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一遍,她叫什么?”宗政惠忽然厉声打断他的话。
兵部尚书被她的语气吓了一跳,一抬头才看见太后脸色,便如那六月天,不知何时便阴沉欲雨,眼底幽幽青蓝色光芒闪动,似矛,似剑,劈头盖脸射过来。
“太……太史阑……”他心知不好,惊得有点口吃。
宗政惠忽然不说话了。
她身后康王也皱起眉,轻轻“咦”了一声,这一声“咦”让宗政惠眉梢动了动,半侧身看了看他,脸色更难看。
殿内气氛忽然沉默得令人难堪,户部尚书半弓腰等在当地,不知道是该走还是不该走,满额的汗,一滴滴渗出来。
案上军报被穿堂风吹得刷拉拉地响,满殿里就这么点声音,却听得人更加压抑。
良久,宗政惠的手指,轻轻搁在了军报上。
指上少见的硕大金刚钻,一闪一闪,刺眼。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她漠然道,“其中疑点甚多,张秋身在内城,如何殉城而死?城中北严府僚属众多,府尹丧命,还有推官,如何轮得到一个典史副手发号施令?西番突袭,外城被破,她是如何控制时机开内城,又及时关闭内城?西番又是怎么绕过两大军营,造成突袭的?西番这边突袭,那边就冒出个英雄人物,难道没人觉得不对吗?”
兵部尚书抿着嘴,他收到的信息,对这些问题也说得不详细,但无论如何,这不是现在该追究的问题,当务之急,该是救援北严才对,如太史阑这等人物的功过,哪怕其中有猫腻,要清算,也该等到功成之后。此刻,正是大加嘉赏,鼓舞士气的时机。
太后原先也是这意思,怎么一听见名字就改变主意了?
“让西局去查。”宗政惠冷冷道。
兵部尚书一听大急,还在战争中,西局去搅合,会闹出什么后果?
宗政惠又道:“西凌行省以及天纪军也发文,务必对此女严密监控,当此战危之时,忽然冒出这么个人来,不可不防。”
“是。”
兵部尚书低下头,怨恨地想女人就是本末倒置。
“至于救援……”宗政惠没有表情地笑了笑,“哀家改变主意了。这位巾帼英雄,不是很有本事么?那么,西凌和上府兵暂缓发兵,天纪军也暂缓出营,看看她的本事再说。”
“这不成!太后!”
“稍安勿躁。”宗政惠一摆手,转头看看康王,康王想了想,指了指一处位置,道,“青水关位于两营之间,也是西凌行省出兵必经之路,地形隐蔽,离北严也近,可令天纪、上府两军在此处观望,如果北严真的危急,随时可救。”
“好。”宗政惠点头,对兵部尚书道,“若那太史阑真的没有问题,忠心朝廷,想必定会苦战到底,有她带领北严军民多消耗西番军力,天纪便可将这一批胆大妄为的贼子全部留在关内。”她看看兵部尚书苦瓜一样的脸,轻描淡写笑了笑,“不用责怪哀家不顾北严军民,须知我朝中混入对方奸细,才是头一等的大事,不能不辨别清楚,让天纪稍迟两日发兵援救,不碍事。”
太后都说不妨事了,兵部尚书还能说什么,想想天纪还是会出兵,只是稍迟一点,倒也心安了点。
现在就是希望那个太史阑,带着那三千孤军,当真能抗得下如狼似虎的西番。
至于抗下后是否会有对太史阑的清算,是否需要通知一下太史阑,他想都没想过。
兵部尚书出去了,殿内气氛又静了下来,宗政惠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答答有声,康王也扶着她的椅背在出神,两人都似乎在想着什么。
良久宗政惠转身,似笑非笑盯住了康王,“怎么,心疼了?”
康王怔了怔,随即失笑,“太后说的是哪里话?”
宗政惠拿起一把团扇,抵住下巴,团扇明黄的流苏落下来,落在她手背上,簌簌柔软里露出坚硬的扇骨,她的眼神也是这样,看似柔软,然而在夕阳的光影里,泛出点冷白的凉来。
“想不到你也知道她。”她道。听不出语气。
“您这是怎么了。”康王诧然道,“我只是听说过这个名字,还是张秋给我的问安信中提到的,说此女性情桀骜,屡次以下犯上,因为姓氏特殊,才记住了。”他淡而高贵地笑,“想要抹杀这记忆也很容易,不过蝼蚁而已。”
“哦……”宗政惠声音拖得长长的。
“难道你……”康王忽然笑起来,俯低身子。
一阵风过,砰一声关住了殿门,隐约“啪”一声轻响,似乎是团扇打在什么东西上的声音。
又或者,什么都不是。
“蝼蚁”此刻正在北严城墙头,看蚂蚁。
一排排蚂蚁从蹀垛下方的缝隙里爬上来,从太史阑眼前鱼贯而去,恍如走了很远的路,移动缓慢。
太史阑皱着眉,脸色严肃,好像看的不是蚂蚁,而是大炮。
她身边,花寻欢脸色也很沉肃,道:“内城城墙,缺乏修葺,缝隙土质,都显得过于疏松了。”
“幸亏西番是偷袭,无法携带重型远攻武器。”太史阑拍拍衣角,站起来,一眼看见不远处一个士兵,慌乱地将掉在地上的一块饼子渣捡起来,又迅速地填进嘴里,生怕被蚂蚁大军搬走。
太史阑转过头去,望着城下不曾松懈的西番军,眼色和那苍黑色的旗帜一般深沉。
第三天了。
此时已经是守城第三日。
她原以为,天纪军和上府兵距离不远,让北严被围本就是失职,一定会迅速挥兵来救,就算他们脑子脱线,或者被阻挡了暂时来不了,西凌行省也不会坐视北严被围,北严被破,西番一旦以此为据点,夺附近城镇乃至南下,这责任谁也承担不起。
没想到,这都第三天了,还一点动静都没有,无论按哪一方距离来算,就是爬,也该爬来了。
这说明,一定哪里出了岔子。
现在正是晚饭时辰,一筐筐饼子送上来,饼子比原先已经粗劣了许多,薄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