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极之心第三十一章两心之战
品质高贵的极品羊脂玉佩,玉质晶莹毫无杂质,像是一泊凝固的水,雕刻着苍龙在野的图腾,一个气势凌然的战字镂刻正中,铁画银钩,尊贵无伦。
战北野的掌心伸出去,就好像不打算再收回的模样,他看着孟扶摇,神情坚定而灼热。
孟扶摇盯着那色泽清凉的玉,却像看进了一团燥热的火,那火钻进她心底,烧得她不知自处,这真是尴尬而为难的时刻,收,不能;不收,她又不忍伤害战北野的自尊,毕竟这不是两人私下相处,狠狠心也就拒绝了,长孙无极还在,不收不仅令战北野更加受伤,也会导致新一轮的误会。
孟扶摇发觉自己,杀人使坏的时候挺狠,人家对她不好报复起来也狠,但人家如果对自己好,她便受了良心的束缚,束手束脚的施展不开,真是个憋屈性子。
唉,可不可以现在昏倒呢?太假了吧?
她眼珠子乱转,想了足足有一个世纪,最后狠狠心,妈的,不收,就在这里说明了,谁的都不收!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她犹犹豫豫,岂不害了战北野一辈子,他这样的人物,他的步伐和眼光都应在五洲大陆整个天下,而不该在她身上蹉跎时间。
孟扶摇抬起头,咬咬牙,正要说话,身边却突然伸出一只手,将那玉佩接了过去。
长孙无极!
孟扶摇脑子嗡的一声,顿时混乱了,她愕然抬头看长孙无极,战北野已经怒道,“你接这个什么意思?”
“战兄,”长孙无极淡淡笑道,“何必为难扶摇?男儿争取女子的心,不是你递了我收了这么简单的,正如我从未视扶摇为我个人所有的禁脔一般,阁下也应当给她选择与接受的自由。”
“我有说过不给她这个自由么?”战北野冷笑,“长孙无极你不要句句暗含挑拨,孟扶摇你也不必为难怕在这里拂了我面子,我说过我不放弃,那就不会因为你拒绝而从此消失。”
“既然王爷注定不放弃,那么要这块玉何用?”长孙无极微笑,“我没有挑拨的意思,我收下这块玉,也绝不代表扶摇的意思,我这样做,只是告诉你,这是我和你之间的战争,应该让扶摇置身事外,我们需要做的,不是逼迫她选谁,而是让她自己在长久的时间考验中,决定最终去接受谁。”
战北野默然,目光深思的看着对面含笑侃侃而言的男子——扶摇的心,明明偏向长孙无极,他这个胜者却没有趁机摆出占有者的姿态,反而向后退了一步,愿意和他公平竞争,这一步退得何其大度何其漂亮,既没让孟扶摇觉得被他嫌弃,又解脱了她因为善良而导致的为难,更有意无意的表白了自己,刚才如果是他战北野感动了孟扶摇,现在就该换他长孙无极了。
这样一个几乎没有输过,在战场权术场甚至连情场都绝对强大的对手!
战北野深吸一口气,刹那间反觉得心情激越,体内从不消退的好战因子腾腾燃起,他盯着长孙无极,目光闪亮,冷笑道,“好,很好,你我之间,本来就没有共存的可能。”
“多谢烈王大度。”长孙无极欠欠身,“我会用这块玉提醒我自己,扶摇很好,她值得很多人去喜爱,更值得我加倍珍惜;我也用这块玉警告我自己,这是别人下给扶摇的聘礼,如果我不能做到对她此心如一,这块玉,我就还给应该得到它的扶摇。”
战北野目光又是一闪,孟扶摇眉毛挑了一挑——把战北野的聘礼还给我?你可能么?长孙无极你看起来大方,实际上好生信心十足啊……
“不过,烈王是不是也该有相应的誓言,受到相应的约束?”长孙无极突然一个转折,语气字字如钉,“如果你不能如你誓言般对待扶摇,如果你不曾做到此心坚执,你是否也该自动离开,并将这枚价值不菲的玉佩,赠予在下充实国库呢?”
战北野怔了怔,目光变幻,半晌大笑道,“套住我?好你个长孙无极,你这是监督我呢?我终于知道你收这玉佩的用意了,你明知道扶摇心软,怕她迟早给我打动,怕她会因为我和她的情分而有所顾忌退让,所以你把我的信物收下,再以退为进,用言语挤兑我发誓,将来我若有什么错处,你会代她玉碎,纵然到时扶摇不说什么,有你看着,我自己也会羞于继续追求——你好心计!”
“在下何尝没有给自己下套?这是誓言之套,是自认为拥有真心,经得起考验的人必须要付出的代价。”长孙无极微笑,“烈王——你我的战争,敢不敢?”
“有何不敢?”战北野傲然答,“天下没有我战北野不敢的事,你以为你胜券在握?我要让你看着,我战北野武能征伐天下,柔也能掳获芳心!”
长孙无极笑而不语,将那玉佩收进自己袖囊,两人目光一抬,刹那相撞,孟扶摇立即又觉得天上一个雷劈下来,脑子晕了晕,过电似的。
她二话不说爬上床,被子把头一蒙。
受不了受不了,为什么都要这么大度深情呢?为什么都要这么痴心告白呢?为什么都要这么体贴细致呢?为什么都要一句句剖白给她听呢?就不能对着墙角自己说自己的吗?这不是逼得咱听得五内俱焚六神无主七荤八素九死一生嘛……
被子死死压在头上,孟扶摇哀嚎——求求你们负我吧,负我吧负我吧负我吧……——
孟扶摇现在深刻的发觉自己是个小人物。
小人物的定义就是,你永远也无法揣摩并掌控得了大人物的计划和心思。
小人物孟扶摇,在经历了一个失眠之夜后,终于悟出了长孙太子对于爱情的华丽战术:逼是不逼,不逼是逼,以不逼之术行逼迫之实,不逼其人却逼其心……
好吧,孟扶摇被自己绕住了,总之,就是这样,那两个口口声声说不逼她,要让她自己选择,他们只管努力表现就好,她却觉得自己已经被某人操刀无声的逼入死角,对目前状况无能为力了。
昨天晚上她被轮番骚忧——其实也就是战王爷亲自送药和长孙太子来掖被子,战王爷红着脸欲待亲自喂药,被孟扶摇严词拒绝——我又没断手,喂个屁啊,长孙太子掖被子,孟扶摇目光灼灼的等着他,哀求——你快掖吧,我特意露出半个肩膀以上部位等你来掖,你掖完了我就好安心睡觉了。
战王爷最终气哼哼的端着药碗走了,长孙无极掖完了,欲待坐下,孟扶摇奸笑着提醒他——公平竞争。
彼时长孙太子微笑如常,答,“扶摇,相信这世上有绝对公平并坚持遵守的,除了白痴就是一根筋。”
……好吧,孟扶摇垂泪,自己和战北野又毫无察觉的被阴了。
好在长孙无极掖完了也没做太多出格的事情,也就是就着她半个肩膀以上的部位做了次近距离接触,其直径和深度以及时间都控制在基本合理的范围之内。
等到这两人结束了当晚的骚扰,小人物孟扶摇跳出现今的身份,以超脱者的旁观心态非常理性的审视了一下当前战况以及日后发展,忍不住为虽然聪明骨子里却还是老实男人的战王爷叹了口气。
此时德王事件已告一段落,德王被就近押解到华州,孟扶摇算算时间,今年在天煞国举行的真武大会已经快要接近了,她是一定要去见识下天下武学,好再度提高下自己的破九霄功法,前段时间她问过宗越关于穹苍长青神殿的状况,宗越在七国有特许,本人可以随意出入各国,但是穹苍神殿他也没能进去,顶多只能在神殿之外长青神山采采药,就在那次他告诉孟扶摇,进入穹苍之国本身就很难,但进入之后也不能代表就能进神殿,神殿之外“九幽、暗境、云浮、天域”四大神境,是个收割人命的地方,等闲高手一关都过不了。
孟扶摇当时就倒抽了一口凉气,问宗越需要达到什么样的级别才可以顺利过关,宗越看了她一眼,道,“你拥有的这种马马虎虎的功法,如果能练到第八九层,大概是可以过了。”
号称绝世的“破九霄”,到了宗越嘴里竟然就只是马马虎虎的功法,还得练到接近顶级才“大概可以过”,孟扶摇苦着脸,这才明白自己从市井中听来的消息还是不够准确,看来最艰难的未必是收集七国令牌穿越七国,而是自己本身的实力提升。
孟扶摇思考着该怎么和长孙无极告别,并摆脱战北野自己一个人去天煞,不想无意中却听宗越说,郭平戎的师傅方遗墨到了华州附近,可能要去看望徒弟,宗越打算和方遗墨打打交道,看能不能得到“锁情”的解药和配方,战北野听说这个自然不肯放弃,孟扶摇也不好意思让人家为她奔波自己却溜之大吉,只好跟着一起到华州。
她还没启程,无极朝廷一封论功行赏的圣旨已经下到姚城,赐孟扶摇英毅将军封号,食邑姚城、睢水,并控两戎之地,赐金珠锦缎若干若干,孟扶摇在姚城接了旨,是日大开正堂,十万姚城军民拥在县衙前,消息传出时欢声雷动,着了御赐三品武官飞蟒袍的孟扶摇从县衙出来时,无数家汉民百姓门前都燃竹设案,洒水垫道,欢呼颂圣之声不绝于耳。
孟扶摇站在台阶上,有点茫然的看着这一幕,喃喃道,“有这么夸张么……?”
“为什么没有?”接话的是长孙无极,“你值得。”
“好像我也没做什么,”孟扶摇有点怅惘的笑,“不过是逞了一场匹夫之勇,还差点惹出祸事,挺傻的。”
“有多少人能逞你那样的‘匹夫之勇’?”长孙无极深深看她,“扶摇,知易行难,虽千万人吾往矣,说起来慷慨激烈,真要做,千万人中却也没有一个。”
孟扶摇笑笑,对着欢呼的百姓挥挥手,这一霎忽然觉得,虽说不求报偿,但那些流出的鲜血,那些抛却的恩怨,那些为之付出牺牲和努力的东西,最终换来一句值得,还是很幸福的事。
她含笑问长孙无极:“你给我走后门了?”
“父皇根本不知孟扶摇是谁。”长孙无极答,“这真的只是纯粹的论功行赏,扶摇,你对姚城有再生之恩,你对德王大军有瓦解之功,尊荣的爵位只是你完全该得的奖赏,和你认识我无关。”
孟扶摇挑眉,道,“我要这两城何用,我又不会在这里呆一辈子。”
长孙无极转过眼来,默然看着她,看到她心虚的缩脖子,才道,“姚城和睢水,永远是你的,你凭自己的能力保护下的东西,再不能有人可以代替。”
他言语中似有深意,听的孟扶摇脖子又短了几分,转了转眼珠她道,“我去嘘嘘。”一溜烟的跑了,她肩头上蹲着顾盼自雄的元宝大人,那只耗子最近终于觉得,其实从孟扶摇肩膀上看过去的风景,也别有一番滋味。
比如说,看主子看得更清晰。
元宝大人认为,虽然孟扶摇不是那么讨厌了,但还是有一点点讨厌的,比如说关于主子的归属问题,这是原则问题,不能放弃,不想得到主子的耗子不是好耗子,不想打败情敌的元宝不是好元宝。
那日长孙无极和战北野关于玉佩的归属问题,它在一边叼着颗糖听了个完整,十分击节赞赏,并认为主子奸诈狡猾,步步为营,居于劣势也能翻云覆雨反败为胜,战傻子八成不是对手,然而从私心里元宝大人又觉得,战傻子是个对手比较好,把孟扶摇推销出去了,主子不就是它的了?
于是元宝大人蹲在孟扶摇肩上,含着孟扶摇喂给它的零食,严肃思考该怎么把孟扶摇给卖了。
元宝大人思考了好几天,此时已在去华州的路上,两戎战争还在继续,但已经注定芶延残喘,长孙无极直接把这等小事交给属下大将去做,一行几人游山玩水的往华州走,在他的私心里,自然希望某些人不要跟来的好,但是一定要跟来也没有关系,迟早叫你们打道回府。
他却没想到,耗子在转着黑心,想把他看上的女人卖给他情敌。
这日在华州宁山脚下休息,已经做了孟扶摇护卫的铁成,早早的勘察了周围的地形,按说这群人个个大来头,护卫应该多得要命,可惜几个人都喜欢自由身,长孙无极的护卫从来在暗处,战北野最相信自己的实力,雅兰珠觉得,自己不惹人就是人家的福气了,宗越自然一向是横着走,几个人齐齐把怜悯的目光看向孟扶摇,都觉得她是个需要保护的小鸟。
“小鸟”被呵护得很好,喝茶时战王爷亲自给添茶,可惜茶水全部洒在了孟扶摇袖子上,战北野一脸尴尬的急忙去擦,长孙无极雪上加霜的淡淡道,“扶摇不爱喝茶。”
孟扶摇不忍看战北野的脸色,站起来道,“我方便一下。”元宝大人立即跳上她肩头,做了个“我也方便下”的爪势,孟扶摇骂,“肾亏啊你,不是刚才才嘘过么?”一人一鼠对骂着去了茶棚后面。
半晌,茶棚后的简易便所传来耗子的吱吱声,吱得声线悠长颤颤巍巍,一线高音拔上去,再危危险险堕下来,着实惨烈,像是少女被OOXX或者少男被OOXX之后所发出的不和谐音,长孙无极眉毛一扬,忍不住一笑,心想元宝大人拉屎唱歌的习惯又犯了,这歌唱得也越发的惊天地泣鬼神了。
他低下眉去喝茶,再抬起眼时战北野不见了。
长孙无极怔了怔,这才想起耗子那歌声不是正常人可以接受并习惯的,与其说像唱歌不如说像是在遭受十大酷刑,尤其当它用它销魂的低音哼哼唧唧的时候,会令人联想到某些非正常场景,战王爷八成是当成它在呼救,并因此很合理的联想到和元宝在一起的扶摇,随即想象继续插上翅膀,飞翔到某些暗夜啊小巷啊撕裂的衣服啊刺破黑暗的惨叫啊等等。
长孙无极淡淡笑了笑,给自己又斟了杯茶。
好啊你这耗子……
厕所里,元宝大人蹲在孟扶摇头顶上唱得起劲,一边唱一边对帘子外探头探脑,哎呀怎么还不来呢?再不来孟扶摇裤子就拉上了啊……
孟扶摇拉着小衣哀求它,“求求你不要唱了,我宁可你去唱十八摸……”
元宝大人却已眼尖的看见一抹黑影龙卷风似的飚了来。
“吱————”元宝大人以一个世纪最强高音结束了它的召唤之旅,屁股一摆从窗户上蹿出去了。
孟扶摇愣了一愣,一边拎裤子一边道,“死耗子吃错了什么药……”
风声一卷,眼前一亮。
一道黑红色的身影掠了来,一把掀开布帘,疾声道,“扶摇,可是遇敌……”
他突然顿住。
眼前,纤细玲珑的女子衣衫不整,上衫微微撩起,下裳将拉未拉,于是这未能完全衔接的衣着便泄出一抹玉般的颜色,被那黛色的衣衫衬着,像是苍山之巅的一抹雪。
受了惊吓的女子,头微微的仰起,嘴微微的张着,贝齿洁白红唇鲜艳,因为突然被惊到私密的尴尬,脸颊上渐渐浮了一点嫣红,那红像是在薄胎的玉瓷碗中点起红烛,隔着那晶莹的玉色,看得见朦胧而摇曳的华光。
战北野的呼吸停住,一霎间有种被美惊得窒息的感觉,仿佛看见多年前玉彤宫紫薇花开得最美的时候,他转过回廊,看见母妃在花下悄然独立,微风细细吹过桐阁春深,回眸一笑的母妃,眼眸流光溢彩。
他的心,突然痛了痛。
这一痛反而有了几分清醒,随即才发觉现在的状况——孟扶摇在解手,根本没有遇上敌人,而她裤子还没拉上。
战王爷立即腾的一下烧着了。
尤其当孟扶摇终于从惊吓尴尬中醒转,开始危险的挑起眉毛的时候,战北野烧得越发焦黑,无处救火。
慌忙后退,战北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退得太急,忘记手里还攥着布帘,“哧啦”一声,布帘被拽了下来。
蹲在马桶前的孟扶摇的英姿,立刻鲜明的杵在跟过来的几个人眼里……
一阵沉默之后。
“战北野,你去死!”
孟扶摇的大吼惊得树上的栖鸟群飞而起,在天空四散的撞开来,众目睽睽下战北野脸色已经成了荸荠色,讪讪的意图把半截帘子再挂回去,被孟扶摇十分愤怒的一把夺过,跳起来踩了踩,踩的时候顺便就把自己还没系好的裤子给系好了。
系完了她立刻变脸,若无其事的拍拍战北野的肩,道,“刚才我骂着玩的,其实也就是为了吸引他们注意力,好让我趁机系裤子而已。”
她拍拍手,潇潇洒洒走了,留下战北野苦笑站在当地,不知道是该感谢还是该恨孟扶摇在某些方面的粗神经。
孟扶摇走开,笑嘻嘻浑若无事,然后她把元宝大人的零食匣子翻了翻,过了一会儿,长孙无极又把匣子要了去,也翻了翻。
当晚,元宝大人泻肚子兼不停的打呃……——
当晚在客栈住宿,几个人包了一整个院子,都是难伺候的人儿,谁也不肯和谁睡一起,干脆一人一间。
晚上围在客栈雅间里吃晚饭,菜里有道暖锅,有点像现代的火锅,小巧的黄铜炉子坐着陶罐,里面翻滚着各式肉类和一些时令蔬菜,孟扶摇来迟一步,洗了澡过来,老远就道,“好香。”
刚坐下,两碗汤就递了过来,左手边长孙无极笑吟吟看着她,道,“你喜欢的兔肉。”右手边战王爷道,“肉类吃多会上火,这里面的菇不错,很嫩,你尝尝。”
孟扶摇盯着那两碗汤,像盯着两碗毒药,那厢雅兰珠啪的搁了筷子,撅起嘴道,“我也没吃肉,我还没喝汤。”
那两人就像没听见,倒是宗越,不急不忙夹了筷山药给她,道,“不如吃这个,清火去燥,补气宁神。”
孟扶摇听着他那语气着实讽刺,忍不住想笑,拼命忍了,从怀里掏出上次从长孙无极那里搜刮来的胡椒,她已经晒干了磨成粉,在两碗汤里各洒了一点,笑道,“这种锅子,有点辣才好喝,来,你俩尝尝。”说着不动声色便将碗各自推了回去。
长孙无极看了看她,笑笑,一口口慢慢喝汤,战北野却举起汤碗喝酒一般咕嘟嘟下去,辣椒很辣,他喝得急,忍不住咳嗽,雅兰珠想替他捶背,被他狠狠一眼瞪了回去。
孟扶摇只当没看见,把脸埋在汤碗里呼噜噜喝汤,心里哀号——这日子该怎么过啊啊啊啊……——
晚上雅兰珠突然跑过来,抱了自己被褥说一个人睡不着,要和她一起,孟扶摇哪里不知道她的小心眼,不就是怕战北野爬自己的床么,搞错没,当初那是例外,一个个养成爬床的毛病,那还得了?
她心里也颇欢迎雅兰珠来,最起码这样她就不用面对战王爷的送药和长孙太子的掖被子了,两人在床上谈了大半夜,其间孟扶摇问起雅兰珠怎么喜欢上战北野的,雅兰珠抱着枕头,眼神迷离的道,“我也不知道,我只记得很小的时候,有回跟随皇兄去拜访天煞国,在天煞皇宫里迷了路,撞进一个很美的宫殿,看见他在给一个很美很美的女子洗头,我从没看见过男孩子给人洗头,我的父王和皇兄都是女人给他们洗头,洗得水热了水冷了还要一脚踢飞,当时我站在宫门前,看着紫薇花下,他一点点的给那女子洗干净长长的头发,用布一点点拭干她的发,我突然就呆了……”
孟扶摇也听呆了。
很多很多年前,那个无人履足的,住着疯妃的寂寞宫室里,满园紫薇花下,被遗忘的少年皇子半跪在水盆前,给他疯去的母妃洗头,那一缕缕青丝握在少年的掌心,宛如那些流水般过去的日子,那样的日子里他和她相依为命,她的痴迷空茫的世界里,始终有他的无微不至的呵护在,无论寒冬飞雪深秋落叶夏日风暴还是春日多雨,因为他的坚持,她凄苦,却又幸福的生活下去。
然而苦终究是存在的,总要有人承担的,当那个疯了的母亲空白着自己不知苦痛为何物时,所有的痛和寂寞,想必都是那少年来承受吧?他自幼年开始,稚嫩的肩便担下了双份的苦,她的和他的。
孟扶摇突然明白了战北野这明亮豪烈的性格的由来——他不能不明亮,他那疯了的母亲需要阳光般的温暖照耀,来抚慰她因为阴冷而永堕悲哀的心,如果他再阴郁,谁来照亮他的母妃黑暗的世界?如果他阴郁,那些虎视眈眈的皇兄们,谁知道会不会给他扣上个“心怀怨望”的帽子?
他不能不豪烈勇敢——他从一开始就落在了下风,他要比别人更多的挣扎才能获得基本平等的待遇,他一旦弱,就会被人践踏至底,连同他的母妃!
孟扶摇深深叹息着,看着迷迷蒙蒙睡去的雅兰珠的睡颜,这是个天真的孩子,却也是个懂得爱的孩子,哎,其实和战北野,真的是很相配的一对……
她这样想着,突然就觉得不对劲,雅兰珠好歹也武功不弱,怎么话说得好好的就突然睡着了?
随即便闻见淡淡异香,那种请雅却诱惑的香气,她侧过身,便看见一双深邃含笑的眼睛。
长孙无极在一室朦胧的清光里微微笑着,如天边那轮月一般迷离而魅惑,他竖指唇边,轻轻“嘘”了一声。
孟扶摇忍不住要笑,故弄玄虚什么,明明都点了那孩子穴道了。
眼见长孙无极嘘完,居然就脱鞋上榻,不由一惊,低低喝道,“雅兰珠还在床上,你也好意思的?”
“我知道你会代我不好意思,所以你把她抱出去吧。”长孙无极微笑,双手枕在脑后,“我不想抱除了你之外的任何女子。”
孟扶摇无奈的笑笑,只好把雅兰珠抱到外间,外间的短榻只容一人躺下,孟扶摇发了愁,怎么办?就这样爬回床上去?那不成了我爬他的床了?不回去睡?我的床就这样给他占了?
还在左思右想,腰突然被人轻轻圈住,长孙无极已经在身后抱住了她。
他的下巴搁在她的肩上,呼吸间气息淡雅,语声更低如这春夜随风潜入的雨,一丝丝飘进孟扶摇耳中。
“扶摇……”
“嗯。”
“扶摇……
“嗯。”
“扶摇……”
孟扶摇笑起来,回首看他,道,“想不到你也玩这小孩子把戏。”
她的目光在没有点灯的室内依然灼亮,星光似的熠熠生辉,长孙无极含笑看着她,道,“扶摇,你见的我从来不是真的我,自从遇见了你,我便不是原来的我了。”
他语间的热气拂过耳后,丝丝缕缕的痒,孟扶摇忍不住要躲,长孙无极却不肯放开,孟扶摇只得扭着身子低笑,“想不到无极太子不仅精谋算,长策略,善战阵、懂政争,居然还擅长说情话。”
“我本不会说这些,”长孙无极在她耳侧悠悠道,“可惜某人实在桃花运太好,可得诸般男子尽折腰,我若不学些新鲜词儿,难保不会被丢到脑后去。”
“你这话听起来像个怨妇。”孟扶摇一推他,觉得手底肌肤灼热,不由红了脸,畏缩的向后一退退到窗边,窗户没关紧,一点星光洒进来,映亮长孙无极似笑非笑的唇角,脸色微微晕红,眼神却比星光还迷离。
孟扶摇看着他,心底水波似的微微一荡,随即又是立竿见影的一痛,她无奈的吸口气,已经转移了话题,“你有心事。”
长孙无极过来牵了她的手,两人在榻上并排半躺着,孟扶摇分了一个枕头给他,长孙无极却伸手去抽她身下那个,“这个才是你的吧?”
无奈的笑笑,孟扶摇骂,“奸似鬼!”舒舒展展躺下去,和长孙无极并肩望着窗外那轮月色,月色下半歇的迎春花和早桃花,含苞待放,骨朵儿淡黄轻红,韵致楚楚,那些斑驳的花影,映在浅碧的窗纸上,捺出一笔笔明媚的眼波。
“好了,你有什么话想和我说?”孟扶摇半阖着眼睛,听草节拔高的声音。
“扶摇,这次万州我诈死事件,你一直不信我真的死了,是不是?”
“当然。”孟扶摇眨眨眼睛,“我很害怕,很担忧,尤其当元宝那死耗子说你没了的时候,我差点就完全信了,可是我心里总觉得,祸害遗千年,你这样的超级祸害,如果就这么死了,实在是完会不合逻辑的事。”
“你说什么都不忘损人几句,”长孙无极捏了捏她鼻子,半晌道,“扶摇,很高兴你相信我,你能——一直相信我么?”
孟扶摇“嗯?”了一声。
“你能无论发生什么样的事,都相信我,理解我,并不为那些事的表象所迷惑、所动摇么?”
“你是说德王的事吧?”孟扶摇不答反问,“我其实没多介意,我相信你有难言之隐,等你觉得什么时辰合适了,你自然会告诉我。”
“扶摇……”长孙无极突然轻轻叹息,“你令我觉得负你良多……”
“兄台,”孟扶摇回转身,严肃地道,“不要太早感动,不要太过激动,更不要因此加倍心动,不然到最后这句话就换我来说了。”
“你这执拗的小傻人……”长孙无极无奈一笑,拍拍她的头,道,“这个问题我不和你争,总之,咱们走着瞧罢。”
“走着瞧罢。”孟扶摇振振有词,“你总有一天会发现我是为你好。”
长孙无极盯着她,实在有点气不打一处来,然而孟扶摇眼睛亮亮,一束光似的照得人心底都生出辉光来,实在让人舍不得苛责,长孙无极看了半天突然一笑,道,“好吧,既然我注定要被你抛弃,还得感激你的抛弃,那么你是不是该现在安慰补偿我一下?”
“什么?”
“借我抱着睡一晚吧,”长孙无极手一伸将她揽个满怀,悠悠叹息,“我很多天没睡好觉了。”
孟扶摇的腿已经踹出去了,听见这话腿劲稍收了几分,这一犹豫间,长孙无极已经点了她睡穴。
撑起胳臂,注视着孟扶摇睡颜,长孙无极淡淡笑道,“你这心软的丫头,要是只对我一人心软,该多好呢……”——
孟扶摇第二日醒来时,一睁开眼就有点紧张的去看身边长孙无极的衣着,她给战北野搞怕了,实在不想早上醒来身边再出现个裸男。
身边倒确实有个男的,也没穿衣服——元宝大人。
某耗子摊爪四仰八叉的睡着,粉红的肚皮一鼓一鼓,孟扶摇想起这耗子设计陷害她被战北野看春光,顿时怒从心起,先在它肚子上画了几笔,又取过一张纸条,写了几个字。
元宝大人醒来后,还处于半朦胧状态,闭着眼睛穿上了袍子,孟扶摇将那纸条一贴,元宝大人浑然不觉的飘了出去,背后“此处不可小便”六字潇洒的飘扬。
过了一会,院子外响起雅兰珠的狂笑,随即元宝大人箭一般的射回来,恶狠狠脱掉袍子,看见那纸条,跳起来一阵乱踩,干脆袍子也不穿了,雄纠纠气昂昂的再次踱了出去。
这回雅兰珠直接笑得扑墙上去了,元宝大人粉红的肚皮上,画着两只波霸……
之后的一整天,直到到达华州,孟扶摇都没看见耗子,问长孙无极,他含笑答,“请往墙角寻。”
孟扶摇看着他,总觉得自从接近华州后,他的神情语气虽然一如往常,眼神却有些不对,这种异常在进入城中时尤其明显,难道是因为德王关押在华州,而他要去商议决定对德王的处置的缘故?
一行人在华州府衙附近分手,战北野宗越等人不愿意掺和无极皇族事务,自去寻了住处,孟扶摇也想走,却被长孙无极拉住,道,“有些事,我想给你知道。”
华州知府连同华州所辖的江北道总督诚惶诚恐的在府门前跪迎,长孙无极的步伐却突然停住,他注视着今日装饰得分外隆重的府衙内外,缓缓道,“还有谁来了?”
江北道崔总督深深俯伏在地,恭声道,“回禀殿下……皇后凤驾,刚刚驾临华州……”
孟扶摇呆了一呆,元皇后?长孙无极的母后?她离开深宫,赶到华州来做什么?
长孙无极步子一顿,半晌淡淡道,“哦?是么?娘娘长途跋涉,需要休息,咱们都不要去打扰她。”
崔总督抹了一把汗,心中暗暗叫苦,元皇后一到就下了懿旨,要太子回来后立即通传,然而现在他哪里敢说什么,全无极都知道,这对皇家母子之间暗流涌动,谁碰着谁死,如今长孙无极这般吩咐,只好唯唯诺诺的退下去。
“德王押在你府衙后院地下铁牢,你没说给皇后听吧?”长孙无极快步前行,状似无意的问。
“没有……没有……不敢有违太子吩咐。”
“嗯,娘娘来华州,是来散心的,不要用这些军国之事惊扰凤驾,明白了?”
“是……”
“哀家没什么心好散的,有太子在,上至军国大事,下至一日三餐,哀家都不需操心,那还散什么心?”
冷而威严的女声传来,音质却是软糯的,似是最出美女的无极南江那一代的口音,偏偏这样的软糯却是一字字分明,于是那软糯间便生出了韧劲和狠劲,听得人发碜。
长廊尽头,笔直的立着着明黄双鸾海牙八幅宫裙的女子,重髻高挽,长裙逶迤,饰七彩凤凰朝日珠冠,八宝琉璃旒金簪,十八珍珠月牙环,垂滴泪般凤坠,珠光闪耀间看不清她眉目,却有美艳和锋芒之气,逼人而来。
无极国国母,长孙无极的母后,元皇后。
元皇后冷然立着,用一种完会不属于母子之间应有的眼神,打量着长孙无极。
“母后凤体安康?”长孙无极神色不动,微微施礼,“不知您驾临华州,儿臣未克迎迓,母后恕罪。”
“免了吧。”元皇后漠然道,“你不定别人的罪便不错了,谁敢降你的罪呢?”
长孙无极好像根本没听见这句话,淡淡道,“儿臣还有些杂务,等会办完了,再来向母后请安,这华州景致不错,母后若喜欢,儿臣安排当地府县陪您游览。”
“你要做什么去?”元皇后紧紧盯着他,目光一转看见他身后的孟扶摇,“哪里来的野小子,见本宫不知道请安么?”
孟扶摇上前一步要施礼,长孙无极突然伸手将她一拦,道,“娘娘,这是外臣,不宜面见宫眷,儿臣这就命她退出。”
孟扶摇怔了怔,元皇后的目光突然利剑般的射过来,她打量着孟扶摇,似有所悟,想了想,森然道,“莫不是那个单身闯营救姚城,假扮粮官毁德王军心的姓孟的?”
这两句话从齿缝里迸出,一字字磨利了的刀似的冷气飕飕,话音一落,不待长孙无极和孟扶摇反应,元皇后已经一拂袖,厉声道,“来人——”
无极之心第三十二章凝冰化冻
与此同时长孙无极飞快截口,“孟将军你退下。”
孟扶摇立即一躬身,“是!”退后三步转身就走。
“慢着。”
元皇后冰冷的目光似要在孟扶摇背上烧出一个洞来,冷冷道,“本宫正在说话,你一介小臣,敢说走就走?”
孟扶摇背对着她,叹一口气,长孙无极的娘怎么这么个德行呢?姑娘我是你屁的臣子啊,我为啥不敢走?要不是看在长孙无极的面子上,我还敢踹你呢。
“娘娘。”她回转身,微微一躬,不卑不亢的道,“微臣听命于太子殿下,太子命微臣退下,微臣自得遵行,何况微臣也从未听说过,五洲大陆各国宫眷,可以直接指令并处置外臣的。”
“你!”元皇后气得珠冠都在微颤,半晌咬牙道,“果然是个狂妄无礼,不知死活的小子!”
“娘娘,您失礼了。”长孙无极突然接话,语气漠然,“这是我无极的功臣,是在德王一案中居功甚伟的英杰,是父皇刚刚下旨封赐的孟将军,我无极朝廷上下,都对将军的勇毅忠诚十分感激,您作为母仪天下的后宫之首,如此对待功臣,有失身份,也令浴血苦战的众将士寒心。”
“功臣?”元皇后微微上挑的尾音不知是笑意还是讥讽,“这世道着实颠倒了,忠心耿耿的老臣被下狱,乳臭未干的小儿成功臣,哈哈,哈哈。”
她笑了两声,缓步上前来,步子踏得极慢,行动间环佩叮当,在这内院楼台深深长廊间一声一声响,别有一番迫人的压力。
她行到孟扶摇身前,华光摇曳的珠光遮住她打量孟扶摇的眼神,孟扶摇却依然感觉到珠光后她利剑般森与凉的目光,那么剔肉拨骨的看了一遍,不像看一个臣子,倒像看生死仇人。
“我很想知道,孟功臣是如何,单身闯营杀七将,一计抽薪毁德王,的?”元皇后一抹霞脂深艳的唇轻启,笑吟吟的看着她,“整个京城都在传唱你的故事,连我这深宫妇人都有幸听闻,平日里想着,该是怎样的勇武男子,不想还这般年轻……”她微笑,“真是我无极朝廷之福。”
孟扶摇后退一步,微微一躬,道,“小子无知,皇后抬爱。”
元皇后缓缓道,“好说,好说。”她伸出平金蹙绣飞凤的衣袖,衣袖里套着珐琅护甲的十指纤纤,亲自去扶她,“皇儿说了,你是功臣,免礼罢。”
孟扶摇将起未起,她伸手去扶,宽大的衣袖垂下,衣袖下伸出的手掌一翻,十指突然向前一勾,正正勾向脑袋低俯的孟扶摇的眼睛!
尖利弯长有如十柄小匕首的指甲,近在孟扶摇面门,只要一勾,孟扶摇的眼睛就会被挖下!
“咔嚓”。
极其轻微的断裂声,元皇后突然僵住,片刻后,十枚深蓝色镶碎石榴石的护甲跌落白石地面,四处溅射,响出一连串清脆的破碎之音。
孟扶摇微笑着,抬起头,成剪状的手指自僵硬的元皇后指尖移开,她俏皮的对着元皇后动了动她的“剪刀手”,哈哈一笑道,“皇后这护甲质量真差,一碰就断了。”
随即孟扶摇毫不客气手狠狠一甩,元皇后立即一个踉跄,险些栽到长孙无极身上,长孙无极负手身后,根本就没打算去扶她,他看元皇后的神情十分复杂,似疼痛似憎恶,似忧伤似无奈,只是一个眼神,便像是一声悠长的叹息。
元皇后连退几步,才伸手在廊柱上支住身子,抬头狠狠盯着孟扶摇,半晌突然笑了,居然又恢复了雍容平静的仪态,和声道,“本宫站立不稳,险些伤着孟将军,多劳将军相救。”
“是吗?我还以为娘娘在练一门新功夫,”孟扶摇吹了吹手指,轻描淡写的道,“大抵九阴白骨爪之类的功夫?可惜功力未练到家。”
“那自然不能和将军比,”元皇后淡淡道,“将军若非一身好功夫,又怎么能混入德王军营,杀我朝廷运粮官,搅乱德王军心呢。”
“娘娘,请恕儿臣提醒你一句。”长孙无极一直沉默注视着元皇后,此时突然接口,“德王军是叛军,德王任命的运粮官是逆臣,理当伏诛,孟将军是去平叛,这其间是非大义,您可别记混了。”
“平叛?”这个词好像一把火,烧着了一直森冷镇定的元皇后,她突然冷笑一声,“如何尚未审讯,便以此罪名论定?德王功过未定,太子便要诬陷他谋逆大罪吗?你‘薨于中道’,德王为你起兵报仇,何错之有?怎么便遭了这罪,成为你剪除异己的替罪羊!”
长孙无极凝视着她,这一刻他眼神里疼痛一掠而过,半晌,缓缓道,“儿臣‘薨于中道’,未曾见母后驾临万州;德王拘于华州,母后两日之内便即赶到,世事之奇,真令人感慨。”
他语气平静,却一字字利若刀锋,元皇后听得面色一白,张口结舌接不了话,半晌才道,“你不过是诈死而已。”
“是,娘娘明察秋毫,既知道儿臣诈死,又明白德王冤屈。”长孙无极笑得讥诮,“儿臣会记得您为德王的辩白之言,并在审讯时力求公允,不过既然娘娘莅临华州不为游玩,只为德王而来,想必未得父皇准许,那儿臣作为监国,就得提醒您一句,宫眷不得随意出宫,更不得干预国政,您两条都犯了,还是早些回宫为是。”
他看也不看元皇后,一拂袖道,“来人。恭送娘娘凤驾回宫。”
“我不回去!”元皇后连“本宫”都不说了,直挺挺立在当地,手指紧紧抓住阑干,冷声道,“我就在这里看着,看我的皇儿怎么对付他——”
“送娘娘体息!”长孙无极霍然截断她的话,转身拉了孟扶摇就走,他步子很快,孟扶摇有点担心的看着他眉宇间的铁青之色,这是长孙无极第二次发怒,但是这次的愤怒中,悲哀之意,却更浓些。
“长孙无极,你好狠心!”身后元皇后一声尖呼撕破窒息般的寂静,失去珐琅护甲的晶莹指甲因为用力太过啪嚓一声断裂,她的声音比那断裂声还要令人心惊,“你不能杀他,他是——他是——”
紫影一飘,一阵风似的向后一掠,刹那间元皇后身边便多了长孙无极,微微低首,长孙无极毫无表情的看着自己的母后,淡淡道,“您今天真是多话。”
元皇后抬眼盯着他,气息不住起伏,半晌道,“孽子,你干脆连我一起杀了吧。”
“儿臣怎么会杀母后?”长孙无极又恢复了那种淡然的笑意,轻轻道,“只有其罪当死的人,才应该死。”
“谁其罪当死?”元皇后接口很快,“德王有议亲议贵之权!”
“心术不正者当死。”元昭诩冷冷答,突然俯身到元皇后耳边,低低道,“我已忍耐了他很久,我也已经给了他最后的机会,然而我让一步,人进十丈……甚至触着了我的底线……对不住,母后,我不想背负罪孽,但有些不知进退的人,逼得我不得不背。”
“你也在逼我死。”元皇后也冷静下来,将珐琅护甲断裂的手指,慢慢搁上自己的咽喉,对着元昭诩露出一个平静而森然的笑容,“无极,你莫要后悔。”
“用断裂的指甲自杀么?”长孙无极微笑着,淡淡道,“上次是碎花瓶,再上次是杏仁汁,娘娘,您真是花样百出。”
他不再看元皇后,仰首对远远俯首站在一边,不敢抬头看这对天家母子的护卫唤了一声,“送娘娘去休息!”转身就走。
他刚走几步,迎面匆匆过来总督,满面是汗,面色惨白的附在长孙无极耳边低低说了几句,孟扶摇隐约听见“自尽”之类的字眼,心中不由一紧,抬眼看长孙无极,他脸上笑意尽去,目光里翻卷起汹涌而暗黑的潮,孟扶摇靠着他的手,便觉得他指尖冰凉,身后元皇后似也感应到什么,快步追了上来,问,“发生了什么事?”
长孙无极头也不回,道,“送娘娘回去!”
护卫们犹疑着过去,身后元皇后果然厉声道,“退下!这里有你们多事的地方?本宫要来便来,要走便走,看谁能动着本宫!”
长孙无极回眸,一笑道,“是,娘娘,没人能动着您,您爱做什么,大可以去做什么,但是儿臣提醒您一句,儿臣还是有可以动得着的人的,您动得让儿臣不安了,儿臣便只好直接解决那个祸乱之源,您看着办吧。”
“你!”
长孙无极已经拉着孟扶摇走开,孟扶摇走到长廊中段忍不住回首,便见那华艳而高贵的女子,浑身发抖的立在长廊中央,那一抹浓重逼人的明黄色,这般远看去却突然多了几分衰弱和憔悴,如一片即将枯萎的叶子,无助飘落金玉满堂的华美宫阙。
孟扶摇一声叹息响在心底,这就是天家母子,这就是皇族生活,尔虞我诈,针锋相对,杀机暗隐,冷漠无情,她一直以为,作为五洲大陆地位最高的独生皇子,十五岁便监国辅政的长孙无极,必然是父皇母后唯一的骄傲和荣光,无极皇族这一家也必然是五洲皇族中最为和美融洽的一家,却不曾想到,母子之间竟然裂痕深深龃龉重重,两人的对谈寒意逼人,听得她这个外人汗毛倒竖,这宫阙千层楼阁万处,到底掩盖了多少皇家不能说的秘密?
德王和皇后,关系不一般吧?
长孙无极是因此,才对德王网开一面的吗?
她竟然在无意中,得罪了长孙无极的老妈,看人家恨不得剥了她了皮的眼神,孟扶摇就觉得悲哀,得罪大神不要紧,得罪大婶后果严重啊啊啊……——
长孙无极越走越快,他淡紫色的衣衫在早春一片莹绿中风般拂过,像一朵走得飞快的软云,孟扶摇盯着他的步子,心里隐隐不安,她认识他以来,这人从来都是从容淡定风雨不惊的,失态失措似乎和他绝缘,然而这一刻,看着他明显被内心复杂情绪冲击得有些快而不稳的步子,孟扶摇有些发怔。
发生了什么事,会令他如此震惊呢?
两人跟着总督一路向后院走,越走越偏僻越走人越少,直到一排下人房前停下,这些房子看起来普通,外面还晾晒着花花绿绿布衣,三人从布衣中间穿过去,总督开了第三间屋子的门,门一推,一股沉重的生铁味道扑面而来,室内光线黑沉黝黯,乍一看用具普通,然而孟扶摇的目光,已经落在了一张普通的油灯上。
果然总督上前,手伸进灯帽之中一提,西墙轰隆隆提起,总督躬着身一让,却不敢再前进一步,站在那道深深的阶梯下面,满面大汗的躬下身去。
无意中撞见皇室机密,总督只觉得大事不妙,看着孟扶摇傻兮兮的一路跟着,那眼神就像看只即将迈入屠宰场的呆头鹅。
呆头鹅自己毫无自觉,跟着长孙无极一路沿着铁阶梯下去,还好客气的问总督,“您不带路么?”
总督抹一把汗,暗骂哪里来的二百五,连连道,“下官在此为殿下守门……”
长孙无极头也不回摆了摆手,暗门隆隆闭合,更重的铁锈气味逼来,隐约还有些更为森凉刺鼻的味道,那味道孟扶摇熟悉得很,她怔了怔,掌心一凉。
阶梯一路向下,两人快捷的步子踏在铁梯上嗒嗒直响,悠悠远远的传开去,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声息,这里死寂、森冷、黑暗,空旷,像生命的永恒眠床,像埋葬了无数死人的陵墓。
长孙无极突然在最下方的阶梯前停住了脚步,他停得极其突然,孟扶摇低着头想心事,险些撞上了他的后背,一抬头,倒抽了一口冷气。
血。
满眼的血。
那些淋漓的鲜血,缓慢的从铁栅栏中间流出来,粘腻而浓稠的蠕动着,像是一条条赤练蛇,无声的,瘆人的,在地面上缓缓游动。
正对着阶梯的铁墙上,也被大幅大幅的鲜血涂满,那血迹呈喷射状洒上,在铁墙上绽开大朵大朵的血花,血花之中,几个笔意凌厉的大字,张牙舞爪的写在正中,触目惊心。
“以我之命,铸尔之罪!”
那几个字写得充满恨意,笔笔都粗如手指,那些蕴满了鲜血的笔划末端,承载不住那般的恶毒和仇恨般,盈满的鲜血先是坠出一个弯曲的弧度,随即细细滑落,每一道笔画,都拖曳出无数条细血线,交织纵横成血色之网,似要网住某些来自地狱深处的诅咒。
德王就端坐在这几个字下。
他盘膝,睁目,张着嘴,嘴里的舌头已经没有了,一些已经流得差不多的鲜血,从他嘴里缓缓的滴出来。
他坐在正对着阶梯末端的方向,换句话说,任何下到这铁牢的人,都会第一眼看见那恐怖张开的血口。
这般视野的猛烈冲击,有多少人可以承受?
而那几个字……孟扶摇握紧手掌,缓缓转头看长孙无极,他立在最后一层阶梯上,始终没有走下那最后一步,他站得笔直,衣袖却在无风自动,一点森森的寒意从他身侧散发出来,比那铁锈更沉,比那血腥更重。
孟扶摇走下一步,立在他身后,她总觉得这一刻长孙无极的背影看起来如此衰弱,是她认识他以来最为衰弱的时刻,这一室的血气似已侵入了他的肌骨,以至于他寒到了心底,冻结了血液。
有人用最惨烈的死法作为报复,对着那个他始终无力掌控的人,砍下此生最后也最为有力的一击。
这一刻似乎很短,这一刻似乎很长。
令人窒息的黑暗和血色的沉默里,终于听见长孙无极一声悠悠叹息。
“你好狠……”
孟扶摇心提了提,长孙无极语气里的苍凉像是一双无力的手,突然攥住了她的呼吸。
随即又听他低低道:
“爹。”——
满天的雷,突然都劈到了孟扶摇的头顶。
炸得她神魂飞散四分五裂。
“铿”的一声,孟扶摇撞在了铁梯上,她却已经不知道痛,一反手紧紧捏住了铁栏杆,那些粗糙而冰凉的铁粒摩擦着她的手,她在那样的疼痛里恍然惊觉原来这真的不是梦。
德王是长孙无极的亲生父亲!
就在刚才,元皇后喊出的“他是——”孟扶摇以为要说的是,“他是我的爱人。”却未曾想到,这个破折号之后的空白,竟然是这样一个惊天的秘密。
她眼前金星乱冒,很多混乱的念头在脑海中横冲直插……德王的疯妃……她辱骂长孙无极得位不正……长孙无极对德王的忍耐和试探……长孙无极说:我从未想过他真的会下手杀我……他说那句话的时候语气中的苦涩……还有那“以我之命,铸尔之罪!”
铸尔逼死亲父之罪!
这是怎样的父子,这是怎样的父母!
孟扶摇打着寒颤,牙齿上下交击格格直响,她不是畏惧,只是觉得冷,为这纠结着皇族隐私不伦散发着血腥气息的身世之谜和最终的结局而感到寒冷,为名动天下美玉般光滑无瑕的长孙无极却始终在无人知道的背后背负着这样一段难以启齿的疼痛而感到寒冷,她这般的冷,却对着一直没有回头的长孙无极张开了双臂。
她从身后抱住了长孙无极,就像那夜潜进她房中的长孙无极抱住她一般,她将脸紧紧贴在长孙无极冰冷的后背,动作轻柔,就像那日长孙无极将下巴搁在她的肩头。
那夜春风如许,花香淡淡,他们并枕卧在床上看春光在这美好的夜中缓缓曳着裙幅走过;这夜血腥冲天,戾气环绕,他们立在铁锈深重的阶梯上,看着对面一个人惨烈的尸体,大张着嘴以死控诉。
长孙无极默然而立,宽大衣袖长长垂落,他素来漫然却挺直的背影,此刻看来却软弱无力,他虽然立着,却像一阵风便可以卷去,卷入冰冷楼台,从此永远寻不着命运的救赎。
他站着,不知道站了多久,月光浅浅的照过来,他鬓边一丝逸出的发,色泽渐渐浅淡,由黑而灰而白,最后化成了月光的同色。
刹那,白发。
孟扶摇震惊的看着那根白发凄然飞舞,那细细的发丝,像一根铁鞭,狠狠抽在了她的心上。
她的眼泪,不知什么时候已断线般滴落,她这一刻觉得自己如此无用,不能拥有命运的翻云覆雨手,抹去人生里最惨烈的那一幕。
她只能抱紧长孙无极,抱紧他在不断细微颤抖的后背。
她道,“无极……你说话,你说话啊……”
她道,“不是你的罪,不是你的罪……”
她一遍遍的重复,眼泪缓缓浸湿了长孙无极淡紫的长衣,那一片衣襟渐渐色泽深浓,远看来也如血。
长孙无极终于动了动。
他缓缓转身,将孟扶摇轻轻抱在怀里,他指尖的冰冷透过孟扶摇几层衣物直达她心底,孟扶摇抬头看他一瞬间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听他淡淡道,“扶摇……是否我们都生来带罪……”
“不!”孟扶摇摇头,“这是欲加之罪,是别人错误的选择,与你何干?长孙无极,你一生智慧天纵,你应该想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不能拿别人的错误,来惩罚你自己。”
她突然放开长孙无极,大步走到牢门前,拔出“弑天”用力一劈,锁链哗啦啦散开,孟扶摇推门进去,行至德王面前,双膝一跪,砰砰砰磕了三个头,道,“死者为大,无论生前有如何的恩怨,这都是我该当拜你的,另外,这也是我提前为惊扰你的遗体道歉,有件事,不管你愿不愿意,我必须做。”
她站起身,上前,抬手合起了德王大张的嘴。
“无论谁有什么错,这都不应该是一个父亲惩罚儿子的方式。”她神情坚决的伸手,合上了德王大睁的眼睛,将他的身体轻轻放倒,顺手毫不犹豫的将墙壁上的血字给擦了。
四周没有布,她用自己的衣袖一点点拭干那血迹。
擦完她回转身,看见长孙无极不知何时已经下了阶梯,趺坐在地,默默看着她做这一切,他神情一直都非常安静,安静得像从铁牢顶上一线极窄的窗口洒下的那点月光,清而凉,镀在那深黑的地面上,像一卷不可揭去的无字碑帖。
那些随死亡淡去的恩怨爱恨是非功过,正如无字碑帖,唯有用空白去评说,刹那间一夜心事蹉跎,独留这夜未央天,琉璃火。
墙壁上的血字可以抹去,那些留在心上的印痕,却又要如何解脱?
孟扶摇缓缓走过去,从怀中摸出火折子,点亮嵌壁铜灯,随即也坐了下来,坐在一地血迹中,坐在长孙无极面前。
铜灯灯光幽暗闪烁飘摇,点点昏黄光影,在空寂的室内穿梭,将那些过去久已沉淀的往事和不可挽回的现今,密密交织。
“很久以前,有位皇帝,在一次平叛战争中身受重伤,是他身边的一个大将背负着他躲藏在山洞中,并最终在最危险的时候代他而死,这位大将本身也是远支皇族一脉,和皇帝同姓,那位皇帝脱险后,对着满朝文武发誓,终其皇族一脉,永不可负将军后代,并收养了将军的孤儿,视为亲子。”
“自此那位孤儿一脉,代代封王,并守护着皇族一脉,亲如一家,大约在三代过后,这一代的皇帝,生来先天不足,体弱多病,这一代的王爷,骁勇善战,忠心为国,被皇帝倚为左膀右臂,两人青年时,经常结伴而行,私服出游。”
“那一年暮春,两人踏春去京郊一座山,皇帝来了兴致,在半山亭中抚琴一曲,王爷凑兴舞剑,各在酣畅处,却被一个路过的女子打断,那女子说话灵动犀利,将两人的琴艺和剑术都狠狠讥刺了一通,两人怏怏而归,心里不知怎的都不曾忘记那女子。”
灯火朦胧,映着长孙无极平静容颜,他眼神渺远,似乎透过此刻凄冷一幕,看见了很多年前,暮春山花落,清风流影长,清秀的男子亭中抚琴,勇烈的少年树下舞剑,一地落花漫天缭绕中淡黄衣衫的少女俏生生走来,一番灵莺般的言语,从此搅动了这世间情孽,搅动了一个皇族的沉浮,搅动了无数人的命运,并在很多很多年后,仍旧在戕害无辜。
孟扶摇无声的伸手过去,握住了他的手,长孙无极淡淡的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大约又过了阵日子,皇帝忙于国事,渐渐也就将那女子忘了,某日王爷却兴冲冲进宫,告诉皇帝找到了那女子,并说要娶她,皇帝听说那女子出身望族,也颇心动,却不想仗恃帝王之尊夺兄弟所爱,便命贴身太监去那女子府中,送上一帧名画,那是出自前朝国手的雪中舞剑图,皇帝想的是女子既然会武,想必会喜欢这画,并要太监不许泄露自己身份,只说某日踏青之遇,蒙小姐一番教诲,从此念念不忘,斗胆献画,求小姐垂青。”
“那女子接了画,仔细看了半晌,问太监:弹琴者?舞剑者?”
“太监以为她问的是画的内容,答:舞剑者。”
“女子展眉一笑,道'好。'”
“一锤定音,皇帝十分喜欢,当即下了旨,纳女子为妃,进宫第二年,女子产子,那是皇族这一代的第一个皇子,也是唯一的一个,皇帝更是喜悦,,将她册为皇后。”
“皇后册立的那一年,王爷也纳了王妃,对方是临江王的长女,皇族郡主,本来同宗不可结亲,但是这位郡主自幼娇养,予取予求,她倾心王爷非他不嫁,便也就嫁了,当时民风大度疏朗并不迂腐,世人看来,他们也是极为美满的一对。”
长孙无极仰首看窗口那一线月色,今夜似是月圆之夜,很多年前的那一夜,在那两对看似美满的皇族夫妻的新房屋檐上,是否也高悬着这样一轮圆满的月?而那样的月夜里,到底发生了怎样的故事,使得以后的岁月中了仇恨的毒,一日日销魂噬骨,直到将结局噬成永久的残缺?
“日子就这么过去,在所有人看来,事情没有任何异常,然而却只有当事人知道内里的波涛汹涌,比如那位皇后,她发现自己所嫁非人,更发现皇帝因为体弱,已经不能人道,比如皇帝,发觉皇后心里的人根本不是他,比如王爷,认为是皇帝抢去了他心爱的女子,比如王妃,终于发觉丈夫不算自己真正的丈夫,这些心事,像毒瘤一样埋藏在四个人心里,没有一日,他们能获得安宁。”
“然后那个孩子长大了,三岁那年,他失踪了半个月,其实也不是失踪,他是被王妃给抱走了。”
孟扶摇短促的“啊”了一声。
“王妃——那是个天生有些偏执和疯狂的女子,她冒险入宫,偷偷抱走了那个孩子,把他关在密室里,她并不打骂他,却整日用一面镜子照他,指着镜子里的人对他说——你看看你的鼻子你的额角,你是他的!你是他的!这个贱人!贱人贱人贱人……她不停息的诅咒,那孩子听得要哭,那女子便狠狠掐他,不许他哭,她说——这世上人笑不是笑,哭不是哭,摆在脸上的都是假的,只有心里的苦是真的,而心里的苦,是不能给人看见了,一旦看见了,就完了。”
“那孩子在那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室里呆了半个月,整天被那镜子照着,照得他两眼发花,当他被救出来的时候,他差点瞎了,而从此后,他确实也不会哭了。”
孟扶摇突然仰起头,吸了吸鼻子,哑着嗓子道,“停一分钟,我消化一下。”
长孙无极垂下眼,用自己冰冷的手轻轻摩挲着她的手指,柔声道,“都过去了……”
孟扶摇盯着他胸前,那里不知何时也一团湿,她伸手过去,把那个偷偷哭的家伙拎出来,往额前一抵,轻轻道,“耗子,别一只躲着,我们抱头痛哭吧。”
元宝大人伸爪,无声的抱住了她脖子。
长孙无极笑了笑,依旧是笑了笑,孟扶摇偏过头去,此刻她一点也不想看见他的笑,那样永远雍容高贵淡定不惊的笑意里,深藏了一个孩子怎样被逼挣扎的蜕变,深藏了他怎样的不能为人知也不能为人言的痛苦,深藏了琉璃般光华完美的长孙太子,人后无法收拾的破碎。
她无力弥补那份疼痛的破碎,她只能握紧他的手,妄图用自己的温暖,来暖进那男子凝了冰结了冻冰雪一片的心。
“……那来救那孩子的,就是王爷,他直直的盯着那孩子,盯得他害怕起来,才一把抱起他,他疯狂的笑,说,我的,我的——哈哈,这是我的,这回你再也抢不去——”
“那皇后当时也在,她挥退宫女,走过来把门一关,突然扑过去抱住他,哭道,“是你的……是我们的……将来,都是我们的……他们没有避那孩子,他们以为他没听懂,可是偏偏他懂了。”
“那孩子长到十多岁,渐渐有了些才能,他的父皇很宠爱他,早早的放手给了他军国大权,由得他施展自己的政治才华,王爷和皇后都很欢喜,他们商量着,要扶持王爷登基为帝,杀了那皇帝。”
“这事给那孩子知道了,他思考了数日数夜,一直没下定决心,那晚他去皇帝寝宫给皇帝请安,一直缠绵病榻的皇帝正在把玩一幅图,看见他并没有收起,反而招手要他过去看。”
“就在那晚,那孩子知道了全部的故事,然而他最不能忘记的是,皇帝提起皇后时的眼底柔情,提起王爷时的淡淡歉意,以及,看着他的时候温和的眼神。”
“那一刻他立即明白,皇帝什么都知道,包括他的身世!”
“那晚回到自己寝宫,那孩子一夜没睡,他仔仔细细将王爷和皇帝的性子都思考了一遍,他不得不承认,无论是做父亲还是皇帝,没有人比后者更好,王爷性子偏狭,多年来更被仇恨刺激得心术不正,皇帝虽然限于体弱,不能有更大的成就,但他宽厚慈和,轻徭薄赋,国民因他而能有安宁的时日,而对那个孩子,他亦从未有任何亏负,他扶着他学步,他把着他的手教他写字,他把他放在膝上一起批改奏章,在那夜之前,他从未令那孩子察觉他不是他的父亲。”
“血脉和亲情,两者不能并得,那一夜那孩子想出了白发,到得清晨,晨曦里他拨去那根白发,然后以监国之令接连下了几道旨意。”
“那几道旨意,给了王爷更为尊荣的封号更多的封地,却削去了他的军权,那孩子当时还心存希望,希望王爷能主动就封,从此走远了,那些沉在岁月里的旧时恩怨,也便能慢慢淡去了。”
“然而王爷以王妃身体不佳为由拒绝就封,失去军权后,他并没有甘心养老,一直韬光养晦,暗中交联,他行事光明磊落,对朝廷总是一雷忠心耿耿模样,朝野上下,无人不赞他忠义仁勇,那孩子一直冷眼看着,一方面确实不能随意处置‘忠臣’。另一方面也是希望亲生父亲悬崖勒马,所以只是一直暗中掣肘,却没有真正动他。”
“谁知道王爷竟是个胆子比天大的人物,他耐不得这般日子,竟然联合了皇后,去暗示这个孩子他的身世,要求他认祖归宗,杀了养父,迎接亲生父亲归位。”
“这个要求着实荒唐,那孩子一笑而已,然而王爷愤恨之下,竟然真的铤而走险,勾连外国,并欲待煽动在京军中旧部发动兵乱,那孩子知道这事后,知道事已不可为,只得痛下决心,给了他二十万军去平边疆之乱。”
“这是考验,也是最后一个机会,王爷如果老老实实平叛,那孩子也绝不会难为自己的亲生父亲,然而他……果然作乱了。”
长孙无极没有笑意的笑了笑,道,“后面的事,你自然知道了,那是发生在当朝长孙皇族的故事,王爷是德王,皇后是我母后,那个孩子,就是我。”
孟扶摇紧紧抓着他的手,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这世间为何要有那许多阴差阳错颠倒翻覆?生生葬送了那些无辜的人的幸福,这个故事里,明明谁都没有错,最终却造成了谁也料想不到的后果。
“扶摇,高罗国作乱是真的,我没有骗你。”长孙无极低低道,“只是我既然能查获在国内潜伏的高罗奸细托利,我自然对高罗早有防备,所以我过去没多久,高罗战事就结束了,但是这个消息,没有放出来。”
“而我需要向你解释的事,这一刻终于可以解释。”他温柔的理了理孟扶摇眼侧被眼泪粘在额角的发,亲自替她拢好乱了的鬓角,道,“我确实没有想到他不惜放弃姚城也要设计杀我,我料到了所有事,竟然愚蠢的没有料到,我的父亲要杀我。”
我的父亲,要杀我。
孟扶摇的眼泪滴了下来,滴在鲜血浮荡的地面上,那些凝结的紫色的血被化开,在地面上再次洇出一片淡红,像一朵黄泉彼岸开放的,花叶永不想见的曼殊沙华。
她突然扑过去,抱住了一动不动的长孙无极的肩,她的眼泪滚烫的灼在长孙无极肌肤上,一滴滴都似水银般沉重,穿裂肌骨直入心底,砸出一大片的灼热的疼痛。
长孙无极缓缓抬眼,看着灯下泪水盈盈的孟扶摇。
此刻,一灯昏黄,那些写满沧海桑田寂寞的故事缓缓流过,这个身陷修罗场面临死境也不曾皱眉的女子,为他的故事而哭得热泪翻飞。
元宝大人也扑上来,扑在了他们的中间,紧紧的抱住了长孙无极。
“求求你,哭一次,就一次……”孟扶摇摇着默然趺坐的长孙无极的肩,指甲直掐入他衣内,“哭出来,哭出来……”
“求求你……哭出来……”她埋首在他肩,一遍遍哭泣着重复。
长孙无极凝视她半晌,终于伸手揽住她,仰首,看着那一线细微的窗缝里透进的月光。
那是无分今古的月光,那是写尽悲欢离合的月光,那是渡过荒凉之河,于人世的金粉迷离中剥脱,永远冷然遥照,不知世事疾苦的月光。
他以前的人生,也是那样的月光,冷而高远的,不属于千帐灯火,不属于平凡岁月,不属于红尘温暖,他陷身权谋几回合,恩怨翻覆如指间沙流过,大梦醒来身是客。
他是王朝的主人,他是人世幸福的过客。
他享尽人间奢侈,有些事于他亦是奢侈。
然而此刻,有人和他相拥,为他流泪,她的温暖透骨而来,他不能拒绝的听见凝冰化冻的声音。
很久很久以后。
他仰起头,闭上眼。
月光勾勒出他精致的下颌。
勾勒出,长睫之下,细细流下,微微反光的水滴。
无极之心第三十三章欺男霸女
当长孙无极和孟扶摇从那间弥漫血腥气味的铁牢里走出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金色的阳光无遮无挡的洒下来,孟扶摇仰起头,用手挡住过于明媚的日光,那些温暖的照射直直射入心底,她听见僵硬的骨节复苏的声音,她带着希冀转回头来,希望看见长孙无极沐浴在阳光下的神情。
他那狠心的父亲,想用最后一击从此击倒自己不败的儿子,孟扶摇却希望,长孙无极从此能放下背负获得重生。
死去的人终将带着那些罪孽深埋黄土,所有前尘都将化为野史中一缕苦涩的墨痕,活着的人还有更远的路要走,她相信长孙无极是永远的胜者,当他那偏狭的父亲用自己的死意图拉他永堕地狱时,胜负已定。
长孙无极感应到她的目光,微微笑了笑,握了握她的手。
他掌心的温度已经恢复,是令孟扶摇安心的温暖。
孟扶摇含着眼泪笑了笑,她眼神晶莹流转,像一方最为珍贵的宝石。
长孙无极看着她,然后眼光越过她的肩,更远的投开去,投向前方伫立的女子。
那里,一株早桃前,稳稳立着华衣贵艳的女子,依旧环佩璀璨珠光摇曳,球光后的眼神却是不安而焦灼的,宽大的飞金绣鸾衣袖下,手指不能控制得绞扭在一起,泄露了她内心的紧张。
元皇后。
长孙无极看着她,随即转开眼,带着孟扶摇走了过去,他一直走过元皇后身边,然后,擦过她身侧,完全忽略掉她张嘴欲言的神情。
元皇后怔怔看着儿子就那样漠然而过,脸上神色根本看不出任何端倪,她的身子突然开始发抖,她扶住了身后的桃树,指甲深深陷入树身,掐出苍绿的树汁,宛如树在流泪。
孟扶摇垂下眼睫,她心底和长孙无极一样希望元皇后可以就此沉默,聪明的什么都不问都不说,然后让时间平复掉所有的伤痕。
然而不是所有人都能是长孙无极,在他们走过十几米后,元皇后终于嘶喊出声。
“他——他怎么样了?”
长孙无极继续前行,头也不回,答,“薨。”
元皇后晃了晃,退后一步,撞得身后树一阵摇晃,簌簌落了漫天的粉桃,落了她一头一身。
她半斜着身子,就这么任桃花落满衣襟,这个一看就十分端整,任何时候都不肯失态的一国之母,此刻完全忘记了皇家尊贵仪态庄严,她空白着神情,任凭自己被淹没在一片娇艳的轻粉中。
长孙无极没有回头看自己的母后,他就那么走了开去,直到身后突然爆发出一声厉吼,“带我去看!”
与此同时元皇后提起裙裾,跌跌撞撞向他们出来的那群房子冲去,长孙无极立即道,“拦下!”
宛如鬼魅突然自地底出现,树丛后屋顶下,飞下几个灰衣利落的人影,毫无表情也毫不犹豫的,拦下了元皇后。
元皇后厉喝,“尔等贱人,竟敢拦我!”
“皇后凤体尊贵,不当亲涉污秽之所。”长孙无极淡淡道,“何况,德王尚未收殓,于礼不合。”
元皇后怔在那里,清晨的风凉凉吹着她瞬间苍白后又开始发红的脸颊,半晌她突然冷冷一笑。
她斜视着长孙无极,淡淡道,“皇后,是吗?”
缓缓抬手,元皇后脱下金钗,取去凤冠,拔了玉簪,扯断珠链,将那些皇后冠带扔了一地,然后,轻轻迈步上去。
她缀着珍珠的凤履,慢慢辗转在那些象征尊荣的首饰上,一一踩碎。
珍珠翠玉被踩碎的声音细微而惊心动魄,听得人心都紧了紧,长孙无极眉梢跳了跳,元皇后冷笑着,开始脱九凤金绣的凤袍。
隐卫无法再呆下去,对长孙无极躬一躬身,背过身去,元皇后眉毛也不抬,将凤袍扔于脚下泥泞,身上只剩下了一袭浅黄的单衣,她低头看看自己腰上系的是代表皇族身份的凤纹金丝带,顺手也解了。
最后她取下腰间的凤佩,那精致温润的美玉在她保养得细致的掌心熠熠生光,她将玉放在掌心,对着长孙无极,平伸出去。
长孙无极的目光瞬间冷如霜雪,元皇后抬眉,对他挑衅一笑,掌心缓缓向下,一覆。
“啪!”
玉碎。
二十六年前的纳妃之聘,代表无极国帝后之尊的无上凤佩,此刻一往无回碎去。
遍地翠色晶莹的碎玉,在芳草间溅开去,滚落如泪珠。
“我已经废了我自己。”元皇后一声声冷笑,“现在,我去看我的故人,不再于礼不合了吧?不再碍着你们长孙家的事了吧?”
她一身淡黄单衣,黑发披散,毫无缀饰的立于桃树下,二十六年岁月不曾磨去她天生绝色姿容,她眉目宛然依旧如青春少艾的少女,此刻,今日尊荣国母已死,昔日灵俏少女重来,恍惚还是多年前,衣袂飘拂身姿灵动,走近弹琴皇帝和舞剑亲王眼中的元家小女。
在二十六年前暮春开始,在二十六年后早春结束。
元皇后一声长笑,“从此没有元氏皇后,只有元家清旖!”
衣裙一掀,脱掉缀着珍珠的凤履,就那么赤脚走在冰冷的地上,元皇后直直向前行去,她每行出一步,隐卫都不得不退后一步,却又因为没得长孙无极命令,不敢离开,那些没有表情的脸上,渐渐浸出了汗珠。
长孙无极突然轻轻一叹。
他挥了挥手,隐卫如蒙大赦般退下,元皇后冷笑回过头来,道,“如今你可——”
她突然倒了下去,倒在瞬间掠到她身侧的长孙无极怀中。
长孙无极点了她的穴道。
沉默弯下身,亲自抱起母亲,长孙无极将她送回后院房内,坐在床边,长久凝视着她眉间的不甘与戾气,又回到桌边写了封信,吩咐一直在院外跪侯的江北道总督,“立即加派人马,送皇后回宫,将信笺送交陛下亲启。”
孟扶摇一直看着他做这些,直到人去屋空,才上前来,轻轻握住他的手,道,“她总有一日会理解你……“
德王的尸体,如果被元皇后看见,那才是真正的残忍。
这是长孙无极对母后唯一能做的保护方式。
谁敢说长孙无极不爱母亲?谁敢这样认为,孟扶摇就吐他一脸唾沫,一个连自己化名都下意识用母姓的人,他的心底,该为亲生母亲留下了怎样的位置?而元皇后的自私和不懂得,又会对他造成怎样的伤害?
“世间行事,逆风而为,如何能奢求那么多的理解?”长孙无极自元皇后被送走后一直闭目不语,此时才睁开眼,微笑着抚了抚她的头发。
“扶摇,知音难求,有你理解便已足够。”——
德王畏罪自杀,薨于华州,没多久中州便下了圣旨,只虢夺了德王封号,收回爵位归葬京郊,除了从逆众人,德王亲属一概没有连坐,圣旨之上,还提起昔日君臣相得往事,言语间颇为痛惜,孟扶摇想,那个居于无极深宫的病弱皇帝,对彼此之间纠缠了二十六年爱恨的这一结局,想必也是深痛于心的吧。
她不方便住在华州府衙,正好宗越在华州之郊有座庄园,是当地一个大户被他治好病之后赠送的,孟扶摇便去蹭免费的房住,刚进门就听说那家大户的女儿暗恋宗越,整日往这儿跑,宗越不胜其扰,经常避了出去,孟扶摇虽然心情不好,听得也笑了一阵。
听宗越和长孙无极的口气,方遗墨已经抵达华州,但是这人行踪神秘,喜欢深潜红尘之中,又擅长易容千变万化,一时也摸不清他到底在哪里,只得慢慢寻访,孟扶摇有次好奇,问了问宗越十强者的事,才知道十强者成名多年,已经不常在五洲大陆出现,这十个人按顺序排,分别是“天机、圣灵、雷动、玉衡、大风、云魂、月魄、雾隐、星辉、烟杀。”其中前五位,近三十年几乎无人见过,星辉圣手方遗墨排第九,便已经是五洲大陆无人敢于侵犯的神。
孟扶摇彼时颇为神往,砸嘴道,“啥时我也弄个十强者之一玩玩,这样吧,你、我、长孙无极、勉强加上战北野那家伙,再凑个雅兰珠,咱们搞个五圣者吧?”
宗越当即答,“请别把我和你列在一起,我还想留点清名。”
这毒舌男无时不毒舌,自然被孟扶摇再次追杀,不过是一场玩笑也就罢了,谁也没有想到,有时候誓言未必成真,玩笑却很有可能被命运安排逐渐走向真实。
趁着这段时间,宗越又拼命给孟扶摇灌补药,有的苦点也就罢了,有的居然会导致她拉肚子,最多的一次孟扶摇一夜去了七次茅厕,拉得欲仙欲死忍无可忍,第二天带着元宝往宗越门口静坐示威,表示如果再给她吃那劳什子巴豆,那就天天在宗越门上涂元宝的便溺。让他知道什么是世界真正最臭的东西。结果人家扶着门框淡淡一句,“毒能生毒,你体内有潜伏了十多年的暗毒,这么长时间下来,早已在你体内生了一堆秽毒,你不想排干净?行,将来死得满身疥疮不要找我。”
孟扶摇遥想了一下满身疥疮般的自己,只好拎起元宝灰溜溜打道回府。
就这还没完,战北野每日揍完铁成,顺便也会拎她去揍,先是她被揍,然后偶尔她揍他,最后各揍一半,经常两人揍得鼻青脸肿各自瘫在地上连根手指都动不了,然后元宝大人就会施施然踱来,考察两人脸上伤痕多寡,如果战北野伤多些,它就赏孟扶摇一颗他舔过的松子,如果孟扶摇伤多些,它就对着战王爷放个屁。
它还做了个本子,本子上记载着两人对揍的胜负记录,它每天在开揍之前会自己买一下输赢,当然都买孟扶摇赢,赏金是一颗果子,如果孟扶摇赢了,这果子自然立刻下肚,如果孟扶摇输了——这果子还是会下肚,因为元宝大人会悲愤撞墙,撞完后需要食物来抚慰它“受伤的脆弱的心灵。”
孟扶摇有时会翻翻那个很抽象的本子,对着元宝大人诡异的记载十分膜拜,明明自己一开始十次赢不了一次,这只耗子怎么就记载成对半赢面呢?明明后来自己十次中能赢一半,这只耗子的记录就成全胜呢?
长孙无极其间回了中州一趟,将德王后续事由处理了一下,元皇后废了自己,不过那对父子没打算废她,她仍旧是无极皇朝高贵无上的皇后,不过孟扶摇听说,元皇后因凤体欠佳,已经在宫中另辟庵堂,自己振了进去,从此不见任何人了。
她是要在青灯古佛的岁月中将昔人永久怀念,还是另有想法,已经没有人能真正明白,那些埋葬在时光深处的一语动情阴错阳差,那些无声逝去的剑凝清光娇颜如花,从此写在单调的木鱼声里,声声断肠。
对于她,孟扶摇觉得这几乎是个注定的结局,甚至还是最好的那个,她始终觉得德王和元皇后是一对性格偏执而自私的父母,当年他们对长孙无极这样一个唯一的亲子,一定是很爱的,随着时间推移,随着长孙无极政治才华展露,这对喜悦父母也一定一厢情愿的勾画过亲子相助夺位的美妙未来,然而当他们发现这个孩子有自己的想法和计划,根本没有打算成全他们,甚至还在处处掣肘,相助“外人”对付亲生父母,使他们不得团圆时,那爱,就渐渐成了恨。
那样的恨,使德王铤而走险走上反叛之路,使元皇后心怀怨意对亲子日渐冷漠,使德王反叛事败之后,自认为绝然无幸,便以死控诉“无情无义不认生父”的孽子。
他却不知道,长孙无极如果真的不认他,这世上早就没了德王。
他也永远不会知道,长孙无极,根本不会杀他。
偏执造就悲剧,徒留一声叹息。
还有件事让孟扶摇有点不安,听说德王疯妃失踪了,当御前侍卫按例去查封德王府,催请王妃移居时,发现那个院子已经人去屋空,而那满地稀脏的秽物都已不见,甚至连原先看来堆得厚厚的灰尘都被发现是假的,是粘在地上的,而在那个肮脏的草铺之后,还有个机关,里面是间密室,干净整洁,看得出有人居住过。
这个消息让孟扶摇怔了半晌,这才恍惚想起当初闯进疯妃的屋子,从进去到出来,她那么激烈的动作,那么厚的灰尘竟然没扬起,地上确实也没有脚印。
到底是诈疯,还是另有隐情,此时已不得而知,唯待时光流逝,最终揭示真相。
长孙无极回来后,也加入了摧残孟扶摇的大军,他一向和战北野不同风格,并不直接和她动手,却每日让她背书,他也不逼她,根本不喊她过来,只是微笑着推开一些奇奇怪怪的书,抓过元宝大人一起研究,元宝大人只要和主子在一起都是高兴的,看不懂也在那里吱吱啊啊的很来劲的样子,好奇宝宝孟扶摇每次都被勾了去,然后便上了这主宠两人的当,眼花缭乱的看那些行功图啊阵法图啊五行奇术啊,甚至有时连堪舆之术和巫盅之术也有,孟扶摇很无语,长孙无极这是把她往全能神棍的方向培养吗?
她有时也怀疑,瞧这三个人很有默契的操练她的样子,竟像是知道她内心的隐秘一般,但她又确实没对任何人泄露过,有次旁敲侧击的问战北野,战王爷直爽敢言,不像那两只难伺候,她攻关啊套秘密啊一般都选他,战北野立即大笑,“你这性子,就是个惹祸精,又不听话,又喜欢一个人乱蹿,万一哪天没看住你,你一个人又惹祸摆平不了怎么办?把你的实力往上拎拎,才是根本解决之道。”
孟扶摇默然,感动之余也觉得自己不知道到底运气是好还是不好,自己是会惹祸,但是招惹的祸事常常也和这几个人有关,保不准没有他们,她就是个最清净最与人无尤的乖宝宝,但是这个问题已经和鸡生蛋还是蛋生鸡一般,早已无解,也就只好捏着鼻子,继续被三大帅哥每日采取不同方式操练。
那三人互相看不顺眼,明里暗里斗个不休,唯独对她的事一向有共识,逼迫她提升实力的同时,也不忘记摧残她的手下,宗越派出手下的一流探子,去教姚迅刺探、潜伏、信息通联之术,姚迅兴致勃勃给孟扶摇汇报自己的计划,打算将他的“神掌帮”汇合起来,利用三只手天生的灵活敏捷,训练成长孙太子“暗隐二卫”那样的组织,孟扶摇从鼻子里笑一声,挥挥手,由得他去折腾。
战北野的黑风骑一直在姚城休整,首领却跟到了华州,在铁成被揍的间歇,负责教他战阵骑术兵法等等,孟扶摇现在的身份,已经可以开府,在节制姚城睢水原有的五千白亭军的同时并享有自己的护军,战北野就是把铁成作为将来孟扶摇的护军首领来培养,可以想见,将来孟扶摇麾下第一支护军,脱胎自百战强军黑风骑,又是何等的威风。
孟扶摇并没有注意到那些靠着自己个人能力和性格魅力获得的零散势力,在几大强者颇有远见的培养下,已经初具雏形,她的心思并不在五洲大陆,一直以来的目标也只是为了离开而已,一个迟早要离开的人,搞那么大摊子做什么?挣点钱做路费比较要紧,于是鼠目寸光的孟姑娘,有一点空闲,心思都放在了挣钱上,她的俱乐部舞厅生意在战争结束后开始继续推广,现今她身份不同了,发展起来更是便利,下一步她的目标是将舞厅分出等级,推广到百姓中,只有百姓才是广大的受众群体,而因此带动的布业、制衣业、纺织、棉麻等,她都有所涉入,孟财迷闲着没事算账,一想着日后财源滚滚的未来,便笑得十分猥琐。
这日是华州第一家俱乐部开业的日子,孟扶摇作为老板自然要出席,她一直被关在华州这座别业里摧残,几乎没出过门,也想好好玩玩,泡泡妞啊钓钓凯子换换胃口什么的,尤其听说华州有家盛名在外的“菊花道”象姑馆,里面的小倌儿个个绝色,这对于前世算个半个腐女,爱看BL小说的孟扶摇实在是个莫大吸引,所以,菊花是一定要去实地观摩的,但这个宏伟计划自然不能让太多人跟着,尤其那几只彪悍的——所以她打算一个都不邀请,他们有本事知道就自己去。
一大早,孟扶摇起来穿衣服,最近跟她形影不离的元宝大人蹲在它自己衣箱前,寻思自己该穿哪件才配得上这个隆重的日子,元宝大人认为,作为永恒的主角,它不打扮得完美风骚,就实在对不起观众的膜拜。
孟扶摇笑眯眯的看着它翻了半天没个决断,才从口袋里摸出一件……裙子。
元宝大人愤怒,严重抗议孟扶摇对其性别的侮辱。
孟扶摇微笑凑近它道,“知道不?你家主子唯一一次称赞我美,就是我穿这种裙子那次,我告诉你,他对那裙子最没抵抗力了,你要想抱得主子归,有些必要的牺牲是要有的,再说合格的小受,穿女装也是情调嘛,对不?
元宝大人目光闪烁意有所动,孟扶摇继续昧着良心道,“这种裙子最适合你的身材——细腰丰臀,水波一般的曲线,销魂,销魂……”
于是元宝大人销魂的穿上舞裙,孟扶摇叹,“着实‘细腰’丰臀,水桶一般的曲线……”
她把元宝大人揣袖囊里,鬼鬼祟祟的一路出门来,门外……没人,院子外……没人,花园里,宗越在观察自己培植的药草,白袍白便鞋,一身家常打扮,一团云似的飘在自己深紫淡绿的药圃里,看见她,很随意的打个招呼,“这么早?”
孟扶摇心虚,还没想好出门的托词,宗越已经道,“清晨天地之间浊气上升清气下降,这个时辰出门散散挺好,吸吸天地灵气,也省得你越活越笨。”
孟扶摇无语,对于宗医圣开头温暖后面毒舌的语言风格早已习惯,今天她不想和他斗嘴,只嘿嘿笑道,“是,是,难怪宗兄你越活越抽象,敢情天地灵气吸多了。”
宗越瞟她一眼,不理她,孟扶摇快步蹿过花园,二进院子里遇见战北野,战王爷正抓着铁成操练,看见她目光一亮,招手道,“来,来,来挨揍。”
孟扶摇心想这也是个不知情的,不由心情大好,脚一划在地上画个圈,道,“今天我们玩个新鲜的。”
战北野偏头笑看她,道,“什么?”
“咱们比挨打”,孟扶摇嘻嘻笑,“站在这个圈子里,躲避的范围不能超过这圈子,谁出圈谁就输。”
“好。”
“按照性别优势,你先挨打。”
“好。”
战王爷乖乖站到圈子里,孟扶摇微笑,“不许出圈哦,出圈就是输哦,输了三天之内不许说话哦。”
战北野目光睥睨,“我会输吗?”
孟扶摇挥拳,“接着!”
一拳击出虎虎生风,战北野漫不经心斜睨,那拳击到一半突然拐了个弯,捂到了肚子上,孟扶摇挤眉弄眼,“哎哟,怎么突然肚子痛?俺要出恭……”一溜烟跑了,一边跑还一边挥手,“别出圈,等我回来……”
战北野摇摇头,骂,“这粗俗的女人……”一边老老实实等在圈子里。
孟扶摇奔到茅厕,腿一抬从茅厕后墙翻出去,一边哀悼战王爷实在太实心眼,尿遁这一招自己都用第二次了,怎么丫还上当呢?
从围墙翻出来,第一进院子大门在望,孟扶摇欢欣鼓舞,照壁后忽然转出一个人来,该人露出闲淡从容的微笑,道,“扶摇,早。”
孟扶摇满腔的兴奋立时被这一声和煦的道早灭了了干净,伸出爪子,怏怏挥了挥,道,“早——”
“今天穿得漂亮。”长孙无极笑看她,“深紫的袍子大黄花,着实配得好。”
孟扶摇讪笑,“是啊是啊……你穿得也漂亮……好漂亮的颜色哦……”
长孙无极微笑,“这种颜色我穿了很久,难得你终于发现它漂亮。”他探头向里张了张,道,“宗先生起来没?我有点医术上的问题要请教他。”
“啊?”孟扶摇目光一亮喜出望外,连声道,“在,在,在花园种草呢,”她殷勤的牵着长孙无极的衣袖指给他看,“喏,最后一进院子里,你知道的。”
“好。”长孙无极二话不说抬步就走,孟扶摇呼一声便要蹿出去,腿刚抬起便见长孙无极突然回身,问,“还没问你呢,这一大早去哪?”
“啊?”孟扶摇高抬着腿,小心翼翼的放下来,转了转眼珠答,“天天吃庄园里的早饭吃腻了,听说外面的冰糖豆腐脑做得又香又嫩,我买回来请你们吃。”
“难得你愿意请客,我记得好像是认识你来的第一次。”长孙无极不动声色的讽刺了一下某人的小气,继续前行,道,“那快去快回。”
孟扶摇心中一喜,也不计较他的讽刺了,脆脆的答应一声,得意洋洋的一溜烟跑了。
终于顺利的跨过大门,孟扶摇舒坦的吐一口长气,奶奶的日日被苦大仇深的压迫,这下终于解放了,老娘今天要好好的玩!
她看时辰还早,决定先到“菊花道”那里品菊花,得意洋洋跨上马,突然对袖子里道,“元宝啊,那边一棵串串红,花是甜的哦,要不要吃?”
一听见有吃的,元宝大人立即探出头来,孟扶摇一指,元宝大人便扑了过去。
“喵!”
花丛下突然钻出一只猫来。
元宝大人攀在串串红上的身子立即僵住,它扒着花,慢慢的向下看,那只猫满眼好奇和思索的打量它,严肃思考着这只打扮都奇形怪状的东西到底是死敌耗子还是亲戚兔子。
孟扶摇坐在马上笑得开心。
今天出门是要做坏事的,可不能给元宝这丫跟着,问题是这丫十分灵敏,和它主子之间又有心灵互通,自己带着它肯定不成,不带它万一它有什么办法招呼下它主子,它那只主子赶过来自己便什么都玩不成了,干脆找点事给它做,让它没空串联。
前几天看见这串串红下有个猫洞,里面有只幼猫,正好,可以实地论证下这世上有没有不怕猫的耗子。
元宝大人终于确认了下面这团黄色的东西是那种叫做猫的动物,立即一声尖叫,啪的从花上跳下来就想跑,可惜它忘记了它穿的是孟扶摇坏心献上的舞裙,那东西拖拖拉拉,曳着长长的裙幅,元宝大人跑没几步,骨碌一滚,爬起来再跑,又是一滚。
无奈之下,它抓起地上一根细细的断枝,后腿一撤,前爪一扬,摆出长孙无极第一次遇见孟扶摇,牛叉破阵的剑势。
那只幼猫被“武林高手元宝大人”牛叉闪闪的起手式吓了一跳,有点畏缩的退后一步,元宝大人立即横枝一指,第二式平沙落雁,姿势着实潇傻。
可惜它屁股后面,雪白的毛渐渐滴滴答答湿了一片。
孟扶摇哈哈一笑,没良心的一扬鞭绝尘而去,丢下可怜的元宝大人拖着粉红的裙子继续和猫对峙。
转过一个弯,再转过一个弯,意气风发的孟扶摇,渐渐看见了前方一个巷子里挑出的一幅绣帘。
那帘子着实别致,绣一朵金黄的菊花,千丝万叶,风中摇曳。孟扶摇目光发亮的看着,高呼,“菊花,我来了!”一踢马肚,飞快的冲了进去。
一分钟后。
孟扶摇拼命打马,“掉头,给我掉头!”
巷子窄,马转不过来,在原地团团乱转,孟扶摇没奈何,蹲在马上对堵在巷子里那俩帅哥打招呼,“幸会,幸会。”
宗越平静的看着巷子里一朵形状少见的花,头也不抬,“这巷子里的天地灵气确实要多些,难怪你散步散过了大半个城,真不容易。”
战北野抱着胸,斜着眼睛看她,他脚下居然画着一个圈,看孟扶摇一脸黑线的看过来,他指指脚下的圈,狡黠的道,“我没出圈。”
又道,“过来,还没揍完呢,你方便的路途和时辰可真长。”
孟扶摇崩溃,干脆丢掉缰绳,腾的向后便窜。
“既然来了,何必走呢?”
有人微笑着,将炮弹般弹出来的她接个正着,顺手捏了捏她的脸,道,“这豆腐脑确实又香又嫩。”
孟扶摇讨好的笑,点头如捣蒜,“还行,还行。”——
有见过帅哥陪着逛男妓院的吗?
有见过带着美人玩美人的吗?
孟扶摇自认为自己是空前绝后创纪录的一个,而且相陪的帅哥不是一个,还是三个。
这真是人生莫大的……悲惨。
她本来都已打算打道回府,结果那三个混蛋居然说来了就来了,大家一起见识一下,看看这世上还有什么样的男人,能这么吸引孟姑娘,不惜撒谎骗人的也要赶来,如果实在值得学习,他们也不介意拜个师学个艺什么的。
孟扶摇被挟持在正中,跑也跑不掉,骂也骂不成,干脆也死猪不怕开水烫,伸手左一捏长孙无极,右一捏宗越,色迷迷笑道,“两位小绾着实美貌,来给大爷我香一个。”
她斜瞟着那尊贵又彪悍的两只,等着他们发作打道回府,结果长孙无极微微一笑,道,“大爷,一捏三千两,谢谢惠顾。”
宗越则淡淡道,“大爷,我脸上有毒,你的手今天要痒一天。”
一路挟持进了院子,男老鸨迎了出来,眼光一瞟便露出诧异和兴奋之色,就像老鸨看见美人便想骗入窑子赚钱一样,长孙无极三人的美色也顿时震住了老鸨,连同孟扶摇——她男装易容,轮廓也是清秀的,也是个好兔子料儿。
孟扶摇剔着牙齿,看着老鸨的目光顿时大怒,面上却不动声色,道,“妈妈桑,要你院子里最美的清倌儿,要四个,哥们儿今儿个要开苞。”她又指战北野,“不用客气,用力宰,这位付账。”
老鸨看着战北野,他阅人多矣,一看就知道这几个人根本不是来逛象姑馆的,战北野却哼了一声,摆摆手,“去,找最好的,来……我也想见识下她的眼光。”
孟扶摇郁卒的望天……兄弟们,你们永远也不能理解腐女的澎湃而纯洁滴内心……——
“美人……哥哥见到你真是三生有幸……呕……”孟扶摇深情的拉着小倌的手,念到一半台词没能念下去,奔一边吐去了,吐完了大骂,“丫的这是受么?这也配做受?那腰也就比大象细一点!”
战北野挥挥手,道,“换!”
那两位悠然在下棋,偶尔抬头看看,长孙无极道,“我看还行嘛,比刚才那个一脸白麻子的好,你就将就了吧。”
宗越啪的放下一个棋子,淡淡道,“我倒觉得这个干净些,刚才那个耳后有一点泥垢。“
孟扶摇奄奄一息的道,“我玩够了,可不可以回家?”
“不成。”回答的是战北野,“我还没见着你喜欢的类型。”
被解救的元宝大人从长孙无极袖子里爬出来,幸灾乐祸的看着主子替它报仇,孟扶摇恶狠狠的“喵!”,元宝大人立即缩回去。
“美人……哥哥见到你真是……呕……”
“美人……哥哥见到你……呕……”
“美人……哥哥……呕……”
“妈的!不玩了!”孟扶摇吐光胆汁后终于拍案而起,“要菊花没有,要命一条!要杀要剐,随便!反正老子死也不——”
“风陌见过公子。”
门口处传来的语声,清雅、宁静、微带点颤颤的尾音,使听的人想起星光自天际曳着一抹尾羽流过,或是一朵花怯怯开在风中。
孟扶摇愕然转首,便见拉开的纸门前,立着风姿楚楚的绯衣男子,乌发如墨,肤光胜雪,一双细长而明媚的眼睛,闪亮如星。
竟是个少见的美人!
孟扶摇张大嘴,不明白这么个美人怎么突然出现的,走错路了么?
身后宗越凉凉道,“小心口水。”
孟扶摇如梦初醒,赶紧迎上去,“美人……哥哥……”
这一句出口才发觉,美人已经不年轻,眼角有浅浅的细纹,却看不出实际年龄,反倒更添了几分岁月积淀的魅力,孟扶摇盯着美人红唇,目光发亮心里欢呼,哗!顶级女王受哇……
战北野若有所思的摸了摸自己下颌一点胡桩,沉思,敢情这女人喜欢老的?
长孙无极停了棋,看向那个自称风陌的小倌,眉头微微皱起。
那男子姿态大方,不待孟扶摇邀请,已经走了进来,目光盈盈一转,笑问,“是哪位公子需要伺候呢?”
孟扶摇赶紧奔过来,“我和你谈谈情,谈谈情……”
那三人目光齐齐往她身上很有力度的一落,孟扶摇后背立即起了一身冷汗,她咬牙坚持着,拉着美人不肯放,不行,这个实地现场观摩女王受的机会,可不是随时都有的,将来回到现代,保不准是个吹嘘的资本。
孟扶摇拼命抵抗着背后的目光攻势,拉着美人风陌谈天说地,说着说着她发现自己开始跟不上风陌的谈锋,这个男子竟然博闻广见,学识非凡,但凡文史经书医药星象诸子百家琴棋书画,竟然无一不通,除了武功他自称不懂,其余无论谈什么,都信手拈来行云流水。
孟扶摇倾倒得五体投地,绝品小受啊,这么好的气质,这么牛的学问,哎,沦落在这风尘可惜了的,她目光亮亮的看着风陌,心里思索着为他赎身的可能。
长孙无极和宗越早已不下棋,各自倚在室内一角静静聆听,战北野慢慢的拭着自己的剑,默然不语,孟扶摇听到中途,目光在室内一转,看见或倚或坐的紫白黑绯四色的出众男子,或高贵或温雅或俊朗或秀逸,皆是人间难见的超拔风神,不由怔了怔,突然生出目眩神迷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
她慢慢沉默了下去,想着自己异世走这一遭,遇见的这些绝品出众的男子,到底是缘是孽呢?
那风陌是个知情识趣的人儿,见她突然沉静下来,立即住口,抬起衣袖,姿态优雅的举起案上酒壶,浅笑道,“今日相遇,便是缘分,风陌敬四位公子一杯。”
孟扶摇立即很高兴的一干而尽,战北野哼了一声,也喝了,宗越淡淡一笑,道,“抱歉,在下不喝酒。”
长孙无极举起酒杯,缓步踱到风陌身边,笑道,“风公子妙人,今日一见,在下折服,该当在下敬公子一杯才是。”
“不敢。”风陌敛容垂眸,“在下微贱之人,不敢当公子抬爱。”他双手举起酒杯,和笑吟吟单手擎杯的长孙无极一碰杯,长孙无极的酒杯却突然一斜,透明的酒液倾泻出来,泼了他一身。
“哎呀,实在失礼。”长孙无极赶紧取出汗巾替他去擦,风陌一让,笑道,“没事,不劳公子,在下得换件衣服,就此告退。”行礼如仪的退了出去。
长孙无极将酒杯缓缓放下,目光中若有所思,宗越已经道,“没有武功?”
长孙无极不答,半晌道,“嗯,许是我多虑了。只是华州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人物,有些奇怪。”
孟扶摇哈哈一笑,道,“太子殿下,你是太子不是探子,你治下一个州的一个青楼多出一个美人你也要知道,那不是要累死。”
“你就看得见美人。”长孙无极瞟她一眼,“你永远是当看见的看不见,不当看见的看得清楚。”
宗越抬头看看天色,道,“午时了,我要回去坐息,这里我会派人注意着。”
“哎呀午时了!见鬼!”孟扶摇突然蹦了起来,大步冲了出去,“我的开业剪彩!”——
华州“天上人间俱乐部”开在闹市中心,孟扶摇赶到的时候,百姓正围得人山人海的看热闹,孟扶摇早早命人在俱乐部前搭了看台,选了些姚城舞女表演她教的现代舞,并随机赠送蛋糕点心——孟扶摇因生活所迫,是个厨艺高手,大学时还特意学过西点制作,尤其擅长蛋挞,所做蛋挞,细腻软滑入口即化,这些技术,自然都拿来赚钱。
眼见人气不错,孟扶摇笑得开心,姚迅从人群里满头大汗的挤出来,道,“您来了尽站着做什么,赶紧准备剪彩呢。”又问,“那几位呢?”
孟扶摇哦了一声,道,“有点事要办,可能稍后便来。”随即跟着他上台,台上桌上放着两把金剪,孟扶摇伸手去取,忽然有一只手伸过来,将那把剪刀抢先夺了去。
孟扶摇怔了怔,抬眼看那人,是个公子哥儿打扮,长得勉强能看,就是一双吊梢眼老像是在斜眼看人,她偏偏头,低声问姚迅,“这傻帽是谁啊?”
姚迅道,“您不是允许有那什么……咕咚么?这是江北道总督的李公子,也入了份子的。”
孟扶摇哈哈一声,道,“股东啊,成啊。”对那不客气盯着自己,莫名其妙满脸敌意的李公子笑了笑,伸手去拿另一把剪子。
不想那李公子突然伸手,将那剪刀拂落在地。
孟扶摇眼光落在险些扎上她靴子的剪刀,又慢慢的抬起眼,笑意不变,问,“李公子?”
那李公子鼻孔朝天,“嗯”了一声。
“你需要剪刀剪鼻毛吗?”孟扶摇微笑,“这个不好用,用那个。”她走到后堂,从武器架上拿来一把开山斧,在手中笑着一颠一颠的晃,“结实耐用,久剪不坏。”
“放肆!”李公子勃然大怒,“你一介三品虚职武官,敢对本公子这般说话?”
“哦?”孟扶摇彬彬有礼问他,“敢问阁下几品?请尽早告知,下官好行庭参礼。”
“我爹是当朝从一品实职总督!封疆大吏!”李公子紫涨了脸皮,“本公子拔根毛都比你腰粗!”
“是吗?”孟扶摇笑,突然伸手,闪电般揪下李公子一撮头发。
李公子杀猪般的惨叫声里,她笑吟吟将那撮头发放到自己腰前比了比,摇头。
“这一把百把根毛哪,怎么还是没我腰粗?李公子,做人要诚实。”她正色拍拍李公子的肩,“或者你身上还长着比我腰粗的毛?那就拔下来看看,别客气,我们要以客观科学的态度来对待现实。”
“反了!反了!反了!”李公子捂着秃了一大片的头皮,暴跳如雷,“都说你在姚城作威作福独断专行仗势欺人欺凌弱女,如今看来果然不错!来人!”
呼啦一下涌上一大批士兵,人人背着武器,连镣铐什么都是齐全的,竟像是一直等在那里。
“把这个欺行霸市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当街伤人的无耻之尤,”李公子肺活量极好,指着孟扶摇,一连串不停顿的大喝:
“给我拿下!”——
注:象姑馆:古代男妓馆;小倌:对男妓的称呼;清倌:还没卖身的男妓;BL:男男爱情;小受:男男爱情中充当女方的那一个;腐女:喜欢看男男爱情滴那一类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