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九襄县,笼罩在一片淡白的雾气中,雾气里隐约可见处处关卡,一队队巡逻的士兵梭巡来去。
这里是大燕东北部,离流花郡最近的一个县,经过这里,便可直入大燕内陆腹地,前不久因为流花郡被尧国袭击占领,燕军只能后撤,将绝大部分兵力都放置在九襄县及九襄山一线,严防死守尧军再次踏破山关,真正攻入大燕腹地。
不过尧军似乎也没有再进一步的打算,占据流花郡后也固守营盘,加筑土围加固城防,竟然有打算依此长久作战的准备,双方便以九襄为界,再次对峙。
九襄这边的燕军战战兢兢,每日里都听说对面传来的消息,说流花被占领,所有商家遭受重创;说尧军对流花百姓倒是秋毫无犯,但对属于大燕燕京贵族的旗下商户大力打压,那些世家旁支惶惶不可终日;说流花里各世家旁支子弟,包括流花郡势力最大的许家,都在想方设法逃离流花,几乎每天,九襄这边都能抓住几个从那头逃过来的燕人。
九襄这边的燕军,一开始为了防止被密探侵入,不管回逃者是不是燕人,抓到的都一律处死,但逃回来的人越来越多,逃回来的人身份也越来越高,很多人都是朝中大臣姻亲或子弟,这些驻边将领根本得罪不起,而且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从流花那边逃出来的有身份的人,比以往还要多,弄得九襄驻军统领,抓也不是,放也不是,整日愁眉深锁,最后只好把这些人统统关在九襄县衙内,等待上头批复再做处置。
九月初五,一大早,秋雾沉沉,在九襄山巡逻的士兵,就发现对面有一些异常的动静,随即对面山寨木栅栏一开,一辆低调朴素的马车,辘辘向这边驶了过来。
燕军立即提高警惕,手中长枪端起。
那马车近前,车式样朴素,用的木料却极其高级,但又满车身都是刀枪剑戟痕迹和火药的灰黑色印痕,那般从浓雾中遥遥驶来,有种世家大族落魄而又不肯凋零的骄傲。
士兵的眼睛,忍不住落在了那车轮上——一尾金灿灿的鲤鱼,鲜活地随着车轮旋转,似乎随时要跃出。
士兵瞳孔一缩——这是流花第一世家,许家的标志!
流花许家,也终于逃出人来了么?
“站住!”心中再震惊,燕军还是恪守职责,拦住了马车。
车子应声停住,车帘一掀,出来一个圆脸的丫鬟,探头对前方阵列整齐的士兵群张望了下,道:“你们将军呢?”
这丫鬟一开口就问驻军大将,倒令那些士兵一愣,眼见这女子虽然是丫鬟装扮,但神情坦然,目光自如,被森寒刀兵包围而毫无惧色,满身大家小姐都不能有的气度,也不敢轻慢,当下道:“姑娘何人,为何自敌方来,还敢求见我们朱将军?”
“因为我家主人和你们没什么好说的。”那丫鬟声音清脆,手一伸,“拿这个去给你们将军看吧。”
她掌心一个小小锦囊,里面似乎装着硬物,士兵接了锦囊,转报九襄驻军将领朱恩,朱恩很快便匆匆赶来。
“夫人光降,末将有失远迎。”朱恩抓着那锦囊,一边施礼,一边心中暗暗思量。
锦囊里有一枚流花许氏的族徽令牌,这也罢了,还有一枚燕京韦家的族标,另外还有一枚硕大的夜明珠,这当然是给他的,以及一封信。
信是燕京韦家家主写给流花许氏家主的,信中透露了车中人的身份——韦家二房长媳,因病前来流花郡疗养。
这让朱恩丝毫不敢怠慢,韦家的孙小姐,现在是大燕的皇后,韦家已经成为外戚第一世家,而韦家和流花许氏有姻亲关系大家都是知道的,许家的大小姐,是韦家二房的媳妇。
“我家夫人身有弱疾,因为流花盛产常春草,对她的病有效,且常春草只能趁鲜使用,所以远赴流花治病,谁知道便遇上尧国侵边,使了好多银子,今日才逃出来。”丫鬟笑吟吟道,“好在终于回来,以后便要仰赖朱将军派人护送回京,韦家定有重礼相谢。”
朱恩眨眨眼睛,这番说辞,听起来没什么问题,他也无法查出什么问题,流花已经被占领,而他是从北地调来驻防的边军,对半年前流花的情形一无所知,他只是有些疑惑——韦家的夫人何等身份,一旦真的失陷在流花,为什么京中韦家,始终没有递出消息,要求寻找援救这么一个人呢?
“我家夫人出来得隐秘。”丫鬟似乎猜到他的疑惑,笑嘻嘻凑过来,压低声音,“大家族倾轧厉害,嗯,你知道的。”
朱恩心中一跳,不敢再问,大家族确实深不可测,可不是他这种低层将领敢听敢问的。
也饶是如此,他反而更加犹豫,谁知道这位夫人在韦家什么地位身份?万一和韦家的掌权人有所利益冲突,是被放逐的呢?这样贸然护送她回京,岂不是给自己招祸?
“春晓,打起帘子。”车内忽然传来淡淡的吩咐。
声音轻柔和缓,带几分大户人家贵妇人才有的淡淡疏离,却又不令人感到傲气,听得朱恩精神一振。
车夫跳下车,丫鬟打起帘子,半露车中人,朱恩微微抬头,心忽然就砰砰跳起来。
车内光线黝暗,隐约只看见一个端坐的身影,天青的衣裙流水般地泻下,每道波纹都显得脉脉,搁在膝上的一双手,羊脂美玉一般的莹润,指尖纤长,指甲淡淡粉红,没有染蔻丹,却晶莹美好如极品粉玉。
只是一双手,便让人从心底忽然涌起两字,“无瑕”。
而她端然而坐的姿态,明明随意,却让人觉得高贵,明明平视,却让人忽然觉得,需要仰视,于高高殿堂之上,才能将这人的风神气质,描摹清晰。
而她看过来的眼神,明明平和温善,不知怎的便似有金光一闪,亮到逼人。
朱恩屏住了呼吸,忽然觉得自己的犹豫十分愚蠢且亵渎——这般气质,这般高贵,不是韦家的夫人还能是谁?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不是韦家的重要人物?
他几乎立即就下定决心——要去禀报主将,这样的人物一般都会派将领亲自护送,他要争取到这一趟的护送任务,飞黄腾达指日可期,胜过在这边疆乱战之地,苦熬一个副将!
帘子轻轻放下,四面悄无声息,里头的女子未着一言,外间的士兵已经忘却怀疑。
朱恩去回报主将了,还有士兵轻轻长叹,“乖乖,以往都听说燕京世家的女人们高贵得仙女一样,今儿可算开了眼,果然,别说夫人,便是皇后也做得!”
语声传入车内,那女子忽然抬头笑了笑。
朱恩亲自将马车引进了关,又说要去引荐给当地驻军主将,那丫鬟当即婉拒了,笑道:“我家夫人饱受战乱惊吓,只想早日回京,还望将军给个方便。”
朱恩当即匆匆前去向主将请命,马车留在九襄城县衙门口等待,一队士兵留下保护她们。
丫鬟眼珠子转转,回到了车上。
“主子真是好算计。”她笑道,“咱们就两人出来,婢子还担心着,怕保护不好您,您一直说过了大燕就有护卫,原来竟然是指燕军。”
车内看书的女子“韦夫人”抬起头来,她自然是戴了面具的君珂,对流花许氏和韦家都很熟悉的她,手中又有人才济济的尧羽卫,仿制两家令牌族徽,只怕两家人当面都看不出来,而选择韦家人冒充,也是现今最好的办法,皇后娘家,一门煊赫,地方官都想着巴结,谁敢怀疑?谁又能想到,尧国皇后,居然敢以大燕贵族夫人的身份,深入敌国京城?
“咱们要想安全进燕,就不能带自己的人。”君珂揉着眉心,“好歹我在大燕当过一阵子官,对燕人习性了解得很,你看着吧,九襄驻军,一定会派出精兵队伍,安全护送我们到京,有他们护送,咱们这一路,什么麻烦都不会有。”
“主子英明。”红砚心悦诚服地拍胸口,却又道,“婢子至今还是不明白,您为什么要选在燕京?这不是自投罗网?”
“从胜尧城到天南乌杨,在不使用鹄骑的情况下,日夜兼程,最快九天。”君珂淡淡道,“从胜尧城抄近路到燕京,最快五天;而从天南乌杨到燕京,最快六天;再加上从大燕皇宫偷来药,就地就可使用,不需要再奔波几日送到西鄂天南,这一来一回,得节省多少时间?虽说是冒险了些,但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大庆也好,大燕也好,谁能想到,我敢因此跑来燕京?”
她还有句话没有说——如果这是一个陷阱,那就绝对不能按照原先要求去天南,把地点改在燕京,是出其不意,也是一手防备,万一这是一场不动硝烟的战争,那么战场即使不能选在尧国,也要选在别人也无法掌控的地域。当然,这个别人是沈梦沉,在君珂心目中,她最大的敌人,最应该警惕防备的敌人,就只有他一个。
她不要被人牵着鼻子走,哪怕冒险,她也要占据主动。
“主子为什么不使用鹄骑?就算昼伏夜行,两天也就到了。”
“鹄骑正在更新换代的重要时期,新鹄还没训练好,老鹄又不能飞,我不想冒险。”君珂叹息一声,“那头有消息来吗?”
“有,咱们出关之前接到消息,柳先生带着几辆马车,赶往大燕方向。”红砚有点不明白,主子为什么一定要关注柳先生那边的消息。
君珂笑而不语,她怎么好对红砚说,她害怕其间有诈,只有柳杏林当真带人奔燕京来了,她才能放心。
人在上位久了,便更易疑神疑鬼,君珂苦笑一声,以前她可不是这样的,怀疑谁,也不会怀疑柳氏夫妻。
朱恩很快便回来,君珂虽然拒绝和本地驻军将领来往,但驻九襄的燕军主将还是亲自来拜见了“韦夫人”,并派出朱恩带领手下将佐一百人,护送“韦夫人”上京。
君珂自然含笑受了,当即送上重礼,豪阔的出手,更令九襄驻军将领们深信不疑——除了韦家夫人,如今还有谁能在这两军乱地,如此手笔?
不过九襄驻军将领还是使了个心眼,一边护送“韦夫人”进京,一边去信给燕京韦家,一方面进行查证,另一方面也有表功的意思。
君珂倒没想到这人这么谨慎,有了那么以假乱真的令牌,还要去求证。她在军士的护送下,一路向燕京进发,大燕正值战期,各地关卡严密,但有边境军士护送,哪里还有人拦阻半分?
燕京韦府。
青灰色的屋瓦连绵一片,在日光下光芒内敛,望去如一片深邃的海,占据了寸土寸金的城南,足足数里方圆。
在燕京能有这么大一片府邸的,屈指可数,韦家自然是其中之一。
一大清早,一骑驿马敲破清晨的静寂,直奔韦府大门,来人在府门前下马,看着紧闭的大门,微微有点犹豫。
赶来得太早,会不会打扰韦家的清静?送信的驿丁可不敢得罪韦家哪怕一个守门人,在门口徘徊不去,想要等韦家开门再求见。
忽然看见有人,鬼鬼祟祟从侧面一条巷子穿了出来,直奔韦府侧门而去,这些专司给京中王公官员送信的驿卒,眼睛最尖人头最熟,一眼认出那是韦家大房嫡子韦应,号称京中最风流而不下流的那个。
韦应当然又是从烟花巷中来,一夜狂欢之后溜回家睡觉,忽看见一个驿丁打扮的人迎上来,一怔停脚。
打开驿丁送的信,韦应的眉头皱了起来——韦家什么时候有个病弱的夫人,跑到流花郡去疗养了?
再往深想,便觉得不寒而栗——什么人以韦家为幌子,混入大燕?敢以第一外戚世家为挡箭牌,伪造韦家标记,来者胆量身份,又该如何惊人?
世家公子对政治都有一份敏感,韦应立即警惕起来,面上却不动声色,将信拿了,笑道:“知道了,劳烦你。”
他不说有也不说没有,驿丁只管送信,当即领了赏银告辞,韦应打开信,又认认真真看了一遍,忽然眉头一皱。
写信的这位将领,是个细心人,不仅说了整件事,还将君珂的装扮容貌都描述了一遍,尤其对他自己印象深刻的微带金光的眼神,细细说了几句。这人语言表达能力不错,韦应看着那描述,心中便浮起一个隐约的印象,但一时怎么都想不起到底是谁。
这也不怪他,韦公子阅人多矣,女人如过江鲫,哪里还记得七八年前名动燕京的神眼少女?
韦应想不出来,心中又觉得不安,韦家家大业大,暗中倾轧难免,这么一个奇怪诡异的消息到他手上,忍不住便要多掂量掂量,想着其中是不是有诈。
韦家的家丁此刻开了门,便看见自家公子站在门口,一忽儿皱眉沉思,一忽儿咬牙切齿,还以为他又为哪位美人发了失心疯。
好半晌韦应才恍然大悟一拍脑袋,“傻了!找神僧兄弟去问嘛!他才是清静无为,什么倾轧都不靠的人儿嘛!”
韦应向来和梵因交好,当下便一溜烟去找梵因,梵因如果回燕京,都在京郊自己的独院闭关,韦应却没找到他,小沙弥说大师进宫了。
韦应又追去宫中,韦家现今煊赫,进宫没什么限制,韦应求见的消息报上去,御花园里正和梵因说话的纳兰君让,当即皱了皱眉。
他今日邀请梵因进宫,其实是有事求助,尧国那个谈判大使费亚大人,已经把整个朝廷都给绕昏了一半,三品以上文臣几乎都和那位费亚大人打过交道,一般都坚持不下来,坚持下来的回去都口吐白沫。
眼看堂堂人才济济的大燕朝廷,就要败在一个乡巴佬的结巴神术下,更要命的是,费亚还很不安分,他在京中,大燕方面自然将他看守得密不透风,以防他窃取政治军事机密啥的,可费亚就是有办法忽然失踪,一失踪就是一两天,驿馆兵丁连同九城兵马司发动全员去找都找不着,一两天后他老人家自然会悠哉悠哉回来,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没人知道他怎么能出去的,不过据驿馆的厨子说,有次看见费亚蹲在院子里,问一只待宰的鹅往南市的路怎么走,可能是鹅告诉他的?
当然,这个猜想,所有人都认为一定是厨子傻叉了。
不管厨子傻叉不傻叉,鹅有没有和费亚暗通款曲,总之现在这位尧国大使,已经成为朝廷人人头痛的瘟神,为了避免和费亚和谈,礼部尚书宁可跌伤老腰,和谈任务派到谁,谁就“急病突发,请求告假”。
纳兰君让无法,在群臣建议下,只能把主意打到圣僧身上——传闻里圣僧舌灿莲花,口舌从无败绩,当初和人讲经三日夜而大获全胜,论起口才博学谁能及?便是不论口才,圣僧身上圣洁的气质,感召的光辉,也许能让那个结巴乡巴佬幡然悔悟,倒头便拜,从此不再刁难大燕,彼此顺利达成和谈呢?
不过在说动梵因舌灿莲花之前,纳兰君让自己的舌头都快说发了麻。
无论他怎样劝,梵因都微笑不语,一副“方外人不管人间事”的德行。
纳兰君让十分颓丧,他贵为帝皇,但命令谁也不能命令梵因,大燕圣僧的影响力可不是玩的。
正在这里,韦应来了,撞上了刀口。
韦应懵然不知自己快要倒霉,一眼看见皇帝也在,顿时犹豫,纳兰君让已经沉沉地道:“韦应,这么早入宫,可是有急事禀报朕?”
韦应傻眼,抓着手中的信不知该往上递还是收回去,梵因眼光掠过信封,眼神微微一敛,忽然开口。
“韦施主寻我,想必是为前日我拜托你的事。”他伸出洁净修长的手掌,向韦应一招,“我等待已久,多承你不惜进宫送来。”
韦应如逢大赦,急忙将信递上,梵因正要接过,一只手忽然虚虚一拦。纳兰君让笑道:“天家之前,诸卿难道还有私事吗?”
“陛下玩笑了。”梵因手往上一抬,若无其事绕过纳兰君让拦阻的手,将信已经接了过去。
纳兰君让倒怔了一怔。
他只是玩笑随手一拦,玩笑随手一说,按说梵因便该对这信有所交代,但梵因居然就这么绕过了他,倒显出几分轻藐了。
或者不是轻藐,而是另有原因?
梵因似乎没打算在纳兰君让面前看信,接了信就要收起,但信已经拆开,半张信纸忽然滑出信封,梵因和纳兰君让的眼神,都下意识往下一扫。
这一扫,纳兰君让坐的远一些,纯粹是下意识动作,梵因的眉头,却微微一挑。
这一点动作也是刹那之间,随即他恢复如常,便要将信收起。
纳兰君让其实并没有看见滑出的信纸上写着什么,但他一直盯着梵因神色,这点变化立即看在眼里,眼色也微微一变。
随即他便笑了。
一边笑一边侧了侧身子,正好挡住梵因要将信收到怀中的动作,梵因抬头,正迎上纳兰君让意味深长的眼光。
“天家之前,诸卿难道还有私事?”
同样一句话,不同语气,前者不过漫不经心玩笑,后者依旧带笑,但已显得肃杀。
梵因手一顿,随即垂下眼,密密眼睫,遮住流光一抹眼神。
纳兰君让的眼神却有些焦躁。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再次说这句话,干涉臣下私事不是他的性子,但不知怎的,韦应的神色,梵因看见滑出的半张信纸时的神情,还有内心里的声音,似乎都在告诉他,这封信很重要,他应该知道。
忽然便想到前几日收到的消息,说沈梦沉又秘密离开大庆,行路方向不定,绕来绕去不知道打算往哪里,目前已经甩脱了大燕的探子,消失在某座山脉中。
沈梦沉为什么在这关键时刻突然又出大庆?他到底要去向哪里?他去向的地方和大燕有没有关系?西鄂的天南谋逆事件他背后有没有推手?而尧国为什么忽然又改变了作战作风,开始对峙大燕,猛攻大庆?
纳兰君让觉得,有一个极重要的布局,已经慢慢展开,他似乎都能感觉到那巨网慢慢罩下的黑色阴影,然而抬头看天,依旧一片茫然的蓝。
他的目光盯住了那封信,忽然觉得喉间有些干燥——帝王敏锐的直觉告诉他,这信看似和他的问题风马牛不相及,但很可能,就是揭开这些秘密的关键。
“陛下。”梵因静默一会,微微笑了。
他笑容洁净透明,像晚风吹破了一朵水晶花,令人目眩至恍惚。
龛里花,神圣的香灰里馥郁幽芳。
“陛下面前,臣属实无私事。”他纤长的手指叠着信封,似乎要将信双手奉上,忽然又漫不经心道,“刚才陛下说那尧国使臣费亚,到底如何难缠?”
他这一发问,纳兰君让顿时精神大振——之前好说歹说,梵因一句不接,如今他竟然开口发问,显见意动,这机会不把握更待何时?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口齿特别不伶俐,反倒难倒了一批伶俐人……”纳兰君让当即和梵因细细说了这位大使的特别言行,梵因含笑听了,末了在纳兰君让殷切的目光注视里,才道:“原来如此,确实可恼,国事也是百姓事,梵因虽是方外之人,也当出一分薄力,只是若依旧不成,陛下千万恕罪。”
“那是自然。”纳兰君让满口答应,梵因当即携着傻在一边的韦应告退,站起身的时候,不知何时那信已经消失了。
纳兰君让也好像忘记信的事,神情愉悦地令太监将两人送了出去。人走得没影子了,他犹自在桌边沉思。半晌道:“来人。”
他的御前侍卫统领石沛应声而出。
“近期对韦家多看护些,刚才……”纳兰君让话说了一半,微微沉吟。
石沛心领神会地躬身,“是。”
那边梵因出门,衣袂飘飘在前面走,韦应在后头追,“等等我,等等我,哥哥,你刚才怎么……”
梵因回头看了他一眼,韦应接触到他的目光,立即缩了缩脖子,吃吃地道,“哥哥,关西威德将军信里这位韦家夫人,咱们家可没有,你说,是直接去信告诉将军有人假冒呢,还是禀报家主再说?”
梵因站定,取出那封信,认认真真看了一遍,悠悠叹息一声。
“你居然真的往南而来……”
手掌一摊,掌心里的信,慢慢收缩,卷起,消失不见。
韦应目瞪口呆看着他的动作,梵因收回手,衣袖一拂,那封足可以揭开大尧皇后此刻行踪的重要信笺,就此消失无踪。
“信……”韦应瞪大眼。
“哪有信?”
“啊?”
“没有信。”
“啊……呃,好吧,没有信。那人呢?那韦家夫人……”
“有。”
“啊?”
“应该有。”
“啊……呃,好吧……有。”
“怎么办……怎么办……”黑暗的马车内,有人在呜呜哭泣,重重帘幕遮住光线,那人缩在马车角落,偶尔抬起脸,苍白的脸颊泪痕斑斑。
“我不要背叛小君……”柳杏林无力地靠着马车壁,双眼向天,失神地喃喃,“可是咬咬……咬咬……”
几天功夫,昔日丰神俊秀的柳神医已经瘦脱了形,下巴上胡子寸许,头发纠结成团,被他这几日痛苦纠结,挠得满马车都是。
十天前咬咬出事,柳杏林就失去自由,先是被陷阵营看守,陷阵营自说自话便派人去向尧国求救,柳杏林想阻止,话到口边却又止住——君珂是他的知己、亲人,可柳咬咬母女却是他的心头肉,割却哪一块都令他摧肝裂肺,话到口边便成刀,绞得浑身发冷,恨不得就此死去。
之后便听说君珂要求将咬咬冒险送到燕京,就地医治,并且她亲身也赶往燕京,柳杏林当即被陷阵营的将士捆了送上马车往燕京来,与此同时红门教的人也出现了,送来了一对重病母女,俨然就是柳咬咬母女模样,用来掩人耳目。
柳杏林内心煎熬,不得自由,一边挂着妻女生死,一边愁着君珂安危,几日下来便人不人鬼不鬼,又想着既然是沈梦沉在背后推手,只怕就算小君没有来天南,转到燕京,沈梦沉一样有把握制住她,自己怎么能助纣为虐?罢罢罢,何必苟且偷生?日后无颜再见故旧亲朋。倒不如死在半途,以此警告小君,想来小君警惕,一定会有所对策,到时候咬咬母女,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呆子想了几天,最后终于自认为找到了一个既不负友人又不负妻女的办法——以死示警!
掀开一线车帘,外间景物令他瞪大眼睛——眼前熟悉的青灰色城墙和来往人群口音,赫然已经到了大燕。
什么时候进关的,怎么进关的,他竟然不知道。
车马没有进城,直接在城外一座破庙里休息,陷阵营的士兵和红门教的人之间气氛古怪,各自占据一面,却将柳杏林牢牢看守在中间。
柳杏林怔怔地望着院子里井旁的一丛草叶,那是蓖麻,尖尖的叶子直竖向天,根部散落一些零碎的草籽。
“我头发好脏,我想去洗一下。”柳杏林呐呐道。
几个陷阵营士兵对望一眼,他们虽然困住柳杏林,可他毕竟是主子,礼仪上不敢一丝有亏,当下便派两个士兵陪他到井边,打了水来洗头发。
两个士兵怕他跳井,将井边围住,亲自打水,没注意到柳杏林蹲在井边,手指悄悄在地上拾了些东西。
士兵给打了水,在庙里找了个破盆洗干净,端在一张歪了半边腿的凳子上,柳杏林埋头,慢慢散开头发,他注视着清澈的盆中水,忽然悲从中来,鼻子一酸,一滴眼泪就落了下来。
陷阵营士兵看在眼底,不禁也有些唏嘘,垂下头去。
他们头一低,没注意到柳杏林就在这一刻,手一抬,往嘴边一抹,掌心里几颗剧毒的蓖麻籽,已经抹到了嘴边。
就在蓖麻籽将进嘴还没进嘴的那一刻,忽然本就歪了半边的凳子发出咔嚓一响,竟然承受不住上头水盆的重量,一条腿断裂,水盆倾覆,水哗啦啦浇了柳杏林一脚,柳杏林被这一吓,手一松,几颗蓖麻籽掉入水泊里不见。
两个士兵也吓了一跳,急忙过来端盆拖走凳子,柳杏林看他们忙着收拾,心底悲苦,蓦地一发狠,头一低,就往旁边的柱子上撞去。
他用尽全力,去势极快,连两个士兵都没赶上救援,眼看额角便要碰到坚硬的墙壁,忽然柳杏林觉得身边一股冷风,随即脚下不知踩到什么东西,一个趔趄膝盖一软,砰一声栽在地上,额头离墙壁尖角只差毫厘。
两个士兵慌忙赶上将他扶起,这下手臂抓得紧紧,一刻也不敢松开,柳杏林被他们半拖半抱着拉回庙门,一低头看见地上不过小小石子,不禁仰天长叹,“生亦无欢,死亦难能,老天何其薄我!”
呆子的长吁短叹飘入风中,黑暗中,隐约里,不知哪里传来一声低低的笑声。
“这一路真是安静得出乎想象。”君珂骑在马上,看着前方官道,这里离燕京已经不远,不过百十里路程。
她自进关便已经弃了马车,快马奔驰入燕,对那些护送将佐的解释是归心似箭,那些人也没多想,顶多暗暗佩服韦家的夫人果然不凡,竟是一手的好骑术。
这一路风平浪静,确实出乎君珂意料,她原以为能混进大燕就不错,之后护送将领自然要联系韦家求证,一旦隐瞒不住,以她的武功,和身边精挑细选的侍卫高手,随时闯出便是,谁知道当真就这么一路走了过来,君珂只能表示庆幸——运气太好了,遇上一个二百五将军,居然没去信燕京查证。
她当然不知道燕京那一幕插曲,不知道梵因为了她,不得不亲自上阵再涉红尘事。
“确实顺利。”红砚也舒了口长气,随即皱起眉头,“只是先一步赶到大燕的护卫们说,大燕皇宫戒备森严,去盗药的人还没得手。”
“实在不行,我亲自出手吧……”君珂叹息一声,大燕皇宫,没有谁比她更熟悉,只是想到那当初相伴三年又阔别三年,如今已成敌对的那个人,便觉得心中怅然。
“主子……”红砚探过头来,对她做了一个两人都明白的手势。
此刻已经接近燕京,不能再由这些士兵当真送到韦家门口,依红砚的意思,该灭口了。
君珂心底一凉,沉吟了一下,终究摇了摇头,道:“算了,还是今晚自动脱离队伍吧。”
终究不愿杀伤无辜,这些士兵一路来殷勤侍奉,何必做了他们的杀神?
朱恩却忽然喜滋滋地凑上来,老远就微微躬身,笑道:“夫人大喜,我等已经派人和京中韦府联络,想必不多久,韦府便会派人来接夫人了。”
君珂一怔,脸色一变——这群人多事地联系韦府了?
这下可是弄巧成拙,这些利欲熏心的人,指望着这趟差得厚赏,巴结攀附之心太重,竟然提前通知了韦家,这下君珂想不动手都不成了。
心底一沉,君珂便要使个眼色动手,忽然前方马蹄声响,有一大队人出现,朱恩喜道:“一定是韦家派人来接了,小将去照会一下。”说完便要带人拨马迎上。
君珂唇角笑意在他转身之后化为微寒——此时来者不善,无论是不是韦家,多半都是敌人。要赶紧离开,离开之前,这些人必须灭口!
眼看朱恩一转身,君珂下巴一点,红砚和跟来几位扮演车夫的尧羽高手袖管一动,袖子里精巧的手弩已经对准了那些士兵的后心。君珂脚尖一点,在最后面无声跃起,双臂一展,已经在后头那些浑然不觉的士兵头顶,笼罩下一片阴影。
她要在这些人赶上和韦家人联系上之前,一次性控制住他们!
短弩上弦,双臂劲力将发,君珂一个短促的“动手”哨音刚刚溜出唇边,忽然对面,晚霞之中一道白影疏朗飘至,一个华丽动听到君珂想忘都不能忘的声音,含笑而来。
“嫂嫂终于无恙归来,可喜可贺。小弟今日,特来迎接。”
君珂眼一抬,表情一呆,气一泄。
对面那人淡笑而立,晚霞光影里恍惚飘渺不似红尘中人,君珂却被雷得风中凌乱,做到一半的姿势险些抽筋。
红砚和那几个尧羽卫也一傻,扣在手弩上的手指僵在那里。
朱恩喜滋滋地奔回来,浑然不知就在刚才已经从鬼门关转了一回,叫道:“夫人,夫人,果然是韦家的公子来亲迎啦,咦,夫人,您这是什么姿势……”
一百双眼睛刷地转过来,直勾勾盯住半空中大鹏展翅双爪抽筋直线坠落梅超风状的一直以来风度优雅的“韦夫人”……
君珂砰一声落地,干咳三声,调整脸部表情,整了半天才挤出一句,“……弟,你来了,太好了。”
前头那个称呼含糊着出不来——因为她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了。
对面,立着风度翩翩的“韦家公子”,长身玉立,白衣如雪,戴着有点近似宋朝书生常用的幞头帽子,这种君珂以往都觉得有点傻的帽子,戴在他头上,却令人觉得温雅,觉得文弱,像看见梅花落雪,小桥楼头,满室墨香书卷里,有人含笑撑腮,投一抹水色清润的目光。
君珂忍不住要感叹一把——美人就是美人,无论衣服怎么傻,都能穿出风华。
哪怕这美人是个和尚。
对面的梵因却不像她这么无措尴尬,一本正经,淡定自如,微笑道:“自从流花郡失陷,家中老小一直担忧嫂嫂安危,几次思量着要派人去救,不想嫂嫂吉人天相,竟然已经安然返京,因为哥哥公差出京,家中便着小弟来迎,迎迓来迟,嫂嫂恕罪。”
君珂听他语气恭谨,一口一个“嫂嫂”说着无比流利,想着那万众中央神般的释子,那冰清玉洁不打诳语龛里花,顿时觉得人生虚幻……
此时才明白,果真是“韦家来人接”,只是接的这个人太脱出想象,怎么会是梵因?他知道她来燕京?他是怎么在这燕京郊外迎上她的?韦家的其他人知道吗?
一抬眼正遇上梵因目光,沉静安详,永远都有能令她瞬间心定的力量,君珂静了静,也扯出微笑,道:“竟然是三弟来迎,辛苦三弟。”
她也不知道梵因排行,胡乱一说,反正梵因也不会拆穿她。
梵因微微一笑,亲自和护送的朱恩等人道了谢,命下人赠上银两,这些边军将士俸禄微薄,都欢喜不迭千恩万谢,又觉得攀上了韦家,以后无论如何都有了几分交情,心满意足打道回府。
君珂看着那些军士返程,心中也一松,正要说话,梵因已经笑道:“一路风尘可累了?前方家中设了席棚,专门救济今夏北方大旱后逃难的难民,嫂嫂可先去歇一歇。”说完伸手一引,示意她上他带来的车。
君珂听得这话不对,心中一跳,转身就上车,车子并没有沿着官道前行,而是拐了一个弯,看那方向,似乎想绕道,从偏远的西城门进城。
君珂坐在车内,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此时已近燕京,步步危机,现在看起来好像就梵因一个人知道她来了,抢先在城外迎走了她,但是难保消息泄露,也许从现在开始,她就该做好迎战准备。
先环顾了一下这车,这是韦家人专用的座车,处处都有韦家标记,也只有这样燕京人人认得的韦家专车,才可能送她顺利进城,君珂嗅着车内气息,皱起了眉——有近年来流行的一种男子专用熏香“华韶”的味道,但还掺杂着女子的胭脂气息,综合起来过于浓郁古怪,从装饰到气味,都透着股花花公子的气息。这是谁的车?
正在疑惑,忽听身后小道上铃铛声响,似有快马接近,君珂立即掀开车帘,一眼看见此刻已经入林,车外正在下马的梵因霍然回首,望着来路,随即脸色微变,竟然一闪身,掠入车中。
这车并不大,造车的人似乎很喜欢那种躯体相挤的感觉,梵因一进入,那种透骨梵香便清晰地分开原本车内的浓郁气息,无处不在,君珂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
外头马蹄声越来越近,有人大呼小叫地道:“我说我的车到哪去了,这是谁给赶了出来?可巧给我碰见,真是的,我还要车去接我的卿卿呢,喂,前头是哪位兄弟,喜欢我的车就和我说一声呀,悄悄赶走可不大说得过去。”
君珂听那声音熟悉,再联系那语气,想一想恍然大悟——可不是那风流而不下流燕京第一情种韦应?
此时韦应已经驰到马车之侧,笑道:“哪位兄弟要金屋藏娇啊?我看看。”大大咧咧一伸手便掀帘子。
君珂下意识一闪,梵因却在此时霍然转身,背对窗口,伸手虚虚将她一揽,头在她颈侧一偏。
君珂一呆,不敢动了——车内狭窄,此时两人相距极近,近到梵因长而细密的睫毛几乎可以刷到她脸上,闻得到檀香入骨,看得到一抹挺直的鼻峰阴影峻拔,其下唇形软而薄。
光线一亮,韦应的脸露在窗口,探头探脑,从他的角度,看见的正是一个戴帽子的男子,背对他手撑车壁,露出半边发鬓后,掩映女子半边侧面脸颊,精致秀美,一点黛眉远山般飞在雪白的额角。
夕阳金光温柔细密,车内的人半边剪影半边沐浴金光之中,韦应呆了一呆,只觉得这一幕温柔和美,忽然不忍打扰。
想必是家中哪位子弟,一时耐不得寂寞,约了佳人黄昏树林,日落赏景,倒是自己,大惊小怪追来,显得小家子气了。
韦应摸了摸鼻子,韦家家规森严,而且各房各自管理,大家族亲戚关系复杂,常有远亲投奔,韦应时常都认不得家里出现的那些人,此时便认为想必是哪房的远亲子弟,当即笑道:“日下飞霞,人约黄昏,当真好景致,兄弟,好生怜香惜玉,不要辜负了这良辰美景哟。”说完还凑进头来,在始终背对他的梵因耳侧,用不大不小,保证君珂能听见的声音,猥琐地笑道:“按座位侧那个凸起,翻板底下好东西,保证你们……嗯,得了好处,记得来谢哥哥我……”说完哈哈一笑,退出头去,拉下车帘。
君珂松一口气,感觉到人皮面具下脸上发烧,再一看梵因——好大一个透明的红耳朵……
耳听得蹄声响起,粗疏风流的韦应公子,似乎已经打算就此轻轻放过,拨转马头,看来这一关是过了,一边回头走一边犹自笑道:“车子借给你,回头还给我放回去,兄弟,前头有个临波泉,不如带这位佳人去泉边临波照影,岂不更有韵致……”
话还没说完,忽然有人远远接道:“也不用去那么远的泉水照影了,就在这里给我们看看真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