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臻竖起手掌,示意两人不要说话,低头对林飞白道:“信我。我能保住所有人的周全,包括我自己。”
四周一片沉默。
大祭司漠然而立。
那个空灵浑厚很仙气的声音并没有响起。
文蛋蛋骨碌碌滚了回来,示意文臻看。
文臻一眼看见那个胖子已经倒下,被先前那矮胖妇人一脸焦急地扶住。
“腹语者。”文臻轻声道。
那个青衣少年明显神智有点问题,所以这个大祭司依旧是傀儡,而代他说话的声音之所以如此奇怪,就是因为话始终都是那个胖子说的。
文臻通过一旦大祭司讲话,他的肚子便会轻微弹动发现的。
如今把人放倒,大祭司自然就成了哑巴。
“大祭司不说话,那就是默认我的建议咯。”
那矮胖妇人立即焦灼地道:“不行!凭什么你几句威胁,我们就要放人!谁还怕你千秋谷一点火药弹?来人,去放那些百姓进来,我倒要看看,你们敢不敢炸死留山百姓!炸死了我看你们要如何立足!”
凤翩翩怒道:“留山百姓如此崇敬爱戴你们,你竟然这样对待他们!要百姓血肉来试探火药所在,你们还有没有人心!”
矮胖妇人冷笑道:“火药可不是我埋的!”
文臻悠悠道:“你又是谁?什么时候轮到你在这里指手画脚了?”
矮胖妇人冷冷道:“我是大祭司座下神通姑姑之一,我能代表大祭司发布命令,自然有资格拒绝你!”
“哦,神通姑姑啊,失敬失敬,那么神通姑姑方才的态度,就是大祭司的意思?”
“当然……”矮胖妇人刚要回答,忽然感觉有异,回头一看,脸色巨变。
人群之后,潘航一脸冷笑地站着,他身后,不知何时已经跟了很多老少留山百姓,矮胖妇人认出里头很多都是各寨的头人。
现在那些头人,都用陌生震惊和愤怒的眼光盯着她。
矮胖妇人心中轰然一声,知道着道了。
眼前这位大当家真是厉害,这般劣势还能反将她一军,认输谈判是假,趁她放松之下先放倒腹语者,让大祭司失去说话的机会,再激她跳出来,说了不能说的话。
这一句,就能毁掉殿下这几年在留山的经营!
“……当然没有!”她反应也快,立即反口,退后一步道,“我算什么东西?大祭司座下一普通姑姑耳,大家都知道我的,我素来性子爆没成算,大祭司没少惩罚我,今儿这话是我自己糊涂,和大祭司可没关系。”
文臻笑笑,道:“您这舵转这么快,可不像个没成算性子爆的人呢。”
矮胖妇人不敢再和她对话,恨恨又退后一步。
文臻也不追击,冲着大祭司再笑:“大祭司觉得我提议如何?如果您再不说话,那就是默认咯。您既然默认,您这些属下不至于不认吧?咱们的留山大祭司啊,万千百姓心中的神,总不能自己的属下都使唤不动吧?”
那矮胖妇人霍然抬头,想要说话,嘴唇蠕动几下,终究是没敢再说。
这位句句都是坑,怎么走都避不开她的坑!
这位神秘的大当家,到底是谁?
当初杨庞同虽然和总寨勾结上,派人刺杀文臻,却并没有说出文臻的真实身份,只说她是萧离风离世前立的大当家。因为他不知道对方也是朝廷中人,总觉得文臻的官家身份对这些土著没什么意义,另一方面也想捏着这个秘密,必要的时候拿来谈判或者出卖。等到文臻来了,并雷厉风行地拿下共济盟,他再想将这个消息传给总寨的时候,他所传出的消息,都已经被修改过。
文臻并不在意这个身份被大皇子所知,反正她又不是没捏着对方的把柄,但少一个人知道总归是好的。
大祭司依旧沉默。但很明显,他的那些属下,都一动不动,没有让开的意思。
文臻向后一躺,舒舒服服地道:“大祭司,看来你的这些属下,都不怎么把你的安危放在心上呢。”
青衣少年依旧漠然而立。
忽然呛地一声,持刀架住凤翩翩的手镯女子,忽然收刀。
这一手惊得所有大祭司属下都看向她,眼神里满是不赞同。
那女子对上这些眼神,似乎也有些不安,但随即便笑了笑,收刀走向自己的轿子,挥手道:“把那两个人放了。”
不等众人犹豫,她又道:“祭女的话,你们也不听了吗?需要我请留山百姓来帮忙吗?”
这话一出,片刻之后,架在闻近檀和林飞白头顶上的剑无声撤了回去,然后齐齐对着文臻心口。
闻近檀不动,林飞白也不动,文臻笑一声,手指一抬。
林飞白立即道:“你不要对我下手,我会下去。”
文臻顿住。
“但你要让我先帮你包扎好。”
文臻这才注意到,自己手臂上有一块血迹淋漓的擦伤,火辣辣的痛,只是刚才心神紧绷,根本就没注意到。
而且她现在问题更大的好像是眼睛。
她放下手,林飞白从怀中取出干净的白布和金疮药,替她裹伤。
千秋谷内外一片寂静,人人沉默着看着那高挑姑娘半跪在文臻面前,手指稳定而细致,淡绿色的膏药先在指尖停留,用体温将其暖化融化,再缓缓地涂在伤口上,白布一圈圈缠上去,像将心事和柔情也这般密密相缠。
不知怎的,众人都觉得,此时不宜有声。
此时含着硝烟气息的风都似细腻温存。
文臻垂头看着林飞白,他有点狼狈,不复一贯的齐整洁净肃然如雪,发丝凌乱地散在脸颊,鼻尖还沾一点血迹,在她朦胧的视野里,倒多了几分疏落气质。
他的睫毛不算很长,却非常浓密,但依旧可以看见那眸光专注凝定,藏几许温柔,让人想起千万年冰川不化,冰层里凝结一朵上个世纪春天开过的花。
片刻后,林飞白微凉的手指一顿,离开了文臻的手臂。
然后他并不停留,转身下车。
文臻舒了一口气,在装饰华贵的软褥上躺倒下来,舒舒服服摆了摆手,那架势就像大王正准备去巡山。
她也对那手镯女子摆摆手,以示谢意。
手镯女子抿抿嘴,只觉得自己在这个眼神朦胧温软的女子面前,无所遁形。
她知道之前这位大当家的话是说给自己听的,问题是大当家怎么知道她心许大祭司?
多智近妖啊……
文臻看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撇嘴笑了笑。
是啊,猜出她是祭女,猜出祭女喜欢大祭司,猜出祭女冲着大祭司的安全也会出面,所以才有谈判成功的可能。
怎么猜出来的?
简单,看眼神。
她也是有男朋友的人了,一个女子看心爱男子的眼神,再没有看错的。
何况先前在路上,她和林飞白互相推让,一度姿态亲密,让人误会是情侣,当时这姑娘眼神羡慕,她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随后她就明白了,这位不仅喜欢大祭司,还神女有心,襄王无梦。
她还看出来,这位祭女对留山并没有太多野心,心思只在暗恋对象身上,很可能是冲着保护暗恋对象才来做这个祭女的,所以绝不会舍得他有一丝危险,对于他的大业,倒没什么执念。
这对她很有利。
文臻躺下来,并没有推开身边还昏晕着的闻近檀。
这一点很奇怪,潘航和凤翩翩都看过来,文臻微微摇头。
而对于大祭司这一边的人来说,多留一个人质自然是好事,也没人主动要放闻近檀。
害怕车驾挪动给文臻反抗机会,大家还是维持着原本的姿势,扶起了车驾,几个人站在车上,长剑对着文臻,另一边的矮胖妇人过来,往文臻嘴里塞了颗药。
文臻笑眯眯吃了,道:“很甜。多谢。”
矮胖妇人冷笑道:“死鸭子嘴硬!”
她似乎对自己的药很有信心,当即便走开,车子掉转,慢慢转向人群。
之前百姓虽然被潘航带进来一部分,但是潘航也让手下尽量隔开他们,此刻他们才看见大祭司的车驾,顿时发出一阵骚动。
矮胖妇人忽然想到了什么,猛然变色,疾奔而来。
文臻却在此时,忽然将手上鲜血往闻近檀脸上一抹,然后将她推下马车!
一边推一边大笑:“大祭司,说好有罪者天罚的呢!看,老天第一个雷就劈你!”
凤翩翩飞奔过来接住闻近檀,一手摸上她鼻端,笑道:“啊,果然死了!”
矮胖妇人停住,跌足,怒极猛跺脚。
“奸诈!”
此时百姓已经炸开了锅。
他们并没有看见后来的大祭司身份转变,在他们的意识里,闻近檀就是大祭司,大祭司亲口说过有罪者会被天罚,然后众人亲耳听见了他的神通姑姑的可怕言论,现在又亲眼看见大祭司被雷劈得满脸鲜血人事不知。
“大祭司死了!”
“大祭司践踏百姓性命,违背神的意旨,被天神降罪了!”
“大祭司根本就不怜爱世人!老天啊,救救我们吧!”
崩溃哭嚎很快传到了谷外,外头等待的百姓们本就因为里头的爆炸声焦灼不安,如今听见头人们的喊叫,顿时乱了套。
而此时,山间风云渐动,无数树木草丛簌簌乱响,但此刻大家都陷于混乱之中,无人察觉。
眼看泱泱百姓往里头挤,大片千秋盟战士往外头冲,那矮胖妇人急忙指挥众人:“快!护着大祭司和人质先走!”
车驾快速行进,百姓们纷纷避开,也有避让不及的,那些驱车的人毫不犹豫碾过去。
文臻一眼看见一个孩子跌在前方,而他的母亲被人群冲散无法过来,正拼命张手哀呼求救,但车轮辘辘,完全没有停下的意思。
她忽然翻身滚下了车!
车上看守她的人原本以为她已经中毒被制,没想到她竟然还如此灵活,大惊之下剑光交剪而下。
“咻”一声飞光如电,一柄剑远远横飞而来,撞上那几柄剑激出一溜灿亮的白光,所有剑齐齐坠落。
属于林飞白的佩剑,撞飞那些剑后犹自一个横削,将冲向文臻的一个男子割喉。
文臻已经一个翻滚滚到那孩子身边,用力一堆将孩子推向最近的一个千秋盟属下,那人伸手一抄将孩子抄住。
而此时,在那些凌乱的脚下,一条蛇无声无息游向文臻,被文臻嫌弃地推开去,一个翻滚避过一刀。
然后是一只刺猬。
文臻:“……”
再次推开,再一个翻滚避过一剑。
再然后冲出来一只豪猪。
文臻:“……”
可真去他妈的。
能来个像样点的吗?
不是细就是有刺,能驼人吗?
哒哒哒声响清脆,高高的角虬曲美丽,这回来了只梅花鹿。
文臻朦胧的视野里隐约看见,大喜翻身爬上,忽然身后一重,好像多了样东西。
她回头,赫然看见竟然是那个恍惚而漠然的大祭司。
这家伙方才她惊鸿一瞥还在挺远的地方,这是怎么跨越人群忽然出现在她身后的?
瞬移?
她并不紧张,回手摸了一把,她虽然受伤,但是反应动作,比看起来迟钝茫然的大祭司快多了,转眼大祭司就软软地倒在了她肩膀上。
文臻没有让开,这狭窄的鹿背上,也没地方躲,而且靠近了,不知怎的,她对大祭司忽然生出一种熟悉的感觉。
她一手反扣住大祭司,驱动梅花鹿逃跑,身后有人追来,有发现大祭司不见了的总寨的人,也有自己的属下,但此刻百姓狂涌入谷中,两方人流交汇,再加上烟尘弥漫,一时大家都被阻住。
而文臻这里,百姓会下意识避开野兽,这只雄壮的梅花鹿扬起蹄子,一鹿当先,很快逆行冲过了人群,文臻刚想催动梅花鹿往隐蔽处跑,却忽然发现天黑了。
不,不是天黑了。
是她的眼睛!
眼前好像忽然降下了一层黑雾,比先前更加混沌地遮蔽了视线,几乎已经没法辨景物,文臻心中大惊,她原以为是爆炸的剧烈震动导致自己金针逆行,伤了视神经,等会事情解决调息治疗,总有办法,之前自己也丧失过嗅觉味觉,后来还是慢慢回来了,但没想到,就在转瞬之间,情况便严重了。
她现在也不敢轻易跳下梅花鹿背,隐约听得喧嚣人群如海,海中央似乎有林飞白的声音在呼喊“小真!小真!”。
那声音远远听来也撕心裂肺。
她却不敢应,她怕敌人追得比林飞白近,她这一应声,先做了敌人的靶子。
她紧紧伏在梅花鹿背上,听得耳侧风声虎虎,那鹿似乎在一路奔行向上,走的路很是崎岖,也因此她感觉到周围的人群越来越稀少,四周明显不是正常山路,不断有树枝碎叶擦到她的脸侧,衣裳也屡次被挂着撕破,感觉那鹿越走越斜,越走越慢,就好像尾巴给什么人拖住一样一步一滑,文臻心中惊讶,回头看去,并没有任何人的痕迹。
眼看她就要抱不住掉下去,忽然一双手臂伸了下来,将她一揽。
这一揽极其有力,她一惊,随即便摸到了那臂上厚厚长毛,还有浓重的骚气,应该是头猿猴。
她被揽起时还不忘拽着被她毒倒的大祭司,那猿猴本想把她负在背上,眼看无法担负两个人,便拽着她一路乱走,文臻深一脚浅一脚奔走于山林间,听得人声渐渐远去,四周越走越静寂深幽的感觉,心中暗暗叫苦。
这下固然逃脱了大祭司的人追寻,自己的人也失散了。
真是人倒霉起来,喝口水也塞牙,本来自己身边有上万子弟,英文受命带队保护,林飞白也有师兰杰暗中照管,怎么都不会出事儿。但偏偏这些人大多留在后谷,前头留山百姓狂涌而入,事出突然,谁又能在上万人群中找到她?
而她驭兽而行,轨迹诡异,肯定都没走正常的路,再加上上万人踩踏过的地面,英文的队伍寻踪本领再强都很难发挥,如今遁入留山深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走出来。
猿猴带着她走了一阵,文臻停了哨声,那猿猴便放下她远去。文臻感觉眼前的黑暗越来越重,趁着还能勉强看出个轮廓,拖着那个大祭司,找到附近一个山洞,说是山洞,也就是个宽一些的山缝,勉强可以遮风雨。
她放下大祭司,伸手在他脸上一摸,然后一撕。
面具和皮肉分离声音微响,她低头凝视那张脸,实在看不清楚,但是可以分辨出尖尖下巴,高挺鼻子,那脸型好看得有点特殊,那种眼熟的感觉又来了。
她伸手,细细将大祭司的脸都摸了一遍。
然后她又去摸大祭司的腰,没摸到东西,但是忽然感觉他的腰带有点特殊,质地软韧,却又有点金属般的触感,一片昏暗的视线里,隐约金光灿烂。
她忽然想到以前听燕绥说过,东堂有种珍贵的材质金丝筋,坚韧刀枪难入,但是非常稀少,只有部分贵族才会用。文臻没见过,因为燕绥虽然衣饰重锦,但并不喜欢金光灿烂的东西。
文臻一挥手,文蛋蛋滚了一圈,解了大祭司的毒。
大祭司眼睫眨动,即将醒来,文臻忽然道:“司空昱。”
大祭司:“……唔。”
文臻的猜想得到证实,也不禁挑高眉毛。
从异能和轮廓,猜想是司空昱,但她实在没想到,大皇子竟然这么大胆,连司空世子都敢弄昏神智来做这个大祭司傀儡。
留山百姓尊奉的神的代言人,居然是汉人!
“司空昱,你为何会在这里?是大皇子要你做这个傀儡的?大皇子的目的是什么?”
司空昱没回答,这个往日精灵般的男子,此刻看起来浑浑噩噩。
文臻皱皱眉,确定他神智出了问题,但给他把脉,却并没有中毒。
文臻头痛地苦笑一下,早知道不把人弄走了,现在得不到想要的讯息,也无法拿他做挟制,简直是给自己找拖累。
眼看天色将晚,总得先度过这一夜再说,文臻道:“你,出去,找点干柴,再劈点竹筒来。要不长不短的。”
她本是尝试,不想司空昱真的起身出去了,文臻皱起眉,心想司空昱武功不弱,异能更是牛逼,可以说是天机府异能最强之人,不然也不会带队去南齐参加天授大比,怎么就沦落成这样?
想到天授大比她心中一动,明显司空昱在天授大比中还没问题,回来就出了问题,他的事情,是否和天授大比有关?
过了一会,司空昱回来,带回来一大捧树叶枯枝,还有一些竹筒,文臻没有让他打猎,怕出问题,吹起哨子,不多时便有野兽靠近,文臻选了个肥大的兔子,让其余野兽散了,对兔子说声抱歉,一刀宰之。
她用卷草杀兔子的手势极其干净利落,司空昱怔怔在一边坐着,忽然喃喃道:“……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