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燕绥换药倒是没真让随便儿动手,他并不想让孩子看到那些狰狞的伤痕,放随便儿去玩了,又让中文去准备车马好赶路。但是还不必急,他还在等一个人。
到了下午的时候,一个戴着斗篷的男子进了客栈,随即被中文请入了燕绥的房间。
男子掀开斗篷,现出张钺清俊的脸容。
两人对望一眼,都略有震动。
张钺惊的是殿下眼底又出现了那种空无的冷意,燕绥则是看他很不顺眼地想着这家伙几年不见呆在蛋糕儿身边倒被调教得人模狗样的。
张钺看见燕绥就叹息,一边庆幸一边苦涩地跌足道:“殿下!您若能早来几日,刺史也不用弃官自囚千里奔天京了!”
燕绥轻描淡写地道:“文臻心急,我也没办法。”
张钺瞪着他。
您是在炫耀呢还是炫耀呢还是炫耀呢!
半晌他坐下,想问燕绥当日到底发生了什么,又想提起随便儿的事,但燕绥已道:“闲话少说,只想问你,湖州如今可还在你手里?”
张钺脸色顿时黑了,半晌咬牙道:“我竟是没想到,朝廷竟会学了刺史的招数。将定州刺史派来做湖州刺史!”
当初文臻和他在事变时演戏割裂,就是为了保住他能继续掌控湖州,朝廷派来新刺史需要时间,新刺史适应湖州需要时间,这来去之间就足够他转圜了。
结果朝廷忽然厉害了,转手来个调岗!定州离湖州不过一日路程,定州刺史常往来湖州熟悉得很,定州刺史还因为这些年一直被湖州压着,向来和他不合!
如今派这么个人来,无论于公于私,可不要把他这个原刺史死忠压得死死的?
文臻走后第二日,定州刺史便带着圣旨和自己的一脉官员来了湖州,虽然他这个别驾不能随意撤换,却将下头有权撤换的官员换了个干净,又以清查视察州军为名去查毛万仞,州军这几年是超编的,带走的人不在名单上,虽然没查出什么来,但是一个军营偌大,想要查点东西实在不难,很快就查出军需不力等问题,要将毛万仞和潘航去职,他心知一旦潘航等人去职,接下来便是整个湖州官场文臻一脉倒霉,为此已经和刺史硬顶了好几日,双方争执不下,正在焦头烂额时,接到了燕绥的飞鸽传书。
张钺连夜便奔了来。
刺史奔往天京,暂时无法联系,他如果不能为她守好湖州,让湖州成为她的后盾,死也羞见刺史。如果说现在还有一个人能扭转湖州情势,那就只有殿下了。
他将情形简单地和燕绥说了说,又说起湖州军被逼立即开拔建州,定州刺史带了定州军来,牢牢看守住了湖州,所有官员吏役进出都受限,陷入不断的清查盘点之中。而百姓却得到了很多的安抚,江湖捞好相逢等等也未受到为难,显然定州刺史背后另有高手在指点,诸般行事很有章法。
张钺一边说一边愤怒,又庆幸地道:“那些人比我想象得更阴险……定州军竟然在文大人离开湖州之前就已经开拔,原来是打算先围困湖州军,趁夜冲入湖州军大营,再去通知软禁甚至拿下大人的。但也是咱们运气,定州军欲待夜袭之时,有人示警,毛都尉及时发觉,定州军不得不撤走,后来朝廷来人才不得不退一步,允许大人自行上京,也不知那位示警人是谁……”
燕绥只淡淡听着,等他说完便道:“让毛万仞和潘航放弃一切抵抗,敞开军营,对刺史罗织的任何罪名,不认罪但也不必硬顶,换防调动也口头完全配合,但以军心浮动为名,暂且拖延,那么定州军便会就近进入湖州军大营。”
张钺愕然看他,还没明白殿下的脑回路,燕绥只得耐着性子又道:“湖州军心一旦不稳,新任刺史怎敢安枕,必调定州军就近监督换防,而世事就怕比较……”
张钺恍然大悟。
世事就怕比较,湖州军这几年作为文臻嫡系军队,可以说享受了最好的装备和最高的军饷。定州军一旦亲眼看见湖州军的军备、待遇、军饷种种,如何能不怒火中烧?
到那时,军心浮动的就会是定州军。
再稍稍挑拨,哗变在即,一旦哗变,定州刺史已经调任,定然会推卸责任给定州都尉,但定州都尉怎么会坐以待毙?轻则撤回定州军,使新任刺史失去依仗,重则拉新任刺史一起下水。
毕竟不是谁都有文臻对军政下属的控制力的。
张钺越想越兴奋,心中感叹,再难的事,在文臻燕绥这一对面前,似乎都不是事儿。
“只是终究要换防去建州的……”张钺心想着湖州军现在已经全部是文臻的人,兵精马壮炮强,可谓难得的强军,这调到建州,便宜了别人,实在可惜。
燕绥面无表情地道:“换防的路上,山高水长,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张钺瞠目结舌地看他。
什么意思?
是要将这一支军队直接黑吃黑了吗?
可堂堂朝廷在编军队,愿意就此沦落吗?
他却不清楚,如今的湖州军,本就大多是盗匪出身,在湖州绕了一圈,得了钱粮和目前最强的装备,本身已经是赚了。
等于朝廷帮文臻燕绥养兵强兵三年。
更何况未必就是沦落,燕绥本就另有打算。
张钺知道自己不能再问下去,当即打住。只是他心中还有些顾虑,皱眉道:“毛万仞其人半路收服,刺史离开后便有些态度暧昧,我怕他不肯担这个干系……”
燕绥低头喝茶道:“当初文臻怎么收服毛万仞,如今照样施为便是。都不用费文臻当初的工夫,毕竟毛之仪很崇敬文臻不是么?”
张钺没听出这话里的醋味,再次茅塞顿开,诚恳长揖,道:“钺受教。钺这便去办理!”说完急冲冲便要走。
燕绥道:“回来。”
张钺:“??”。
燕绥:“这就结了?”
张钺:“???”
燕绥:“欺负了我的人,就这点教训就成了?你答应,我可不答应。”
张钺目瞪口呆。
怎么,这位还有绝户计?
还真有。
燕绥:“新刺史带了许多亲信来?已经空出了许多职位?还没来得及一一安排吧?你是湖州别驾,有职务支配统管之权,二桃杀三士,没听过?”
张钺再次醍醐灌顶。
但凡官职,总有肥缺优缺,也有清水衙门冷板凳,谁肥谁瘦,这里头可做的文章太多了。以他的身份,在其中做点鬼,将一些肥缺给不同的人做一些暗示性许诺,到最后一旦新刺史分配下来,有些人希望落空,立时便会生事。
休要小看小吏,掌握机密关节最多的往往就是他们,最容易做鬼的也是他们。
燕绥:“当然,这也需要你不可做强项令,不妨先虚以委蛇。”
张钺:“钺明白。殿下智慧天纵,钺心服口服,钺这就去……”
燕绥:“回来。”
张钺:“……”
还没完?
你是要剥掉新刺史官服还不够,连皮也剥了?
得罪宜王,百世不修。
燕绥却没有立即说话,转动着茶杯似乎在沉吟,张钺有些心急,半晌道:“殿下,但有妙计,尽说无妨。无论何等艰难险阻,钺都愿为文大人万死不辞。”
燕绥这才看他一眼:“当真?”
“殿下可以生死试之。”
“那正好。”燕绥没有笑意地一笑,“那便劳你献上性命一用。”
……
片刻后,张钺面色肃然,终于告别。
迈出门槛前,他忽然回身,道:“殿下,还有件事,您和文大人的……”
燕绥道:“张大人。犬子这几年多承照拂,在此谢过。”
张钺顿时明白,喜道:“您遇见随便儿了?他在哪里?一切可好?”
燕绥:“大抵在替我端饭?或者替我泡茶?再不然,准备衣裳?”
张钺:“……”
你这又是在炫耀吧炫耀吧炫耀吧?!
……
张钺黑着脸走了,随便儿带着他的子弟团来了。
其时燕绥正在闭目养神,他耳力出众,老远就听见随便儿在廊上和那群孩子嘀嘀咕咕。
“老大,你去试试,我觉得那个叔叔,看年纪也该有妻有子了,看我的眼神却像个缺儿子的,特别饥渴,而且有护卫有马车,老讲究了,一定特有钱,地主老财啊,不能放过。老大你老实憨厚,勤劳讨喜,你去试试。”
燕绥:“……”
饥渴你大爷。
老大:“……那随便儿你怎么不去试试啊,我觉得你更讨人喜欢啊。”
随便儿:“嘿!我能成功我肯定自己上啊,我这不是昨晚试了没成功嘛!你看今天我都被当小厮用了呜呜,老大你试试,你当了少爷,我们也沾光哟。”
又嘱咐妞妞:“妞妞你也可以试试,你长得可爱,怪蜀黍一般都喜欢小女孩,但是你不要总哭哟。”
妞妞:“呜呜随便儿我怕……”
随便儿:“哎哎哎别哭别哭,你不去行了吧,也是哦,老妈说怪蜀黍喜欢小女孩可不是什么好事,会吃掉她的。就这么决定了,你不要去了!”
燕绥:“……”
怪蜀黍你大爷。
随便儿:“要么瓜娃子你吧?你话少,僵尸叔叔话也少。你从小到大猜人心思都很准,应该能摸到僵尸的痒处吧?哎呀也搞不好僵尸毛病多,不喜欢人猜他呢……”
燕绥:“……”
痒处你大爷。
随便儿主意又打到甜甜身上:“甜甜,你去,你不爱哭。我娘都很喜欢你的,不过你不要太矫情,哎,我娘说叫甜甜的都矫情……”
燕绥:“……???”
文臻你大爷。
走廊上关于哄个有钱爹的面授机宜完毕,门被推开,伸进来从大到小一溜七个脑袋。
燕绥将书一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谁先来?”
七个娃娃:“???”
燕绥:“是老实憨厚,勤劳讨喜的老大?”
老大:“……”
燕绥:“是长得可爱,一向得怪蜀黍喜欢,就是有点爱哭的妞妞?”
妞妞:“……呜呜呜。”
燕绥:“是和我一样话少,但猜人心思精准,擅长搔人痒处的李瓜?”
李瓜:“……!”
燕绥:“是不爱哭但是有点矫情,也叫甜甜的甜甜?”
甜甜:“……”
随便儿:……等等,什么叫“也”?
燕绥:“商量好了吗?哪位来抱我大腿,骗我这个老有钱的地主老财做便宜爹,一跃成为少爷小姐,好让随便儿跟着沾光?”
屋外,听壁角的日语一头撞在墙上,捂着肚子狂奔去院子里释放狂笑了。
七个娃娃站在当地,面面相觑,显然无法应对这样可怕的突发事件,最后还是随便儿跳起来,将老大他们一起推出去了,很有义气地独自留下来,扑在燕绥膝前,仰起天使脸,谄媚地道:“僵……漂亮叔叔,这不是随便儿自己想当您的儿子,又不小心失去了机会,才……才想着推哥哥姐姐们试试的嘛……您就看在随便儿对您的爱戴份上,原谅随便儿一次好不好……”
燕绥:“僵尸?”
随便儿:“……不是!绝对不是!”
燕绥:“帮我穿衣。”
随便儿这回啥也没穿错。
燕绥:“推我去逛逛。”
然后众人就看见高大的男子坐轮椅,短腿的三岁小儿低头吭哧吭哧地推,满街的人指指点点,同情的泪水快要把那可怜的小儿淹没。
燕绥冷笑。
他的轮椅都是特制,蚂蚁都能推得动。
随便儿小屁股撅那么高,是故作辛苦呢,还是故意博同情呢?
这小崽子像谁?
逛完回来,也该吃午饭了,不用燕绥吩咐,浑身都是眼色的随便儿已经主动去洗手准备喂饭。
四大护卫今日闲得蹲在门口捉虱子。唏嘘着光阴如箭,爸爸们可算把闹心儿子给交出去了。
燕绥慢条斯理吃完饭,才忽然道:“可以考虑。”
他没头没脑说这一句,然后就准备出发了,随便儿莫名其妙,想了好久,一直到蒙着头脑被掳上马车,不得不跟着走,才忽然反应过来。
那僵尸是说,他既然想当他的儿子,那他,可以考虑?
所以,就把他和小伙伴们,都带着了?
随便儿瞪大眼睛,头发上竖,表情惊恐。
不!要!啊!
……
就在燕绥和随便儿斗智斗勇(划掉)单方面碾压的过程中,文臻一路疾驰天京,根本不知道某人和某仔已经江湖狭路相逢且对手N个回合。
说是十天,但在她的强力压迫下,七天便到了天京。
隐身的州军精锐便硬生生一直护送到了天京,这令礼部官员和旗手卫心惊胆战的同时,也惊骇于文臻的胆大包天,原以为州军顶多送出湖州境,后来又以为顶多送出南部,然后到最后,在天京城外,依旧能听见州军的马蹄声。
这位是要反了不成?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过了湖州境,大部队的州军确实回去了,文臻不可能带着大军招摇过境,各地关卡过不去的。
就算想办法带着三万大军进京,也不够对付天京内外的重兵,三十万还差不多。
但是她也选了精锐中的精锐,骑着千里快马,一路跟随。三百骑,一个可以保证她安全出入天京,却又不至于引发太多注意的人数。
在天京城外,她首次歇了一夜,而那一夜,三百骑赶到,先是困住了那三百旗手卫,再拿下礼部官员,将这些人连夜剥去衣裳,扔到了天京城外的深山里。
等他们跋涉而出,寻到人烟,找到衣裳,再赶回天京禀报,最起码也要三天。
而他们发回的湖州回京的消息,最快也要五天才能到天京。
也就是说,天京短则三天,多则五天,才能得到她已经出发回京的消息。
她要的,就是这个时间差。
永王他们对她不会没有防备,就算没有消息回去,她估计再过两三天城门就会加紧盘查,所以她最多也就这个时间可以利用。
次日一早,她进城。
老远就看见人群聚集,对着城头上方指指点点,隐约城头上旗杆高高,绑着一个血迹斑斑的人。
旁边排队等待进城的百姓在低声议论。
“听说是弑君的皇子,被擒下后绑上了城头,就是传说中那位很是厉害,也很得先帝宠爱的三皇子……”
“真是丧心病狂,先帝宠爱他,连我们都听说过,怎么能犯下那等弑父弑君的恶行!”
“是啊,如今也算恶有恶报,据说当时就被景仁宫的机关射中,陛下下令要将这乱臣贼子城头曝晒三日,三日后当众凌迟……”
“皇族子弟,不是说议亲议贵吗,怎么也如对待那江洋大盗一般羞辱……”
“那你也不看看这犯的是何等人神共愤的恶逆之罪!”
……
采桑白着脸色看那高杆上的人影,奈何太远,看不清楚,隐约觉得身形很像,她担心地看一眼文臻。
文臻只看了一眼,然后道:“进城。”
顺利地进了城,采桑欢喜地道:“啊,那不是殿下!”
文臻沉默了一下,道:“我不知道。”
采桑:“什么?!”
“我只知道。这个高悬城头的人,是等着我的陷阱。而我如果此刻动手,不仅救不出他,还会把我自己陷进去。”文臻淡淡道,“所以不管是不是他,我都不会在此刻出手。”
采桑抿紧了唇,此刻才发现文臻脸色惊人的白,而捏着马缰的手,指甲都是青白色的。
采桑心中电光一闪,才恍然惊觉,小姐看见那高悬城门的人时,是怎样的心情。
无限的恐惧、担忧、焦灼、煎熬……比她更甚。
然而她,不为所动,如山岿然。
虽然跟随小姐已久,采桑还是常常为她的决断和心志而心惊。
以为她确定了不是殿下才决然而去,却原来根本不是。
所以她才只看了一眼吗?
怕自己多看一眼,便再也忍不住了?
寻常人千里来奔,为救久别的爱人,于此情境之下,如何忍得?
可她忍得。
这般忍得,也不过因为她在血中炼过,火中锻过,万般煎熬中经受过。
何其艰难。
马车一路疾驰,每经过一处街市便剥去一层外皮。去掉一些装饰。
直到经过了五个街口,已经变成了一辆普通的灰色半旧马车。
天京东贵西富南贫北贱,这里是南城的一处普通民居聚集地。
马车在驶入一条三岔巷子后分成三辆,各自驶入一个院子。
文臻没有进入任何一个院子,在那三岔巷子之前便秘密下了车。
她进入那里一间土地庙,从那土地庙的暗门下去,经过一个长长的地道,再出来的时候,是另外一间香火颇盛的尼姑庵。
尼姑庵前院人来人往,都是眼线,后院清净,有人在等着她。
从天京出事起,所有江湖捞,好相逢,三问书屋,都已经关闭。但是人并没有走。
文臻进入,人们站起,未及说话,已经有流水般的信息递上来。
文臻匆匆看过,分析确定,城头上的,应该还是个陷阱。
这令她舒了一口气。
有人递上一个纸条,道:“这是最近江湖捞墙根总能看见的标记,我们不认得,但猜可能是有人想要联系大人,您瞧瞧。”
文臻展开纸条,上面画着一朵菊花,每瓣花瓣牙齿一样尖锐。
菊牙。
德胜宫。
“现在有办法进宫吗?”
“很难。我们认识的渠道,现在几乎都联系不上了。就算进去,最多也只能一个人,每个进去的人都要经历最起码五次搜身。”
文臻默然,她现在对具体情形一抹黑,她得先进宫一趟,将当日发生的事弄清楚,才能决定下一步到底怎么做。
“那就只能冒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