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凡并没有从大门进去,绕到屋侧,又有一个小门,她轻轻地敲了两下,低声说道:“师父!已经请到了。”
只听得里面有人说话:“请进来吧!”
了凡这才推开小门,进得门来,里面是一间空徒四壁的房间,墙壁正中,挂了一幅直轴,上面写着“日月并辉”四个大字,落款是“浮云”,字是狂草,却又透着几分秀气。
另一旁摆了两张木椅,当中一张茶几。
右边的木椅上坐着一位比丘尼。
看年纪至多不出三十岁,一领灰衣,白袜云鞋,神情严正,容貌端庄。
了凡走过去行礼,口称:“恩师!他就是龙步云,就是拦住追赶我的人。”
龙步云一听,着实地大吃一惊。
原来了凡的师父是这样年轻,而且从这乍见面的印象,实在看不出是一位身有武功的高人。
龙步云连忙抱拳,口称:“龙步云在此拜见师太!只是来得十分鲁莽,请师太恕罪!”
那师太双手合十,说道:“龙施主不必多礼,请坐下说话。”
因为那师太坐在那里没有动,龙步云心里有些不悦,心想:“一个出家人,竟然如此高傲。”
因此,他的心里也就减低了几分尊敬。
他叉手说道:“龙步云是个俗人,实在不敢亵渎清净佛地,只是说几句话就走,不敢在此地久留。”
那师太这才抬起眼睛,看了龙步云一眼,仅此一眼,让龙步云心惊,那两道眼光,锐利如剑,令人不敢正视。
一般练武的人,如果练到高深的功力,那眼神自然精光逼人,功力愈高,眼神愈凌厉。当然,如果功力练到了超凡人圣,三花盖顶,五罴朝元的地步,精光内敛,又另当别论。
当龙步云一接触到那师太的眼光,心里为之一震,他想不到这样一位年轻纤瘦的出家人,竟然有如此高深的内修功力。
那师太说道:“残号浮云,取浮云难掩日月之意。龙施主此来,绝不是几句话可以了结,所以请坐下来说话。至于我方才没有站起来为礼,那是因为我双腿不便,居家日常,我多半是坐着的。”
龙步云闻言大惭,自己的心思还没有表露,就被别人看得透彻。
他赶紧抱拳躬身说道:“师太言重,龙步云敬谨聆听。”
浮云师太命了凡将木椅搬到另一边对面,龙步云这才告罪坐下。
浮云师太说道:“龙施主!我先要向你说明白,虎头堡的‘刀绒’等三种罕见的宝物,确实是我命了凡盗来此地。虎头堡筏帮常持峰没有一点错,缺理的是我。”
浮云师太如此直率地坦承“盗取”。则是让龙步云大感意外。
而且浮云师太在说话时,神情十分严肃,没有一点说笑的意味,更是使龙步云不知如何开口。
浮云师太当即命了凡进去,到里间拿出一个布包,她说道:“这包裹里包的是‘刀绒’、‘鳝宝’、‘艾绒’,我只是用了一点‘刀绒’,现在算是完璧归赵,至于虎头堡常持峰前,尚请龙施主多美言一二。”
了凡将包裹递给龙步云。
龙步云接到手,真的是大惑不解,他迟疑地刚叫一声:“师太!”
浮云师太说道:“你一定感到很奇怪是不是?像我们这样出家人,为什么还犯一个‘盗’字?……”
龙步云立即说道:“对!像师太这样与世无争的人,怎么会犯了一个‘盗’字,这是既不合情又不合理,说出来也没有人相信。除非是有一个非常不得已的原因。”
浮云师太望着他说道:“要知道原因好向常持峰交代吗?”
龙步云断然地说道:“不!我用不着对常持峰交代什么。我把这个包裹交给常持峰,告诉他东西已经找回来就可以了。不过……”
他顿住不说。
浮云师太说道:“你可以继续说下去。”
龙步云说道:“如果师太能告诉我原因,我便会让自己对人生更能充满信心。这个世界上,有真正值得尊敬的人,也有真正值得尊敬的事。”
他在说话的时候,浮云师太那双锐利的眼睛,一直盯着龙步云。
等他说完以后,浮云师太才缓缓地说道:“请随我进来。”
浮云师太从容地套上摆在椅子前面的木靴,套着白袜云鞋,跟真的没有两样,所以她坐在椅子上的时候,一些也看不出来。
套妥了木靴以后,浮云师太步履从容,一点也看不出来是一双假腿。
龙步云当时不禁为之骇然。
这么年轻,又是个出家人,怎么会……?真叫人难以想像。
可是一双齐膝以下断掉的木腿,走起来竟又是如此自然,更是令人难以想像。
穿过当中佛堂时,香烟袅绕。
供桌上并没有神龛,也没有神像,只是当中悬挂着一幅绣图,是金黄色丝线绣成的“日月”两个大字。
浮云师太率领着了凡,恭恭敬敬地礼拜完毕,再向右边走去。
龙步云忿然说道:“师太!这神桌上……”
浮云师太突然十分严肃地地说道:“日月光华,永远照着我们,给我们以光明,难道不应该礼拜吗?”
龙步云说道:“我是说,我是不是也可以拈香礼拜!”
浮云师太稍稍一怔,立即转嗔为喜,说道:“日月本来最是无私,普照天下众生,当然可以。”
龙步云从供桌上拈香,深深礼拜,极为虔诚。
浮云师太站在一旁,突然若有感慨地说道:“龙施主!慈航庵你是第一个剃发的人走进这座庵堂。”
龙步云一愕,他根本会意不过来:“慈航庵为什么不让剃发的人进来?”
浮云师太又走向右边。右边又是一座佛堂,当中供的是一幅观音大士鱼篮绣像。
浮云师太和了凡照样礼拜,龙步云自然也是拈香膜拜。
这才走进一间很小的房间,没有窗子,里面光线很暗。
龙步云定睛看去,里面有一张床,床上躺着一个女人,看不清楚脸庞,长发散在枕头之上。
浮云师太默默地在床前站了一会,又默默地走回到原来的地方。
龙步云也是默默地随着,但是他的心里却忍不住在想:“这样引我来看一个女病人,为什么呢?这就是她要盗取刀绒的理由吗?”
大家坐定之后,浮云师太缓缓说道:“龙施主!方才你看到的病人,她是我俗家的妹妹。”
龙步云说道:“生重病?”
浮云师太说道:“不是病,是受了伤,是刀伤!”
龙步云“啊”了一声,几乎要起来。
在他的思想里,无法想像,像浮云师太这样方外之人,居然有一位受了刀伤的妹妹!这才叫做从何说起。
还有让人不可思议的事,为了俗家妹妹受刀伤,便命人去虎头堡盗“刀绒”,这件事除了不合情理之外,简直叫人想不通。
刀伤,自有金创药,那个习武的人没有伤药?用得着去盗取吗?浮云师太只是很平静地继续说道:“而且刀伤中毒。”
龙步云点点头。
浮云师太没有任何表情,缓缓地说道:“我从来没有刀伤药,更没有解毒的药……”
龙步云不禁脱口说道:“应该及时就医,只要不是特殊的毒伤,市面上一般医生是可以开方治病的。”
浮云师太说道:“不能!我们不能送医,也不能请大夫到慈航来为伤者治病。”
龙步云不解问道:“那是为什么?”
浮云师太顿了一下,望着龙步云,过了半晌,这才缓缓而又平静地说道:“因为受伤的人是钦犯!”
龙步云一时还没有会过意来,他还不明白什么是“钦犯”。
浮云师太又说道:“钦犯就是皇上要捉拿的犯人。”
龙步云长长地“啊”一声,不觉喃喃地说道:“那是为什么?”
浮云师太突然眼射棱光,一股难以抑止的豪气,也提高了声调:“因为她只身潜入皇宫内苑,要行刺皇上,行刺不成,被大内高手所伤,中了毒刀。如今毒发,伤口溃烂,生命垂危。”
浮云师太望着龙步云,沉重地说道:“我们不能出外就医,不能请医来治疾疗伤,听说虎头堡有‘刀绒’,可以解伤祛毒,以下的情形,你都知道了。”
龙步云这才恍然大悟。
怪不得她们不能就医,怪不得神桌上供的是“日月”二字,原来她们是前明的后裔,隐身在空门。
浮云师太眼神一直不曾离开龙步云。
半晌才又缓缓说道:“我们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保守秘密,不知道为什么要告诉你。大概是因为你的仗义行为,令人感动。……”
龙步云站起来说道:“师太!我明白,凡是听了别人秘密的人,为了让对方放心,只有两条路,一是以死明志,无论是被杀,或者是自杀,那是万无一失的方式。另外就是让自己加入,成为秘密的其中之一。”
浮云师太没说话。
龙步云又说道:“因为我身负母仇未报,目前还不能死。为了证明不会辜负师太告诉我这么大的秘密,为了证明我也是日月光华的一分子……”
他顿了一下。抬头望着穿堂那边。“师太!令妹……我应该说是了凡的师叔,刀伤毒伤,显然刀绒效果不彰,否则,你不会立即将刀绒交还给我。”
浮云师太一直没有说话,那眼神也凌厉地等待,那意思是说:“你究竟想说什么?”
龙步云说道:“我身上有家师给我的灵药,对于刀伤毒伤,灵验无比,我愿意为了凡的师叔疗伤,日后如有泄露,我照样也是凌迟死罪。因为我帮助过钦犯治毒!”
浮云师太神情为之一震,但是,显然她仍然能够掌握自己的情绪,平静地说道:“龙施主果然侠义中人,浮云感激不尽。”
她立即又带领龙步云回到那间房里,令了凡掌上灯,照亮房里,龙步云这才看清楚躺在床上的人,脸色焦黄,神情委顿,双目紧闭,看上去年纪不过二十余岁。
浮云师太说道:“敷了‘刀绒’以后,效果并没有预期的好,我才点了她的昏睡穴,因为……”
这时候才看到浮云师太张口叹了一口无声的气。
龙步云小心地从身上取出药丸,便自问道:“伤在何处?”
这一问,浮云师太怔住了。
因为伤者创口正是胸前,伤口溃烂,日甚一日,眼见就要致命。此所以浮云师太命了凡盗药的原因。
如今龙步云要施药,如何能揭开棉被裸胸相见?龙步云一见浮云师太如此迟疑,立即想到一定是受伤的部位不方便。
他立即说道:“师太!请你命了凡取沸水,清洁伤口,然后,用口嚼烂药丸,敷在创口之上,一个对时以后,应该就有见效。”
他将药丸递给浮云师太。
但是,浮云师太迟疑了一会,断然说道:“恐怕事情不是那么简单,龙施主!我们不应该那样迂腐,请你以大夫之心,为舍妹治病,我只有感激。”
她立即命了凡取沸水、洁净的布。一切准备妥当之后。她向龙步云说道:“龙施主!请动手吧!现在你是大夫,舍妹是病人,一切世俗的想法,都可以抛弃。”
龙步云沉吟了一下,断然说道:“不!龙步云根本不是大夫,了凡的师叔也不是我的病人,我只是将师门解毒灵药提供使用而已。”
那意思非常明白,男女授受不亲,龙步云不能让浮云师太的妹妹裸裎上身和他面对。
浮云师太注视着他,缓缓地说道:“龙施主我很能明白你的心意,就一般来说,你是一位君子,严守着道德规范,但是,你有些迂腐。”
龙步云愕然问道:“是说我……?”
浮云正色说道:“儒家严守道德礼教,但是还有嫂溺援之以手的说法。至于佛家,禅宗六祖慧能的故事,大家都耳熟能详的,他能继承五祖衣钵,凭他一首偈语: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凡事若能做到‘无我’,还有什么可顾虑的?”
龙步云从来没听过禅宗的传说,但是,他对浮云师太所说的“无我”,他还能明白含义。
沉吟再三,终于慨然点头应允:“恭敬不如从命!”
浮云师太感到一阵欣慰,便点头说道:“事不宜迟,我们立即开始吧!”
龙步云讨来另一个木盆,仔细地净手漱口,这才命了凡掀开病人的被褥,顿时一股腐臭之气,薰人发昏。
刀伤正好是肩下几寸,刀口四周都已经发黑,如果再腐烂下去,直透心脏,神仙束手。
龙步云虽然自谦不是大夫,但是随师习艺,面壁深山,对于刀伤的处理,当然是学过的。他用净布沾着热水,轻轻地拭去伤口流出来的黑水,再一点一点擦去伤口四周的腐臭之物。如此一直擦拭,更换了五次洁布、五盆热水,龙步云忙的满头大汗,汗水滴落下来。
当龙步云手中的净布擦出鲜红的血水流出时,他才松了一口气,连忙拿过两粒桂圆大小的药丸,在口中嚼烂后,用手捏成一块薄薄的饼状,敷在刀伤创口,再从了凡手里接过白布,按住伤口,包扎捆绑妥当。
当他伸直腰,抬手拭去自己额上的汗珠,了凡已经将被褥盖好病人。浮云师太合掌当胸,十分庄严地说道:“龙施主!大恩大德,不敢言谢,我和舍妹都会记在心里,此生难忘。”
龙步云赶忙说道:“师太言重了!师门灵药虽然可以祛毒疗伤,功效究竟如何,还不敢预料。还要等上一个时辰,就有初步分晓。”
浮云师太连忙说道:“龙施主令师灵药药效如何,实际上已经见效,敷上以后,药味芬芳,腐臭立除。再说,即使舍妹不能病起沉疴,那是命……”
她顿住了口,一个出家人将一切归之于“命”,显然是一种悲调。
她没再说下去,回到原先的净室。
龙步云根本没有坐下,立即告辞。
“药效约在一个时辰以后,龙步云不敢久留,如果了凡的师叔清醒以后不再疼痛,三五日后,就可以痊愈。我为她祈祷!”
浮云师太留龙步云用斋饭。
龙步云拜谢,说道:“我是慈航第一个剃发的人闯入,恐怕也是第一个男人闯入。龙步云实在不能久留,告辞。”他抱拳一躬,转身就走。
走过木桥,穿过小溪,再走进松林,几经回转,麦红骡子已经在眼前。
龙步云停下脚步,望着了凡只说了一句:“谢谢你!了凡!后会有期。”
了凡忽然叫道:“龙……大哥!”
这一声“龙大哥”十分出乎龙步云的意外。当时他为之一楞。
了凡抬起头来说道:“别以为我不像出家人,我和师父剃发缁衣,只是为了掩住官府耳目,我们算不得真正出家人,所以我不喜欢称你为龙施主!”
龙步云很感动地说道:“了凡!刚才我跟你师父说过,为了一个意念,锲而不舍,要期望能有所成,就得有相当的牺牲。了凡!你知道吗?你们……我是说你师父和你,都很了不起!”
了凡黯然地说道:“就算是这样吧!那是因为我的父母……”
她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她望着龙步云,很认真地说道:“如你所说的,但愿我们后会有期,再见时希望我不再是缁衣芒鞋的了凡。”
她的话没说完,就转身飞奔,顷刻消失在树林里。
龙步云的心里着实震撼了一下。
像了凡这样青春貌美的姑娘,正是不知忧愁的黄金年华,如今却是为了一宗自己所追求的意念,将自己锢禁在近乎寂灭的环境里,真不知道她这样牺牲,又能有多少收获?想想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为了寻找杀母的仇人,茫茫人海,漫无目的的飘流,将来到底有没有结果?谁能料到?唉!这就是人生!对于一个追求自己所定的人生目标,那就无怨无悔,没有叹息的权利!龙步云回头再看一眼那雾气迷蒙的树林,长长地吁了口气,跨上麦红骡子,踏上白马镇虎头堡的归途。
来时朝阳似锦,回时夕照余晖。
龙步云并没有催骑赶路,任凭麦红骡子还牵着一匹马,不疾不徐地走着。
快到虎头堡时,虎头堡的牌楼已经点亮了几盏风灯。
龙步云刚一走过护庄河的桥,虎头堡亮出两排火把,常持峰大踏步地迎上来。
龙步云丢下缰绳,也迎上去。
两人双手互握,常持峰说道:“龙兄!真是信人!”
龙步云说道:“对堡主一诺,岂敢有误?所幸不辱所命!”
他伸手就从身上取那个布包,立即被常持峰拦住,说道:“龙兄可还记得,我说过要让你认识一下筏帮的另一种生活。”
龙步云点点头,刚说了一句:“是啊!”
常持峰大笑说道:“筏帮粗鲁不文,实在说不上是什么特别生活,只是成年都在风中雨里、水里石上讨生活,自然养成一种粗犷的言行,无非是大碗酒、大块肉、狂歌当器罢了,怎么可以待贵客?今夜我另有安排。”
龙步云刚叫得一声:“堡主!……”
常持峰说道:“并不是在龙兄面前失信,其实也是筏帮的另一种风情!请!”
其他的人都退下去了,剩下五六位拿火把的人,相随在前后。
一路行来不远,已经是白马镇。大家并没有进镇,绕到镇外,下坡来到河边,码头边早有一张竹筏停靠在那里。
这张竹筏似乎和一般竹筏不同。
一般竹筏大约是九到十一根饭碗粗细的竹子削皮以后用火烘烤编列成筏,这张竹筏至少用了十五根毛竹,而且特别粗,编列起来比一般竹筏要宽上一半。后面还拖带了一张小筏。
竹筏上铺着木板,木板上再铺着竹席。
竹筏当中放置着一张矮脚四方桌子,两边各放置了一个织锦的坐垫。
后面拖带的小竹筏,架着锅灶,有人正在添火。
常持峰让龙步云上筏,坐在上首,自己则在下首作陪。
两人坐定之后,立即有两个人手持竹篙撑筏,沿着白马河岸,向上游慢慢前进。这两名持筏的,分明是虎头堡的高手,竹篙入水无声,也不溅起一点浪花,竹筏在两人一边一篙撑动之下,缓缓而又平稳地向前滑动。
此刻,月已高挂在山之巅,清亮如水,微有凉风,坐在竹筏上缓缓移动,那情景是十分幽美的。
龙步云纵目四望,没想到白马河的水,竟是如此平静无波,明月照耀之下,愈发地动人,竹筏是逆流而上的,划起阵阵水纹,银波粼粼,又可画出另一种美景。此时,有人奉上茶来。小小的红泥茶壶、小小的红泥茶盅,倒出清香袭人的茶。
龙步云从来没有用这样小壶小杯喝茶,感到十分好奇。端起来喝一口,涩中带香,舌底生津。龙步云不是一个品茶的高手,此时也忍不住赞了一声:“真是好茶!”
常持峰微微笑道:“茶是雪雾冷泉旁摘下的雨前毛尖,烹茶的水是山泉,煮茶的壶是真正宜兴紫泥壶,烧茶的柴是山上的冷杉,有如此的配合,才能获得龙兄一声好!”
龙步云忍不住说道:“多承指教,到今天我才知道天地间皆是学问。”
常持峰说道:“龙兄千万不要认为我是在卖弄,这只是表示筏帮对龙兄你这位贵客一点感激之心。尽量把平时那份粗鲁不文的草莽作风,收敛起来,纵有做作,也能邀得原谅。”
面对着这样一个黝黑的汉子,能说出如此一番话来,常持峰能统领白马河上数百只筏和撑筏的筏户,是有他的道理的。
龙步云忽然想起,立即从身上取出布包,双手递给常持峰,说道:“不敢说是完璧归赵,总算是不辱所命!”
常持峰刚要说“谢谢”,龙步云立即又说道:“对方确是迫不得已,她们再三要我向常堡主致歉!请堡主宽谅。”
常持峰说道:“任何人都有情不得已的时候,任何人都有需要别人谅解的时候,事情说开了,一切都不存在。”
龙步云说道:“常堡主快人快语,我就以茶代酒,敬你一大杯!”
常持峰大笑说道:“这盅茶既不能代酒,也不敢接受你龙兄这一敬。我们互饮了吧!”
喝下这盅茶,常持峰这才吩咐上菜备酒。
他很认真地说道:“龙兄今天一整天没有好好的饮食,此刻酽茶喝多了,茶也照样醉人,还是留待饭后吧!”
送上来的酒,虽然是自酿的村醪,却是十分醇厚。几盘烧腊卤味,虽然出自乡间口味,却是十分可口。
浅斟慢酌,彼此都是敞开心怀,无所不谈。原来常持峰也是官宦之后,因为避乱世,自曾祖一代迁到白马镇至今。至于为什么身人筏帮、踏进江湖?那是因为从他父亲那一代,眼看地方盗贼蜂起,不得聊生,于是组合撑筏人家,习学武功,原是保乡护家,没想到变成一支帮派。
常持峰说道:“筏帮的人也有一套规矩,大体上说,还不敢为非作歹。但是,人多品杂,难保有不肖之徒。这也是我时刻挂心的事。”
龙步云连忙说道:“我辈做人,只要竭尽心力,也就俯仰无愧了。”
两人谈得非常投契,明月水光,凉风习习,而且四周寂静,这是龙步云近一段日子以来不曾享受的安静与平安。也就难免多喝了两杯。此刻他已经微有酒意。
龙步云按住酒杯,望着常持峰说道:“堡主!我很羡慕你!”
常持峰微微一怔,立即笑道:“羡慕我?龙兄!你不是在说笑吧!”
龙步云摇摇头说道:“虎头堡有你一亩三分地,有你的祖先庐墓,守着妻儿,只要你愿意,你还可以过着像今夜这样幽雅有致的生活。不像我,萍踪无定,今天在你这里畅饮一顿,明日此时,又不知身在何处?”
常持峰连忙说道:“龙兄!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龙步云说道:“你我如此投契,任何话,但讲何妨?”
常持峰说道:“白马镇虎头堡虽然不是什么好地方,但是自由自在的生活,倒是真的。龙兄!如果你能留下来,虎头堡就是你的家一样……”
龙步云无奈地笑了笑说道:“我是个定不下来的人,出岫的浮云,那里能停得下来?固定的生活,是要有那种福气,我啊!没有那份福气!”
常持峰不知道龙步云的内情,但是,他明白一个常年漂泊的人,都有一个不得已的苦衷,他不说,别人也不便问。
常持峰刚说道:“只要龙兄有朝一日能够……”
忽然有一阵箫声,悠悠而起。
月夜箫声,是动人心弦的。真所谓是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在白马河的夜晚,从何而来如此动人的箫声?大家都愕然而为之沉默了。
忽然有人叫道:“在那边!”
所谓“那边”。是白马河的上游那一段水最深的地方,被当时的人称之为“白马潭”。
此刻,白马潭上有一张竹筏,筏上有人持篙而立,身材纤小,衣袂随风。再稍加注意,另外还有一个人是盘坐在筏上,吹箫的正是她。
龙步云是背对着白马潭,常持峰因是对面而坐,隔着竹筏前面翘起来的虎头,所以他们都看不清楚。
当龙步云站起来回身,凝神注视时,他立即大惊脱口说道:“是了凡!”
常持峰此时也站起来,虽然他并不认识了凡,但是他知道这样一位小尼姑,顿时他也脱口说道:“怎么会是她?难道……?”
龙步云听到这一声“难道”,立即心情为之一紧。他想到的只有一件事:“灵药不灵,病人去世,了凡前来寻找他而找到了白马河上。”
他紧张地向常持峰叫道:“堡主!……”
常持峰立即拦住他的话头说道:“是要去看看她发生了什么事,是吗?”
龙步云连忙说道:“她们平日绝不轻易出门现身。今夜……”
常持峰说道:“而且是在这月夜中的白马河上,岂能无事,那是应该的,也许她需要帮助。”
他不等龙步云说话,立即吩咐筏上的人,将后面拖行的半张竹筏、筏上的锅灶食品,统统搬到前面来……
龙步云明白他在做什么,当时握住常持峰的手说道:“堡主!不必麻烦他们,我这里去去就来,再说我又不会撑筏,独自一人无法到得了那边。如果派人送时,恐怕违背了你的用意,也不是我心里所想要的。”
常持峰说道:“既然如此……”
龙步云说道:“好茶好酒,还有好月亮、好风景,更有好朋友,我不会轻易放过的。”
常持峰笑道:“龙兄!请你放心,常持峰别的不敢说,至少可以做一个善解人意的朋友!你去吧!我在此地相候,绝不上前相扰!”
他立即吩咐:“插篙!”
竹筏两边各有两个用篾片编织而成的圆箍,绑在筏边竹子上。
这一声“插篙”,随即有四根竹篙又快又准,插进那四个篾做的圆箍,深深插在河底,竹筏就停在河上。
常持峰抱拳说道:“龙兄请吧!如果有什么需要,只要招呼一声,我当尽力。”
龙步云深深广躬,口称:“多谢!”
他便轻轻跃身上岸,沿着河岸,疾奔而上。因为相隔得并不太远,很快地龙步云来到了白马潭畔。
了凡那张竹筏,紧靠近岸来。
龙步云从常持峰筏上登岸是岸西。
整整靠岸相离,隔了一条河水宽。大约有五丈左右。
龙步云看到了凡也插住了篙子,因为河水深,偌长的竹篙几乎没顶。
了凡正蹲着身子对筏上坐的人说话。
筏上坐的人显然不是了凡的师父浮云师太,因为,身后披的是一头长发。
龙步云心里一动,不禁思忖:“这会是谁?难道是……”
他心里一急,忍不住高声叫道:“了凡!我来了!”
只见他从河岸的石头上,仰首张臂,长吸一口气,微蹲两腿,猛然弹起,直如一只大鸟,奋翅而起,凌空飞起好几丈高。
倏地又凌空一折,有如掠水的鸟儿,斜斜地飞掠过去。
在这一起一落之间,龙步云飞越了白马河,只见他空中缩腿张臂,一片落叶,飘然落在了凡那张小竹筏上。
人在情急之中,施展了生平所学而且是尽力而为。
龙步云刚一落定停身,便抱拳说道:“了凡!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了凡没等他说完,便向他说道:“我师叔要当面谢你救命之恩,所以……我到了虎头堡,听说你在白马河,真有雅兴啊!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张筏……不说啦!”
她对坐着的人谦恭地说道:“师叔!我就在附近不远,要回去时,只要招呼一声即可!”
她站直了身体,对龙步云看了一眼,那一眼真是充满了复杂的情感,分不清楚是……她微微一点足,飘身上岸,不知去向。
龙步云刚叫得一声:“了凡!”
已经不见了人影。他这才回身,果然,坐在竹筏上的正是了凡的师叔。是浮云师太的亲妹妹。
这张脸,龙步云是在疗伤时见过,只是当时心情紧张,根本没有仔细看,而且当时病容满面,双目紧闭,脸色焦黄,是个垂危的病人。可是如今面对的人,完全不同。
首先看到的是那一双眼睛,明亮如秋潭深水,黑白分明,极为特殊,是少见的美!一张素净的脸,在月光下更显得吹弹可破,两道细而长的眉,如今微蹙。
一身洁白的衣裳,露出洁白的脖项。
怀里抱着一支玉箫,正默默地望着龙步云,没有说话。
龙步云一时慌了手脚,忐忑不安地说道:“对不起!我只知道你是了凡的师叔……”
对方立即说道:“我叫冠珠,其实我跟了凡情同姊妹,师叔二字,是她从我姊姊关系上称呼的。”
“冠珠”!这名字很怪,但是,她说话的声音非常好听,而且说话从容不迫,比龙步云那样吃吃不能成言,强得太多!龙步云踌躇地说道:“我姓龙……”
冠珠说道:“我知道,龙大哥!了凡已经告诉了我,她所知道的一切。”
龙步云连忙说道:“姑娘!”
他真不知道如何称呼,因为看冠珠的年龄大约在二十一二上下,称一声“姑娘”,大致不差。不过,他这样一叫,冠珠立即说道:“龙大哥不必客气,你可以叫我的名字:冠珠。按说呐,我应该先向你拜谢救命之恩,只是因为一时还没有复原……”
龙步云不禁说道:“对啊!你身受重伤,不会复原得这么快,你应该在慈航多多休养,怎么可以冒着夜露,在这河上泛筏,你这是不珍惜自己……”
此话一出口,龙步云自己也怔住了。他是冠珠什么人?怎么可以如此用责备的口气跟她说话?他怔了一下。然后带着歉意,很认真地说道:“冠珠姑娘!真的对不起啊!我不应该这样对你说话。那是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呢?因为关心吗?一个陌生的男人对一个陌生的女人有什么可关心的?但是,龙步云如此情急说话,不是关心又是什么呢?龙步云如此吃吃不能说话成句的时候,冠珠倒是很平静地缓缓地说道:“谢谢!因为我知道龙大哥是出于对我的关心,我怎么会怪你?我不能这样不识好歹啊!”
龙步云忍不住又说道:“可是冠珠姑娘你的伤……?”
冠珠点点头说道:“这是我所以要来这白马潭的主要原因。”
她望着龙步云,露出一丝恳切的微笑。“龙大哥!请坐下来说话好吗?”
龙步云只稍一迟疑,便席地坐下,他认真地说道:“冠珠姑娘!你是在重伤之后,元气大伤,应该多多休养。”
冠珠缓缓说道:“龙大哥!你的灵药,真的灵验无比,敷上之后,祛毒生肌,现在我除了创口尚未愈合以外,完全跟常人无二。”
龙步云连忙说道:“那也不能冒着春寒在这白马河潭上泛筏啊!我是说,还是以休养为重!”
冠珠忽然有些黯然地说道:“如果我今夜不来,也许终生遗憾!”
龙步云惊讶怔住了。
他不知道这一趟白马河上泛筏,会有如此的重要。
冠珠说道:“龙大哥救我于垂死边缘,而且是冒着诛连九族的危险,这份大恩大德,我应该当面叩谢,否则如何让我心安。”
龙步云不以为然说道:“如果仅是为了这件事,冠珠姑娘!你实在大可不必冒着河上凉风来寻找。”
冠珠很坚定地说道:“不!龙大哥!你这次仗义救我,不止是救了我个人的生命,而是救了一个民族的希望。”
龙步云瞠然说道:“我听不懂姑娘说的话。”
冠珠说道:“龙大哥在慈航已经大略知道我们是反清复明的人,其实你还不知道我们真正的身世。”
龙步云没有说话。
冠珠说道:“知道大明朝的故事吗?譬如说:清兵是如何人关的?大明朝是怎样灭亡的?以及大明朝真正灭亡是在什么时候?”
龙步云毅然说道:“真是抱歉!一则我是一个乡下人,龙家寨距离朝廷太远了。再则,十年深山面壁,久已不问世事。所以,冠珠姑娘你所问的,我没有办法回答。不过……”
他很真诚地继续说道:“在山中恩师曾经慨叹,吴三桂为了一个女人,竟然引清兵人关,大好河山,沦为异族统治,是大汉民族、华夏子孙一个最可悲的事。”
冠珠姑娘点点头说道:“令师是位高人!不过,站在我的立场来说,除了民族情仇之外,还有家庭血泪!”
龙步云惊道:“姑娘你是……”
冠珠姑娘说道:“何秀夫背福王投海,大明血脉真正灭绝。不过,福王的两个幼女都大难不死,为不平的武林高人所救。”
龙步云微张着嘴,一时说不出话来。
冠珠继续说道:“二十年家仇国恨,让她们练就一身武功……”
龙步云此时大惊而起,说道:“原来是公主在此,草民不知,多有冒犯,尚请公主恕罪。”说着就拜下去。
冠珠立即伸手拦住说道:“亡国之女,还称什么公主!龙大哥若如此相称,那真是让人死无葬身之地。”
龙步云仍然说道:“公主!这礼仪……”
冠珠正色说道:“龙大哥!大明公主早就应该以身殉国,那里能偷生苟活、腼颜人间?你是我救命恩人,但愿你能以朋友相待。”
龙步云仍然不安地说:“这样……”
冠珠忽然笑道:“龙大哥!我们不要在这称呼上浪费唇舌了。难道你不想知道我们姊妹拜别授艺恩师离开师门以后的情形吗?”
龙步云说道:“谨闻!”
冠珠说道:“我们姊妹二人离开师门以后,便立下志愿:此生此世,要为湔雪国恨家仇而奋战,活要为这件事而活,死也要为这件事而死。”
龙步云点点头,她们这种心情,是能够让人理解。
冠珠说道:“我姊姊明珠,曾经两度人宫行刺,结果被大内高手所伤,失去双腿。一则为了掩人耳目,再则她一度确实丧志灰心,如此遁入空门。”
龙步云不禁轻轻啊了一声,他想到浮云师太的那双假腿,心中忍不住一阵嗟叹。
冠珠说道:“我这次入宫是抱定必死的决心,要拚个同归于尽。没有料到大内更添了许多机关削器,不但不能得手,反而在胸前中了一支毒箭,如果不是姊姊亲自随后支援,及时抢救,我恐怕出不了宫廷。”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人是逃出来了,毒伤几乎要了我的命。幸亏龙大哥……”
她说到这里,眼里闪着泪光,显得她的心情是忍不住那一分激动。
龙步云说道:“说实话,我恩师给我的救命灵药,也没有试过,我也没有把握,是姑娘的造化大。”
冠珠说道:“我在慈航养伤之际,躺在床上想了很多问题,主要的是想,像我们姊妹这样连番行刺的做法,究竟对不对?”
龙步云说道:“国恨家仇啊!”
冠珠说道:“对!为了国恨家仇,我们自有挥剑饮血快意思仇冲动。但是,即使是我们行刺得手,杀死了清朝皇帝,虽然逞一时之快,但是对恢复大明,到底有多少帮助?满清继续有人出来做皇帝,华夏子孙一样受迫害。”
这一段话,让龙步云相当意外,也相当震惊,南明剩下的唯一的后裔,对反清复明有了新的诠释,是十分让人震憾的!冠珠继续说道:“于是我在想:我们要有更长远的计划,更宽广的胸襟,来管这件事。”
龙步云不禁脱口问道:“怎么说?”
冠珠说道:“反清的事要有‘成功不必在我’的远程认识。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一百年,只要成功地驱逐鞑虏,何必一定要急于在我手里完成!”
龙步云脱口说道:“对啊!”
冠珠说道:“反清不一定复明,只要恢复华夏子孙的尊严即可,为什么一定要恢复大明?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有德者得之。大明之亡,难道没有过失吗?”
龙步云不禁大赞说道:“姑娘!你能有这种见解与胸襟,真正是了不起,令人好生敬佩!”
冠珠说道:“因此我想,要以余生奔走江湖,结合前朝遗老遗贤,将反清的思想,植基于市井之间,总有一天能发生作用。民犹水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只要黎民百姓大家都以驱逐鞑虏为志,又何愁复国不成?”
这才是千秋万世的襟怀,不是一般人所能有的远见。一个人如果有远见,就不会计较眼前的一些小得失,人生就可以减少许多烦恼。
虽然龙步云从来没有接触过庙堂之事,更不能了解亡国灭族之恨,但是,在冠珠这一段话中,给他很多也是很大的启示,使他对眼前这位前明的公主有无比的敬佩之心。
冠珠稍顿之后,这才认真地说道:“如果我死于毒伤,个人生命是小,谁能够将这个构想向民间播种?所以……”
她缓缓地站起来,然后又缓缓地躬身下拜,口称:“这份大恩大德,可能影响到千秋后世,如何叫我不深深感激,而要当面拜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