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请讲。”
“不管最后和谈能否成功,是否需要经过流血和杀戮,我都希望,你们能够尽量用和缓的方式来达到目的,不要伤害易家及其附属家族子弟。”
“只要他们不先伤害我们。”
“第二。如果之后,长川发生了动乱,易家遭难,我希望你们看在今日这一番情分上,能够护持云岑,保他平安。”
“如夫人所愿。”
段夫人沉默了一会,似乎在思量什么,半晌幽幽道:“也不知这番是对是错……”
文臻默然,心想您还是太善良了一点。但是话说回来,在燕绥和她一定要对长川易家实施打击的情况下,段夫人结这个善缘,不是坏事。
最起码燕绥方才那两个承诺,并不是谎言。
段夫人忽然道:“我常年居住寺庙,修禅听经,多受方外名士,释家大能熏陶指教,于看人一道,略通一二。我见两位眸正神清,绝非恶人,因此愿和两位结这一段善缘,不求两位将来予我照拂,只需记着方才第二个条件便好。”
文臻听她话里话外意思,竟然并不是十分相信燕绥的说辞,但是却相信她自己的眼力和直觉,凭直觉选择合作。
着实是个通透人物,也不知道是长川哪家的夫人。
燕绥神情也颇有几分尊重,竟对她欠了欠身以示放心。
室内的气氛微微松快下来,又聊了几句,文臻发现这位段夫人,并不会武功,但确实博学多才,谈吐隽雅,隐然有几分出世气度,对世家的情形虽然了解,却透露出几分厌倦之意,似乎对这富贵乡并无恋栈。
欺骗这样的一位夫人,文臻便觉得有点亏心,没说几句便告辞,正要向外走,忽然外头一阵吵嚷,夹杂着少年变声期有点哑的嗓子,“哎哎十七姐你做什么!哎哎你别扔啊!”
随即门砰一下被撞开,一样东西滚了进来,正是文臻送给岑少爷的娃娃。
岑少爷也跌了进来,看样子他是刚才靠在门上的,结果门没关好。他落地便一个灵巧地打滚,一把抱住了娃娃,回头怒道:“十七姐你又多管闲事!”
一人大步跨了进来,冷声道:“玩物丧志!”
文臻一看便笑了,果然是那个外表文弱内心很酷的少女。
她说悦来客栈的时候,文臻便想八成是这家的了。
那少女进门来看见她和燕绥,也不意外,只略点一点头,又对段夫人施礼,却并不说话,只站在门侧,看着文臻燕绥。
文臻自然明白这是人家有话要讲,不想自己听的意思,便笑着点点头,向外走,倒是段夫人道:“秀鼎,见客怎可不通名?”
段夫人极其讲究礼仪,那少女秀鼎似乎对她十分尊敬,唇角往下一抿,依旧施了一个男儿礼,“易秀鼎,见过二位。”
文臻想裔秀鼎?女子叫这名字也真是别致。
一边含笑回了礼,道:“我叫隋丹高,他是我夫君文甜甜。当然,裔小姐也可以叫我们桃花和大牛。”
燕绥:“……”
嗯,起名字你最强。
那边,段夫人忍俊不禁。
易秀鼎似乎对这俩的名字也很无语。燕绥只随便一点头,便扶住了文臻,见文臻过门槛行动艰难,干脆又一把将她抱起。
文臻听得身后易秀鼎似乎又不以为然嗤了一声。
燕绥刚迈出门,身后门便砰一声重重关上。文臻从未见燕绥在女人面前这么不受欢迎,忍不住回头看,心情愉悦地笑。
随即便听见易秀鼎对段夫人道:“夫人,传灯长老命我来接夫人车驾,长老目前在合郡相候。”
段夫人道:“我又不是不认得回去的路,何必这般折腾。”
易秀鼎顿了一顿,缓缓道:“或许过了合郡,提堂长老也会来接。再往后,掌馈长老可能也想和您谈谈,如果不是问药和解经长老已经丢了性命,可能也想和您先见个面……”
说到这句的时候,文臻和燕绥已经走开去,文臻若有所思,道:“果然长川易家内部生乱了啊。”
燕绥似乎在走神,随口道:“嗯?”随即便反应过来,嗯了一声。
文臻有点诧异地看他,总觉得他哪里不对,道:“长川易内堂七长老,听这口气,已经死了两个啊。这消息你没接到吗?”
长川易家有内堂,由易家长辈或者功勋卓著者担任长老,一共七人,为传灯、提堂、掌馈、解经、理刑、求文、问药。平时族中诸般大小事务,都由家主和长老堂商议而决,这听来是颇为先进的家族管理方式,有点像现代议会制度,这原本是分裂前的易家的规矩,分裂后,西川易一直很好地执行,长川易则听说早期执行得很好,但易勒石渐渐发病严重,为人又冷戾狠毒,渐渐架空了长老堂,长老堂七长老,要么成为易勒石的附庸,要么被架空,要么被控制,易家近十年,已经是易勒石的一言堂。
这些,普通朝臣都不知道,长川天高地远,路禁盘查严格,信息控制也很严密,但燕绥想要知道自然没问题,这些都是文臻上路后,由燕绥提供的长川易家的资料,她自然熟记在心。
随即文臻便反应过来,这些事可能发生在他们出事后,那一路逃奔中,自然断了消息。
联想到被掳前韩芳音那句话,和此刻段夫人匆匆回赶的情况,显然易勒石是出事了。
也不知这样对她和燕绥到底好不好。
“哎,这位段夫人真的是裔家的人吗?我都没听过长川易家有这么个附属家族,一个小家族的夫人,真的值得排名第一的内堂长老亲自来接吗?”
燕绥道:“媳妇儿,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文臻:“?”
“你难道现在想的不应该是怎么吃我吗?”
文臻:“……”
大白天脑子里就只有那些事儿的人也只有你了吧。
“想啊,煎炒烹炸,炖煮烫擀,总有一款适合你。”
“那还是我吃了你吧。我手艺也不错……嗯,我会揉面团呢。”
揉面团那三个字他声音忽然放低,磁磁地在耳边荡,伴随着说话间震动的胸腔共鸣,漾得整个人都似乎要溢出来。
文臻却刹那间被烧着了,一股热气从胸腹间直冲上耳廓,耳朵连带半边脸都像在哧哧发热。
某人现在真是太能浪了!
这脑子一撞,是不是把他大脑里控制某个特殊地方的细胞神经原都给撞膨胀了!
分分钟撩得人生不如死!
燕绥还在她耳边一口一口地吹气,一边吹气一边笑,热气伴随着笑声撩着她的耳朵,文臻想那耳朵一定惨不忍睹,很怕一会儿就能自己烧掉下来了。
笑声里燕绥一脚踢开了房门,两步跨上了床,将文臻放在平平整整的床单上,自己一翻身上了床,双手撑着文臻身边两侧,低头看她。
他长长的发流水般落在她颊侧,簌簌的痒,她偏头,咬住了一截黑发,轻轻一扯。
燕绥被她扯得头微微一偏,却并不回手去护自己的头发,反而顺着那一扯之力,俯下了头,一口亲在她腮帮上。
然后他就不起来了,赖在她身上,又对称地亲了一口,手已经摸到她领口。
文臻握住了他的手。
并不是矫情什么,而是这青天白日,人来人往,实在时间地点人物都不是那么回事儿。
想了想,听说男人想这事儿向来不分时间地点场合,虽然这狗男人脑子撞成了激素脑,但这么久他也算够憋的,如今就这么打断了,文臻也觉得于心不忍,于是抓住他的手移了移,低声道:“现在不是时候,那什么……晚上……晚上吧……要么……要么我现在……嗯?”
燕绥盯着她的手,眼看那手微微抖颤却依旧十分坚定地往前而去,忽然噗地一声,笑了起来。
文臻正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听见笑声睁开眼睛,却见他眼神清明,并无迷乱之色,这才知道他根本没那个意思,眼看他笑得暧昧,顿时恼羞成怒,猛地屈膝一顶。
燕绥却像早有预料,身子一歪,滚到她身侧,笑道:“哎,你在踹什么呢?后半辈子不想好好过了啊?”
文臻没好气,怒骂:“和猪过也不和你过!”
燕绥又笑,翻身亲了亲她颈项,道:“你不和我过,我和你过。哎别生气啊,别扭头,那边我还没亲呢……别气啦,不是我不想吃你,也不是我不想……嗯,其实就是咱们现在谁也吃不着……”
他话音未落,房门被敲响,燕绥道:“来了。”
果然门外随即传来易秀鼎一字字吐字特别清楚的声音,“夫人要立即启程,请两位速速准备。”
燕绥不理她,文臻只好应声。又推燕绥,燕绥老大不情愿地起身,把她抱下床的时候又觉得床单被揉皱了,在那铺了半天床单,等到两人终于出门,已经是一刻钟之后。
原以为易秀鼎已经走了,结果她居然还笔直地站在门口,文臻想着刚才两人收拾行李还一阵黏黏糊糊,脸不禁一红。
燕绥倒是坦然,背着包袱抱着她,一脸自如地走过去,也不和她打招呼。
易秀鼎转头看了文臻一眼,此时才发觉她的衣裳是桃粉色的,再看看燕绥的衣裳,隐约明白了什么,眼神掠过一丝复杂之色。随即转头,冷淡地对文臻道:“所有人都在等你们。”
文臻歉然道:“对不住,是我耽搁了。”
她坦荡认错的态度,令易秀鼎脸色微霁,又道:“做人当自爱。既知他人事急,就该行动迅速。做人也应有担当,该是谁的错,就是谁的。”
她后一句是看着燕绥说的,她在门外,明明听见的是文臻催促,而燕绥不急不忙。
燕绥就像没听见,早擦身而过,文臻只得歉意地对易秀鼎一笑。
她原先有些怀疑燕绥是不是撞出了问题,待她有点和以前不一样,但看燕绥对别人,那还是目下无尘的德行。
门外已经备好了车,那岑少爷抱着大娃娃,欢天喜地地探头出来道:“快快快,笑……桃花姐姐快来和我一车。”
在他遭受燕绥眼神杀之前,一个小厮的脑袋探出来,及时把他拉回去了。
文臻有些意外,她以为自己和燕绥的假身份,只限于在段夫人这里知道,没想到岑少爷也这么快知道了。
段夫人不是轻浮的人,看易秀鼎就好像不知道,这只能说明,这天真傻萌的岑少爷,地位比想象中高。
车队很快启程,合郡离这里百里,今日是赶不过去的,眼看天色将晚,一行人错过宿头,最后只找到了一户大户人家的祠堂,将就过一夜。
段夫人这个身份,明知会错过宿头还趁夜赶路,可见主城情势已经很是紧张。文臻有些庆幸自己和燕绥这一番失散,反而以最高效率先到了长川。
其时已经是十二月,寒风呼啸,天色阴沉,似乎随时又要落雪,这家已经废弃的祠堂就一间,面积倒是不小,丫鬟护卫都在打扫,将最里头不漏风的地方清理出来,要让段夫人休息,其余人就只能在祠堂的其余角落将就一晚。
众人打扫卫生,寻找水源,打猎生火,忙得不可开交,燕绥明明也是青壮年,却守在文臻身边一步不走,等着众人生火送水,别人也罢了,易秀鼎冲他冷冷看了好几眼,他也当没看见。
段夫人的护卫进来,找到了挺多干燥的稻草,给段夫人铺完还剩下一些,那些人正要自己分了,燕绥过去,毫不客气地搬走了一大捆,众人对他怒目而视,有人忍不住道:“年纪轻轻,自己又没断手断脚,怎么拉得下这脸尽拿别人的!”
一片附和之声,夹杂着无数冷眼。
燕绥依旧像没听见,抱了稻草就走,他是真的不在意,寻常人的言语于他便如拦路蝼蚁张牙舞爪,多看一眼都不带的。
文臻抿着嘴,她心里有点难受。
她知道他不在意,但这不代表她也可以不在意,燕绥这样的天之骄子,凭什么要给这些人误会?
他不是懒得不肯动手,他是不敢离开她身边,段夫人是否真的相信他的说辞,其实两人是没有把握的。
她转头,对着那边灯下慢慢喝茶的段夫人笑了笑。
段夫人便放下茶盏,对她招招手,文臻慢慢走过去,段夫人拉着她的手,道:“我这里头避风,你和我一起睡罢。”
众人的窃窃私语顿时一停。
文臻在燕绥皱眉开口之前,笑得弯起眼睛,“好啊。”
段夫人那里是最暖和的角落,火盆好几个,草垫子上铺了被褥,十分宽大,不需要再铺草堆。
燕绥顿了顿,也没把那堆草还回去,在斜对着文臻的一个角落铺下了草堆,那里对着门,透风,没人肯去,所以他一人占了。
那里也是离文臻最近的地方。
他没还稻草,还自己占了,又引起一阵非议,只是这回声音小了好多,毕竟看见段夫人这样的人物,居然肯和这小子的妻子同卧,可见喜爱。
有人悄声道:“难怪这么不知进退。原来是靠自己媳妇攀上了夫人。”
又有人笑道:“这叫什么?裙带关系吗?”
一阵低低窃笑,忽然一双靴子停在他们面前,女子冷淡的声音居高临下,“很闲是吗?外头的布防都做好了吗?”
那些护卫们急忙跳起来,双手紧紧贴着袍子,“十七小姐!”
易秀鼎浅淡的眸色毫无表情,淡淡道:“想来你们这种只会嚼舌根的,也做不好布防。”她转头道,“云岑,你和我出去。”
易云岑笑嘻嘻地过来。
易秀鼎又转头看一眼燕绥,道:“你也来。”
文臻一直关注那边,听见这句,急忙去推燕绥,“去吧去吧,我在夫人身边呢。”
燕绥转头看她,看到她眼底的坚决之色,才慢吞吞道:“媳妇叫我去,我就去。”
四周丫鬟都一笑,看文臻眼神十分艳羡。
易云岑操着大嗓子道:“要他干嘛要他干嘛?除了一张脸啥用也没!”
易秀鼎拽着他的发顶,喝一声,“吵什么!”不停步地出去了。易云岑不矮的个子,在清丽文弱的她面前,竟然没有挣扎的力气。
两人走出祠堂,还能听到易云岑叽里呱啦地乱叫。燕绥没什么表情地跟了出去。
易秀鼎出了祠堂便不再理会燕绥,带着易云岑直接往前走,这祠堂坐落在一片空地上,四面都是往下的山坡,附近视野一览无余,倒也算得上安全。
要说唯一的不好,只能说在高处风太大。
因此易秀鼎出来安排护卫布防的时候,对着山坡底下说话很快声音就被风吹散,她便只得带着易云岑向下走了几步。
山坡上一群守卫,山坡下又有一群,两层护卫万无一失,此处可能是因为两边都是窄窄的山面,这一片坡夹在中间,挡风挡雨,地气温暖,地面一层,都是原先茂盛的草木贴伏在地,走上去滑滑的,易云岑是个耐不住的性子,当即往后一倚,哧溜一下顺草滑了下去,倒把底下的护卫惊了一跳,猛地拔刀,直到看见随后跟上来的易秀鼎,才松懈下来。
易秀鼎眉头微皱,“大惊小怪做甚?”神色倒没有不满意,毕竟护卫警醒,是件好事。
她在山坡底下转了转,看了看四周地形,越看越觉得,此处仰攻很难,视野又高,实在是个很安全的地方,想要布什么机关也没必要,就算有敌人也很难布埋伏和机关,也便满意地点点头。
家族中最近正乱,家主倒下,各大长老各怀心思,段夫人地位特殊举足轻重,虽然人人想拉拢,但能拉拢到段夫人的也只一人而已,一旦其余人发现自己已经没了机会,自然会干脆先下手为强,谁也捞不着。
所以她不敢不上心。
她在山坡下走了几步,不知怎的,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想不出,无意中一回头,却看见燕绥正站在山坡上,凝视着地面。
他的身影仰头看去十分高颀,衣袂与长发在风中猎猎,露出的半边侧颜线条精美而利落,夜色深幽,剪一抹修长剪影,光胜明月,气度如神。
易秀鼎觉得自己并没有多想,却不由一直停在原地仰望,直到听到易云岑咕哝,“他在做甚?他是在听什么吗?”易秀鼎才恍然惊醒,这才发觉,那个名字怪怪的文甜甜,微微偏头,好像是在聆听着什么。
易秀鼎下意识也屏住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