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小狐狸。”
她轻轻地唱起来。
“大狐狸病了,二狐狸瞧,三狐狸买药,四狐狸熬,五狐狸死了,六狐狸抬,七狐狸挖坑,八狐狸埋,九狐狸哭泣,十狐狸问你为何哭?九狐狸说老五一去不回来……”
那么多年,迷迷糊糊中听过一遍,从此她再不忘。
“这歌乍一听似童谣,仔细想来却似有鬼气。”他点评。
“我听着这歌,和你差不多感觉,觉得阴气森森,顿时再也睡不着,爬起身出门寻找,那歌声却像是过路了,人早走了,外面一点声音都没有。”
他笑笑,询如从小胆子就大,可是是不是就是因为胆子太大,她才有后来那么多磋磨?
“我不死心,从小听过了志怪故事,觉得既然这歌声响在我窗外,自然是要给我指引。于是就站在院子里,抛了个钱币,钱币落在什么方向,我就打算往哪里追。”
“然后你追到了这里?”
“我走了一天一夜,搞不清方向时我就抛钱币,我把命运交给老天,想看它会带我到哪里,最后我实在走不动了,晕在了这座山的山脚下,醒来就看见平台峰顶,日出漫天,玉床一般的白石上,坐着紫衣的美人,美人对着日光在梳头。”
他看看那方向,此时不是日出,依旧光线耀眼,让人不能直视。
“我当时以为自己看见了神仙,不,神仙也没有这般的美,我走过去,想伸手摸摸她的头发,她的头发真美啊,比最美的墨锦还亮,我这辈子也没见过谁有那样的发,她却一翻手抓住了我的手,然后把我扔下了悬崖。”
耶律祁啊一声,怎么也没想到是这个发展。
“我掉下去,没有惊叫,只死死盯着她的脸,我想我这一生,再看不见比这张脸更美的事物。死前看个饱也值了。”
不,他心里默默地道,最美的,还有一个,还有她。
“就在我以为我已经死定了的时候,我忽然眼前一黑,再睁开眼,我已经躺在白石上,那张令我发晕的脸正对着我,她还捏着我的脸,很奇怪地道,咦,金刚心怎么会生在这小丫头身上?”
“我听不懂她的意思,我当时完全傻了,因为那声音是男人的。”她短促地笑了一下,“这么美的人,竟然是男人。”她抬手摸摸耶律祁的脸,“小祁,我一直说你是这世上最美的男子,我骗了你,在我心里,他才是最美的,无可比拟。”
“赶明儿我划花了他的脸,”耶律祁笑,“这样最美的就还是我了。”
“你大概划不了他,不然我觉得划花了也好。长成那样的脸,其实不祥。我心里觉得,他一定也是个苦命人,哪怕他看起来再风光再了不得,他心里,一定也是苦的。”
“这世上多少人荣华在表,而悲苦在里。”耶律祁淡淡道,“只要心不沦落,都行。”
“我的心,沦落在他那了。”她嗤笑一声,“我和他坐在一起,一句话都没说,看了一整天的太阳,看日光一寸寸走过天际,看云海变幻成各种颜色,看朝霞连接了晚霞,后来我睡着了,醒来后我一个人睡在白石上,四面空空荡荡,没有人,没有体温,没有足迹,什么都没有,一切都只像我的一个梦。”
她唇角微微弯起,这是一个梦,是一生最美一霎浓缩而成的一个梦,她在那个梦里,经千山万水,少年足迹跋涉,遇见那个最美的人,在那座山上,裙角牵着云雾,头顶沐着金光,和他肩并肩,看天光历遍七色,云霓写满眼眸。从此一生不忘。
那一刻她一定没有想过,一个月之后,她堕入永恒黑暗,因此那一幕华彩漫天,金光漫越里那个紫衣身影,永恒不灭。
她固执地认为,这是上苍对她的安排,上苍要她记得,为此不惜抹去了她之后人生的所有色彩,要她用一生的黑暗,去将那一幕鲜明,历久弥新。
那年她十三岁,知怨知憎不知爱恨的年月,她不知道那是不是爱,却从此再也没能容纳下其余任何感情。
“其实我后来还遇见他一次,那时候我十七岁,已经瞎了。”她道,“有次被堂姐骗了出去,她要把我推进坑里,那坑里有暗桩,我伤了腿,在坑里等死的时候,忽然有一群少年路过,他们不救人,围在我坑边,讨论着要不要顺便加几铲土把我给埋了,又有人争论说或者灌水也不错,看我能不能浮起来,然后他们真的开始铲土,我就把那些土垫在脚下,往上爬,他们铲多少我垫多少,他们哈哈大笑,说我好玩,把我救了出来。还说要送我回去,我怕惹出麻烦谢绝了,就这时我听见了他的声音,他说,徒儿们,为师饿了。快点去抢钱。”
“我一听这声音就傻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想要去追,结果伤了腿不能动,听着他们离开,后来我拖着伤腿找了很久,终究没能找到。再后来,我以为我还能遇上他……不过现在我知道了,老天也许只安排我遇见他一次,第二次完全是意外,我不必再多想,我和他,本就是两个天地的人,各过各的便好。”
“或者……”耶律祁悠悠道,“你还能遇见他,只要你再向前走一步。”
“不了……”耶律询如举起双手,手上残缺累累,指头处的黑紫,已经蔓延到了腕部,剩余部分掩在袖子里,也不知道怎样。她用这双看来不似人手的手,接着阳光,微笑道,“我就想在这里,我就喜欢这里。那一年我在这里开始,现在我也想在这里结束。”
耶律祁并没有错开眼光,他直直盯着姐姐的手,一点一点,看过那些坑坑洼洼的伤痕和断口。
这是他们姐弟俩人生的伤痕和断口,哪怕看一眼痛彻心扉,也不该避让。
记住,才能报仇。
“我也走不动啦,”耶律询如闭上双眼,唇角一抹讥讽的笑,“哪怕他就在附近,我也不想找了。快死了拖着病体找一个男人,打算干嘛?要他因此一辈子记得我?抱歉,这种事儿我不干。我才不要在自己一辈子最狼狈的时候,出现在他面前,用自己的哀怜之态搏一分怜悯的同情。要我出现在他面前,非得我风风光光的时候才行……或者,是他很狼狈的时候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