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国看样子也要不宁静了。”尧国离华昌郡不远一个小镇的最好的客栈灯下,燕绥将刚刚收集到的信报给烧了。
“那我们要改道吗?”文臻把玩着手中一个小木盒,转来转去地看,“听说华昌郡封掉了前往大燕的通道,要想过去,需要有华昌王府的通关令,咱们要不要去找步湛开个后门?”
“咱们若真能进华昌郡,也就不用找步湛了。你不用担心,中文会想办法。绕道是不成的。咱们得抓紧时间,不然我猜你很快就要有活儿干了。”
文臻明白他的意思,自己在外已经太久,要么很快就要被宣召回天京,要么就可能直接外放,大概率是要很快去湖州的。
她将手中小木盒一放,有点烦躁的样子。
这个木盒里装着燕绥送的药,是那个侏儒拼死送来的,按照之前唐羡之的说法,这个是假的。真的已经被唐羡之调换了,当面毁掉了。但是两人可不会轻易相信唐羡之,燕绥已经看过了,说这个木盒里的,应该还是真药。
但就算是真药,经过了唐羡之的手,她现在愣是不敢吃。
“你说他是不是换过药了呢?但是他也可能猜到我会这么猜所以故意不换好让我看着药也不敢吃,但是他也可能猜到我可能会这么想因此还是把药换过了啊啊啊脑子已经打结成麻花了肿么办……”
燕绥走过来,看了一眼药,又看了一眼盒子,伸指一弹,盒盖粉碎,里头并没有什么变化,直到文臻用手帕将盒盖拿起对着灯光细细看。才发现木质盒盖的中间部分,似乎颜色略微有些深。
凑上去仔细闻,才闻到极细微的一点异味。
“问题不是出在药上面,而是盒盖?但是侏儒被追杀,最后还是将药盒送到了我手中,药盒会在什么时候做过手脚?如果在侏儒完全没有察觉的情形下做了手脚,那么说明唐羡之的人追着侏儒已有一段时间,那么……”
“那说明,唐羡之自从当初海上遇见我的师门,看见我师门采火山火炼药,就可能留了心,一直盯着无尽天那边,所以才非常了解这药。这次来留山,可能还有一个原因,是要亲自在这药上做手脚。”
文臻想着唐羡之心思深沉,确实很有可能这么做,便点了点头。
药没有问题,问题却出在盖子上,将药盒偷梁换柱,用毒水煮过盖子,再放回侏儒怀里,让他临终把药送回给文臻。
文臻不发现便罢,发现了,也会因为对唐羡之的怀疑,不敢轻易用药,但是唐羡之要的就是她的犹豫和怀疑——不敢吃,长期装在煮过毒水的木盒里,盖子里的毒性会慢慢散发出来,药最终就会变成毒药。
从那盒盖的味道来看,那很可能是伤害神经的某种毒,这毒如果是燕绥撞上,伤害会非常大,或死或疯,如果是她吃,也可以以此来控制她,唐羡之怎么都不输。
这份心思巧妙毒辣,文臻摇摇头,再一次觉得心累。
燕绥也摇了摇头。
虽然累,却没累到点子上。
所谓聪明反被聪明误,就是这样的。
唐羡之和文臻一样,知道这药的珍贵,却不知道珍贵到关乎他的性命。
因为自从海上遇上无尽天炼药,他便知道唐羡之会盯上这事,所以之后故意让师门频繁送药,每次都极尽阵仗地护送,仿佛那药无比珍贵,唐羡之一开始自然上当,没少派人劫掠,劫去了却发现,不过是比平常丹药好一些的药罢了。
这样的事情次数多了,折损人手做无用功,唐羡之难免会受到压力和非议,不得不收手,只严密监视。
按说做到这地步,以后送药也就安全了,但偏偏师门为了解决他日渐严重的问题,闭关了几个月来练这最重要的药,导致两三个月没有丹药送来,因此隔了几个月之后送来苍南的这颗药,便引起了唐羡之的重视,亲自出手。
但终究因为之前燕绥的故布疑阵,他的重视没有达到应有的高度。
否则,毁掉药就够了。
燕绥唇角一弯,想着等唐羡之临死之前,一定要把这事告诉他,说不定可以让他死得更快一些。
“盒盖已经毁了,毒性不会渗透到药中,你把药吃了吧。要不要我喂你?”燕绥伸手去拿那药。
文臻手一收,瞟他一眼,慢悠悠道:“我在想,如果这药真的是我吃的,唐羡之不会花这么多心思去追踪,这药,本来该是你的吧?”
“你吃的哪颗药不是我的?咱们俩到现在还要分彼此?”
“不仅是你的,甚至可能是最重要的一颗,是师门穷尽心力为你练的对不对?否则你何必专门让侏儒给我送去?”
“我那不是得罪了你得赶紧给你赔罪吗?”
文臻望定他,忽然甜蜜蜜笑起来,双手撑在桌边,低头看着微微仰头的燕绥,燕绥一看她那笑,就知道不好,还没来得及说几句话找补,文臻已经笑眯眯温柔地道:“燕绥,燕三,燕甜甜,这时候了你还敢和我撒谎,你啊,做个人吧!”
她抬脚,啪啪啪,踢断了桌子腿儿,椅子脚儿,小几墩儿,床榻垫儿,反正有腿的都踢断一条腿,让所有坐人躺人的东西都不再对称齐整,便说一声去做夜宵,扬长而去,走的时候还瞄了一下某人的第三条腿。
出了门,她直接下楼,找到店家,道:“店家,楼上所有上房,我都包了,除了我方才住的那一间,全部安排你们的小二住进去。”
店家瞠目结舌地看她,文臻甩出一枚金钱:“问一句,我就不要了。”
店家的衣袖飞快地拂过桌面,转眼金钱不在,世界也清净了。
随即店家安排自家店小二去住那些空着的上房,人人欢天喜地。
一肚子恼火的文臻釜底抽薪,让殿下今晚再没地方可以安睡,才稍稍出了气,去厨房准备去给自己做夜宵。
忽听脚步声响,有几个人走进门来,一眼看去,都是女子,只有一个看起来有点憨傻的男护卫。几人拥卫着一个女子,那女子身姿玲珑,个子算是高挑,戴着黑色的幂离。
她身边几人气色都不大好,颓然衰败,风尘仆仆,其中一个紫衣少女和幂离女子低声说了几句,那幂离女子一直频频点头,显得很是顺从模样。
屋外有小二在帮忙套着他们的马车,那车也是漆痕斑驳,满是灰尘,拉车的马却十分高大,且不用人带就自行离开,文臻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那紫衣少女上前对店家道:“一间上房,一间普房。”
文臻看了几人一眼,心想这幂离女子是主子,明显是要一人一间的,其余的女子挤一间已经很窘迫了,怎么这个男护卫连房间也不配有吗?
“这位夫人,抱歉,小店上房已经客满了。”
“我们家公……小姐怎么能住那普通客房,店家,帮忙匀一间出来吧。”
那紫衣少女几番恳求,店家只是摇头,那幂离女子看他们始终说不出个结果,似乎也终于忍不住火气,忽然上前一步。
紫衣少女立即转身,牵住了她的衣袖,轻声说了几句。
幂离女子静默半晌,才抬手,慢慢扯开衣袖,低声道:“普通客房也可以的……也就一夜工夫。”
她抬起衣袖时,腕间森然碧绿光芒一闪。
文臻忽然快步走了过去。
一边走一边笑道:“哎呀,几位,打扰一下。我刚才要了间上房,准备招待客人,但客人明天才来,要么,就匀给你们吧!”
说着对店家使了个眼色,店家连忙点头,又示意小二去清理出一间房来。
紫衣少女喜道:“哎呀,这就多谢姐姐了!”
文臻此时才看见这少女面容,算得上秀丽,难得的是气质非常优雅,某种程度上比那幂离女子风采还要胜上三分。
一个丫鬟,能有这般气质,想必就是与生俱来,文臻想起君珂也是这种类型,生来气质优雅,顿时对这紫衣少女生出几分好感。
店家在文臻示意下,将文臻旁边的上房空了出来,那紫衣少女扶着幂离女子进门,文臻打开隔壁的门看看,中文几个正在搬椅子凳子呢。
她听见隔壁唧唧哝哝商量着吃什么,那幂离女子听着小二报菜名,半天不置可否,文臻自下了楼去了厨房,看厨房里居然有新鲜驴肉,还有一种东堂少见的蔬菜蒲菜,便做了一盘驴牛双肉火烧,一锅奶汤蒲菜。一路端了上来。
文臻做的火烧,外层两面金黄酥脆掉渣,里层柔韧筋道面香十足,再将经过特殊调料同时烹制过的驴肉,和炒制过的牛肉香菜一并夹入,牛肉粒润而不燥,驴肉醇厚异香,油润适口,香菜便是色与香的最佳点缀,碧绿可喜,香气浓烈,夹入热腾腾的火烧,肉汁慢慢浸透火烧内部,一口咬下,先是酥脆的油饼渣簌簌满口,然后是浸透丰美肉汁的柔韧面饼,然后是牛肉的柔嫩多汁,驴肉的鲜美肥润,最后是香菜的清爽又浓烈的淡淡异香……
而奶汤蒲菜,清鲜脆嫩,汤汁滑爽,正好中和了肉火烧略略油腻的缺点。
驴肉本就有别致异香,又是文臻出手,等到火烧出锅,整个客栈的人都被惊动,忽然多了无数人流着口水叫菜,小二楼上楼下跑成了风火轮。
文臻端着菜经过隔壁,果然里头讨论的声音一停,随即那紫衣少女出来,召唤小二,道:“请把这位姐姐的菜色照样给我们来一份。”
小二苦笑道:“姑娘。这是人家自己做的,咱们店里买不着。”
楼下有人大喊道:“喂,这位姑娘,分点过来,爷给银子!”接着便有七嘴八舌的声音都要买。
文臻探头对底下道:“承惠一个火烧十两银子谢谢!”
底下一静,有人大骂:“你强盗抢钱呢!”
文臻也不理会,而那紫衣少女原本嘴唇动动也想买,听见她报价脸上露出为难之色,垂眼道:“那……那算了。”说着很不好意思地对文臻一笑,便要关门。
文臻手一拦,笑道:“瞧你家小姐还没吃晚饭吧?来,分你一点。”说着便十分自来熟地推门进入。
那紫衣少女没想到她这么自说自话,呆了一呆也只好跟进去,幂离女子已经取下了幂离,一张脸堪称美丽,只是眉宇分得有点开,眉毛画得也过于精致过于高,总显出几分凌人的盛气来。
见文臻进来,她眉头一挑,便要呵斥她出去,不知怎的,看了文臻身后一眼,忽然又住了口。
文臻倒没看见这一幕,她正在用备好的碗分食物,紫衣少女在她身后不断表示感谢,文臻只挥挥手,道一声大家都是女人,有缘相会,不过些许食物,何足挂齿。
说完她也不多留,也不打听对方情况,摆摆手便走了。走的时候,能隐约感觉到那两人都松了口气。
文臻回到隔壁,果然,某个豪奢的家伙,无法忍受断腿家具,也没有别的房间可以住,干脆让人买来全部家具,正在换,整个屋子没处下脚,还有一个巨大的拔步床,得拆开了向楼上运。导致整个长廊,楼梯,也都被家具堵住了。
文臻抱臂看着,心想这家伙的折腾能力越来越厉害了。
她只留下了一人份的点心和汤,没有燕绥的份。
无他,心中还有气。
气他对自己生命的轻贱态度。
气他到此刻还不能为了她去珍惜生命,是她不香,还是蛋糕不好吃?
这些都不值得他为生存多费一些心,多委屈屈从一下,多和命运抗争几日吗?
那药明显是他的救命药,为什么想也不想便推给了她?
她便是有隐疾,也不至于就要了性命,何须他如此牺牲?
不是必须的牺牲那就是愚蠢浪费。
文臻心里发愁,因为很明显,燕绥的思考方式已经开始走偏,正常人的思维已经无法揣度他。
她抱着手臂在那想心事,再一转头,点心和奶汤已经不见,嘴里被塞进一点剩余的饼皮,某个偷吃的不要脸的家伙还在试图诱哄:“张嘴,啊——”
文臻啊地一声狠狠咬了下去,燕绥的手指却飞快地收了回去,顺手还在她脸颊上擦了一把,想了想,又在另一边脸上对称地擦了一把,擦完了看看,觉得两边留下的油迹深浅程度不一,便又端着她的脸,招呼正在吭哧吭哧想办法把拔步床往里挪的中文,“拿油彩来。”
文臻啪地打掉他的手,三两下把油迹擦干净,这要给他不断地修正调整下去,脸上迟早成画成全套的钟馗。
走廊上送家具来的店家愁眉苦脸地道:“客人,这床拆了都不好搬,您瞧这客栈屋子小,没道理要这么大的床啊!”
“对于尔等这种普通人,自然是不需要这么大的床的。”燕绥淡淡答。
文臻一把推开又暗搓搓开车的某人。
这么一推,在长廊上斜对隔壁窗户的她,忽然看见隔壁屋内白光一闪,然后一声惊叫。
普通客房在楼下,那女子的护卫等人也听见了惊叫,要往楼上冲,却被家具挡住。
文臻立马抓住身边一样东西便砸了出去。
那东西哗啦一下砸破窗户,啪地一声将那白光砸歪,一声闷响,伴随桌椅翻倒之声,等到文臻冲进屋内,就看见满地狼藉,两只惊惶抱在一起的鹌鹑。
那刺客已经不见。
文臻叹口气。
毕竟不是人人都像她一样,对刺客这种生物早混出免疫力来的。
她对燕绥看了一眼,燕绥漠不关心地将最后一点火烧吃了。
文臻又对室内那一对鹌鹑看了一眼,心想鹌鹑遇见自己两人,也是活该倒霉。
两人从看见幂离女子腕上戴的星芒祖母绿的第一眼,便将她做为了攻略目标。原因无它,两人要去华昌郡,华昌郡王据说野心勃勃,有意谋反,就是因为封地里挖出了一个祖母绿矿。还是极少见的星芒祖母绿。
这东西极其珍稀,也不可能大量拿到市面上,这女子腕上已经戴上了祖母绿,说明要么和华昌王有关,要么身份尊贵。
但她的从属,衣着,出手来看,她现在处于一种窘迫的境遇,护卫已经伤亡很厉害。
这种身份,这种境遇,很可能处于被追杀或者逃难状态。
这种身份的人也一定非常谨慎多疑,所以文臻先市恩,但一点食物赠与并不足以和对方攀关系,只不过打个底罢了。
然后燕绥换家具,堵住了所有上楼的路,给追杀对方的刺客制造机会。
但也因为堵住了所有的路,对方要刺杀只能从屋顶往下。
换家具后,两人便自然得在走廊上等待,那么就能第一时间看见从屋顶下来大的刺客,出手赶走刺客,来当这个现成的恩人。
展示武力,自然也会被急缺护卫的对方看在眼里,起意招揽。
一切都在看见那抹绿芒的瞬间便已经安排妥当,文臻甚至一个眼神都没给燕绥,燕绥便已经配合完了。
果然片刻之后,那两个女子便真心诚意地感谢文臻,并邀请她共进夜宵。
共进夜宵是假,怕刺客卷土重来想拉住她保护是真。
文臻就当不明白,继续扮演热情爽朗的江湖女子,和对方通了名。
文臻自称姓隋名丹高,这样燕绥喊她蛋糕儿的时候便不会露馅,燕绥那性子,可不是随便肯改称呼的人。
对方那高傲女子自称姓姚,名皓莹,紫衣女子是她的侍女,随她姓,单名一个妍字。
一顿夜宵吃完,文臻已经诉说完想要去华昌郡探亲却发现封锁道路的苦恼,姚皓莹和姚妍对视一眼,果然表明自己两人也是要去华昌郡,并且有通关文书,可以一起同行。
文臻大喜,当即约定了明日一起出发的时辰,便告辞回房。
回房果然看见一切都已经恢复原状,一个巨大得突兀的拔步床横空出世,而美人正于床上海棠春睡。
文臻丝毫不解风情地走过去,捏住了他一边的耳朵,半晌,美人叹口气,懒懒道:“还有一边耳朵呢?”
文臻拎住另一边,燕绥又道:“靠近些。捏的角度不对称。”
文臻又靠近些,燕绥顺势手一按,将她的脸按向自己。
结果文臻手臂煞风景地挺得直直的,硬撑着把自己定在离他脸零点零几公分的地方,噗地吹飞了他额上微乱的发,笑道:“想索吻?隔空吻一个。顺便通知一下,什么时候你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什么时候咱们才有真正实际的碰触哟。”
燕绥也轻轻一吹,吹起了她的刘海,懒懒道:“你要是同意全身给我吹一遍,我也没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