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便是如此了。
便是这殿上一默,容楚一跪,皇帝一委屈,众人便感觉到,太后也未必全然无辜,皇帝顾虑也不是全没道理,今日陛下给她做足了场面,她却连一个礼节都计较如此,全然不给陛下和重臣的面子,这心性委实也算不上宽慈。
宗政惠身子微微颤起来,看见容楚那般装模作样,她便更加愤怒。别人不知道容楚情形,她怎么会不知道?别说他现在仅仅伤了腿,还已经养伤了一个月,就算他真的断了腿,以他闭穴之能,真心要跪,还是能麻利跪下来!
他又在做作!
她最恨他在她面前做作!
李秋容又在咳嗽。宗政惠瞧一眼底下,众臣的脸色已经透着古怪,她心里也明白,这不是和容楚计较的时候,更不是和皇帝算账的时候,只好深吸一口气,勉强扯出笑容,急急道:“国公不必如此!当年你在先帝面前也有个座位,今日又何须跪?快快请起。陛下和诸位卿家也请起罢!”
这话虽然听着客气,但依旧带了三分赌气,脸上虽然带了笑容,但铁青脸色仍在。混惯官场的都是人精,谁听不出来,都垂头起身站好,脸色不变,心里自有了计较。
因为殿上的这一出,之后气氛便不太热烈。宗政惠勉强和皇帝对答几句,皇帝便吩咐起驾。浩浩荡荡的队伍出宫门,在宫门前的彩台前停了一停。外头早已挤满了百姓,等着瞻仰皇帝和太后的圣颜。
景泰蓝先前跪了一阵子,满脸的委屈,等到众臣都瞧见他委屈的小脸了,他才慢慢收了脸色。出来时看见百姓,他显然又欢喜起来,站在龙舆上,用力朝围栏外的百姓挥手。惹得底下一堆太监慌不迭地扶着。
百姓隔着围栏,远远看见巨大的龙舆上,站着个小小的孩子,不过三四岁模样,小龙袍小金冠,圆鼓鼓的脸,乌溜溜的眼,脸颊喷薄着朝霞一般的粉红色,小爪子对人群可劲地挥,隐约手里还抓了个民间孩子爱吃的棍子糖。
百姓目瞪口呆——见过皇帝,见过萌的,没见过这么萌的皇帝!
百姓都知道皇帝年幼,但这只是个模糊的概念,并没有把年幼和皇帝两个字认真联系在一起。感觉里皇帝就是穿龙袍,大胡子,戴帽子,吃肥肉的大胖子,说起皇帝来,有那胆子大的,都会说一声“皇帝老子”。
如今这“皇帝老子”站在面前,小靴子踩着锦垫,一蹦一蹦的,天真可爱,漂亮大方,像年画上的娃娃,像天上的仙童。一群大姑娘小媳妇老娘们眼睛都直了,瞬间母性泛滥,拼命朝前挤,“哎哟喂,可疼死人了哟!”
很多百姓开始笑,拍大腿,“娘的,听那些胡扯乱弹。说什么皇帝老子不孝。这点子大的娃娃,懂什么孝不孝?”
“怎么可能不孝?”立即有婆子接嘴,“这点子大的年纪,跑这么远的路来接太后,这不是孝什么是孝?”
“说到太后,”有人窃窃地笑起来,“前几天得她手镯赏赐的老三家,大家听说了都去道喜,结果老三沉着脸,把人都赶出来了,你们猜怎么回事?”
“怎么说?别卖关子了!”
“我和老三家熟,私下听来的,可别传出去。”那人得意洋洋,压低声音,“老三说当晚,太后就派人来把手镯要了回去!只留下一两银子做打赏,还不许说出去。一两银子抵什么用?来道喜的踏破门槛,吃茶吃果子要红包要办酒,老三家倒贴了十两银子了!又不能说实话,急得两口子头发都白了,眼看是个无底洞,只好赶人!”
“啊?居然有这事?给了再要回去?这……”
“我也听说上次那给乞丐的簪子,也被夺了回去,那乞丐现在还在那边破庙住着呢……”
窃窃私语不绝,百姓们再抬头看看那边,绷着脸进凤辇的太后,忽然也觉得她看起来,不是那么宽仁慈和了。因此呼喊陛下万岁的呼声,听着听着便整齐起来,远远超过了“太后千岁”的声浪。
有时候,一张萌脸确实很占便宜……
一部分大臣走得近的,隐约也听见了“赏赐要回”的事儿,都悄悄对望一眼,觉得着实难为情。
宗政惠没有在意这些,一方面她没有想到自己要回赏赐会有什么后果,另一方面她的心也绷紧着,担心皇帝会在迎她回宫的一路上出什么幺蛾子,所以让李秋容等人紧紧护卫在她身边,又让人好好盯住容楚。她自己心情紧张,脸色自然也不会太好看,看在众人眼里,自然又觉得她太苛刻挑剔。这么个喜事儿,皇帝做到这程度,也得不来她一个笑容?看来有些事还真是眼见为实。
景泰蓝卖萌卖累了,笑眯眯坐下来,他倒把众人的神色看在眼底,虽然还没太明白,但隐约也感觉到百姓对他的喜爱,心里很有些快活。想着公公嘱咐他,不要端皇帝架子,以前怎么撒娇怎么来,真真是再没有错的。
帘子放下来,他看了看手中道具——棍子糖。有点像现在的棒棒糖。一根小细棍子上卷了糖稀。景泰蓝嫌弃地把棍子糖往垫子下一塞——这是他年轻时候才吃的玩意,他现在早就不吃了。麻麻说这造型像鸡屎!
关于这个卖萌道具,昨天他和容楚讨论了一下,他有心要炫耀麻麻给做的奥特曼娃娃,容楚给劝阻了。说这造型太惊世骇俗,百姓认不得还以为这是妖怪,到时候御史们又要说陛下玩物丧志沉迷妖物啥的。而且这娃娃做得也太丑,传出去有损太史大人英明神武的名声。
景泰蓝自然不舍得麻麻给人瞧低,也就悻悻放弃了,今天上舆前,容楚塞了个棍子糖给景泰蓝做道具。又诋毁了一番那奥特曼的丑,景泰蓝斜眼瞧着他,“公公,你什么意思?是想骗朕把娃娃送给你吗?你都快有娃娃玩了,你为什么要抢朕的?”
容楚一听,想到即将诞生的小包子顿时又喜又伤,魂一般的飘走了。景泰蓝瞧着他瞬间将自己忘却的背影,咬牙想着等弟弟出来,送个娃娃公公,让他拼命揉啊揉,撕耳朵,揪头发,尿尿……
折腾到半下午,龙辇凤舆缓缓启程,一路出了永庆宫,宗政惠绷紧的心才稍稍放下,之后一路都是通衢大道,百姓围拥,不至于再发生什么枝节。
果然一路顺遂,依仗过长府街,浩浩荡荡进宫,宗政惠直到看见深红宫墙明黄琉璃瓦,才舒出了大半年来梗在胸中的一股气。
终于回来了。
她抬眼看着缓缓开启的宫门,眼神冷而沉。
当日仓皇出宫,她处于半昏迷状态中,印象已经不深,只依稀记得屋梁上的星火,一群人的惊叫哭泣,之后就是黑暗幽深的地道,昏暗闪烁的灯火,李秋容瘦得咯人的背脊,和醒来时陌生的宫室……
这样的事,她发誓这一生只有一次,今日她千辛万苦再入宫门,绝不会再踏出一步!
不仅如此,她还要将当初驱赶她如丧家之犬的人,也依样赶出来!
“恭迎太后回宫!”一路上宫人俯伏,红毡铺地,皇帝亲自前引,重臣四面围拥,人人极尽恭敬。
她矜持颔首,唇角隐隐一抹鄙薄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