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我一靴!”伊柒就势脚一甩,没了鞋底的靴子射向出手的耶律祁,趁他一让,他哈哈一笑早已逃了开去。
雨声里他的声音滚滚传来,“波波,我走了,别送了,情敌太多太热情,我下次单独来看你……”
“下次留你一双脚,省得你跑来跑去。”耶律祁将那一双靴子扔开,衣袖一拂,远远望了宫胤一眼,施施然回他的昭明公署了。
宫胤面无表情,眼神比这雨还冷。
他挥挥手,墙后弓弩上弦,吱嘎作响声一片,听来瘆人。
祭司护卫们露出惊慌之色。
“桑家倒行逆施,已为苍天所弃。本座给你们半刻钟,退出宫廷,远离祭司家族,可以不追究今日作乱一事。”宫胤开口,声音在暴雨中远远传出。
护卫们露出惶然之色。
这些原本都是桑家的忠心护卫,但忠心,多半源于内心深处对桑家的膜拜和崇敬。对“神力”崇敬越深,当“神力”消失时精神支柱毁灭更快。高塔倾毁,神器反噬,桑家两大赖以生存的要害被毁,这些人顿时也陷入茫然畏惧之中。
再加上桑俏重伤昏迷,群龙无首,宫胤积威深重,杀气凛然,众人一阵茫然畏怯之后,有人开始后撤。
一步后退,就是全线崩溃,几乎瞬间,所有武备齐全毫发无伤的祭司护卫都转身狂奔,只恨跑得不够快,不能在半刻钟之内撤出宫廷。
人在逃奔时,是防卫最弱的时候。
景横波看着那些飞奔如闪电的人,心也微微拎紧,这些人着重甲,执武器,还能跑这么快,显见得个个都是精英。这样的队伍在谁那里都是足可掀出巨浪的生力军。今天他们逃奔,是接连被意外重创之后的应激反应,一旦休整过来,桑家未必不可以把他们重整于麾下,到时候,这些恨死她的人,得给她造成多少麻烦……
她微微叹口气,就这样吧,有些事明知道不妥,但也不能做,难道要宫胤对这些已经放弃反抗的人下杀手吗?这得给他带来多大的麻烦啊。
正在想着以后如何应付,眼看着那些人即将逃出视线,她忽然听见极冷、极决断的一声。
“射。”
几乎刹那,箭矢便替代了暴雨,在人们头顶上呼啸卷过!
众臣惶然仰起头,睁大的眸子里,倒映青黑色的横飞的箭雨!
再下一瞬,视野里便是大片血色的幕墙!
连绵的血花不断自人体爆开,一朵比一朵绽开更快,再被半空雨势卷开,绵延成一道滚滚的血色波涛。
景横波险些再次从墙上跌下去。
她霍然回首,对上宫胤的眸子。
他在暴雨中,清净不染鲜血尘埃,一双眸子也似被狂雨冲刷过,明澈若冰晶,闪耀着极致纯净的微蓝光芒。
那并不是嗜血的眸子……
暴雨中他淡淡静静看她一眼,随即转回杀戮场,数百人辗转呼号,血色将地面染红,无数红色沟渠潺潺而去,汇入宫道两边的排水沟。
上位者收取人命如割草,死亡很多时候不是因为罪孽,而是因为站错了位置。
“啊啊啊——”
一个浑身扎满箭矢的护卫,忽然挣扎着回头,高喊狂奔向宫胤,他双手高举着沾血的剑,沉重的靴子将带血的雨水溅上无数人膝头。
禹春身子一侧,要拦在宫胤身前,宫胤手一摆。
他就那么冷冷立着,看那垂死的人,回光返照的悍然挣扎。
两丈、一丈、半丈……
众人心都咚咚跳起,虽然确定这人无法对宫胤造成伤害,可也有人在暗暗期盼奇迹。
宫胤始终岿然不动,甚至慢慢负起了手。
他看那冲杀而来的汉子的神情,如同看之前横陈殿前的数百尸首。
三步、两步、一步……
“砰。”人体重重落地,将雨水溅起半人高,无数人呼出一口长气,有庆幸,或许还有失望。
宫胤俯下脸。
落地的人还没死,犹自不愿放弃挣扎,一寸寸向前挪移,身后拖出一道道长长的血线,瞬间被雨水涂抹卷走。
景横波看着那纵横如江山沟壑的血线湮灭,只觉心中微颤。
这血色江山,无尽谋算,到底要用多少鲜血来填埋?
探出的手指,堪堪将要够着宫胤雪白的衣角。
宫胤忽然微微弯身。
所有人屏住了呼吸。看他弯身,弹指。
“啪。”
一声空气击响,半天雨丝忽停,肉眼可见一道透明真空出现在那人递出的指尖之前,似透明屏障,隔绝了最后出手的希望。
那只手,被挡在离宫胤袍角一丝距离,无法寸进。
毫厘之近,天涯之远。
景横波看着这一幕,忽觉心凉,为命运里各种冷遇,似乎隔着雨幕看见自己后半生,近在咫尺的希望,远在海角的拒绝。
那双手,在挣扎完最后一段路之后,最终颓然垂下。
一声如狼一般的哀嚎,却忽然响彻殿宇宫堂。
“宫胤!你必身受天噬,跌落深渊。众叛亲离,永逐大荒!”
凄越悲愤的嚎叫,泣血殷殷,似要冲上云霄,冲破暴雨封锁,将之镂刻于苍天之上,等待轮回命运,应现。
此刻只剩大雨发声。
宫胤岿然不动,冷硬如万年不化冰雕。他身边,众臣都畏惧地后退几步。
人影一闪,景横波出现在他身侧,偏头看他表情。
宫胤掉过脸去,景横波跟着转过去,宫胤转回来,景横波再跟着转回来。
几次三番,宫胤也不转了,低下眼,定定地看着她。
景横波微微踮着脚尖,仰头看他,忽然给他理理粘在额角的乌发,一笑。
“一看你面无表情,就知道你心里翻江倒海了。”她嫣然道,“怎么,一句诅咒,心里不舒服了?”
宫胤拂开她的手,景横波却没让,反手握住他手指。
两人手指相扣,半举在雨中。
宫胤低头看看,没有再甩开,也没有说话。
他不会告诉她,传说里桑家里能做到总领的家臣,多出自大荒最神秘的背叛之泽,那一族唯一的神奇之处,就是善于诅咒,尤其死前以精血铸就的诅咒,向来应验如上苍许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