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臻一边眉毛一挑,这下真有些诧异了。
闻近纯这是穿越了?重生了?附体了?
这画风不对啊。
闻近纯似乎这句话出口了,压力也轻了许多,抬起头来,直视着文臻的眼睛,轻轻道:“你很意外是吧。也不相信是吧?或者我也不是来赔罪的,我只是……有些憋闷,想说些什么。”
“我?”文臻指着自己鼻子,偏着头,一脸愕然,“你是哪根筋搭错了觉得我会是你合适的倾听者?”
“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并没有在娘娘面前说你剽窃我。”闻近纯皱眉道,“是,我学会了你火锅和烤肉的做法,正好我刚进宫,娘娘问我会做什么,还问起了火锅,我便做了出来。娘娘觉得我做的火锅烤肉,比传闻里的更丰富,问我是不是首创者,我说这是我们姐妹共同琢磨出来的,我……我觉得我这话也没说错,你最先做出这样的菜,但是我改进发扬了,这应该也算是共同制作吧?”
文臻笑了一声,没有接话。
“我知道你恨我,但我何尝不恨你?”闻近纯盯着她,语速加快,“你知不知道我为这个厨艺选拔练习了多少年?准备了多少年?”
“你知不知道闻家本来定下的人选就是我,为了打好宫中关系,我奔波上京,堂堂大家小姐,去巴结讨好一个太监的假老婆?”
“你知不知道当你努力了很多年,家人也对你寄予很大希望,马上就要踏上那条路途的时候,忽然有个人横插进来的感受?”
“你知不知道为了练习厨艺我十个手指都受过伤,伤疤一层积一层,人家小姐伸出手是纤纤柔荑,我却从来都只能将手缩进袖子里?”
“你单看见我为这个机会用尽心思,却不知道我也曾差点被姐妹推入油锅?”
“你知不知道——”闻近纯忽然捋起袖子,露出手臂,月光下她皮肤苍白,苍白肌肤上一道道紫红微黑伤痕触目惊心。
文臻正想着这好像也不是油锅伤啊,就听见她凄厉地道:“因为你夺走了我的机会。我娘怪我,说我耽误了弟弟的前程,我跪了三天祠堂,挨了无数次的打!”
“你知不知道女官每年有定额,定额一满任何人都不能入宫?为了挽回这件事,我不得不答应我娘,将外祖父为我准备好的嫁妆都送给了诸公公,才换了他想法子把我补进宫,并推荐到皇后跟前?”
“我已经没有退路了……皇宫里跟红顶白爬高踩地,我如果不能尽早出头,如何能在此地立足?我连嫁妆都没有了,我娘说如果我不能在一年内让弟弟进龙骧,就把我接回去,随便打发人嫁了……”
说到最后,闻近纯痛哭失声,却又不敢大哭,只用黑绸披风紧紧蒙住脸,那一片微微黑亮的布片,色泽渐渐变深。
文臻微微偏头看着她,好一会儿,也慢慢红了眼眶,叹道:“……还真是有点意外,没想到你这么苦逼呢。”
她顿了顿,有点无奈地道:“我也没办法啦,我当时,也有必须要争那个女官的理由哈。”
“……张七……张七是我叫去的……但是我只是想让他吓吓你,把你吓得提前离开就行……没想到……没想到……”闻近纯抽噎一声,“你一定以为我很可怕……可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事真不是我的本意……盯着我的姐妹太多了……想要那个机会的人也太多了……”
文臻唏嘘一声,道:“算了,利益相关,本就各凭本事,也算不得谁欠谁。”
闻近纯平静了一会,擦擦眼泪,才低声道:“我想过了……这事我们斗下去,两败俱伤,我固然讨不了好,你也要落个对妹妹咄咄逼人的名声……我去和娘娘解释,你并不是偷窃,火锅烤肉都是我们切磋厨艺的共同想法,既然没有剽窃一说,你也就无需证明什么……为了补偿你,我名下还有天京九里城一家铺子,我悄悄转给你……而宫里,你也放心,我虽然是司膳女官,但只是过渡,我不会去抢你的女官位置。我可以去做别的,我只需要这个职位,好为我弟弟谋个出身。我们之前其实并没有深仇大恨,说到底还是姐妹,今日咱们说开了,放下那点仇恨吧……”
她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文臻,文臻展开一看,竟然真的是九里城店铺的契书,从位置来看,还是挺好的地段。
“这个……”文臻一下一下弹着那契书。
“我贸然跑来,一时你不信我也正常,所以我契书也带来了。”闻近纯诚恳地道,“这是我剩下的最后的嫁妆了,所以你可以不信我,但你应该信这本契书。”
“好。”文臻笑眯眯将契书收了,“我答应你。但是话说在前头,陛下要考验我的厨艺,是圣旨,我可不能因为和你冰释前嫌,便去抗旨。”
“那个无妨。我和皇后说清楚,娘娘自然会和陛下说明,那就不再是考校,你放心展示便是。如果你不介意,我给你打下手,看在陛下娘娘眼里,只会更加愉悦。”闻近纯看着文臻神情,一笑,“当然我就是这么一说,要不要人帮忙自然都随你。”
“那就这么说定了?”
“姐姐答应便是我的福气,希望姐姐原谅我。”
“现在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呢,我还平白赚了一间铺子。”文臻笑得见牙不见眼,“那……我不送了?”
闻近纯十分有眼色地微笑点头,十分痛快地告辞。
文臻看着她背影消失在宫墙外,对身后走过来的闻近檀君莫晓抖了抖契书。
“你俩不在冰库那里,怎么也过来了?那边没人了吧?”
“这不是听说闻近纯来找你,不放心嘛。工字队的人也都来了。”
闻近檀看了半天契书,嗫嚅着道:“瞧着倒像是真的……”
君莫晓抱臂看着闻近纯消失的方向,从鼻子里哼一声,“你信她?”
“既然她赔了罪,又答应去解释,咱们也不用那么辛苦了,就先少准备一些吧。来个在精不在多。”文臻伸了个懒腰,“太赶了,我累得要命,先去睡了啊。”
“哎你——”君莫晓还没说完,就被闻近檀拉住,而文臻,早已踢踢踏踏走远了。
……
原本紧张的准备工作,从第二天开始,就有了细微的变化,显得松弛了起来,最明显的就是文臻第二天睡了懒觉到下午才起床。
又有人去请闻大爷易人离喝酒,这回喝了酒的两人,醉醺醺和对方多聊了一阵儿。
这一日又一批食材进宫,依旧储备在皇宫的地下冰窖里,文臻和君莫晓闻近檀进去,拿了食材试做。
做了一半,容妃身边的一个姑姑来了,容妃在宫中是个特殊的存在,出身名门,自幼好佛,却生了个性情最为暴躁的儿子,她自己仿佛对此十分有愧,每次儿子犯错就向皇帝请罪,皇帝便要安抚,如此很多次后,她似乎也觉得这样没意思,便跟着太后礼佛,轻易不出来见人,平日她宫里的下人也很低调,从不和德妃别风头,对皇后也颇为恭敬。
因为她贤良淑德,身体又不大好,皇帝对她也十分宠爱,又希望她多和人交流,免得闷出了病来,因此特地下了旨,容妃任何时候都可以进入他的寝宫。
他都这样表态了,皇后自然也夫唱妇随,也下了懿旨,容妃宫里的人以正当要求出入任何宫禁,都不得拒绝。
因此当这位姑姑要求进入内廷监院子的时候,没人能阻止,敲开文臻的门,文臻也不能不接待。
这回这个姑姑也是十分和蔼,只和文臻说自己是私下过来,最近天气渐渐热了,容妃娘娘体热苦夏,胃口十分不好,她便想着来和闻女官讨个开胃爽口的食方。
文臻便教了她一道酸辣凉粉,对于体热的人来说,最是开胃不过。对方十分感谢,送上颇厚的礼物,人家这么客气,正在试做小吃的文臻自然也不能毫无表示,当即请人家都尝了尝,对方一脸惊为天人,拢着一双大袖再三施礼感谢。
文臻也连连谦虚,亲自将人送了出去,目光在她分外宽大的袖子上掠过,不过眯眼一笑。
次日,便是文臻表示要给整个皇宫惊喜的日子。文臻事先便和皇帝皇后和诸宫贵人报备过,请他们辰时初,至内外宫相连处的宫门广场处散散心。
然而就在卯时三刻,文臻忽然接到了皇后的传唤。
她匆匆赶到了凤坤宫,看见的却是几乎包括皇帝在内的所有宫内贵人。
而皇后宽大的院子里,已经拉开了宽阔的流水席,席面上,赫然是各种小吃。
这些小吃,正和她窖藏在内廷监冰库里的食材种类一样!
烧烤,串串,凉粉、双皮奶、驴肉火烧、麻辣烫、蒸米糕、豌豆黄、小馄饨……
长廊下拉开宽阔的长板,闻近纯当场现做,头巾包头,袖口扎紧,浑身上下扎束得利落清爽,左手一个烤架,正烤着滋滋作响的羊肉串,金黄的油脂不时滴落鲜红的炭上,激起嗤啦一响,羊肉独有的微膻又鲜的气味便凶猛地袭入鼻端,另一边的大锅里沸腾着乳白色的高汤,几十个小碗装着各种食材和调料,孩子们在人群中蹿来蹿去,抓着肉串或者烤年糕,身后嬷嬷们张开双臂护着,几位成年的公主,矜持地坐在一边,小口小口吃着米糕或者豌豆黄,皇后用银羹匙慢慢地挑着双皮奶,和几位老太妃盛赞这奶的爽滑香甜,文臻还看见容妃端坐着,面前是一碗浇了酸汤拌了碧绿青瓜丝,看起来分外爽口的凉粉。
除了太后德妃,几乎其余人都在,太后一向不出自己的殿,德妃一向不凑女人们的热闹。
皇帝倒是没吃,坐在廊下椅子上,看到文臻便道:“你的美食可准备好了?皇后说等会咱们都有大宴吃,她这里就供应点点心开胃,倒确实不错。”
皇后微笑着没说话,面容慈和。
倒是另外几位妃子七嘴八舌地附和,“是啊,闻女官你准备的是什么?再不拿出来咱们可就要吃饱咯。”
一个妃子抚了抚肚子,歉然道:“本来想只尝一下的,没想到真是好口味,一不小心吃多了。这下糟了,等会闻女官再出什么新鲜吃食,我没那个口福怎么办。”
文臻仰头,看向廊下的闻近纯,闻近纯对她展开明朗的笑,招手唤她过去,“姐姐准备好了吗?要不要先尝一口我的菜,说不定会有新想法呢。”
一个宫女立即道:“小闻女官可别太大方,小心有些人剽窃。”
文臻走上长廊,几个宫女有意无意要挤她,被她手一拨,轻轻巧巧拨到一边。
她低头去看那烤肉架,新鲜烤肉滋滋作响,闻近纯确实是高手,她的烤肉不知道加了什么奇特作料,闻起来比她上次在闻家烤的那个更加香气逼人,材料也更丰富,几乎囊括了她在冰库里窖藏准备的所有种类,甚至还多了几种她所不知道的,比如有一种青绿色的菇,香气特异,烤后汁液更加丰富。
闻近纯偏头望着她,前几日的悲愤委屈,都化为她此刻眼底的笑意。
“马上,你要拿出什么来呢?”她悄声道,“双皮奶?烤肉?串串?油炸小吃?粉皮……我这里都有了哦,而且,你发觉没有,我做得,比你的更讲究更上层楼呢。”
文臻顺手拿起一串烤香菇,一边尝,一边道:“我忽然想起了一个故事。”
闻近纯不妨她一句岔到十万八千里,不由一怔。
此时约好的时间已经快要到了,皇帝亲自招呼着他的莺莺燕燕一起过去,闻近纯便丢下自己的活计,亲亲热热挽起文臻的胳膊,跟在队伍后向广场走,文臻也不拒绝,一边吃一边任她挽着走,看起来一对好姐妹似的。
“好姐妹”对她的“好姐妹”道:“从前啊,有个家族,御厨出身。个个都会厨艺,因为潜心研究厨艺,也每房都有自己的绝技,绝技嘛,你懂的,谁也不会轻易把做法给别人。但有件很奇怪的事,他家有个小女孩,人特别天真可爱,总爱去各房串门,串得多了,总难免遇上吃吃喝喝的时候,碰上了总得给她尝一口,或者就不给她尝,总不能把食材藏起来不给人家看见,就这么一次两次三次,次数多了,忽然有一日,在某个重要的宴会上,那个小女孩,总能捧出各家私房菜菜色一样甚至更为精美有想法的菜来,博得满堂彩……久而久之,大家都觉得那女孩一定是天纵奇才,仿佛会做天下所有的菜,不管谁怎么创新,到最后都像是她玩剩下的。你说,奇怪不奇怪?”
闻近纯笑得从容,“奇怪什么?人家天赋奇才,资质平庸的人就别妄图挣扎了,好好认输不好吗?”
“哦,什么时候强盗也变成奇才了?”
“强盗又怎样?”闻近纯声音很低,不掩轻蔑,“你算聪明,知道了是怎么回事。知道了你就该明白,什么自证都是白费力气,我闻近纯,只要别人做得出,就一定能做得更好!”
“所以你抢惯了别人的东西,对你来说,掠夺才是天性,而且你有底气,把别人的真的变成自己的。但你以为,你所擅长的尝到味道看见食材便知做法的异能,真的能让你永远胜利吗?”
空气沉静下来,片刻之后,闻近纯懒洋洋地道,“什么时候猜出来的?”
“从你冒领我的杂鱼锅我就猜出来了。”
“那你凭什么还以为你必定能证明自己呢?你的厨艺总要展示的,只要你展示出来,我就能复制做法,并凭借我自己的厨艺天赋来改良,更上层楼。”闻近纯讥诮地道,“世人总是相信更好的那个才是原创。你先拿出来又怎样?一道一模一样但比你做得更精致的菜,你觉得世人会相信哪个?”
文臻笑看她,不说话。
此时已经到了广场,皇帝率领众妃众皇子皇孙浩浩荡荡下了辇,众人面对空荡荡的广场,愕然道:“闻女官,你准备的大宴呢?”
文臻一把甩脱了闻近纯的手,快步上前,拍了拍手掌。
宛如变戏法。
一阵轮子辘辘声响,广场那头忽然就出现很多的小车,内廷监将作坊的匠人,将一辆辆形制特殊的小车赶到了广场上,左右一字排开。
那些小车像马车,比马车要大一倍,三面或一面是空的,也没有车顶,只搭着厚重的篷子,还可以拉出长长的布檐,正面有长长的铁板可以放东西。铁板底下,车里面,放着炉灶。
车子有专门的格子放东西,还有折叠起来的板凳桌椅。
一群内廷监的太监列队入,从那些车里拿出那些板凳桌椅,在拉出的布檐底下一一搭起,众人都愕然看着,有几位年轻的,对机械感兴趣的皇子赶紧过去,看那折叠桌椅瞬间拉起,都啧啧称奇。
还有人在挂招牌,每辆车都有自己的招牌,有挂在车顶的彩色横幅,也有垂在檐下的菜单,有的上面写:粤城双皮奶!丝滑享受!有的写:定州热干面!芝麻酱第一人!有的是:口口香香肠!有的是:全家福元宵。有的是:河东串串香!
车子上都有各色彩色小灯笼,有的做成旋转带插画风灯,有的做成缀花小灯笼挂满整个车顶,有的直接就是一个巨大的坐地灯上面画了食物图案。麻辣烫和串串的小车车顶上挂了红色牌牌,煞有介事写了各种食材名称以及价格。
众人都怔怔望着,一时觉得有点反应不过来,闻近纯微微有些变色,随即她仔细看了看那些招牌,眼神便慢慢镇定下来。
皇帝看着夜色里慢慢铺开的星火,刚刚露出赞色,御厨房跟过来观摩的一个厨子已经“咦”了一声,道:“怎么这些吃的,都是方才吃过的……”
他这么一说,众人才注意到那些车子上的招牌,烧烤,串串,凉粉、双皮奶、驴肉火烧、麻辣烫、蒸米糕、豌豆黄、小馄饨……几乎就是闻近纯刚才做过的全部。
众人有些变色,眼前的景象,不啻于是对某种“剽窃”说法的佐证。
虽然一开始的小车和灯显出几分新意夺人眼球,但说到底,美食才是唯一的证明物。
一模一样甚至还不如前者的复制,只会引人疑惑,吸引人的小车和彩灯此刻便成了欲盖弥彰别有用心的掩饰,反而更令人厌恶。
燕沧奔到一个串串香小车面前,要了几串串串,一尝,便呸地一口,道:“还没小闻女官做得香呢!”
几位公主要了豌豆黄和米糕,吃完也道:“是不错,但并不比小闻女官做得出众。”
皇后要了碗双皮奶默默吃着,没说什么,就摸了摸桌子,道:“这桌椅倒精巧。还方便携带,省地方。”
容妃淡淡道:“咱们是皇家,尊贵广阔,不愁地方儿。”
燕绝今晚也在,抓了一大串羊肉串撕咬了一口,道:“少了点味儿!闻女官,模仿得不到位啊!”
御厨房几位厨子也凑上去,一边吃,一边摇头。虽不发一言,却姿态十足。
这些人平日里虽说和文臻的活计并无太多交集,但难免被人比较,屡次想偷学技艺,文臻又总在自己小院做菜,无从下手,因此便有些不快。今日跟过来,说是观摩,其实也有几分想挑刺的意思。
闻近纯微微笑着,束手站在一边。笑容恬淡,细看却能看出几分委屈和惊诧。
看在众人眼里,就是她“又被改头换面剽窃且无法指证”的忧伤了。
除了几个年纪小,觉得新奇围着小车观看打闹的皇子皇孙公主们,其余人慢慢都放下了筷子,各种不同的目光,都落在了文臻身上。
皇后叹息一声,没说话。
容妃唇角一抹浅浅笑意,道:“虽有些新鲜,但不足以证明。”
众人齐齐点头,皇帝一直沉默,也没有吃东西,此刻终于道:“闻女官,你有什么话说?”
文臻迎着众人的目光,站在广场上,没有笑,也没有畏惧,乌黑的眸子在夜色中也可见灿然的光,大声道:“回陛下,敢问陛下,宫中诸贵人评判剽窃与否的依据,到底是什么?是展示出来的时间先后?是种类的多少?还是可口程度?”
皇帝沉吟了一下,转头看皇后,“皇后觉得?”
皇后委婉地道:“应该是兼而有之。不过闻女官,你问的这三条,似乎你都不占优啊。这还不够评判吗?”
文臻还没说话,忽然有人“嗤”地一声,曼声道:“胡扯乱弹!”
这声音微哑,夜色中听来却分外动人心弦,皇后脸色一变,随即便笑了,道:“德妃,你又调皮。”
软底鞋拖地的声音踏踏微响,每个人都忍不住抬头张望,便见黑暗里走来黑衣的女子,宽大的丝缎袍子在风中飞舞,脂粉未着,钗环已卸,姿态慵懒,却轻轻昂着头,乌发与夜融为一色,便只能看见一张雪白的脸上一双黑沉沉的眸,而唇色红艳如血。
美到肃杀而有出尘意。
永远不走寻常路的德妃,只对皇帝施了个礼,对皇后点了个头,其余人也不理,找了个离众人最远的位置坐了,打开自己带来的瓜子,先磕了一颗,就着菊牙的手吐出瓜子皮后,才道:“说个故事。鼎盛七年有个士子,买了考题,请了枪手,做出了花团锦簇的文章,被点为状元。七年之后,此事才暴露,被腰斩于市。”
她说的这段前朝大案,众人都知道,一时凛然。
文臻没想到这位鬼见愁居然会来帮自己,一时有些懵逼。
一位妃子皱了皱眉,道:“此事怎可一概而论?厨艺不比上考场写文章可以先代笔,是要当着大家面做的。”
德妃呵呵一笑,却并不说什么,慢条斯理吃她的烤青椒,竟然像是不屑于和她说话。
那妃子脸色阵青阵白,文臻看着一阵头痛,这位到底是来帮她还是害她的?
又随心所欲不干人事了是吧?
她只好大声道:“陛下,娘娘,诸位娘娘们,既然你们说标准是这样的,那么——”
她嘻嘻一笑,又拍了拍手。
不远处的黑暗里,蓦地又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那灯火不断接近,众人首先看见的是一个巨大的门楼,门楼也是张灯结彩花团锦簇,上面手书,“广场夜市”。
一队太监将门楼竖在离众人足有一里开外的地方,拿出工具开始叮叮当当搭建。
门楼里,则流水般出现了更多的小车。
刈包,关东煮、甜不辣、大肠套小肠、牛肉面、贡丸汤、羊蹄子、兔头、鸭脖、臭豆腐、水煎包、锅贴、蚵仔煎、猪脚面线、猪血汤、胡椒饼、油炸花枝球、什锦沙冰、木瓜牛奶、姜鸭火锅、干炒牛河、茶叶蛋、肉粽、生煎馒头、萝卜丝油墩子、粢饭团、甜咸豆腐脑、炸油饼、烤红薯、炸鸡年糕、炒干、鼎边锉、肉夹馍……
那些小车,都挂着醒目的招牌,飘着各色的芳香,从门楼里一辆接一辆地驶进来,一个挨一个地停下,夜色里很快便彩灯流光,七色喧腾,猪脚面线的摊位上头,偌大的猪脚牌子妖艳指天,炒冰的摊位用水晶碗装着各色沙冰,赤橙黄绿青蓝紫,再被灯光一照,凝彩融玉华光四射,锅贴的和生煎包的大铛子被敲得哐哐直响,卤菜摊以气势取胜,羊蹄鸭翅堆成山,油光红亮引人食欲……十几年把菜谱当课外书,脑子里藏了中华偌大疆域,从南到北几乎各种美食的文臻,发了疯一样地作弊,不分南北,不问东西,势必要在今晚用这泉水一般源源不绝而来的中华美食,先声夺人扑面而来,营造一场视觉盛宴,不把这群人眼睛看花脑子看木决不罢休。
本来她还想着细水长流,一次性拿出那许多新奇饮食有点浪费,可是现在,她就要菜多欺负菜少!
夜市夜市,吃喝玩乐俱全才叫夜市,文臻一开始想的是皇宫美食街,后来觉得还是夜市更有烟火气,更热闹,更能打动那些整日困在四方城里的所谓贵人们。所以源源不断的小车进来,左右相对,一字排开,生生拉出一条长街之后,第二阶段的游乐项目也铺排开来了。
卖彩色各种造型的小灯笼算是比较没创意的一种了,但依旧是新鲜的,因为造型都比较少见。文臻绞尽脑汁回忆自己看的那些动画片,小黄人,小企鹅,冈本熊,兔斯基、多啦A梦,小猪佩奇、海绵宝宝、女孩子喜欢的有白雪公主、冰雪女王……好在她会画,她给出精确的图,将作司和工字队那些能手们便能做出来,将作司的人守规矩,和文臻的图分毫不差,工字队就难说了,比如那个冰雪女王,居然穿的是东堂皇妃服饰,但那群小丫头还是围着转来转去流口水……
隔着几个摊位,是套圈,两盏大灯笼下,各种摆件按照价值分出远近,贵的放远一些,便宜的放近一些,做好竹圈,一个竹圈一文钱,凭本事下套,套中啥送啥。
皇宫出产的东西就是不同凡响,那些无论是泥制的,陶制的,手工的,都十分精美,最外圈的一套蝈蝈笼甚至编出了天京十八景,连文臻都想上去套一套。
再隔几个摊位,是飞镖,立个靶子,做点花花绿绿的飞镖,飞镖用钱买,按照射中的靶子数有不同的奖品,一样能骗得男孩子大呼小叫。
羊皮做的充气游乐池就在对面,八卦型,黑色的是决明子,白色的是白沙。放了一些大大小小的铲子,小桶,叉子,漏斗,风车之类的玩沙工具,这是给几个三岁以下的小皇孙玩的。
还有一个小小的游乐场,一群太监动作很快地铺好牛皮毯子,用黏胶在地面黏实,里头放上跷跷板,小推车,滑梯,桌面轨道滑梯小车,木质的桌面走珠。一个简易的小小的池子里面放了红黄各色小金鱼,小桶和小鱼竿小纱网搁在一边可以钓鱼捞鱼。还有专门的一个女孩区域,烧好的各种造型的白瓷玩具,小猪小鸭之类的,配好各种颜料,可以自己涂色,各色形状颜色不同的彩漆珠子,用大水晶罐子装了,配上彩绳,这是串珠游戏。全套小型游戏房,里头全套木质厨具,炒锅大灶饭碗应有尽有,这是给娃娃们过家家用的。
玩具摊自然也是要有的,不仅有民间搜罗来的泥娃娃面具等玩具,还有小木枪,水枪,弹弓。最精美的是各种洋娃娃,木头制作,旁边有全套的家具,或者全套的衣服鞋子首饰。
这些东西不是短短几天能做好的,文臻出宫之前就有了打造皇宫美食街的计划,还有心安排一些儿童游乐,给宫里那群娃娃分散精力,省得那些小家伙一点点大,整天和妃子太监们混,学了一肚子的势利刻薄,这样不利于她以后混江湖。所以她在宜王府的时候就给工字队讲了一些现代的游乐设施和玩具,工字队能人多技艺高,很快就都有模有样做了出来。
帝后妃子已经自动开启了逛吃逛吃的模式,一时也无人想的起什么展示什么证明,心思都在每个摊子的各种稀奇古怪的食物上去了,皇帝还吩咐宫女太监们不用跟在后头伺候,也散开来去玩乐,众人都欢喜谢恩。
众人都瞧着皇帝,他没动手谁也不好先吃,皇帝对那个气味浓烈的臭豆腐很感兴趣,他往那一站,摊位后头临时充作摊主的异曲同工便装模作样一鞠躬,笑呵呵道:“一文钱一块,承惠了您哪。”
众人愕然——敢情还是要钱的?
皇帝便笑,挥挥手,让那个小太监晴明回去拿钱,那小太监嘻嘻一笑,掏出早已准备好的钱袋子。
有皇帝开头,规矩也便立了,妃子们纷纷娇唤宫女们回去拿钱,倒也没觉得冒犯,反而觉得怪好玩的。
莺莺燕燕,呼奴唤婢,三两交好,各自找了自己喜欢的小吃坐下品尝。孩子们则是另一番景象,和吃比起来,玩明显更有吸引力。所以此刻孩子们都要疯了,恨不得生出十八双眼十八只手。男孩子们在飞镖区套圈区和游乐场分身乏术,套圈一百个圈一买,掏空他娘口袋的速度远胜吃小吃的花费。女孩子们的矜持都不见了,脸颊喷涌着玫红的色彩,两眼亮如星辰,看见涂色要试试,看见串珠想尖叫,看见过家家一秒入戏,然后又被玩具摊上精美的洋娃娃所迷惑,拿起这个抱起那个,恨不得把整个摊子的娃娃都抱在怀里。喜动的骑上带滚轮的小羊车穿梭人群,喜静的则捞鱼套圈桌面走珠。每个人都有自己合适的位置,只恨花样太多一双手一双脚玩不过来。
事实证明,无论在什么时代,孩子们喜欢的东西都差不多。几个小的被放进了游乐区,先不说那些牙牙学语的娃娃们在里头爬来爬去的欢呼,铲沙子滑滑梯玩得不亦乐乎。他们的奶娘和亲娘们忽然发现这个游乐池实在是太绝妙的育儿之处,到处都是软的,包裹了羊皮牛皮塞了棉花,孩子不用担心磕着碰着,小门一关安安静静在里头玩,奶妈宫女们忽然清闲得茫然无措。
同样茫然无措的,还有燕沧。
从夜市开始营业,他就被处处阻拦。
去玩飞镖,摊主笑眯眯说:“飞镖不接待十岁以下小孩。”
去玩套圈,摊主胳膊把他一拦,“功课不得优者不能进入。”
去玩木马,摊主连连摆手,“过胖者恕不接待。”
没办法他只好去幼儿游乐区,心想沙子总得给我玩吧?
结果游乐区直接竖了一个大牌子,“五岁以上,恕不接待。”
他只好眼睁睁地看四岁的燕泓乐颠颠地进去玩捞鱼,摊主君莫晓看见燕泓笑得见牙不见眼,还多送了他一次钓鱼。
燕泓一怒之下扭头去吃小吃,打算吃完去骂文臻,结果看见他,所有的摊主都把招牌挪了挪
于是燕沧终于看见招牌最底下的一排小字:皇孙燕沧曾云:拒吃女官闻真真的一切食物。
燕沧转了十个摊位,十个摊位都摆出了这样的嘴脸。
燕沧气得哇呀直叫,哭喊着去找皇帝,皇帝一边拽回被他扯皱的袖子,一边命人唤文臻来,文臻面对燕沧含泪的控诉,笑得诚恳而亲切。
“小殿下,不吃我做的东西,是你亲口当着凤坤宫所有人的面说的哦。”
燕沧涨红了脸刚要发作,文臻又笑眯眯道:”当然,我是皇家的奴才,怎么能和您计较区区一句话呢。”
燕沧刚刚转怒为喜,就听见这个大喘气的继续义正辞严道:“但是!”
燕沧抖了抖,惊恐地咬手指头。
他怎么觉得这个女官笑起来和魔王皇叔很像啊……
“但是!我不能陷您于无信无义啊。您是皇族子弟,陛下之孙,太子之子。两岁启蒙,三岁学诗,龙子凤孙,将来都要承家国大业,为百姓谋福的,非寻常孩子可比。立德立言,无信不立,这是您师傅第一课便让您学过的。怎么能因为您年纪小,就不把您的话当回事,影响您的声誉呢!”
燕沧傻傻听着,觉得脑子有些打结,这些冠冕堂皇的词儿好像有毒,听多了就忘记一开始要说啥了!
但是也知道自己好像情势不利,太子和太子妃不在,他只好转头回去向皇后求援,皇后心疼地抱住他,刚想说一句孩童戏言莫要计较,皇帝已经挥了挥手,道:“闻女官这话有理。沧儿,你也五岁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话你应当懂。以后夜市不要来了,闭门读书,好好修炼你的性儿!”
燕沧傻愣愣半晌,哇地一声哭了,皇后抿了抿嘴,还没说什么,皇帝已经叹息着对她道:“这许多孩子,怎么就沧儿说了这种话?朕不问他为何说这句话,朕只要他记住,皇家子弟,一言九鼎,说了,就得做到。”
皇后立即敛衽,低声道:“是臣妾太过娇惯沧儿了。”
燕沧的教养嬷嬷,曾经也奶过太子,在宫中地位一向不低,此时颇有些忍不住,忽然道:“敢问闻女官,你今日说要自证清白的呢?你弄这一大堆吃的玩的,确实倒新鲜,新鲜得大家都要忘记这事了!”
众人一怔,都转头来看文臻,有些人面露不屑,有些人看看四周,却摇头叹息,干脆走远了些。
文臻笑了笑,看向夜市门口,那里,一群宫女里面,闻近纯正没事人一样,掏钱去买一串花枝丸。
文臻立即大喝一声:
“你也不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