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她的戒指,生生变成领花的,是他。
斩羽部夜入她屋中,静静凝视她睡眠的,是他。
伴她一路马车同行论玳瑁江湖大势的,是他。
丹棱山一袭斗篷夺命雷生雨,第一次让她对穆先生产生混乱的,是他。
在九重天门追杀下以命相护的,是他。
乡村里娶了她这个假新娘的假新郎,是他。
曲江之上横槊赋诗,一路掠阵的韦隐,是他。
上元城戏台之上,道情“三万里天地一口钟,万物懵懂,犹在梦中”的,是他。
上元王宫地底吸出血痰的,是他。
凝雪阁隔间量体拥舞的,是他。
是他,是他,是他。
她抱着那些衣裳面具,立在簌簌泻落泥灰烟尘的大殿之中,仰天四望,身周来来去去,身影变幻,都是无数个他。
换了无数皮囊,掩了一身清凉,改了声音气息甚至身高体温……一人千面,密隐神踪,不做本来那个他,用无数个他,迷惑了她。
那些片段的怀疑,是零落在路上的珍珠,到今日倾毁的殿前,才被完全串起。
她想过或有一部分是他,却依旧不敢相信,所有,都是他。
天旋地转,光影颠倒,崩塌的洪流里是一路时光的倒影,到处都是他的影子,一层层叠加在那年玉照宫前的雪和血上。
那一夜他和她的鲜血落在雪上如桃花。
这一程她和他的记忆足迹纷繁伴天涯。
要如何面对自己,如何将这一切解答?
她仰起的脸,接了一殿簌簌的尘,却无法洗去心上霾眼前雾,找回自己的魂。
“为!什!么!”
一声大喊惊落碎石,在另一半横梁轰然砸下之前,她身影一闪,上了殿顶。
刚刚立定,便有另一声轰鸣声响起,离王宫还远,声势却丝毫不逊于她脚底的动静。
她抬头,远远地看出去。
前方,越过广场,街道如血管纵横,人群流动似血液,从先前的向外流转向向内,城池的另一端,隐约有千军万马蹄声,将大地踏响。
似乎是城门的方向。
她低头看看,自己的军队还在宫中,被纵横狭窄的宫道,和崩塌的宫墙,分割成一片一片。
而在更远处,隐约有数骑狂飙而来,马头插着翠羽,那是留在后队、负责掌控全城情况的斥候队。
斥候队这样狂猛地在街上狂奔,说明一定来了十万火急的军情。
不过不用猜测了,因为就在斥候队后方不远,她已经看见了几股洪流,滚滚而来。
有黄黑色的沉铁军队,还有一大片纯黑色的骑兵,虽然毫无标志,但那骑兵齐整彪悍的策马动作,狂奔时身子微微俯低的姿态,和经过街道时怒马入龙的熟悉气势,都告诉了她,这是亢龙。
在她孤军深入,将自己关入沉铁王宫之后,一直隐藏在一侧的亢龙军,果然和沉铁军联手,将她堵在了城内。
从四面八方包抄而来的军队规模来看,这批人的人数加起来,应该有近五万之众。
五万对一万,包抄对孤军,有利地形对不利地形。外有强敌,内有抵抗。
天时地利人和,此刻全都不利于她。
绝地。
她终于把自己,陷入了绝地。
她忽然哈哈笑了起来。
底下士兵刚刚感觉到不对劲,就听见了大笑声,笑声狂放似又凄怆。一抬头正看见女王红衣如火,抱着一大堆衣物,立在半倾的殿顶,残破的大殿遮没夕阳,她似血的身影和晚霞相接,半幅衣角被风卷起,掠过她脸颊,伴黑发共舞。
美得肃杀。
众人却没来由地忽觉怆然。
平日里见她美玉琉璃光华,这一刻却似见古玉沁血,温润背后是沧桑。
景横波没有看底下惊呼的人群。
她遥望滔滔来敌,对着大地,对着晚霞和落日,对着这苍莽天下难解虚空,慢慢伸出双手。
那一大堆衣物从她肘间坠落。
她立在高处伸手的姿态,像要揽住这黄昏落日,唤停永夜,求一个明朗璀璨艳阳天。
宫胤。
我有很多问题想要回答。
我有很多爱恨想听回声。
我等待迷惑了太久,在曲折的道路上蹒跚,时时遇见搀扶的手,却总触不及真实的指尖。
我不想再在混沌中走下去,不想这一生的爱或恨,在虚无迷惑中幻化烟云。
我千里转移战场奔来异国。
我一步步封死自己的退路。
我愚蠢地奔入沉铁宫廷。
只为此刻,千军将我包围。
我将自己陷于绝地。
我将自己困在这四面高墙的宫廷。
宫胤。
如果相见,必须要等生死那一霎。
就让我自入死角,将手中刀架上自己咽喉。
宫胤。
生死就在这一刻。
再回避就是我的死亡。
你来不来?
来不来?
沉铁的风,携了那般厉烈的气息,穿越玳瑁大地,掠过万千人的视野,同样拂动了上元宫廷的深帘。
深帘后有人在喁喁低语。
“女王已经在沉铁被包围……她一路过来时,亢龙军就尾随在后,等她入城后,亢龙军直接堵住了城门……”
“女王平素看来也不是笨人,如何这次大失水准,自寻死路?”
“她当然另有打算,可惜胆子太大。要知道打算得再好,也难免会有变数是不是?”
“变数何在?”
“大王您,不就是变数吗?”
“我?我还在和裴枢打仗,那家伙看似暴烈,其实用兵狡诈如狐,我哪有多余的精力,再远赴沉铁去攻打女王?”
“何须您远赴沉铁,您只需要坐镇此地,绊住女王的后援便好。”
“后援?她的后援便是裴枢,他已经被本王绊住了。”
“可在下说的后援,不是这个,女王真正依仗的,也不是裴枢。”
“哦?难道还有人在帮她?”
“影阁穆先生,最近发急令,点齐了属下所有分舵,大抵是要开拔沉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