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齐齐一怔。
谁也想不到,世上还有如此骚的操作。
唐羡之伸出的手停住,大袖在风中翻飞。
唐慕之眼睛睁大,眼底闪过一丝震惊和茫然,下意识一顿,那凶猛的自戕姿势便慢了。
燕绥的表情更是难以形容,动作却如闪电,几乎文臻刚喊出口,燕绥的手已经顺势变指为爪,抓住了唐慕之的脖子,往自己面前一拉。
唐慕之睁大的眼睛好像已经闭不上,满眼的惊愕和……期待。
下一刻,她满面潮红地闭上眼睛。
睫毛微微颤动,卷翘的边缘似落于花尖的凤尾蝶。
只有在这一刻,在浴血的狠戾和决断都放下之后,她才像个十七岁的少女。
燕绥俯下脸去。
唐慕之仰起脸。
忽然一块手帕飞来,无比精准地隔在了燕绥和唐慕之之间。离彼此唇舌都差手指距离。
燕绥一吸。
唐慕之本就微微张开的唇齿之间,忽然飞出一道黑光,黑光射入手帕,燕绥伸手一抄抄住。飘身后退。
这一系列的动作不过眨眼之间,手帕的出现时机妙到毫巅,而燕绥的反应和掷手帕人的配合更是坑到令人发指。
吻,可盐可甜,唯有最坑,此吻第一。
燕绥行云流水般一退,退到文臻身侧,将那手帕连同里面的哨子扔给文臻,皱眉道:“你这手帕多久没洗了!一股油烟味!”
“新的,新的!”文臻笑嘻嘻赶紧将哨子藏了,心想这帕子昨天檫过锅边我会告诉你?
那边的唐慕之,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啊地一声狂叫,便要扑过来,却被唐羡之拉住,唐慕之却似乎快要疯了,竟呛地一声拔出身后的刀,劈手对她亲哥就砍,“让开!我要亲手杀了这一对……”她说到“一对”两个字,神情愈发难看,猛地一咬下唇,硬生生咬出一道血色,声音也忽然变得嘶哑,“……这两个贱人!”
唐羡之看了文臻一眼,似乎叹息了一声,大袖轻飘飘地拂了出去。
似流云似风过扬沙,又抑或轻抹琵琶,雪白的衣袖似一团雾气初初漫起,转瞬便遮蔽了唐慕之眼前带血的天空。
唐慕之软软地倒了下去,唐羡之亲自接着她,垂下眼看了看妹妹,理了理她的乱发,才平静地看向燕绥,“殿下,士可杀不可辱。”
“舍生取义为士,杀身成仁为士,博学高才为士,慷慨悲歌为士。”燕绥的笑意三分邪气三分讥,“她合上哪一点?或者你觉得动辄血流漂杵,草菅人命,也配叫士?”
唐羡之笑意依旧那般干净近乎空灵,“殿下双手犹沾血,却笑他人刀未停。”
“那又如何?”燕绥淡淡道,“我可以,你们不可以。我燕氏皇族的子民,还轮不到一个刺史之女践踏。”
“唐家满门守法,为国尽忠,数代镇守三州之地,屡受当今表彰,到了殿下这里,就成了祸害废物。设计陷害在前,当街侮辱在后,羡之不才,只想问问殿下,您意欲如何?”
燕绥一脸懒得理你表情,摆摆手,他身后一个黄脸垂眉的护卫上前一步,沉声答:“唐慕之出手暗杀尧国王世子在前,伤宫中五品女官在后,更当街驭兽,杀伤无辜百姓无数,横行不法,人人得见,要如何,自有我东堂律法答复阁下。”
“东堂律法……”唐羡之重复一遍,听不出赞同还是讥嘲,只慢慢笑了笑,道,“何必大费周章,自会有能解释清楚的人来……”
他话音刚落,马蹄声笃笃,一队衣甲鲜明的骑士狂奔而来,燕绥一看见那衣甲制式,眉头便一挑。
文臻直觉此时赶到的人不是盟友,警惕地问:“谁来了?”
“我那好二哥啊。”
文臻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太子。
“万年和事老来得及时,这是想向唐家卖个好呢。”燕绥闲闲地道,“你看着吧,马上,我们的贤良端方的太子,就要为了‘收拾宜王惹下的烂摊子’,跑得满头大汗,冠带歪斜地出现了!”
他话音未落,长街那头一声长唤:“三弟!稍安勿躁!速速放手!”
文臻险些忍不住嗤一声——人还没到,事情还没搞清楚,先针对燕绥来个稍安勿躁,是要不由分说便扣个宜王又闹事的帽子吗?
二话不说就叫人放手,燕绥不放,是不是就要担个不听劝解不敬东宫的罪名?
难怪燕绥在朝野名声不佳,有这么一位会说话的好兄长,想佳也难。
那声大喊惊动长街,随即太子满头大汗,冠带歪斜地出现了,有马也不骑,有轿子也不坐,撒着两条不甚健壮的腿狂奔,后头一大堆人跟在后头气喘吁吁地大喊诸如“太子小心!”“殿下您昨天一夜未睡不能再这样狂奔!千金之体不可如此轻忽!”“二哥您好歹把药喝完再跑啊——”
文臻噗地一声,拼命忍住。
都是戏精啊,太子殿下的捧哏选得好棒棒。一下子就把太子不方便自己彰显的内涵给展现出来了。
一位“强忍病痛夙夜匪懈操劳国事还要心急火燎给弟弟收拾烂摊子的贤良东宫”形象真是给演活了!
捧哏群里还有一位重量级人物,定王燕绝也在,难为他大长腿跑得很快却不能超过要在前头走C位的太子,夹着腿跑得有点憋屈。
太子终于跑到近前,喘了好一阵才发话,“怎么回事?孤听说这里有些冲突?羡之,慕之,你们怎么在这里?三弟,你动用龙翔卫做甚?”
一连几个疑问,文臻一听太子对唐家兄妹的称呼,心里便叹了口气。
唐羡之还是那清清淡淡地笑,笑容干净清灵,像不谙世事的少年,惹人好感,“并没有发生什么,都是一些误会。只是,”他对太子一个长揖,“慕之受了些委屈和刺激,气急攻心,晕过去了,还请太子殿下看在唐家素来忠敬的份上,莫要让宜王殿下再打她入大牢了,慕之一介女子,尚未婚配,自幼也体质虚弱,实在是消受不得的。”
太子一惊道:“什么下狱?怎么事情就到这般地步了?”
燕绝也一脸诧异,“三哥,不至于吧?你和慕之青梅竹马长大,虽说这些年见得少些,但也不用这么翻脸无情吧?”
唐羡之只微笑,微带无奈的,包容的,一脸“他又胡闹可他身份贵重我也没办法”的含蓄。
太子却道:“老五你别乱说话。这里人流来往也不是说话的地方,给那些流民闲汉听了些什么捕风捉影,于我天家名声不利,都跟孤进宫,到陛下面前分说也就是了。”
唐羡之道:“殿下,微臣和舍妹初到天京,已经上本,得中书通知明日陛见。今日舍妹受了些委屈,形容不谨,如此陛见颇有些不尊君上,还是待我等回去,稍洗风尘,再去宫中听训吧。”
太子立即道:“如此也好,我瞧着慕之精神也不甚佳。”又转向燕绥,道,“老三,看你也受了伤,先回府养伤,今日的事儿,稍后孤会代你回禀父皇。”
燕绝也道:“是啊三哥,唐家世代为我东堂镇守三州不说,好歹也是咱们的亲戚,些许小事,说开了也就行了,难道你还想闹到太后面前去,惹她老人家不乐?”
他们一搭一唱,文臻托着腮瞧得津津有味,特别佩服这些人,眼睛好像都是选择性长的,站在一地鲜血和伤者中间闲话家常勾心斗角,好像脚下的殷殷血是莲池花,伤者的呻吟是宫中的雍容雅乐,横陈的尸首是大殿的青石地,都不带多瞧一眼的。
号称贤王的,视若无睹;被众人视为修罗魔王的,在讨公道。
这世道啊,永远都这么颠倒。
虽然对东堂皇子们的故事不大了解,文臻倒也能猜出太子和定王此刻的用意——不想燕绥在此次事件中立功并得以制约门阀,趁势向唐家卖好以获得未来的筹码。
至于什么百姓人命,什么兄弟亲情,那是什么,能吃吗?
那边太子和定王一搭一唱,谈笑风生,血流成河硬生生视而不见,努力营造“小事一桩何必剑拔弩张”的氛围,但轻松言语的背后,是无声无息出现得越来越多的黑甲肩旗卫士,不动声色地将整个九里城包围。
这些黑甲士兵并不隶属于任何军制,属于皇城外围戍守人员,旗手、金吾、羽林卫中的旗手卫兵,太子有一部分的调遣之权,三千人以下不用报御批。
而燕绥这边,为防打草惊蛇,带来的只是自己的亲卫队,人数悬殊。
更何况如果真要打起来,文臻可以想象得到燕绥马上就要面对整个朝廷的攻讦。
唐家会哭诉委屈,和唐家有千丝万缕联系的朝臣会为唐家抱不平,就算相对中立的重臣,也会因为唐家目前没露出不臣之思,而从求稳角度出发,认为燕绥行动鲁莽涉嫌挑衅,更不要说太子等诸皇子必然要落井下石。
此刻,看起来只能任太子定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放走唐家兄妹,然后打草惊蛇,之后唐家会做什么,就更加难以预料了。
文臻隐约能明白燕绥的想法,一开始他想利用尧国逼迫唐家,计划失败之后,他想留唐家兄妹在京为质。
但这实在很难做到。
唐家地位人脉一样不缺,还有太子定王顶在前方,便是皇帝都不能硬来,燕绥再牛,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文臻揉了揉肚子,她觉得身体不大舒服,不是因为那一个小伤口,而是先前,她就出现过一次奇怪的状况,感觉身体忽然被禁锢住了,很快这种感觉又消失了,此刻情势紧张,也顾不了这么多。
她看看四周,对君莫晓做了个手势,又做口型,说:“报官——报官——”
可惜君莫晓瞪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傻傻地看她,一脸懵逼。
文臻叹息——胸大无脑啊胸大无脑!
又对闻近檀做口型,闻近檀倒是看懂了,但马上就开始往后缩,眼神惊恐——叫她去天京府报官,难度好比叫她在大街上搂着男人跳舞。
再看看易人离,这人总是不大愿意看见燕绥的样子,又不知道趁乱跑哪去了。
燕绥似乎发现了她的小动作,忽然笑一声,道:“看来你还不是只会吃。”
文臻眯了眯眼,什么意思?香菜精和她想到一起去了?
随即文臻就听见街道那头一阵马蹄疾响,并不雄壮,感觉只是寥寥数人,只是速度很快,眨眼间就到了街口。
太子和定王正在和唐羡之打哈哈聊天,外围,那些旗手卫的卫士不动声色地驱散人群,搬走尸体,清除血迹,再过一会儿,这一片九里城,就真的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想要以“当街杀人血流漂杵”之类的凄惨景象来控诉,也做不到了。
没有人阻拦,就连燕绥的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忽然九里城外,隐约有哭声爆发——有伤者死者家属及时赶来了。
旗手卫立即涌上,组成人墙,想将人拦在了九里城,不让他们见到尸体,但前后伤者死者足有几十人,赶来的人越来越多,也不知道谁喊了一声,“他们在运尸体!”便有一大群人涌了过去,本来这些苦主也越不过装甲精良的旗手卫的防御,可不知怎的装尸首的大车便被打开了,里头堆叠的血肉模糊的尸首顿时震住了众人,几乎立刻,人群便疯了,一大群人手撕脚踢,不知怎的便也将那些手持利刃的士兵们推倒,从里头一具具抢出尸首来,随即便响起阵阵凄厉的嚎啕声。
“爹啊——”
“大婶子啊……”
“我的儿啊……”
一群人哭喊着,抖抖索索翻看尸首,被各种牲畜咬死踏死的占大多数,还有少些是慌乱挤压踩踏致死,这让苦主们越发不可接受。
“光天化日怎么会被狗咬死!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狗和马发疯!”
“这不对!我们要去告官!”
“对!去告官!”
“让开!让开!”
一群青衣卫士快步走来,一脸阴沉阴鸷之色,当先的人拨开人群,在苦主们面前站定,手指有意无意扶在刀柄上,音色冷硬,如金铁交击,“此等乱民,冲撞贵人,驱狗逗兽,便是身死,也是咎由自取,尔等还不速速散开!”
又有人大声道:“要去府衙是吧?行啊你去!府衙正愁没找到惊扰贵人的罪人呢!”
百姓向来怕官,这一骂,苦主们都惶然收声,面面相觑,但仍有人面露不忿之色,抹泪道:“我家二小子向来本分,见着官府都绕道走,怎么可能冲撞贵人……”
又有人大声哭,“我家老汉最怕狗,怎么可能驱狗!这好端端的怎么叫狗咬死,这叫老婆子以后怎么活!”
太子的人便也过来了,充分沿袭了乃主之间一搭一唱完美配合的风范。当先一个清癯男子,扶起那位哭得最大声的老妇,温声道:“这位大娘你有所不知,今日唐家贵人路过,这位贵人素来身边跟着鸟兽,众人避开些也便是了,但好些人受到惊吓,慌忙走避,引起纷乱,”说着意味深长地瞟了一眼燕绥方向,才继续道,“反而惊了贵人的鸟兽,引发它们的凶性,这才惹出这样的事端……太子殿下仁慈,怜尔等草民无知,特赦不追究你等惊扰贵人之罪……”
他絮絮说着,言辞恳切,神情怜悯,众人恍然大悟,如蒙大赦,都觉感激,这人看着那老妇凄惶,也红了眼眶,道:“太子殿下向来心软,最见不得百姓遭灾,虽说这事你们也有不是,但太子怜惜你们,稍后你等自去天京府领抚恤,殿下说了,拿出他本月的俸禄拨到天京府,由天京府发放诸位苦主,把家人好生安葬了吧。”
一时众人的感激之中便又多了几分惊喜,那老妇砰砰向着太子方向磕头,太子也及时地回身点头示意,顿时又引起一阵含泪感激的喃喃称颂。
又有人问到底是什么引起众人走避,惊吓了贵人的狗,清癯男子一脸为难地道:“这事……我一个下人,不好妄加非议……不过你们看那满街的狗,多半受惊至死,其中也不乏猛犬,你们瞧瞧,还有什么能让这些狗都发疯啊……”
众人的目光,便随着他隐晦的暗示,落向远处的燕绥身边——三两二钱正在他身边肃然端坐,身躯在日光下如一座雪山巍峨闪光。
“这狗……”众人露出惊吓之色——没见过这么雄壮的狗,第一眼还以为是狮熊之属。
“这狗……”清癯男子一脸意味深长。
众人也便自以为懂地立即懂了。
原来是被这猛犬给惊吓了。
这个理由很有说服力,毕竟众人看见三两二钱的第一瞬间也觉得恐惧。
随即众人又被有意无意地科普,这犬是宜王殿下豢养的。
人群渐渐散开,因为清癯男子劝他们早点去天京府拿抚恤,并且提醒他们,宜王殿下势大,太子也拿他没有办法,所以给大家抚恤银子以作补偿,诸位苦主也就不要再生事了。若是有人前来查问此事,也不要再试图举告殿下,王子犯法,其实是不能和庶民同罪的,不要折腾到最后,抚恤银子没了,自身性命还保不住。
众人诺诺称是,怀着对太子殿下仁慈的感激和对宜王殿下的双倍的憎恨,自领着尸首离开。
遥遥的,太子和定王对视一眼,燕绝嘴角一勾,太子微微一笑。
红脸白脸配合默契,事件完美解决。唐家承了人情,苦主已经安抚,天京府会得到完美的解释版本,就算有御史民间查访,得到的也只会是口径一致的对宜王殿下纵狗行凶的控诉。
本就名声可止小儿夜哭的燕绥,会做出这样的事似乎也没什么可疑的,很快,他会迎来一波更为猛烈的弹劾。
太子还留了个埋伏——他并没有完全为唐家摘清干系,卖人情归卖人情,但唐家这样的庞然大物,自然也不能由他们获得百姓的好感。
此时人群即将散开,旗手卫再次接替了处理尸体的事务,这回是和苦主一起,安排尸首的运回事宜。
而那疾驰而来的马蹄声也到了街口。
燕缜和燕绝也听见了,并没有在意,这种时候,他们在,旗手卫在,区区几个人,哪怕就是宰相中书大司空来了,也做不了什么。
只有一直和他们在寒暄的唐羡之,微微皱了皱眉。
马蹄声停下,几人匆匆进入。当先一人是个黑脸汉子,文臻瞧着有些眼熟。
他带着五六个人,一到街口就倒抽一口冷气,随即他也没有近前,站在街口大声道:“在下天京府少尹厉以书,因有人于天京府举告九里城出现暴徒伤人事件前来查探,请无关人等速速退散!”
……
场中一静,太子定王等“无关人等”表情甚为丰富精彩,用文臻的话总结来说就是仿佛和一坨翔忽然亲密接触。
她自己也暗暗惊叹,这哪来的二货,一个天京府二把手,不可能不认得太子定王这些皇亲贵胄,居然一来就这么直愣愣地赶人?
众人都在发呆,随即那人一把嘹亮的嗓子又传来,“举告者何在!”
身旁有人懒懒举手,“我。”
众人的目光唰地聚集在举手的燕绥身上,神情都颇有些一言难尽。
知道这人做事不守规矩,没见过这么不守规矩的!
你堂堂一个皇子亲王,对方还是皇家子弟,是太子,是唐家,这种级别的神仙打架,你叫一个小小的天京府少尹来做什么!
天京府尹来这儿,也只能上前点烟啊!
那天京府少尹倒似乎一点也没觉得自己身份寒碜,立在街口,远远的,也不看是谁,也不过来,立即大声接道:“举告何事!”
燕绝怒道:“什么玩意!厉以书!你他娘的又犯疯病了是吧?这没你的事儿,给我滚!”
站在街口那黑脸汉子就好像没听见他说话,依旧一声大喊,“无关人等不可干扰办案!举告者,速速向本官道来,举告何人,发生何事!”
“厉少尹。”太子皱了皱眉,随即对唐羡之歉意地笑了笑,举步向厉以书的方向走,“此地无事,孤和定王亲自前来看过,都是一些误会,已经解决了。”
结果他刚迈步,那边厉以书便飞快后退,一边后退一边捂着眼睛,大声对身后属下道:“啊!今日这风恁大!吹得我这眼疾又复发了!瞧什么都不清楚,我得避避风!呔,兀那告官者,本官有疾在身,速速将此地情形说明,不要耽误本官养病!”
太子进一步,他退一步,偏着脸捂着眼,硬是不和太子刚正面。
这种情形,换谁也没办法继续走下去,否则总感觉自己像个强梁,即将**少女似的。
太子只好站住,素来的温文风度似乎也有点扛不住,脸色有些发青。
燕绝咆哮,“天京府尹!天京府尹呢!这里是东宫!本王是定王!皇子天家处理的事情,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老鲍!老鲍!”
又一阵马蹄急响,一个声音伴随着马蹄声大喊,“厉少尹!小厉!三思!三思啊!这个举告不能接啊啊啊——”
大喊声里,又是一大队人迅速接近,当先一人生的圆滚滚箍桶似的,被马颠得像个乱蹦的皮球,犹自疯狂打马,帽子歪了,裤子脏了,两根帽翅儿戳着眼睛,都顾不上抹一把,只顾拼命大喊,“……回去,你给我回去——”
厉以书回头,看见这个胖子逆光而来,这一直一脸憨拙之色的汉子眼底掠过一丝冷光,忽然又急退一步,大叫,“谁跑恁快带风,沙迷了我眼!”看似无意顺手一挥,手上一直没放下的九环刀刀背抡了一个圆,狠狠砸了出去。
此时那胖子正好跑到他面前,一脸急迫刚想弯身下马,正撞上这看似无意实则狠辣的一抡,砰一声闷响,连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就仰头栽倒。
天地似乎又静了静。
别说那些忽然傻住的随从,脸色发青的太子,就连一直破口大骂刚刚看见胖子到来面露喜色的定王燕绝,也张大了嘴,一时吃吃的,竟然发不出声来。
人群中,只有唐羡之依旧保持平静,看一眼厉以书,再看一眼燕绥,忽然轻轻拍了拍手,笑道:“久闻鼎国公一门豪壮,敢作敢当,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他这么一说,燕绝立即得了提醒,厉声道;“厉以书,你们鼎国公府平日里混不吝我们也不和你们计较,倒惯得你胆子越发大,连上官都敢攻击,太子殿下都敢无视,真以为御史不敢参你鼎国公府,夺了你家的丹书铁券吗!”
“娘的,今日这妖风真是忒大了!”厉以书偏着脸捂着眼,一副被风沙迷得痛不欲生状,大喊,“有事说事!速速言明!”
“少尹大人,是我派人举告,九里城有女子姓唐者,挟父兄之势,行刺尧国世子,杀伤宫中女官及无辜百姓,更派人暗杀本王,罪在不赦,请速速着人拿下审理!其兄长一直在场,嫌疑也难免。廓清法纪,惩治不法,是天京府之责,还请少尹一并捉拿,勿要宽纵。”
“哦,竟有此事!”厉以书忽然也不耳聋了,也不迷眼了,立即道,“有无人证?”
“本王即是人证,闻女官也在场。”
文臻扯了扯嘴角,心想神仙打架,拉我干嘛。
“有无苦主?”
“本王和闻女官都算苦主,至于被无辜杀伤的百姓苦主,稍后去你天京府领抚恤者便是。”
厉以书干脆地一挥手,“既如此,人证苦主俱全,唐氏兄妹嫌疑难免,带走!”
他说一声带走,身后几个人并没有动——动也没用,太子皱眉立在街中,定王抱胸冷笑睨视,唐家护卫将唐氏兄妹团团护在当中,更不要说铁甲鲜明的黑甲卫,森然将整个九里城包围。
厉以书可以混不吝装没看见太子定王,这些天京府的小吏可不能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所有人都没拿这句话当回事,唐家尊贵,太子都顾忌三分,这种事情,怎么可能理会。
只有唐羡之,忽然一笑,上前一步,又摆手命身边护卫不要跟随,看那架势,竟然是打算被带走的模样。
众人都诧然看他。
燕绥眉头一挑,倒认真看了唐羡之一眼。
文臻心中电光一闪,忽然道:“羡之先生!”
她这一声唤得亲热,燕绥瞟了她一眼,结果看见这女人一脸崇拜星星眼地冲唐羡之放电。
燕绥忽然觉得有点手痒……
文臻这一声突兀,声音也大,唐羡之下意识转头,文臻却又只对着他笑,不说话。
唐羡之立刻便明白了,苦笑了一下,摇摇头。
只是这么一顿,那边,厉以书气势汹汹的“带走!”就好像是背台词,背完,也不等身后随从响应,立即又道:“唐氏兄妹身负嫌疑,抗拒捉拿,逃窜于天京,按律令,应下发海捕公文,城门加派人手查禁,凡与唐氏有关者皆不得出城,此令……”他装模作样算了下时间,“至唐氏兄妹被捉拿归案或自行投案时止。”
……
一波骚操作后的又一次死寂。
文臻嘿嘿一笑,很想给他打CALL!
或者给我们的宜王殿下打CALL。
东堂朝堂第一奸真不是白当的。
另一边,太子等人神情很是难看,此刻也转过弯来了。
燕绥这一手,真是釜底抽薪,缺德冒烟,借力打力,整得人无话可说。
本来今日步步翻转,每步都是死局,一开始燕绥想利用尧国绿毛龟逼迫唐家却被唐羡之反击失败,然后文臻出手设计唐慕之发飙,发飙结果超出了预想,却又有太子定王搅局,消灭证据和稀泥,眼看一番心计要付诸流水,结果燕绥居然告官,然后有个二百五接了。
这种案子,不是谁告便能有人接的,然而天京府有个同样出身公侯的少尹。鼎国公厉家,九大家族之一,因为一些历史遗留原因,和唐家关系一直不和。
接了,其实也是死局,难道还能真锁拿进府?别说锁不了,就算人家真发昏跟着走一趟,下一秒也是恭恭敬敬被送出来,此案便真的就此了结,再也无法借此翻出花来。
所以燕绥从来要的不是将唐氏兄妹绳之以法。
而是要把他们困在天京。
唐氏兄妹为唐家地位声誉计,不可能去自首,一日不自首,一日海捕公文不取消,一日他们就不能出天京。
那就成了唐家在天京的人质,以唐氏兄妹的重要程度,唐家想要做什么,都会变得束手束脚。
而明面上,燕绥也没有太过为难唐家,唐家想要发难或者诉冤,都缺乏有力的理由,到时候如何在唐家和朝廷之间维持平衡,这个问题他可以直接丢给那些老家伙们去发愁。
真是妙绝。
在场所有人,除了燕绥文臻,其余人都没看出这个即将到来的坑。
唐羡之看出来了,所以他不打算拒捕,打算跟着府衙走一趟,去了之后自然会有各方势力奔走,很快他就可以走出天京府,并且洗去指控于他兄妹的所有罪名。
然后被反反复复墙头草文臻同学给坑了……
我就叫叫你,耽搁一下你的时间,我不干人事。
厉以书风一般来去,目的就是为了说出这番话,说完之后转身就走,还不耽误把地下那个昏过去的胖子抬走。
太子和定王几次想张口,都找不出可以阻止的话,朝廷行事,讲究再阴私的事都落在明处,不可予人话柄。
却有人说话了。
“厉少尹留步。这里还有人需要举告。”
唐羡之音色特别干净悦耳,总让人不由自主沉溺于这般动听音色,而忘记他所说的内容。
好一会儿众人才反应过来,纷纷转头看他。
厉以书脚步一顿,一瞬间有些犹疑,但最终还是转身,冷冷瞧着他,不说话。
唐羡之笑道:“厉少尹,律法面前,众生平等,在下举告,天京府也不会不理吧?”
厉以书硬邦邦道:“自然。尔举告何事何人?”
唐羡之微微仰起脸,日光自他平直绷紧的下颌流过,溅开一片灿亮,他眉若青羽而眸光似最纯净的流水,容色比雪清,比月明,比日色更光华。
燕绥华若重锦,若成曲调,也是一曲千回百转盛世长歌,既凌厉又雍容,既巍峨又奔腾,如身临高山见巨河滔滔,越峭壁孤崖,逆流而上,似要一路向天。
唐羡之却是清若深潭,调寄丝竹,悠扬舒缓如水潺潺,如仙人自云端鸣箫乘龙,采云撷霞,迤逦而来。
这样一个看起来清软至柔的人。
却一笑伴言语铮铮。
“我有三告。”
“一告宜王燕绥。心胸狭隘,猜忌重臣。明知我唐家开国功臣,百年屏藩,世代子弟为我东堂殚精竭虑,死而后已,仍妄图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为羁留唐氏忠诚子弟,不惜置尧国世子于险地,视两国邦交于无物,弃唐家忠心如敝屣,捏造罪名于前,当街侮辱于后。其心窃窃,不可与闻。”
“二告天京府少尹厉以书。因私怨而废公义,不尊皇族,不敬上官,当街咆哮,勾连皇子,意图置忠臣于冤狱,执国家公器行泄愤之事,其心阴私,不可昭也。”
文臻禁不住又在心里夸上唐羡之了。
牛逼啊!
一盘棋你翻来我劫去,燕绥已经把他们逼到死胡同,他愣是还能翻出花来。
他把燕绥和天京少尹也给告了。
这一告就得接状,厉以书成为被告就得避嫌,天京府就不再会给他制造麻烦。
把燕绥也拖进案子,就逼得皇帝不能不出面——燕绥今日举动,定然会有很多朝臣不赞成,一起拖下水,事情就会闹更大,到时候皇帝除非立即和唐家开战,否则八成要被逼和稀泥。
“三告尚宫局司膳女官闻真真……”
声音真好听,说话真牛逼,分分钟就出来一篇罪名……等等,有什么乱入了?
“……闻真真身为后宫女官,却与前朝皇子及朝官勾连,栽赃于前,设陷于后,言而无信,出尔反尔,有负陛下信重,不修己身之德,其心暗昧,不可救也。”
文臻:“……”
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