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臻一边含笑点头,一边想着这是宫中的宫女还是女官?肯定不能是皇帝的嫔妃。忽然瞅见不远处人影一闪,似乎是那个皇后宫里的小宫女嬛嬛,那小姑娘对她连连摆手,神情有点焦急,忽然似乎发现了什么,一个闪身不见了。
文臻正要过去看看,那宫女已经道:“到了。”
文臻一抬头,却是东宫的一处殿阁,上书“浣兰”,看这殿阁的位置,离太子寝殿也不算远,看来这位新人倒也算是地位不低。
此时殿中莺声燕语,笑声不绝,显然贺客颇多。
良娣也好,良媛也好,说到底都是妾,是不需要操办婚礼的,也没那么多规矩,顶多根据新人的身份以及太子的看重程度,允许人上门道贺小小庆祝一番。文臻一进门,来来往往的人,大多不认识,有人上前热情招呼,便把她往二进院子里引。
文臻刚刚跨过二进院子门,就听见身后一点响动,眼角一瞄,却是殿门被关上了。
这架势有点不对,她不动声色。
她一进二进院子,满院衣香鬓影,女人们的目光齐齐落在她身上,被人群簇拥在当中的新人,微笑抬头看过来。
文臻眯了眯眼。
笑了。
果然。
是闻近纯。
这女人真是,打不死的小强。哪怕毫无交集,只要挡了她的路,就能给你无事生非地作妖,而且每隔一阵子,当你快要把这个人忘记的时候,她都能扑腾一下,再作一阵子妖。
不仅有闻近纯,还有闻近香,还有她们的母亲闻夫人,那位司空家的远房亲戚。
还有几位面生的嬷嬷,之前文臻在宫里那么久也没见过。
满院子的女人都盯着文臻,闻夫人最先开了口。
“哟。这不是唐夫人吗?”她斜撇着一抹嘴角,显出深深的法令纹,“真是稀客。怎么,唐夫人不是随唐公子出海成亲了吗?这么快就回来了?说起来真是我孤陋寡闻,这刚赐婚就成婚,真真是从未听说过,要知道无媒无聘,形同野奔啊!”
文臻笑,“好久不见,闻夫人。听说太子纳妾,没想到却是令媛,真是可喜可贺。”
她那个“纳妾”两字咬得分外清晰,闻夫人脸色白了白,四周一些夫人,端坐微笑不语,眼底露一丝讥嘲笑意。
她们都是夫人外交的执行者,夫君在外和太子应酬,她们在内和新人贺喜。但所有的正室夫人,都是妾侍的天敌,太子的妾那也是妾,何况这妾的娘家人,性情着实让人不喜。
这个闻夫人,说是司空家的人,半点世家风范也无。自从坐下来后,十句话里九句话是夸她的幺儿,对成为太子良媛的这个女儿,一句关心也无,反而诸多挑剔。偏她那个幺儿,文不成武不就,听说也不过就是个纨绔浪荡子弟。
就方才坐这里一会儿,就听闻夫人说了三遍要闻近纯和太子说一下,给她弟弟安排一下进龙翔或者羽林卫,这是有多迫不及待,都不带给女儿喘口气儿的。
在座的夫人,也大多不认识文臻,但都知道她。此刻听一句唐夫人,都恍然明白了她是谁。文臻这样的女子,民间有名望,朝堂有地位,一身得皇家父子宠爱,还嫁了门阀第一,这种际遇,以往这些夫人们暗中不知道羡慕嫉妒恨了多少次,自然也没多少好印象。
本来以文臻的官位,在场有一部分人要起身行礼的,偏偏闻夫人喊了一声唐夫人,文臻嫁唐羡之还没有成婚,没有封诰,所以这些夫人们也便装傻,都不行礼,打定主意冷眼看好戏。
闻夫人盯着文臻,眼底涌现深深憎恶之色。只是神情还有些犹豫。
她自然是讨厌文臻的,这女子坏了她多少事,竟然还活得顺风顺水。但正因为如此,她此刻也不敢轻易对上文臻,多少顾忌着她的身份。只想图个嘴上舒服,不曾想这丫头,嘴还是那么利。
文臻却在看着闻近纯。
有阵子不见,摇身一变成了太子新宠,鸟枪换炮的闻近纯,瞧起来比前阵子香宫里的模样齐整了许多,只是还是瘦,比以前更瘦,以至于脖子上的皮都有些耷拉下来,得用厚厚的香粉抹了掩饰。浓妆妆饰的脸倒还算得上清丽,只是那双眸子乌幽幽的,像一口散发着寒气的古井。
她看起来和以往有些不一样,往日里她在宫中,端着谦和恭敬的面孔,逢人便笑。如今这笑容淡了许多,隐然有几分出尘气,倒像香宫里真熏陶出了几分佛性一般。
文臻进来,她始终没有动弹,把玩着手中的香橼,眼皮子也不抬一下。
文臻原以为她又要来玩那假作亲热实则坑人的把戏,不曾想她风格大改。倒起了几分警惕之心,正要随便夸几句便走人,忽见一个宫人匆匆进来,在闻近纯耳边低低说了几句。
文臻便看见闻近纯微垂的唇角微微一勾。
她身边闻夫人身子微斜,也隐约听了几句,顿时爆出喜色。随即转向文臻,惊道:“唐夫人,尊夫竟然已经过世了吗?”
此声一出,众人哗然。
文臻敛了笑容,淡淡盯着她,道:“我倒不知道,何时一个太子妾侍也有这么深厚的人脉,方才禀告至景仁宫的消息,转眼这里便知道了。”
闻夫人一窒,她再愚蠢也出身大家,自然明白窥伺帝侧是个什么样的罪名。她还没说话,闻近纯已经抬头,坦然笑道:“姐姐过奖。但这事儿并非我等探听。而是陛下方才将消息传给太后老佛爷,老佛爷命我等自今夜开始点长明灯抄经为唐公子祈福而已。”
她轻轻道:“真是令人伤心。姐姐竟然还没正式过门,就成了寡妇呢。”
闻近香也笑道:“唐公子和文大人相约出海,听说是要成亲去的,结果却出了事,倒是文大人,全须全尾地回来了,真真是运气不错。不知道陛下可有奖赏给您?”
闻夫人忽然笑了,方才的一丝犹疑已去,换了肆无忌惮的恶毒,“近纯,今日是你的喜庆日子,怎么能让这种克夫不祥的女人进来?你们还是少和她说几句吧,免得沾染了晦气。”
众多原本事不关己的夫人,此刻听到这消息,都心中震惊。大家都知道唐羡之求赐婚以及出海成亲的事儿,如今出了这事,说不准唐家会有什么动作,而朝廷会受到什么影响,但是文臻难免要有责任吧?朝廷固然不会欢喜,唐家更不会放过她啊。
大家于是不动声色走开的走开,喝茶的喝茶,和闻近纯搭话的搭话,称赞闻近香的称赞,用各种隐晦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立场。
闻夫人也便笑得更愉悦了。
文臻倒没什么生气的模样,她向来不和垃圾人一般见识,那是和自己过不去。
顺着闻夫人的话音,她笑道:“今日原本是进宫向陛下复命,倒没想到遇上太子的喜事。刚回京风尘未洗,确实不宜在此多叨扰,既然如此,我便告退了。”
说完转身要走,身后随即传来一声,“站住。”
文臻心中叹口气。
有些人真是贱啊。
她就像没听见,继续向前走,身后闻夫人有力地挥了一下手,守在门边的两个宫女砰地关上了门。
文臻站住,回头,眼眸一弯,“闻夫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闻夫人坐在阶上,冷冷看她,“你是朝廷命官,如何这般不知礼数。从进门离开,你是不是都忘记了给良媛行礼?”
“我为什么要给她行礼?”文臻眨眨眼。
“良媛正四品,你从四品。你不该行礼?”闻夫人道,“还是你想从唐家论身份?一个没得封诰的寡妇,那就该磕头了。”
闻近香掩唇笑道:“来人,备蒲团。”
“是该备蒲团。”文臻笑,“你,闻近香,还有你,闻夫人。我称你一声夫人是给你面子,你们两个,有封诰?没有封诰的民妇,见朝廷命官,为何不跪?”
闻近香尖声道:“你敢,我是太子的姨妹——”
“妾侍亲属什么时候也算正经亲戚?太子姨妹不是姓张么?还是你改姓了?”文臻笑。
闻近纯忽然笑道:“文大人。你是闻家人,我母亲怎么说也是你长辈,我朝以孝道治国,你是希望御史弹劾你的奏章堆满陛下案头吗?”
“哦不敢不敢,那么近香姐姐来磕一个?”
“行啊,那就按规矩来,各行各的。近香给你行了礼,你呢?”
文臻笑盈盈,“我啊?我按规矩来啊。”
闻近纯一偏头,唤一声:“姐姐。”
闻近香一甩头就想不理——凭什么!想要折辱别人,先折辱自家人?
然而接触到妹妹的眼神,她忽然打了个寒战。
那双眸子深褐色,阳光下玻璃珠子一般,虽透明,却没有人间感情。
比所有凶狠的眼神还令人心头发瘆,像午夜梦回睁开眼忽然撞上了僵尸不带活气的眼珠。
她心里恍惚地觉得,妹妹和以前不一样了,但现在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当初她是什么模样。
蒲团拿过来了,她竟然不敢反抗,闻夫人本来想说什么,犹豫一下,也没说。、
她望向四周,那些夫人小姐们,转头的转头,说话的说话,也有并不掩饰的,直直迎上她的目光,眼底或淡淡嘲笑或浓浓蔑视。
在这样的人群中跪下去,她可以想象以后自己在天京将会成为什么样的笑柄。
可是举目四顾,孤立无援。
闻近香只能跪下去。
跪下去的时候,才觉得屈辱。
原来自己才是所有人心目中,最不重要的一个。
是妹妹一个眼神便可以驱使,母亲也不会多说一句话的最低贱的人。
那些荣耀风光,不过都是她借的光,别人随时就能收回。
那借着别人的光想要刺伤其他的人,又是多么的可笑。
文臻一直注意着她的神情,唇角微微一勾。
闻近香低头,掩住眼底将落的泪滴,膝盖之下是一块蒲团,于心上却像一块刺毡。
膝盖将落在毡上。
身子忽然被人扶住。
她抬头,愕然地发现,扶住她的竟然是文臻。
文臻对她温和地笑了笑,道:“近香姐姐当初将我从三水镇上接出来,也算是有情分了,这礼,心到了就行了。”
她微笑着,清晰地看见闻近香眼底爆发的感激。
要的就是这个。算准了闻近纯是个什么德行,她是不会在乎别人的尊严和死活的。
等到闻近香感觉到屈辱,深切认识到自己在家人心中的地位之后,她再放手示好。那么闻近香的仇恨对象,自然就只剩了自己凉薄的家人了。
这一家子进京,虽说不怕她们能做什么,但像个蛆虫一样也惹人厌,顺手让她们添个堵也没什么不好。
她顺手把闻近香往旁边一墩,把蒲团往闻近纯面前踢了踢。
闻近纯瞟她一眼,想踢回去,但蒲团被文臻踩住,踢不动,她便悠悠道:“是文大人自己不要的,不算我姐姐没给你行礼。那么我姐姐既然已经行了礼,文大人是不是也该履行诺言?”
“是啊,”文臻笑盈盈,“想跪就跪吧。”
“想赖账吗?”闻夫人眉毛挑起,“堂堂朝廷官员,公然抵赖,有什么脸面再供职于朝?”
“我说过,按规矩来。”文臻慢吞吞从怀里掏出一个腰牌,往她面前一晃,“很不幸。我方才在景仁宫,已经得了陛下嘉许。升迁两级,现如今是朝廷新辟的司农监监正。从三品。”
“……”
一阵死寂中,她微微俯身,笑眯眯看闻近纯浓厚脂粉下的脸色,“近纯妹子。你这个正四品,还不赶紧来与本官行礼?否则你身为太子侍妾,竟然不通礼仪,就不怕东宫洗马因此劝导太子休了你吗?”
短暂震惊过的夫人们,此刻终于活了过来,攀谈的结束话题,靠近的借故走开,还有人笑道:“是这个理。闻良媛,你该给文大人行礼的。”
之前担心文臻即将失宠,又要受到唐家报复,因此都冷漠以待。如今确认文臻荣宠如常甚至更上层楼,自然又要隐晦地表个态。
闻近纯笔直地坐着,迎着文臻平静的眸光,某一时刻,她的眼神竟然是凶狠的,然而文臻什么时候怕过她,她越凶狠,文臻笑得越开心,伸手一拈她下巴,娇声道:“妹妹今日这妆真是华丽。猴子屁股似的。”完了还拈拈手指,弹掉沾染上的脂粉。
闻近纯定定地盯着她,深褐色的眸瞳里似藏着整个漩涡,吸进了一切人间憎恶。
文臻竟然没有在她眼底看见被羞辱的难堪神色,心中叹了一口气。
香宫的香薰多了,脑子熏坏了。
妥妥的反社会人格了。
她向来不爱多事,喜欢以柔克刚,并不爱怼人。但是和闻近纯已经是不死不休,好态度也换不来好结果,那便放手干。
她尖锐的态度,并不是因为闻近纯,而是警告那些墙头草,少掺和。
好半晌,闻近纯一偏头,站起身,给她盈盈行了个礼。动作流畅自然,没有半分的勉强。
文臻也便笑着受了。
单看这场景还挺美妙,日光下浓妆华服的丽人和甜美糯软的少女相视而笑,气氛静好。
所有人却都激灵灵打个寒战。
闻近纯行完礼,仿佛之前的龃龉都不存在一般,自然而然笑道:“姐姐,给我的贺礼呢?”说完伸手一摊,便如和亲姐妹索要礼物一般俏皮。
众人又打个寒战。
心想这攻击来得猝不及防。
任谁都看出文臻根本不知道太子纳妾的事情,完全无意中被引进来的,身上一定不可能有贺礼,这是顺手又给个难堪了。
文臻却笑得十分自然,从怀中摸出一个东西,诚恳地放到闻近纯手上,闪耀着星星眼道:“就等妹妹问这句呢。哪,你瞧,我把世上最好的东西,给你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