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臻怔了半晌,揉了揉脸,心底叹息一声。
那么能撩的周大小姐,怎么还没收服这头神兽呢。
看她家饕餮,都被她搞定了,明明她段数比周大小姐差远了。
果然心志坚定的人,一旦冲进牛角尖,那就死死嵌在那里,果然九头牛都拉不出来。
她扶着林飞白回到一片狼藉的竹楼,拆下被子,将妙银挪出,扶着林飞白在床边坐下,便急着去找夹板等物。
林飞白一直凝视着她,道:“别忙了,这都快天亮了,天亮后还有事,你赶紧休息一会儿,我看你气色不是太好。你今天吃得很少。”
文臻端着东西过来,一把撕掉他的面具,果然看见他额头冷汗一片,却强撑着不露半点疲弱口音。
“自己更难看就不要说别人了。”文臻给他包扎,“你怎么会来这里?师兰杰他们呢?”
“近期陛下让我去军中历练。父帅接到密报,说西番大将耶律靖南潜入东堂境内,往南一路来了,怕他心怀不轨,父帅命我一路追踪,一直追到留山附近,我无意中发现了你的踪迹。师兰杰他们跟踪另一路,很可能是已经被耶律靖南发现,派人引到了别处了。”
“这个耶律靖南是谁?”
“西番重臣家族耶律家族的人,前阵子曾进攻南齐,据说大败而归,小命都险些丢了,因此很受了一阵冷遇,大抵不甘心,又想在东堂作妖,换取功劳做进身之阶了。”
文臻抬头,和林飞白对视,两人在一瞬间心中都想到了一个人。
西番的大将,乔装改扮,出现在大皇子的势力范围……
联想到现今的海战,和留山的诡异动向,大皇子这是想做什么?
文臻忽然道:“安王殿下拥海军守东南,有军权,又远离中枢,看上去很安分。”
林飞白:“大皇子所统带的海军虽然号称二十万,但面前有连绵三千里大山横亘,侧方就是林帅所带的边军,海军无法涉山地,父亲随时可以越徽州一线钳制他,海军再多,想从斜月海峡一路打到中原腹地,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文臻:“但如果大皇子拿下留山,以留山土著为先锋,开拓出出山道路,再勾结西番,由西番出兵牵制林擎,再借和南齐海战之机,出苍南一路挥师北上……”
两人再次对视一眼,都觉得心中有寒意泛起。
“你刚才说了,大皇子多年都很安分,为什么忽然动作频频?还有太子,近期我觉得也很是怪异,居然失心疯地要招惹我们。”
文臻对这位大皇子安王殿下并不熟悉,只知道他是一个普通嫔御之子,那位嫔早已死去,娘家式微,一个嫔位还是在大皇子封亲王之后追封的。那位嫔在世的时候,是容妃宫中的低等嫔御,因此大皇子和容妃关系不错,大抵也是受了容妃嘱托,驻守海峡之后对季家很是照顾,麾下有不少季家一系的将领。
林飞白犹豫了一下,才低声道:“听说,陛下的身子……”
话到了这里,也就明白了。文臻皱眉,忽然道:“我给你一个建议。你这就写一封信给林帅。请他无论听见了什么消息,遇见了什么事,受了什么言语诱惑,都不可轻举妄动,不可随意调拨大军,自己也不要离开大军。也不可尽信身边人,如果一定要动,一定要等到殿下的建议。”
“你什么意思?”林飞白剑眉一挑,灯光下目光慑人。
文臻沉默。
她没法说,她没有任何证据,她只觉得这些事情虽然都很合理,但是总让她心里有些不安。
不管出什么幺蛾子,林擎守住自己,守住大军是首要的。在外统兵大将,树大招风,太容易成为目标,也太容易给人钻空子了。
她手下一紧,林飞白眉头一皱,额上顿时又出一层汗,也就忘记继续追问了。
两人都不再说话,林飞白垂头,看着文臻细心地给他上夹板,微微翘起的小手指如拈花,他紧绷的心情渐渐松软下来。
一日之内,被她两次裹伤,竟也不觉得痛,或者那痛仍旧是在的,只是细细密密,骚骚扰扰,牵扯在了心上。
他细细看她眉眼,总觉得她每次相见,都和前一次容颜略有不同,她还在慢慢长开,如今眉端更宽展,双眸更明澈,肌肤更莹润,而红唇微粉,依旧的甜蜜颜色。但那甜蜜和初见的自然微甜已经不同,更多几分狡几分辣,几分深沉几分慧,几分朦胧几分……远。
最后一个字从脑海间浮起时,他忽然又想到天京府邸隔壁那个笑颜如花的女子。
想起那每天清晨练剑时,墙头都会准时出现的品种不同,但姿态都同样亭亭的花。那些花多半并不是华贵艳丽品种,却香气幽远,经久不散,他每日伴那香气舞剑,回屋后从飘散襟袖间拈下落花。
想起庭院里每夜变戏法般出现的汤水,天阶夜色凉如水,总有热汤在上头。
想起各种邂逅,偶遇,和邂逅偶遇之后的并无攀谈,一笑而过。
想起整座府邸的下人,也不知道是被燕绥威胁还是被谁收买,总在各种配合隔壁的动静,悄悄出卖他的行程。然而墙头那人,得知他的一切,却又并不大张旗鼓,也不惹人讨厌,只是幽幽静静,昙花一现,似那墙头桃花,轻轻摇曳,你知那花在那里,你知那擎花人在墙下,你看着那娇艳桃花便会自然想起那墙下人面定然也如桃花娇,可她不让你看见。
真见了,不过是别过眼,不得见,反而要多想一想。
那七窍玲珑心女子,就这么一日一日,一瞥一瞥,将自己的影子绵绵密密印在他所能及的每一处,直到他觉得那网越收越紧,快要不能呼吸,逃跑一般奔向了山**。
他不敢想,不愿想,想便是一种背叛。
对自己的背叛。
他看着眼前的女子,截然不同的类型,唯有眼底的灵动狡狯,似曾相识。
四面忽然变得极静,静到他能听见文臻睫毛缓缓眨动的声音。
像刷在了他心上,簌簌地痒。
他忽然就忍不住想说些什么,来打破这一刻的痒。
他干咳一声,轻声道:“文臻,我……”
文臻忽然收手站起,笑道:“好了。”
酝酿好的话被打断,林飞白抬头看她。
文臻对他眨眨眼:“想不想知道我怎么包扎得这么熟练?”
林飞白下意识嗯了一声。
“最近照顾燕绥照顾习惯了。”文臻笑容加深,“殿下受了点小伤,非要赖着要我亲手包扎,每日换药,换成了熟练工。”
林飞白盯着她的笑容。
那是自然的,毫无掩饰的笑意。在说到燕绥的小伤时候,眼神关切,说燕绥耍赖的时候,微含无奈的宠溺。
那般意韵无限的流转眼神,他很陌生。
文臻永远甜蜜糖儿似的,可越是这样的人,越难见真实情绪,他在此刻忽然惊觉,原来他一直见到的,也只是蜜糖般的她。
而不是此刻提到燕绥,便眼眸丰富得如同星辰大海的她。
心间一层层凉下去,一层层乱起来,有些事从来都明白,也并不曾有过想往,但总在看见她的那一刻,意难平。
他心底微微烦躁,忽然道:“这次我追踪西番大将而来,还有一个原因,是还查出那位西番将领,和季怀远有过直接联系。”
文臻脸色一变。
林飞白不会说重复的话,这时提到季怀远,指的是季怀远私下是燕绥的人。
他的意思是,林帅那边查到的,西番将领勾结的对象,也有可能是燕绥?
文臻心里清楚,林擎看似是燕绥的人,其实他这样潇洒任侠的人物,心底系的只是疆土百姓,或者还有秦侧侧,皇帝或者皇子,皇家的争权夺利,他定然没兴趣染指。
所以他其实是中立的。
线索指向谁,就查谁。
那么,消息灵通的燕绥,到底知不知道这件事?
如果燕绥知道……
文臻忽然想起先前看见的那个在燕绥床上碰见,刚才又死在满花山寨的能控物的女子。
她是天机府的人,是季怀远送给燕绥的人,但是她出现在满花山寨,参与了对她的刺杀,但这个女子放弃了对她下杀手的大好机会,却对林飞白出了手。
而最后一个能控制人神智的天机府中人,看似对着她出手,但最终伤及的,还是林飞白。
如果对方很了解林飞白,就会知道他宁可自伤,也不会肯伤了她。
联想到所有人的出手,她心中隐隐冒出一个念头。
会不会今晚的刺杀对象其实不是她,是林飞白?
为什么要杀他?
是谁要杀他?
大皇子有可能,燕绥……也有可能。
文臻不能否认这个可能,毕竟目前在苍南境内,能驭使天机府的,除了大皇子,就是燕绥。
林飞白忽然道:“还有谁知道你在留山?”
今晚对方有备而来,而她进入满花寨子是随机行为,对方除非一直追着她,否则绝不可能这么快找上她。
“不,不会是燕绥。”
“燕绥确实不会对你动手,但他不会对我客气。宜王殿下,从来不会允许任何人有任何不敬,哪怕只是怀疑。”
林飞白紧紧盯着文臻的眼睛,文臻沉默了一会,抬起眼直视他。
“他确实是这样的人。但是我知道,不是他。”
“文臻,你知道他是这样的人,你知道他能做出这样的事。我不是要你因为我被他刺杀和他决裂,我也不介意他的出手。但我希望你审慎一些,殿下这个人,心思如风云乱卷,难以捉摸,我望你能保护好自己。”
文臻站起身来。
“不,我信他。我信他不会伤害我,也不会对你下手,哪怕知道了你们在怀疑他。林侯,你不要忘记了,在这件事之前,燕绥就有一百个理由杀了你,但是他虽然对你冷若冰霜,时刻不忘踩一踩,却在你有性命之忧时,救过你不止一次。”
她语气平静,甚至还微带笑意,看人时的眼神却忽然卸去素日柔软,冷而坚定。
吐槽燕绥也好,毒倒燕绥也好,扔下他跑路也好,那都只是她能做的,别人,不可以。
林飞白的表情仿佛被人忽然扇了一下,白皙如冷玉的肌肤微微渗上一抹红。
“确实只有燕绥知道我来了留山,也只有他可能派人暗中跟随,甚至刚才死掉的一个杀手,我在他身边看见过,但是我还是觉得,这事儿没这么简单,还是有别人可能知道我的下落,能布置这一出离间计的。”
“谁?”
文臻不答,微微叹了口气。
“好了。伤筋动骨一百天,最近不要动手了。等我回头联系上人,我让人护送你回你父亲那里,你不要呆在留山,你是林帅的儿子,身份太敏感,不能留在这里。”
“不行。我必须留在这里。”林飞白一口拒绝,“放心,我不会拖累你。你不要使用你的手段,你是能将我弄走,但我一定会自己回来。”
文臻瞪他半晌,最终放弃出手,林飞白既然这样说,就一定会做到。与其让他重伤再冒险,还不如留在她身边,她好歹能照应着。
“那就好好休息吧。”她伸手一按,将林飞白按倒在床上,林飞白反应不及,就那么被她按倒,怔了怔,方才有点薄红的脸上,越发色泽深重。
文臻就当没看见,出去将那几具啃得只剩骨头的尸首扔下了山崖,回来又休息了一阵,天便亮了,一大早就听见杂沓的脚步声传来,昨夜的女子们,已经在竹楼下聚集。
妙银也被惊醒,睁开眼一看见她还在,而天光大亮,大惊失色。
“你们怎么还没走!”
文臻笑得云淡风轻:“这不还要比试么!”
“比试什么!找死是吗?”妙银探头对底下看了一眼,看见黑压压一片人群,“糟了,现在走不掉了,你听我说!”她抓紧文臻的手,“蛊术比斗,并不是划开道儿,你来我往。而是从约定的时辰开始,大家各出方法,斗倒算赢。昨晚我醉倒了,不然昨晚我就可以帮你布置一些蛊术,好歹可以自保……所以你从现在开始,到今日天黑之前,不要喝水,不要吃饭,不要触摸任何东西,不要和任何人说话,也不要接受任何人的东西,熬到今天晚上就好了。”
“那假如阿节的人要进来呢。”
“有规矩,蛊都放置在外头,不影响家里人。”
“那如果我在这里一动不能动的时候,对方又有人来刺杀我呢?”
妙银:“……”
半晌她一撒手,气道:“不知好歹,我不理你了,被整死拉倒吧。”
文臻笑笑,整整衣裳,笑着弯弯腰,捏了捏她的脸颊,道:“那我去了啊。记得我万一被毒死了,死后要和你合葬,不许要姨娘葬进来。”
“什么胡话!”妙银打下了她的手,怔了半晌,忽然仰首看她的脸,道:“如果你不是女子……我觉得我真的要喜欢你了……你可真有意思。”她忽然转头对林飞白道,“二太太,你说是不是?”
林飞白没想到她会忽然问自己,怔了怔,咳嗽一声,转头不理,耳根却又慢慢红了。
文臻就当没看见,下了竹楼,底下已经围了很多人,阿节站在最前面,面带微笑看着她。
文臻走到最后一节阶梯时,忽然发现阶梯断了半截,正常人这时候猝不及防,都会趔趄一下,顺手扶一下墙壁或者扶手。
文臻也趔趄了一下。
阿节眼底露出一丝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