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不会,只是忘了。一边怀念过去,一边沉沦于现在。”景横波叹息一声,打了盆水,忍痛拿出自己的木盆,道,“洗个澡。”
眼看那女子又露出惊吓的表情,她咬牙道:“不洗,就滚远点!”
那女子犹豫半天,才迈入了澡盆,其余人一直默默看着,自动围过来挡住了她。
景横波一向是随身备洗漱清洁用品的,和耶律祁偷跑出来后,在落云的一处商场分部,也特地去拿过一系列女子用品带着,此刻忍痛拿出半套,帮那女子洗浴。
那女子宽大的衣裳一脱,她才发现她肚子大如鼓,凸着青筋和血丝,竟然如怀孕的妇人,肚子里还发出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声音听来熟悉,她呆了呆,道:“你是浮水部的人!”
妇人不答,她转头看其余人,这才发现这些人,不管外头病灶如何,都有一个大肚子,只是被极其宽大的袍子挡住,一直不明显。
浮水部的人靠近浮水沼泽,受当地沼泽影响,体质特殊,最明显的特征就是这咕噜咕噜之声,后来浮水王族请了名医,也就是司容明的师傅医生,改换了王族的体质,咕噜换成了打呃。景横波对这事还曾经腹诽过,因为她觉得那打呃更恶心些。
她隐隐觉得这事有点不对劲,这群人,难道真的和浮水部有关系?
给那个所谓“贵妃”洗澡,费了三大盆水,第一遍洗出来的时候,满地黑水皮屑,第三遍才勉强算清水,费了景横波半块胰子。
那头发纠结成块,面饼一样,景横波戴了两层面罩,防毒面具一样,才逃过了那“毒气”的杀伤力。
景横波用的东西,都是女子商场里生产的最好的东西,比王族还讲究精致,香气浓郁得满院子的人都望过来。世上没有女人能够抗拒这样的诱惑,那群女人两眼发光,越围越紧。
洗干净了,景横波再不肯贡献自己的衣服,好在夏天阳光烈,先前洗的衣服已经快干了,给那女子穿上,景横波帮她梳了个头,然后递过了一面镜子。
那女子接过镜子一看,“啊”地一声,眼泪哗地流了满脸。
景横波看她半晌,也不禁唏嘘,“现在,我真有点相信,你曾经是个贵妃了……”
一众女子,怔怔地看着那洗干净的女人,眼神里满满不可置信,似不敢相信这样一个清透卓绝的女子,会是方才那个一身狼藉污浊的病人,但那样的不可置信背后,更多的是无可隐藏的悲哀——透过眼前的人影,似看见当初的自己,也曾鲜花盛锦,也曾富贵悠游,也曾簪碧玉钗,佩明珠珰,珠翠满头,也曾华庭盛宴,踏春秋游,遍赏陌上年少,足风流……
往事随风去,卷金珠玉钿,一地红袖。命运的大风再次刮来时,严冬霜寒,落叶秋愁。
“我知你们堕入泥泞。”景横波声音轻轻,如梦幻如呢喃,“可生而为人的尊严,谁也践踏不去,哪怕别人不把你当人,也该努力活个人样。”
那女子眼泪哗哗地流,似要用泪水将自己再洗一遍。
其余女子默默走开,有人带走了用剩下的胰子。
景横波舒了一口气,觉得自己被臭气围绕的噩梦般的生活,应该可以解脱了。
忽然感觉到有目光,回身一看,那黑衣少年倚门而立,凝视她的目光复杂,景横波还是对他笑笑,这少年没有笑,也没有避让,眼神里有种奇怪的沉重之色。
头顶有目光温存,景横波抬起头,耶律祁也正倚窗而立,一身淡碧色衣袍,和手中青青竹笛色彩呼应。他天生气质幽魅,穿着如此清亮,也让人想到的是月光下的竹林,修长,远远近近的暗影,一片起伏的银辉。
他在楼头对景横波微笑,正如景横波看他清亮自然,他看景横波,也如见这世间最美好风景。
她是人世间色彩丰富而亮烈的画,耀着自己的人生,也耀着他人。光彩所及之处,天地增色。
那来了初潮的少女怯怯走了出来,换过了衣服,竟然也用水擦过了头脸,也是个清秀的孩子,皮肤剔透,一看就曾经经历过养尊处优的生活。
景横波和她说了经期的注意事项,又给送饭送药的附了纸条,说了这少女的情形,要裘锦风开点调经补血的药物来。
次日果然药物多了一包,竟然还多了些布条等物,景横波诧异之余,对那裘锦风印象也好了些。
自从那日之后,女人们经过了一次大清洗,有段时间院子里晾满了衣服。远远望去白幡也似。洗澡流下的垢水让院子外的树都枯了两株,除了实在病重无法洗的,大多都清理了自己,也就几天工夫,景横波便忽然觉得院子里亮堂了。
女人们一干净,男人们顿时也感觉到了自己的污浊,环境向来有暗示影响作用,渐渐的,院子里的男人们也干净了起来。这群病人,虽然病得形貌可怖,但衣裳用料精美,一旦洗干净了,满院子长衫广袖,白衣飘飘,鬼气忽然就变成了仙气。
这些鬼气忽然变仙气的家伙们,对景横波的态度,也渐渐发生了变化。每日景横波的药会送到她窗下,一日三餐再无人抢夺偷窃,她的衣服会有人给她收好叠整齐,有时候衣服上还会压着一只新鲜果子。
洗干净身体的人们,好似也忽然洗去了那些自弃,尊严和矜持,悄然重回。
景横波晚上坐在院子里,看着那些人,一旦干净了,忽然便都显得姿态高雅,神态平和,举手投足都很有风范,虽然有很多还是病得奇形怪状,但鬼怪之像尽去,不禁悠悠叹息一声,自言自语道:“讲真,这群人,真的越看越像什么王爷贵妃郡主将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