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太记得了。”易人离皱眉思索,把筷子转得飞快,还不忘记对一个上菜的汉子眨眨眼,“长川易家嫡支旁支加起来十几房,占据了长川千顷地,大小庄园几十,厨子更是不计其数。何况我早年一直都在天星台,专门研究各种异术奇药,等闲见不得外人,不过倒确实听说府里厨子有从外地带来的。你知道的,长川易家家大业大,便是这些仆佣也须得知根知底,所以也就早年带回来一两个,还非得厨艺非常出众才行,后来就锁死门路,再不允许外人执役。想来如果韩府真的有人去了易家做厨子,现在也已经是多年老人了。”
林飞白原本就随便吃两口,一直在听他们说话,此时也道:“如果韩府真的有厨子在长川易家执役多年,倒是可以打听一二。”
易人离和文臻都点头。大家都知道,此去不啻于与虎谋皮,在有兵有权的长川易家的地盘上想要夺取易家的权力,难度好比登天,首先想要进易家的内部就是个难题,为此但凡有一丝可能,也不能放弃。
“那就更得去韩府看看了。最好还能搭上关系。”文臻站起身,“走。”
几人给婆子留下一面旗,换来了婆子热情地指点如何进韩家的门——韩家作为本地美食商会会首,今日大开府门,迎美食入门。只要能提供新鲜吃食,便可入大门。如果能出令众人认可的名菜,又可入内厅,入了内厅就有了更多机会取胜,一旦取胜,便有机会见韩家当年那位老御厨,得其指点。
对文臻来说,她只想知道,有没有韩家人去长川易家做厨子,又有没有什么机会去结识这个厨子罢了。
按照婆子的指路来到韩家门口,文臻也看见了那一排的菜肴,想来有点野心的,都把自己的手艺亮到了韩家面前。
她从棚子前经过时,听见里头几个人艳羡地讨论刚才有个公子哥儿,被韩家小姐看中,请去了内厅,想来今晚便可登堂入室了。
众人用暧昧的语调描述了那位公子靠脸得来的好运气,发出一阵窃窃的笑声。
文臻的思维有一瞬间飘到了某人身上,随即便自我否定了,没那么巧吧?
她想进门,随即便被拦住,韩家门客客气而坚决地,请她出示自己的拿手菜。
文臻根本没买到食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也不急,和门客道:“烦请先生拿来纸笔,我有拜帖奉上,想来贵府主人看了拜帖,也便让我进去了。”
那门客狐疑地看她,还是拿来了纸笔,文臻唰唰一挥而就,将纸张递给那门客,那门客便捧着,往内厅去了。
……
韩家的小姐,亲自引着燕绥往里走。
她先是请问佳客贵姓。护卫们都皱着眉头,心想殿下可不一定肯随便说个姓,但如果说姓燕,只怕这看起来消息很活泛的女子,可能会联想到此刻正驻扎在城外的宜王殿下车驾,毕竟燕这个姓,并不多见。
燕绥道:“姓文。”
韩芳音:“见过文公子。”
护卫们:“……”
中文瞟一眼燕绥,殿下的表情很平静,可只有他们这种跟久了的护卫,才能看出那平静眼神底微微隐藏的懊恼。
顺嘴而出,并无思考。
啧啧,文姑娘魅力真高。
韩芳音可听不出一个姓里含的巨大信息量,她一路很有主人风范,给燕绥介绍园中风景,指着一面池子中央一块位置非常中心的石头道:“这块石是安州千里水运而来的秀石,有‘瘦、透、漏、秀’美名,虽是石头,却价比白银,一块巨石足有千斤,是府尊和家父结拜时所赠。”
她虽语气平静神态谦虚,眼神里却不免自得,微笑着侧过脸,等着这位客人的震动眼神。
燕绥瞄也没瞄一眼。
语言护卫们瞄一眼。
哦,好像和文大人院子里荷塘中的那块踏脚石是一个种类,但是这块要小多了。
“公子请看那绿菊,乃京中名品,需温室养护,千枝选一朵,由名匠培育而成。其色清碧,如流波远山。一朵便值千金。”
语言护卫们瞄一眼。
这菊花确实不错。
上次文大人炸菊花用的好像就是这种,不过殿下不大爱吃,他们几个吃了一箩筐。
燕绥瞄了一眼。
“这花不错。”
韩小姐精神一振——园子介绍了半天,此刻才得这佳客赞一句,由不得她不兴奋。
“公子若喜欢,我愿以此花赠……”
“我夫人喜欢油炸了吃。”
韩小姐:“……”
半晌她无声吸一口气,眼眸流转,嫣然道:“未曾想公子已经婚配。”
燕绥淡淡道:“自无需和外人多说。”
韩小姐又噎了噎,忽然掩唇一笑,“公子对夫人真是挂念。方才瞧公子饥肠辘辘,我还以为公子无人照顾。这就是姐姐的不是了,既有公子如此佳偶,怎可还这般疏于照应?”
中文的眉毛扬了起来,德语的眉毛降了下去。
这位韩小姐,讲话很有意思啊。
燕绥不答话,无需和外人多说。
他不答话,韩小姐也不再说,指着前方笑道:“内花厅便是那里。公子等会若尝着什么喜欢的,都不妨和我说,我让人给公子多做些。”
燕绥转头看一眼中文,中文会意,提了提手中准备好的盒子,道:“属下会记得带回去……”他看一眼韩小姐,又加了几个字,“……给夫人。”
韩小姐又窒了一窒,随即含笑看着燕绥,“姐姐真是好福气,得公子这般情深义重。芳音好生羡慕姐姐。”
燕绥挑眉,“谁是你姐姐?”
韩小姐:“……”
前方是几级台阶,上了台阶穿过白纱帘便是内花厅。韩小姐当先亲自引路,上到最后一级台阶,忽然哎哟一声,身子向燕绥一歪。
燕绥完美闪避。
他身后就是中文,中文完美闪避。
中文身后是德语,德语完美闪避。
德语身后是日语,日语完美闪避。
……
燕绥和他的语言护卫们闪成一串葫芦,韩小姐便滚成了一串葫芦——她那群丫鬟一开始没扶,后来想扶又来不及,一起被撞倒滚成一堆。
哎哟哎哟的女子叫声一片,韩小姐忍着痛,犹自望着燕绥,哀呼:“公子,烦您扶我一把。”
她左边是丫鬟,面前是意大利语,她非要喊和她隔三个人的燕绥。
燕绥当然听不见。
这么远。
走过去很累。
他撩开白纱帘,直奔自己的内花厅美食去也。
内花厅地方不小,也有一些人在品评食物,一条长桌上琳琅满目,都是各色菜品,还有人川流不息地不断送入新的花样,燕绥进去的时候,众人忍不住侧目,但因为他气度实在不凡,众人也不敢过来盘问。
在场多为这昌平美食商会的成员,大多都是家大业大的富户,也有当地官员,平日往来多,都知道韩家这位小姐,是个人物,母亲早丧,自小便女代母职,继承父业,跟着父亲抛头露面经商,也代替母亲行使后院管理之责,招待往来女眷,内外诸般事务都来得,在本地很是有名。
按说这样的人物多半会有铁娘子之名,偏偏这位姑娘平日行事并不显山露水,人缘颇好,诸事通达。只是年纪不小,尚未婚配,据说是因为看不上昌平的豪门子弟,一心要找一位绝世男儿,方能配得上自己。
平日里这位韩小姐,对昌平的公子哥儿们不假辞色,如今亲自引领燕绥进门,这些贵客早得了自家仆佣私下通报,因此都目光灼灼看燕绥。
燕绥向来是被人看惯了的,眼角也不给一个,从容地坐着,由着韩小姐一瘸一拐地亲自带人去给他取食。
众人都皱眉,看不惯这骄矜做派,韩小姐的几个丫鬟也在一边,轻轻扯她衣角,道:“小姐,这人虽然生得好相貌,但性子着实不好。可不值当您这般纡尊降贵。”
另一个丫鬟道:“是啊小姐,厅中这许多人瞧着呢。这人这么不识抬举,可别传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
还有个丫鬟道:“小姐您如何对这人这般另眼相看,也不过相貌好些的绣花枕头罢了。这昌平哪家公子不为您神魂颠倒?何必平白受这人闲气呢,再说人家……有夫人了。”
韩芳音回头看了一眼众人目光之中坦然自若的燕绥,轻轻摇了摇头,道:“不,他没有夫人。”
“小姐你怎么知道?”
“他说有夫人的时候,他那几个护卫,神情很是奇异。显然这夫人是临时杜撰的。”
“那不也是拒绝小姐了吗?您还理他作甚?”
韩芳音掩唇一笑。
“你们呀,就只会看张脸看个脾气。”
丫鬟们再问,她就只笑不答了。
见识浅的丫鬟也好,心思各异的宾客也好,或者只看见容颜,或者只看见脾性,却看不见那人天生的尊贵和气度。
她自幼随父经商,同时主持中馈,既有走南闯北的见识,也有闺中女子的细密。相比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们,她见过太多人和事,自然形成了自己的一套看人的技巧。
看见这个男子的第一眼,就知道他必然身份不凡,且一定出身天京。
他那几个护卫,脚下的靴子的滚边,都用的是天京墨锦。
她介绍园中风物,她家这驰名两州的园子,别说入他眼了,连他护卫眼底都是讥诮之色。
有些东西是装不来的,她看人,喜欢看人下属,底下人的眼界宽,家主的眼界自然更不同凡响。
出身天京,用得起护卫,已经不是普通富户的范畴。
她不缺钱,不想嫁与门当户对的商户,韩家想要更上层楼,唯有与官宦世家联姻,而昌平本地的官宦,她连府尊家公子都看不上。
她韩芳音,聪敏能干,本该配世上更高贵的男儿。
为此一再蹉跎,眼看年纪渐大,渐渐也开始有些心焦。
却在此时碰见他。
如何舍得放过?
她微笑,精心挑选可能适合他口味的菜肴点心,直到将侍女们手中的大托盘堆出几层,才穿花蝴蝶一样过来。
脚已经不痛了,却在走过来的时候依旧放慢了脚步,微微颦眉,显出一点隐忍过的疼痛来,唇角却挂了大方亲切的笑,向着燕绥。
燕绥向着侍女们……手中的托盘。
韩芳音眼底掠过一丝无奈,随即收敛,在燕绥身边坐了,给他介绍这里头的各种食物。
燕绥看了半天,慢吞吞挑了一个蟹黄小笼汤包。
韩芳音急忙亲自给他安排醋碟,用命人取切得细碎的姜米来。
此时有小厮进来,低声和侍女通报,又递上一张纸,侍女便来请示韩芳音。
“小姐,外头有人想进内花厅,却做不了菜,递上这帖,说是您瞧了,一定会让进的。”
韩芳音专心地慢慢将姜米倒入醋碟,一边漫不经心地道:“没见我在招待贵客?让等着罢。”
侍女便将那帖往旁边桌子上一扔,传话的小厮自然领会,低头退了出去。
大门口文臻很快便得到了拒绝,这让她皱了皱眉。
不应该啊,只要真的对厨艺有兴趣有了解,她刚才写的帖子就不该被弃如敝屣啊。
这条路走不通,本也该算了,但她此刻全部心思都在进府见那老御厨身上,自然不肯放弃。
只是耽搁了这一阵,连集市都已经收了。
易人离看她一眼,起身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扛了一个大袋子来,文臻打开一看,里头是一口锅,一个小炉子,几样作料,还有一些冷饭和鸡蛋。
“好说歹说,借了一套家伙什,只有这些,不过你出手,便是白粥也没人比得上。”易人离舔舔嘴唇,“我到现在还记得你有次炒蛋炒饭,啧啧那个香味……”
“确实够了。”文臻开始点火,热锅,顺嘴问,“这地方的人忒小气,你从哪弄来这么一整套的?”
“就刚才吃馄饨的婆子那里。”
“人家怎么肯?她不要做生意了?”
“哦,我说我看上了她女儿。她一高兴,就把剩下的东西都给我了。”
“……你怎么知道她家有女儿且未嫁?”
“我看到了啊。”
“哪呢,那摊子不就一个婆子和一个小二。”
“就那个小二啊。”
“……等等,你确定?那个小二腰围三尺,身高丈八,好像还有胡子,你确定你没看错?”
“是腰围三尺身高丈八还有浓密汗毛如胡子,可是人家确实是女的啊。”
“怎么看出来的?”
“胸啊!”
“呃……那姑娘如此其貌不扬,你说你喜欢,人家就信了?”
“怎么不信?你没看见吃饭的时候,我一直对她笑吗?要不然你以为那婆子肯和你说那么多?”
文臻忽然很为长川易家的女性们感到担忧。
一个关于易人离对女性的超强感应话题刚聊完,文臻的蛋炒饭已经做好了。
最直观的结果就是还没出锅,棚子里的人全部丢下饭碗出来了。
这条巷子原本都是韩家的,清净,此刻巷子口不断有人涌进来,渐渐便堵了路口,路口一堵,看热闹好奇的人也就变多,因此就更加堵,在里头的人拼命抽动鼻子,在外头的人拼命踮脚,拍前头人的肩,“怎么了怎么了?这啥味儿好香好香!”
文臻手中的锅颠出光影,金黄的炒饭在空中蓬勃如开一朵向日葵,米粒的碰撞跃动中属于鸡蛋和葱花的浓郁香气越发爆开,刺激得人鼻端味蕾的细胞都似忽然活跃了一万倍,眼光比那炒饭的金光还亮几分。
蛋炒饭本就是平凡菜品香气特异,便是在演化出八大菜系、美食佳肴千年积淀数不胜数的现代,依然拥有无可撼动的地位。所谓平凡方可见真功,便是拍个食神电影,浓墨重彩的也是蛋炒饭。现当代很多大家族考厨师,都有传说只考两道菜,蛋炒饭和青椒肉丝。
蛋炒饭粒粒金黄,青椒肉丝断生清脆,看似简单,实则最考验厨师对火候的掌控。
等到蛋炒饭开始装盘,府门再次打开,里头有人道:“我们家老先生,请这位姑娘进去。”
文臻笑了笑,装了一盘蛋炒饭,随人进入府中,耿光要跟,却被人拦住,道:“只能厨子本人入内。”
文臻便示意耿光退在一边,笑着进了府。
她身影刚刚消失,身后围观的人一声欢呼,乒里乓啷抢起了蛋炒饭。
易人离看看蛋炒饭,看看文臻,正纠结间,看见林飞白的身影在墙头一闪而过,知道他已经亲自跟过去保护,这才一笑,坐下来给自己盛了一碗炒饭,正要开吃,不妨身边忽然伸过来一只脏兮兮的小手,在他碗里猛地抓了一把饭,转身就逃。
易人离一呆,此时大家都在抢饭,人多手杂,他知道身边挤了好几个孩子和小乞丐,也没在意,毕竟这些孩子也不可能把他怎样,谁知道这个小乞丐灵活又狡猾,不抢饭碗只抓饭,生生给他得了手。
易人离低头看饭碗,里头的饭少了大半,还落了好些泥巴,不禁气笑了,“娘的,玩起爷当年的把戏来了!”
起身将碗一扔便去追,他身边还有林飞白手下的护卫,以及耿光等人,众人看他连个小乞丐都要计较,都摇摇头,也不跟随,就在这门口守着,等主子和文姑娘出来。
那边文臻跟着进了府,那迎门的小厮带着她绕过花园,七拐八弯,到了一处僻静院落,院子门开着,里头仆役往来不绝,手上都端着各色菜肴。庭前坐着一位老者,半闭着眼睛,那些菜川流不息送上来,他便轻轻一嗅,有时候皱眉挥手,有时候微微点头,有时候睁开眼睛看上一眼。
皱眉挥手的,丫鬟们直接端出去倒入门外一口大缸;微微点头的,便捧出去往另一个方向去了,睁开眼睛看上一眼的,则留在老者身边。
老者身边还有一个案几,上头寥寥几盘点心菜肴,瞧来都非常精致,相比之下,放在中间的文臻的蛋炒饭,便显得有些过于简单了。
文臻让两个丫鬟留在院子外等候,自己进了院子,也没有出声打扰,而是站在一边,也微微闭上双眼,嗅那从身前飘过的各种菜肴香气。
那老者本没有理会她,看她如此做派,倒来了兴致,微微睁眼看她。
随即他对着面前一份菜色,微微点头,那侍女便端了菜往院门方向走,经过文臻身边时,微微闭目的文臻忽然睁开眼,皱了皱眉,有点诧异地看了老者一眼。
正迎上那老人审视的目光。
两人目光一碰,老人眼眸一闪,道:“这位姑娘似乎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