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滚的乌云遮住夜空一弯新月,凄烈的寒风掠过三湘武馆后院的竹林。竹枝瑟瑟作响,四处一片黑暗,只有竹林深处一间小房的窗格里透射出点点烛光,忽明忽暗,使三湘武馆显得萧条凄冷。
小房内素帐低垂,烛光摇曳。当中的供桌上立着一块亡灵牌,上书:“先父肖公谷华之灵位。”供桌前还摆了一张条桌,桌上并排放着三个小木盆,盆中盛满清水。木盆旁放着肖家那口祖传的八卦金刀。供桌对面的屋梁上,吊着一个木头人,长长的身影投映在青砖地上。
三湘武馆新馆主肖长庭跪在灵位前。他三十上下年纪,身材魁梧,白净脸膛,头上盘着一条乌黑的大辫,身穿印有三湘武馆标记的对襟短褂,外套青布长衫,显得精明强悍。此刻他脸色严峻,泪光闪闪的双眼饱含仇恨。他跪在爹爹灵前,翕动嘴唇,轻声叨念:“爹爹,恕孩儿不孝,快一年了,尚不能诛杀仇敌,为爹爹报仇雪恨……”
再过半月便是三湘武馆老馆主肖谷华的周年忌日。清道光二十二年五月初三,肖谷华护镖武陵苗山寨遇害,传闻是三青帮帮主周金堂与关北三杰所为。肖长庭不敢相信与爹爹八拜之交的周金堂会干出这等背信弃义的事,但在收拾爹爹的尸体时,发现八卦金刀刃锋被磕了几个米粒大的小口,他又不能否定这个事实,因为当今世上只有周金堂的碧霄剑才能磕伤爹爹的这口宝刀。而且他在山口还找到了奄奄一息的朱牧,朱牧临死前也说劫镖和杀害老馆主的是周金堂。肖长庭怒不可遏,会合各路英雄进山寻找周金堂报仇雪恨。不料三青帮已逃之夭夭,一个人影也找不到。彼时恰遇苗家内讧,苗王请得清廷大队官兵进山相助,四处烽烟,肖长庭报仇末成,含恨离山。
肖长庭深知周金堂武功情湛,剑法高超,凭自己一口金刀是胜不过他的。于是摘下武馆招牌,闭门习练祖传“响金镖”绝技。在爹爹忌日即至时,金镖绝技已经练就,他派出去打听三青帮下落的人也返回,送来了消息,周金堂的儿子周国忠率众回了武陵山倚天阁,三青帮已改为“三佛堂“。报仇的时刻终于到了!
肖长庭朝着父亲灵位叩了三个响头,双掌合十,面容严肃地对天宣誓:“先祖在上,不肖子肖长庭禀承师训,习练‘三毒追魂镖’,今日艺成,愿遵金镖五律:一、不妄开杀戒;二、不以艺压人;三,不传于外人,四、镖不乱发,发不落空;五,错杀一人,以命相报。
此誓皇天共鉴!”念毕,肖长庭立起身,走到条泉前,依次在三个木盆中净手。然后他望着父亲灵位,轻声祈祷:“爹爹在天之灵,保佑孩儿此次进山,定报劫镖杀父之仇!”说罢,探囊取镖,扬手而发。
随着三声刺耳的尖啸,三道寒光射向吊在屋粱上的木头人。“咚!”“咚!”
“咚”梁上的木头人被打得急剧摆动起来。近前看时,三支响金镖分别击在木人“咽喉”,“璇玑”,“丹田”上中下三大穴位上。
突然,房门“嘎’地响了一声。
“谁?”肖长庭猛喝一声,闪身跳至桌旁,手握金刀。
门外走进来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聋拉着头,低声说:“师父,是我.”
进来的是肖长庭的徒弟方耿秋.
“耿秋,你来干什么?”
方耿秋畏畏缩缩地说:“师父,明天……”
“明天什么?嗯!”肖长庭厉声问道。
方耿秋终于抬起头来央求道:“师父,明天你去武陵山,徒儿要随你去。”
“放肆!我已经说过,明天我去武陵山,谁也不许跟随。去睡吧!”
方耿秋努着嘴,倔强地说:“我一定要去。”
肖长庭知道自己这个从小收养的徒儿有一股拗脾气.他很喜欢他,但是方耿秋毕竟年纪太小了。他瞪起眼睛说:“你小小年纪知道什么?师父此去—路凶险,带上你倒添许多麻烦,懂么?”
方耿秋黝黑的脸上,—双忠厚的眼睛蕴含着诚挚的神情,他说:“我就是不放心师父一个人去,倘若病在路上谁来服侍你?再说,万一有个好歹,连个报信的都没有。”
方耿秋本想用几句“激将”的话,劝得师父带他同去,谁知这些话恰恰犯了武林中的忌讳。肖长庭勃然大怒,“啪”地一掌把方耿秋打了个趔趄,连声喝道:“滚,滚!”方耿秋也不知自己说错了话,见师父动怒,再不敢多言,急忙退了出来.此时,肖长庭面色苍白,手抚八卦金刀,扑地跪倒在父亲灵前,默默祷告:“爹爹在天之灵,保佑孩儿旗开得胜,手刃仇人!”
月儿从乌云中悄悄探出头来,八卦金刀在斑驳的月光下闪着幽光.十天之后,肖长庭进入武陵山区。一路上快马疾驰,看到山坡杂草丛生,触目荒芜。一排排竹屋木楼变了焦木枯枝,石壁上溅着暗黑色的斑斑血迹,仿佛在告诉人们,这里曾经发生过不幸。肖长庭从山里人口中打听到:一年前官兵进山,血洗了苗山十八峒。官兵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有的地方一寨寨一村村的人全都被杀光,连一个收尸的都没有留下。肖长庭亲眼看到这悲惨情景,想起一年前爹爹为曼亲王护镖进山,原是为了避免苗山遭此洗劫,为了保护藏在苗山十八峒的抗清志土雷震寰等人免遭毒手。可谁知三青帮周金堂背信弃义,竟勾结青鹰帮贼子劫了镖物,杀害爹爹,复引清兵烧山屠寨,使苗山十八峒遭此惨祸。想到这里,他对周金堂聚起的满腔仇恨又凭添三分。
肖长庭乔装进入武陵山区,一路明查暗访,追寻周金堂和三青帮的下落。日前打听到三青帮已改为三佛堂,不知为什么堂主竟不是周金堂,而是他的儿子周国忠。现三佛堂一伙正盘踞武陵山脚的齐王庙。肖长庭赶到离齐王庙不到五里的乌宿镇,在客店里住了下来。
吃过晚饭,肖长庭正在房中收拾装束,准备夜探齐王庙。忽闻门外传来一阵“得得得得”
的马蹄声,苍茫暮色中,只见几骑快马风驰电掣般飞驰而过。最后的一骑上立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孩,眉清目秀,两腿夹住马鞍,全身挺立马上,纹丝不动。他一手执缰,另一只手把一根松散了的乌黑大辫迎风一甩,那辫儿在风中滴溜溜地直转,齐齐整整地盘在了头上。肖长庭不禁一怔:小小年纪,好俊的身手!
须臾之间,众骑巳远,肖长庭转身回房。他刚踏入房门.猛然一惊,房中站着风尘仆仆的方耿秋!
方耿秋见师父脸色铁青,忙跪倒在地禀道:“徒儿奉朱大爷之命前来叩见师父。”
朱大爷朱祥是朱牧的堂兄,他在三湘武馆主持内务。肖长庭听是他的差遣,问道:
“朱管事叫你来做什么?”
方耿秋立起身来,说:“师父走后,朱大爷怕师父孤掌难鸣,已经用响金镖传令九馆十三帮的各位师伯,师叔尽快赶赴这乌宿镇,做您的后应。朱大爷让我先行一步来禀告师父。”方耿秋停了一下,红着脸又说:“师父临行时,徒儿说了几句不吉利的话,朱大爷怕兆头不好,命我赶来,与师父再换说几句。师父这次出手,一定旗开得胜,马到成功,逢凶化吉,遇难呈样,手刃仇敌,剪灭凶寇!”
肖长庭明白老成持重的朱管家的用意。武陵山险峻偏僻,各派高手如林,自己孤身深入,的确凶多吉少,倘有后应当然要稳妥得多。这是朱祥的一片深意,但他怎知肖长庭内心的苦衷:武林中各门派之间的冤冤仇仇,世代相传,无穷无了,作为一个有见地的武林宗师,他怎愿意让别人,特别是下一代又卷入这场恩怨之中呢?实际上,此行,肖长庭已经作好了一切准备,无论生无论死,父辈的恩怨一定要在这一次,彻底了结!
“师父,刚才骑马过去的那小孩就是周金堂的孙子周天明。”
“啊!你怎么知道的.”
“徒儿……”方耿秋蓦地脸红了,嗫嚅地说,“昨天在前头客栈和他相遇,因爱他武功高强,和他结为拜把兄弟。分手之后,方才听人说起他的来历。我要杀了他,为师爷报仇!”
“听着!“肖长庭紧皱眉头,叱道:“今夜你留在客店里不许出去,若出房门半步,定要打断你的腿!”
皓月当空,银汉灿然。远处巍然耸立的群山影影绰绰,近处画栋雕梁的齐王庙月光如水,遍地流银。
肖长庭隐藏在一块凸出的岩石后面,注视着庙中的动静。他要等那明月隐入乌云的时候,再伺机潜入庙中。
忽然,一条人影,形如星丸一跃而至,轻巧地落到齐王庙前的草坪上。肖长庭差点叫出声来,发现来人竟是方耿秋!
肖长庭又惊又恼:这小子真不听话,他来干什么?
此刻,方耿秋三蹿两跳,来到齐王庙前,从怀中掏出一物向墙内一抛,然后轻击三掌。
肖长庭看得呆了,这傻小子干的什么名堂?
只听得齐王庙内传出三声回掌,刹那间,一人从庙内飞身而出。人刚沾地,足又一点,飘然落至方耿秋面前。这一纵一落,极为轻灵洒脱。肖长庭在月光下看得明白,正是日间飞马过店,立在马上甩辫子的那个小孩。方耿秋半夜三更找他作甚?
二人在离齐王庙十余丈的草坪上站定。那小孩笑道:“没承想兄长半夜前来会小弟,倒好玩得很。”
方耿秋脸色阴沉:“周天明,那天咱们客栈相会,你说你是官宦子弟。我来问你,你爹爹是谁?爷爷叫什么?”
那小孩笑着说:“实不相瞒,那是诳你的。我爹叫周国忠,爷爷周金堂。兄长,你问这个干嘛,要给小弟相亲么?”
方耿秋涨红着脸,厉声喝道:“不准笑!谁是你兄长?我要杀了你,替师爷报仇!”
说罢,“扑”地一拳,“黑虎掏心”当胸打去。
周天明脚跟一旋,一招“关公脱袍”,侧身避过,并起两指倏地朝方耿秋胁下一戮,逼得方耿秋连退两步。周天明喝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前来寻衅?”
方耿秋把头一扬:“三湘武馆肖长庭的弟子方耿秋.为报师爷之仇前来会你,快交命来!”
周天明一声冷笑:“原来是这样,我正要找你们算帐!”
二人拳脚相交,斗在一起。肖长庭不禁暗自嗟叹:老一辈的仇怨未了,又传到了下一辈的两个小孩身上,真是冤冤相报何时了啊!他想出面制止两个无知小孩的拚死搏斗:但这仇怨又是三言两语解得开的么?
两个小孩斗得不可开交。方耿秋虽然力气比周天明大,但身手不及他灵活,处处受制.“嗨!”一声尖叫,方耿秋被周天明一个扫膛腿踢倒在地.但他顽强地翻身爬起,抹去嘴上的鲜血,挥拳又上。肖长庭暗想:两个小孩打斗之争,必然惊动庙内的人,如果有人出来,自己再相机行事便了.他从地上捡起几粒小石子,扣在手中,准备危急时相救徒儿。
可是,意料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周天明淅渐把方耿秋逼退到林子旁,肖长庭在岩石后移动身躯正要跟上,突然“哗啦”一声响,一张丝钩网从林中飞出,将两个小孩紧紧缚住。肖长庭欲跃身相救,却已来不及了。几条青衣汉子将周天明、方耿秋连人带网拖入林中,只听得树叶沙沙,霎时不见人影。
肖长庭正在愣神,几条人影从庙内飞掠而出。月光下,肖长庭看得清楚,一共是三个人,走在前头的是一个矮个子红脸老头。肖长庭迎前一步,一声叱喝:“来者可是三青帮贼子?”
那红脸毫头并不答话,双足一蹬,一个“大鹏展翅”,腾空而起,手中的铜人爪“呼”
地直扑肖长庭顶门。肖长庭见他来势凶猛,旋身蹿出一丈开外,“唰”地金刀出鞘。这时另外两人一口钢刀,一把铁折扇左右袭到。肖长庭暗想:这三个人必是帮助周金堂劫镖的关北三杰。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肖长庭使出八卦金刀绝学,力敌三人,竟让他们占不到半点便宜。
四个人正斗得天昏地暗,齐王庙大门突开,走出一行人来,为首是一位三十多岁的精壮汉子。只听他大喝一声:“住手!”三个汉子闻声跳过一旁。那执铁折扇的于冰风气嘟嘟地说:“周堂主,这人就是三湘武馆肖谷华的儿子,切不可放过了他!”红脸的卢荆也嚷道:“杀了他,替老堂主报仇,替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住嘴!”周国忠厉声喝住他们,“你们不要忘了正事。谁个再提报仇,堂规严惩!”接着他又朝肖长庭一拱手,“肖馆主,在下固有要事在身,恕不相陪,咱们两家的恩怨,容后相告。”
络腮胡子刘休南道:“刚才少堂主被人劫走,咱们救人要紧。”
周国忠脸色严峻,果断地说:“现在清廷鹰犬云集苗山,大事搜捕,义士遗孤危在旦夕,我们岂能只顾自家人,走吧!”
周国忠带领众人急匆匆下山而去,齐王庙前孤单单留下肖长庭一个人。月光把他长长的身影投在草坪上,他的脸上堆满惊愕,诧异和惶惑的神情。少顷,他朝林中奔去,朝着黑魑魑的密林深处高声呼唤:“秋儿!秋儿……”
四周静悄悄地,无人回应。只有远处山谷中传来的—声声凄厉的猿啼声,令人毛骨悚然。
肖长庭回到客店,已午夜时分。齐王庙和周国忠遭遇,秋儿不知陷落谁人之手,这些都使他心烦意乱。形势险恶,却又提醒他要谨慎从事。他末叩店门,纵身跃入后院,见西厢房里还亮着灯火。什么人这般时候还未入睡?他从那里经过时,忽然听到里面有人谈到自己,他感到奇怪,连忙将身一闪,隐藏在墙根下细听。
一个声音说:“前面那姓肖的回店没有?”
“还没有呢。”另一个声音回答,“胡大人,您既认得那小子是肖谷华的儿子,为什么不趁机将他杀了,斩草除根。”
肖长庭悚然一惊,好险,原来自己和一伙仇敌同宿一店。这胡大人是谁?且听他们要如何暗算自己。墙根下不便窥看,他嗫足来到西厢房屋角,用壁虎功游身上屋。然后一.个“燕子掠巢”无声无息地飞至西厢房的房梁斗拱上,双腿盘拉,使一个“倒挂金钩”
的轻身功夫,悬在窗前,用舌尖点破天窗糊纸,往内细瞧——,啊!肖长庭差点喊出声来。原来那被称为胡大人的竟是爹爹被害后来武馆报信的罗汉冲手下胡玉华,他周围坐着几个青衣人。桌上杯盘狼藉,都已醉意醺醺,袒胸露膛,露出里面的内廷侍卫的号衣.只见胡玉华呷了一口酒,得意地阴笑着说:“你们真是井底之蛙,目光短浅!咱们这番领命出.京城,责任重大,三佛堂周国忠和咱们作对,留着姓肖的去对付他,岂不省了咱们许多事。”
“大人高,高见!”一个喝得醉醺醺的侍卫口齿不清地谄笑着说:“这,这会儿,只怕那姓,姓肖的和,和周国忠他,他们打,打得不可开交呢。”
肖长庭在屋粱上听了这番话,方知刚才在齐王庙周国忠讲的朝廷鹰犬指的就是胡玉华等人。他们来苗山要干什么勾当?他正屏息凝神地细听他们讲话,忽然院里传来脚步声。肖长庭怕被发现,连忙躬身缩上屋梁,隐在暗处。只见一人打帘进屋。再细瞧,那人进屋朝胡玉华双手一拱,道:“胡大人,青鹰帮宋帮主差小人传话。”
胡玉华霍地站起,急急问道:“可有那雷逆震寰儿子的消息?”
“禀胡大人,宋帮主原已打探到雷震寰的儿子收养在苗寨民家,我们赶去捉拿时,谁知已被周国忠抢先带走。周国忠的儿子在齐王庙和一个野小子打架时,被我们潜伏的弟兄网住。
宋帮主已发出箭帖,约周国忠明日在清风穴会面,将周国忠的儿子换雷逆之子。”
胡玉华拍案而起,喜形于色:“好!到时候咱们埋伏在清水坪,将他们一网打尽!”
一侍卫问:“大人,我们也去清风穴吗?”
胡玉华阴险地狞笑着:“那周国忠是个很有心计的人,不好对付,咱们待他和青鹰帮一场斗杀,两败俱伤之后,等在清风口收拾他!”
肖长庭终于明白了:胡玉华是朝廷派来追捕抗清义士遗孤的内廷侍卫,爹爹被害的消息就是他和罗汉冲送来的,当时,胡玉华捶胸顿足,哀痛不已,引肖长庭去怪石林收了肖谷华的尸体后.便说自己从此万念俱灰,皈依佛门去了,现在此人又在这里干残害忠良的勾当,实是罪不容赦。肖长庭犹豫不决:该不该把这厮的阴谋诡计告诉三佛堂的人?一边是朝廷鹰犬,一边是杀父仇人,自己究竟站在哪一边?
肖长庭在屋梁上想着这些,不知如何是好,一分神弄得天窗“格登”一响.“有人!”胡玉华“璞”地吹灭了灯,众侍卫一阵慌乱,各自寻找兵器,冲出门来。肖长廷乘乱“燕子穿帘’,一跃而下,翻过墙头,消失在黝黑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