本就是为了参加真武大会的,太渊分裂成上渊和太渊后,云家现在是上渊国的新贵,以他的身份,自然要代表上渊参战,当初太渊宫变,他受伤后被孟扶摇抛下,是战北野派人悉心照料,自此便有了交情,这次来磐都,云痕联络上黑风骑,知道战北野遇险,立即前来接应,如今战北野托他照应孟扶摇,自然责无旁贷。
雅兰珠在战北野离开后第二天拼死拼活赶了来,发现迟了一步啕啕大哭,拔腿又要去追,被孟扶摇拉住——这孩子劳师动众一追,战北野的行踪岂不闹得天下皆知,孟扶摇巧舌如簧,大肆吹捧雅兰珠武功,让雅兰珠以为真武大会没有她这个第一必然失色不少,于是也乖乖留下等比武,准备弄个第一名回去向父王母妃炫耀。
这日孟扶摇练武练得无聊,带了雅兰珠拖了云痕偷偷溜出来闲逛,此时真武大会召开在即,磐都武风浓烈,满街带刀佩剑的江湖客,茶楼酒肆挤满了来自各国的武人,经常一言不合大打出手,抢先预演了淘汰赛。
三人去了“醉扶归”,在那张坐过的桌子前坐下,看见花公公一如既往喝得烂醉,一如既往被傻小子绊倒,一如既往敲诈人家赔偿,雅兰珠看得咯咯直笑,孟扶摇也笑,眼神里却微微酸楚——这个不爱喝酒,却为战北野整整醉了二十年的老人!
花公公临出门时,她上前搀了一把,老人抬头看了看她,接过了她递过来的一个蜡丸。
孟扶摇坐回原位继续喝酒,和雅兰珠猜拳,忽听隔壁一个酒客道,“此次大会,其余各国大可不必派人来了,来了也是自取其辱,我们太渊的比翼双剑,年纪轻轻执掌玄元宗,雷动诀名动天下,普天之下,谁是敌手?”
“比翼双剑确定要来?”另一人问,“听闻燕氏夫妻忙于政务,未必有闲。”
“师兄会来。”说话的是一个神情倨傲的少年,“他就算不来,我在也一样,我可是得过师兄亲自指点,雷动诀早已烂熟于心。”
众人一阵附和,谀辞潮涌,那少年神情越发骄傲,环视四周傲然不语,一众酒客都默默低下头去——这少年在这酒楼已经连摆了数日擂台,剑下从无敌手,确实手下有两把刷子,怨不得人家骄狂。
却有人突然哈哈一笑。
“喂,啥叫比翼双剑?”孟扶摇趴在桌上,大声笑问雅兰珠,“比什么翼?一对鸭子?一对鹭鸯?还是一对蝙蝠?”
雅兰珠眨眼,“莫不是一对鸡翅?”
两人顿时笑得拍桌子擂板凳,酒楼里鸦雀无声,都用怜悯的目光看孟扶摇——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敢得罪雷动诀的传人,这下只怕要死无全尸了。
孟扶摇一边笑一边抹眼泪,“我滴亲娘耶……鸡翅双剑……”
忽然寒光一闪,一柄剑直直指到孟扶摇鼻尖。
“你敢辱我燕师兄?找死!”
天煞雄主第六章让我去痛
“哦?”孟扶摇恍如不觉那般凌人杀气,抬头笑问,“谁是你燕师兄啊?我咋没听过。”
众人又是哗然一声,都觉得这小子要么不知死活要么就在装傻,上渊双璧近来声名鹊起,出身尊贵男才女貌,是武林中无与伦比的佳偶,燕惊尘更是玄元三大剑派之一玄元宗的新任掌门,又怎么会有人没听过?
孟扶摇只在笑,笑得和煦且纯真,那少年以为她怯了自己,不由有些得意,冷笑道,“那是你无名之辈孤陋寡闻,我们上渊双璧,普天之下,谁没听过?你今日辱我燕师兄裴师姐,便是和我玄元宗过不去,我们大人大量也不和你计较,跪下来磕个头也便罢了。”
“唾!”
一根脆骨吐了出来,溅到那少年脸上,蹭了他一脸油腻。
孟扶摇给了这骄气冲天的少年一个最为简单的回答。
随即她回头,对雅兰珠和云痕笑道,“走吧,我心情好,不想打架。”
云痕自听见燕惊尘的名字便默然不语,幽瞳暗光一闪,默然起身。
“站住!”
那少年想也没想到竟有人敢对玄元宗这么放肆,脆骨上脸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众目睽睽之下直怒得七窍生烟,二话不说长剑一闪,隐起风雷之声,直扎向孟扶摇后心。
他剑势极为凌厉,舞起时有微微雷鸣之声,手腕一振便是数朵剑花,炫目闪亮,酒楼里一阵哄然叫好。
有人大呼,“雷动诀!果不愧是天下一流的绝顶武功心法!”
有些善良的酒客则惊叫,“小心,快逃!”
一片喧闹声里,凌厉剑光刹那到了孟扶摇后心,风声烈烈,势必要将孟扶摇捅个透心穿。
孟扶摇仿佛什么都没看见听见般照直向前走。
一些人的叹息已经即将逸出了喉咙。
然而他们的叹息只叹了一半便突然止住,随即慢慢瞪大了眼睛。
前方。
风声突歇。
剑光如落花瞬间枯萎。
那一柄百炼精钢的长剑,不知何时已经稳稳捏在孟扶摇的掌心,她捏着那剑,就像捏着一截软泥,若无其事,漫不经心。
穿堂风掠起她长发,她微微靠近剑尖,似乎近视一般的认真端详,然后,轻轻一抹。
精钢打造的长剑,突然便被她捏薄捏长,捏成细细钢丝,然后孟扶摇三绕两绕,绕成一个动物形状,眯眼看着,很满意的点了点头。
满酒楼的人都倒抽一口气,有些眼光厉害的,隐约想起刚才剑光离孟扶摇后心只差毫厘的瞬间,她突然一抬手,黛色衣袖一闪闪出目光不可捕捉的虚影,一霎间便捉住了那少年剑尖。
抬手就捉住了附着雷动诀心法的快剑,这需要何等的眼力和内力?
江湖中,什么时候出现了这么一个少年绝顶高手?
刚才还很张扬的几个太渊武人,此时都哑了声,有些惊惶的对视了一眼,他们原以为凭玄元宗这些日子雷厉风行的作风,新掌门举世无双的雷动诀,真武大会魁首手到擒来,不想今日酒楼里,一个不起眼的少年,竟然抬手就让玄元宗近日风头最劲的弟子狼狈受挫。
其余酒客却都兴奋起来,看来今年真武大会,并不是想象中那般没有悬念了。
那长剑被孟扶摇挽成花的少年僵在当地,不敢置信的瞪着孟扶摇在慢条斯理用钢丝编织,孟扶摇将手中编好的一对狗在掌心掂了掂,扔到他怀里,淡淡道,“玄元派永远都只会背后伤人这一招,麻烦下次玩个像样点的,还有,这对狗儿帮我带给你们掌门,算作我给他们夫妻的贺礼。”
她拍拍手,转身就走,身后突传来一声羞愤的怒吼,随即“嚓”的一闪,一片黑色的牛毛般的细针自那少年袖底射出,直打三人。
孟扶摇理都不理,雅兰珠哼了一声,欲待出手被孟扶摇一拉,走在最后的云痕衣袖甩出如钢板,细针无声落地,那针颜色青蓝,一看便知有剧毒,云痕冷然回首,一言不发,清冷的幽瞳盯住了那再次背后偷袭的少年,他目光里星火缭绕,冷光慑人,看得那少年激灵灵打个寒战,忍不住后退一步。
他这一退,突然发现原本还在前面门口处的孟扶摇,竟无声无息站在他背后。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霍然跳开,然而已经迟了一步,身后孟扶摇冷冷道,“不接受教训的人,就必须给你个更重的教训。”
她抬手,手指拂出,她的动作看起来不快,那少年盯着她的手,却发觉这手势包罗万象,他无论向哪个方向逃,都躲不过她的下一变招,他惊恐的瞪大了眼,刹那间寒意直渗入心底。
“嚓。”
一声轻微的裂响,血光溅起,伴随着“啊!”的一声惨嚎。
孟扶摇一出手,便穿了那少年琵琶骨。
收回手,孟扶摇冷然俯视着捂肩满地打滚的少年,道,“你得罪我,不至于受罚如此,然而你不仅骄狂,还心性狠毒滥杀无辜,你这样的人会武功,迟早有更多的人遭殃,那么我就辛苦一下,解决了你。”
满地鲜血殷殷,如血色写意一幅横陈,孟扶摇立于鲜血之上,语气平静而煞气微生,满酒楼的人屏息不语,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他们此刻才认真注视着孟扶摇,才发觉这个不起眼的少年,一旦动武,一身的铁血杀气,凌厉迫人,一看便知就是从尸山血海白骨堆里冲杀过的百战精英。
几个夸夸其谈的上渊武人已经悄悄溜走,剩下的少年的同伴畏畏缩缩过来将他扶起,那少年也硬气,痛得在地上辗转也始终没有呻吟,满头大汗面色焦黄的死盯着孟扶摇,咬牙嘶声道,“……玄夫……门下尊严不容……侮辱,留下你的……名字来,本门燕掌门……定会如数……回报!”
留下你的名字来。
孟扶摇微微仰首,看着酒楼外艳阳如许,那一片灿烂阳光如水般在她眼前铺开,现出那年大雨倾盆中少年俯首一笑的温暖;现出玄元山上决裂之夜她一剑割裂的衣袖;现出演武场林玄元不顾身份的偷袭;现出后山洞中裴瑗伸手将她往绝崖下一推。
那些过去了,却也代表了开始的隐瞒出身的岁月。
在那样的岁月里,她孟扶摇,是一个谁都可以轻视的小卒,是被欢喜的男子鄙弃的废物,是玄元剑派上下合力欺辱的对象。
时光滔滔,变幻命运,当初猥琐无用的丑女,如今也该到了让玄元上下乃至全天下听清这个名字的时辰。
孟扶摇笑起来,明朗的,亮烈的。
她俯首看那少年,琅琅道,“告诉燕惊尘,我孟扶摇,接受你们的挑战,并决意践踏你玄元门下尊严,他最好赶紧收拾包袱离开天煞,否则,我会让武林史上,再无玄元。”——
孟扶摇从客栈回宅子时,赫然发觉铁成已经带着护卫赶了回来,而正厅里坐着一个慢条斯理喝茶的人。
此人白衣如雪,气质洁净,用着自己专属的茶杯,喝着自己单用的茶叶,周围三尺之内别说是人,连只苍蝇都不敢靠近。
宗越。
孟扶摇一看见他,直觉就是想绕道,刚转了半个身,就听见毒舌男淡淡道,“一段日子不见,孟将军惹桃花的本事越发见涨,身边什么时候都不会缺人。”
云痕眉毛一挑,目中闪起怒色,孟扶摇拉了拉袖子,低低道,“这人就这德行,别理他,好歹是个大夫,用得着。”转身笑嘻嘻道,“是啊,这不,你看你不也赶来凑数了?”
宗越慢慢品茶,道,“我嘛,好歹是个大夫,用得着。”
孟扶摇讪讪笑,在他面前转来转去,坚决笑容露齿,宗越就当没看见,稳稳坐着喝茶,半晌才突然发现般的道,“咦你化了新妆?真是仙风道骨超凡脱俗,一枝独秀半壁江山。”
孟扶摇摸了摸半颗断齿,叹道,“个性就是这样塑造的……”
好容易宗大夫终于毒舌完了,拉着孟扶摇进了内室看她的断齿,命人着手准备材料,补牙在古代算个技术活,不过难不倒天生巧手的宗越,他用白锡、银笛、汞合成“汞齐”,也就是如今的假牙,怕银牙影响美观,还特意巧手雕琢了一个极小的玉套,孟扶摇捧着那个几可乱真的牙啧啧赞叹,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出来的。
然后宗大夫拉她进室拔牙,半颗牙不好装,干脆拔了装全颗,结果雅兰珠和云痕以及元宝大人就听见室内叫声如杀猪,一阵阵的嚎,“哎呀——痛呀——哎呀——”
雅兰珠目光呆滞的问云痕,“这人当初伤成那样都没皱过眉,现在拔颗牙怎么就叫成这样?”
云痕也思索不出孟扶摇的行为模式,将疑问的目光投向和孟扶摇呆时间最久的元宝大人。
元宝大人抱着果子在啃,根本不屑于回答这么弱智的问题——拼命的时候,叫痛没人理,叫了干毛?现在有人理,自然要叫痛。
果然晚上孟扶摇要求上满汉全席补身,以抚慰她受伤的牙床,结果宗越凉凉答,“牙还没凝固,你只能喝稀粥。”
喝着稀粥的孟扶摇愁眉苦脸哀叹不绝,宗越不理她,自己数着药囊里的药物,突然微微叹息一声。
孟扶摇好奇,问,“怎么了?”
宗越淡淡答,“解药还差一味。”
“真的?”孟扶摇欣喜,结果就听见他答,“我打听过了,这最后一味,只有穹苍长青神殿有,我进不去。”
孟扶摇目光呆滞,将稀粥喝到了鼻子里,半晌哀怨一叹。
看来自己上辈子和长青神殿有缘,千丝万缕,这般那般,最后都要集中到那里去。
她想起月魄给的那个珠子,掏出来给宗越看,宗越脸色立即变了,听孟扶摇说了来龙去脉,半晌才叹息道,“好人不长命,祸害多幸运,看来真是这个道理。”
孟扶摇当没听见前面那句,惊喜,“好东西?”
宗越取过那珠子,小心的掰成两半,用雪莲和酒泡了,陈放在阴凉处,道,“夜半时服了,运气三周天,以后调息都在夜半月最明时,保你更上一台阶,并终身受用无穷。”
孟扶摇小气兮兮看着剩下半个,道!“那一半呢?”
“你现在不能用这么多,那一半留着,”宗越答,“等你再上两层的时候再用,效用加倍。”
孟扶摇想了想,从怀里摸出云瑰给的那个盒子,道,“蒙古大夫,你帮我治了这么多次病,我都没给你付诊金,这个盒子送你吧。”
“原来你还记得欠我诊金。”宗越习惯性刺她一句,接过盒子看了看,一时也没看出什么,道,“这东西也许用药可以溶出缝隙来,我先收起。”
孟扶摇摆摆手,呵欠连天的要睡觉!宗越端坐着不走,屋外柳树阴影打在他脸上,有一种奇怪的笑意明灭,忽然道,“我回来时从璇玑边境过,正遇上璇玑国前来迎接佛莲公主回国的銮驾。”
孟扶摇心跳了跳,眯了眯眼道,“与我何干?”
宗越目光一闪,扯出一抹笑意,道,“你果然见过她,否则你会直接问佛莲公主是谁。”
说漏嘴的孟扶摇立刻大大打了个呵欠,道,“路遇而已,此公主个性独特,人生观世界观道德观非同常人,我不敢对她有兴趣。”
“只怕你没兴趣也没用。”宗越闲闲的道,“据闻,佛莲公主在回国途中,忽蒙神佛指引,称天煞将出佛之圣徒,作为五洲大陆含莲出生的出名圣女,公主虔诚,是一定要亲眼见圣徒出世,并有所拜会的。”
孟扶摇“呃”的一声,道,“可怜的佛祖,什么时候能摆脱被她拿来当万能盾牌的悲惨命运呢?”
宗越意味深长的看着她,半晌道,“既然你对这个消息不感兴趣,我走了。”
他施施然出去,留下孟扶摇咬了个被角在床上入定,半晌,她小小声对身边小床上的元宝大人道,“喂,耗子,在长瀚密林,当初你到底想和我说什么?”
元宝大人坦然高卧,跷着二郎腿抖啊抖,不理睬孟扶摇。
谁叫你当初不肯听我解释,害我损失四根毛!现在你想听,我也不说给你听了。
反正都要来了,让你们当面去闹吧,啊哈哈哈哈。
耗子十分解恨的睡着了,留下某人,蹲在床上,在黑暗中目光灼灼,活生生两盏雪亮的探照灯——
次日孟扶摇去天煞武功司登记,凡是参加天煞真武大会的各国武人都必须在武功司录名,孟扶摇在名册上写下自己名字,负责记录的官员盯着那名字看了半晌,时间之久令孟扶摇担心是不是自己的身份露馅了,却听那官员道,“孟扶摇?无极国忠毅将军孟扶摇?”
他这声一出,全屋子的官员都涌过来,看稀奇似的看着孟扶摇,七嘴八舌的问,“你就是那个无极传奇将军孟扶摇?”
“你就是那个单人闯戎营,独力杀七将的孟扶摇?”
“听说你力保姚城,却在城门口险些被逼自刎?”
“听说无极国反叛的德王大军事败,是因为你潜伏大营里应外合?“
“听说德王是你杀的?”
“听说德王临死前大呼:恨与孟扶摇生于同时!是不是真的?”
“听说无极太子十分青睐你,曾经在上阳宫亲自设宴宴请你?”
……
真是越传越神奇,越听越离谱,孟扶摇目瞪口呆的听着,喃喃道,“靠,谁这么牛逼?不是我吧?”
她向来小人物惯了,实在有点受不了一夜成名的感受,众人好奇探究的目光,还有身后其他报名者的既羡且妒的眼神都让她如芒在背,干脆抽身就向外走,还没走几步,身后内室帘子一掀,一人冷然道,“不过是个攀附皇室才飞黄腾达的贱民,你们这些人,身为我天煞官员,竟然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孟扶摇听得那语声熟悉,回身一看,目光立即缩起如针尖。
古凌风,“天煞之金”的首领。
长瀚山那个暴雨之夜立即奔来眼前,孟扶摇似乎都再次听见那震耳的雨声,闻见箭矢发出的淡淡铁腥味儿,就是那夜,就是古凌风带领的“天煞之金”的包围逼迫,逼得战北野和她不得不奔入长瀚密林,接受那九死一生的考验,直接引发了后来的一连串事件。
这个踩着部下身体翻出陷阱的凉薄家伙,还没死吗?
看样子,他也要参加真武大会?
孟扶摇笑起来,笑得十分开心,一边开心的笑一边对古凌风弯弯腰,道,“古统领吗?幸会幸会,久仰久仰。”
古凌风目光睥睨,“你也知道我?”
我知道你快死了……孟扶摇微笑,答,“自然,古统领刚厉决断,有所必为,在下闻名久矣。”
“孟将军还算识进退,”古凌风斜视她一眼,“真武大会时,在下会留你一命的。”
“多谢,多谢。”孟扶摇再次弯腰……真的很值得感谢啊,我都没打算留你的命,你还想着不要我的命,太高风亮节了。
她一边弯腰一边向外走,大抵腰弯得太勤姿态太谄媚,没注意撞到一个人,那人身子一让,手虚虚一抬,道,“兄台小心。”
温和的声线,得体的举止。
孟扶摇身子僵了僵,随即一笑,低低道,“兄台也小心。”
眼角扫到一角红色的衣袂,绣着飞舞的金鸾,华丽而高贵!色彩已经够夺目,还垂着金黄的腰带丝穗,真是没有最张扬只有更张扬。
孟扶摇眼风飞快一掠,在一幅深红面纱前停住,然后满意的迅速将眼光溜开。
身侧有一些人在打招呼,有点殷勤有点敌意,“燕掌门伉俪也来了?今年真武大会可谓好戏连台罗。”
有人则悻悻道,“是啊,燕掌门近年来好生威风,横扫上渊十八门派,麾下声威一时无两,如今也要来争夺真武魁首了么?”
有人道,“天煞古统领,无极郭将军,轩辕昀公子,扶风雅公主,太渊惊风剑,璇玑华小王爷……如今再加上后起之秀上渊双璧,今年的真武魁首之争,有得戏看啦。”
那人只在微笑,谦和的四处拱手,“不敢,不敢……”
身侧云痕冷哼一声,孟扶摇一拉他,快步向外走,正在四处应酬的那人突然回身,一道含着探究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孟扶摇早已大步跨出门去,将那一对“贤伉俪”远远抛在身后。
晚上吃饭时,孟扶摇含着个筷子若有所思,问宗越,“怎么办?我咋不知道我的名气都传到天煞来了,这下我想在天煞搞七捻三有难度哇,战南成是不会要别国将军入朝的。”
宗越专心吃饭——他只吃自己面前的菜,并拒绝别人筷子伸入,更拒绝有人边吃饭边和他说话,不过孟扶摇一向无耻,她想说什么从来不管宗越脸色,宗越眼看自己的饭有被她口水喷溅的危险,赶紧移过饭碗,答,“那好办,你和无极决裂就是。”
孟扶摇目光呆滞的道,“咋个决裂法?”
“这事交给长孙无极操心,他有一千个办法让战南成相信你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嫌弃无极国待遇不佳有心投奔天煞的利欲熏心的小人。”难得宗越说长句都不打结,“但前提是你必须拿第一,只有拿第一,十分缺人才的天煞才会笼络你。”
“哦,”孟扶摇叼着鸡腿找了纸笔写信,“尊敬的太子殿下,请想个办法,让战南成对我形成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嫌弃无极国待遇不佳有心投奔天煞的利欲熏心的小人印象……”
他要是读断气了,正好。
“我看今年第一有难度。”说话的是云痕,他只吃青菜,还要慢慢挑掉里面的姜蒜,“扶摇你注意到没有,燕惊尘夫妻有点不对劲。”
孟扶摇默然,她当然注意到了,只那一眼她便发觉,燕惊尘不仅武功进境飞速,甚至连内功都似有变化,那变化也不完全像是雷动诀的功劳,倒像是另练了某种邪门武功,眼下有淡淡青气,而裴瑗,虽然没能看见她的脸,但她记得当初裴瑗是被战北野废了武功的,然而今日看她步伐,分明又恢复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有,当初太渊宫变,燕惊尘为了她不肯救裴瑗,裴瑗被当场气得吐血,经历过这一场如何还肯嫁他?当真爱他爱到什么都不计较?
还是贱到觉得除了他全天下男人都不是男人?
孟扶摇脑筋打结想了半晌,觉得燕惊尘夫妻本来就是诡异人种,不是她这种正常人能揣摩的,只好放弃,笑嘻嘻的问云痕,“惊风剑是你吧?这名字好,比那个什么比翼牛叉多了,战北野说你另有奇遇,什么样的奇遇?”
“太渊分裂后我曾经领兵和上渊作战,”云痕言简意赅,“追兵追得太久一个人和部下走散误入深山,遇见个脚底长疮的老道士,我背他出了山谷,临别时他拍拍我的背,说‘好心性,好根骨,老道士送你个谢礼。’我当时听了也不以为意,回去一看背上不知何时被人写了一套剑法和内功法门,剑法只三招,可变化无穷,我到现在还没完全参透。”
孟扶摇“噗”的一声喷出正在啃的鸡腿,引起元宝大人怒目而视,而宗越早已抱着饭碗闪到一边,吩咐管家,“麻烦以后给我另开了饭在房里,像这个样子我没法好好吃饭。”
孟扶摇哪有空理他,抓着云痕袖子问,“是个邋遢老道士?一看就很猥琐?头上长疮脚底流脓?满身虱子乱爬?”
云痕想了想,道,“我没注意虱子。”大意就是承认该道士确实很猥琐。
孟扶摇长长吐出一口气,将鸡腿一扔,两眼无神的看着屋顶,喃喃道,“又来祸害人了……”
云痕转目看她,“你认识?”
“认识,认识得很,”孟扶摇咬牙切齿的答,随即拍拍云痕,道,“你运气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总之,以后再见着这老家伙,一定要避,他没事就装个瘸子啊疯子啊的在路边勾搭人,看顺眼的也许有好事,看不顺眼的一定倒霉,你不可能回回好运气,所以还是离他远点。”
云痕看着她,幽瞳里星光一闪,道,“我觉得他是我恩人,否则我要如何追得上你……的进境?”
他那句话说到一半时孟扶摇心中一跳,说完后立即释然,高高兴兴大力拍他肩膀,“哎,没事,咱们自家人,打不起来。”
云痕看着她,眼神里有些更为深黯的东西飘过,半晌道,“孟姑娘,燕氏夫妻很奇怪,你不要掉以轻心。”
“嗯,”孟扶摇蹲在椅子上,捋袖子,“来一个宰一个,来两个宰一双!”——
真武大会如期召开,共分四轮,第一轮初赛,选出四十人参加第二轮,再选出二十人参加第三轮,最后一轮则是抽签决定名次。
第一轮因为人多,在磐都城西商山庆元寺的演武台举行,第二轮第三轮在天街广场举行,最后一轮,则在天煞皇宫正仪大殿举行。
孟扶摇用了三分之一实力,便顺利的过了第一第二轮,同样的,各国派来的最精英武者自然也在其列,燕惊尘夫妻和她不在一个组,没能对上,不过孟扶摇有特意去看过,果然两人武功大有进境,且内力奇异,剑法一展,不仅有雷鸣之声,还有淡淡烟气生起,却又不知道是什么功法。
在这两轮比试中,孟扶摇声名鹊起,原本天下武人将夺冠目光集中在古凌风,郭平戎,轩辕国轩辕昀,雅兰珠、云痕、燕惊尘几人身上,如今都多看孟扶摇一眼,只是孟扶摇故意藏拙,在第二轮比试中成绩平平,也就是个三十多名!大家也只觉得无极国这个少年将军很是不错,这个年纪这修为相当了得,除了极少数眼毒的,大多人还没把她和那几位并列,更没把她和真武冠军争夺者这个字眼联系在一起想。
第二轮隔三日是第三轮比试,孟扶摇离开比武场时,听见几个看比武的天煞贵族小姐兴奋的窃窃私语,道,“最后一轮一定要去看……”
“是啊,只是在皇宫正殿呢,怎么拿到邀请?”
“想办法呗,机会千载难逢啊,除了这事,还有什么事能见到他呢?”
“听说本来也没工夫过来的,后来不知怎的就接受邀请答应了,五洲大陆真武大会历来有邀请各国皇族做仲裁的,以往太渊国主,扶风大族长都担任过,不过他可从来没出席过……”
“哎呀不行不行,我得赶紧回去想办法,我家姑奶奶认识大长公主,我得去磨她给我说情……”
“等我,我也去……”
一行人匆匆离开,孟扶摇鼻子朝天,摇头笑笑,真是什么年代都有人追星,却又不知道是什么彪悍人物,引得这些豆蔻少女春心荡漾了。
她这轮比武和云痕雅兰珠不在一组,欲待去找他们一起回去,忽听身后有人唤,“扶摇。”
孟扶摇站住,深吸了口气。
这人,一旦讨厌起来,怎么连声音都觉得这么难听呢?
她运足真气,做好防备,才回身,挑眉,道,“燕掌门,贵师弟终于将我的话传给您了?”
身后一株杨树前,正站着燕惊尘,依旧温醇亲和,俊秀挺拔,只脸色略有些青灰,也瘦了些,倒多了几分清逸的味道,只是这清逸,和云痕的骨秀神清气质微凉比起来,又少了几分自然,不过依旧是个出众男子,立在树下的身姿有几分倚马斜桥红袖招的味道,引得路过的女子频频看过来。
他看着孟扶摇,眼神深深,隐隐藏着几分难以自抑的疼痛——眼前的这个女子,虽然是少年装扮,但是挺拔,自信,眉宇间气度傲而不骄,神采非凡,如果说当年隐瞒真容的她还只是一块璞玉,如今便尘尽光生,华彩璀璨,照破山河万朵。
他吸气,牵动内腑都似在隐隐疼痛,这是扶摇,这曾是他的扶摇,然而他终究错过,那一场错过如利刃日日削痛他,那样的鲜血淋漓里他一次次后悔,当初为什么要嫌弃她?为什么要和她明白说要娶裴瑗,如果先瞒着她,也许还有转机……当初那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他还是不够了解扶摇,不够了解她的刚强柔韧和内心里永不可磨灭的骄傲,于是,一句话,一生错。
不过……也许还有机会……如果用言语再也不能挽回错失,那么他不怕尝试别的方法……
他的手指微微蜷起,掌心里沁出丝丝的汗,他温和微笑,道,“扶摇,我师弟年轻无知得罪了你,我已经惩罚他了,所谓挑战之说,再勿谈起,无论如何我是不会对你动手的……”
“但是我会对你动手,”孟扶摇漠然道,“你既然这么让步,愿意收敛你的门下,好吧,我也不好再对玄元宗赶尽杀绝,但是你,我们擂台上见。”
她转身要走,身后燕惊尘苦涩的道,“扶摇,你当真这么讨厌我,连和我对面说话都不愿意吗?”
“不!我不是讨厌你,”孟扶摇回身,摇了摇手指,燕惊尘目光一喜,孟扶摇已经接了下去,“我是恶心你,和你说话我想吐。”
她不再理会燕惊尘,大踏步走了出去,听得身后燕惊尘突然道,“扶摇,请再给我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
孟扶摇头也不回,决然摇头,“燕掌门,利欲熏心的人不配得到任何机会。”
身后一阵沉默,有高高低低的呼吸声,燕惊尘似乎在调整气息,孟扶摇冷笑着继续前行,想动手么?很好,那么今天就让裴瑗做寡妇。
她快步前行,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刚才这里不是演武场附近,还一直有人来人往的吗?怎么突然人都没了,而四周景物变幻,烟光迷离,山间像是起了岚气,淡青色的,朦朦胧胧的,一层层烟纱一般的罩下来。
这样的烟纱重重,一点点春蚕吐丝般绕起,慢慢裹住了人的呼吸、手脚、意识、血液,孟扶摇听见自己心跳越来越缓,血液在血管里如老牛慢车一般的流动,而手足酸软,无力抬起。
她心底一沉,赶紧试探内腑,却发现自己根本没中毒,这些烟,与其说像毒雾倒更像一种武功,无声无息鬼魅般的控制人身甚至自然,这样的武功,根本不是燕惊尘能有!
她一直加倍提防燕惊尘,哪怕背对他,她的会部精神都在探测他的举动,他根本不可能在她目光审视下做任何手脚。
到底发生了什么?
烟光里,突然有人桀桀笑了一声,声音粗哑难听,像是过长的指甲刮着坚硬的石板,磨得人牙根发酸。
随即,孟扶摇便倒了下来。
倒在了无声靠过来的燕惊尘怀中。
风声荡荡,烟光迷离,烟光里那粗哑的声音哈哈一笑,道,“宝贝徒儿,人我给你弄来了,怎么谢我?”
燕惊尘抱着孟扶摇,冲烟光里弯了弯腰,低低道,“如您所愿。”
他低头凝视着孟扶摇,看她浓密长睫静静垂落,神情平静安恬,那般温顺的在他臂弯,再不复一直以来的冷漠凌厉张牙舞爪模样,而这样近的抱着她,亦是他渴盼很久的第一次,在以前那无数寂静凄冷的夜里,他无数次对她的幻影伸出手去,然后抱着一怀冰冷的虚空。
他微笑起来,满足而疼痛,手指流连而细致的抚过孟扶摇脸颊,姿势轻柔而眼神决然。
低低道:
“扶摇,你说过,有些错误,就像快刀划过的伤口,一开始什么都发现不了,时间久了,便要疼痛流血……那么,让我去痛,胜于被你擦肩而过,漠然相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