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门关闭,轰然一声,好半晌,君珂还怔怔地维持着趴地的姿势。
她的手指紧紧靠在石门边缘,刚才要不是纳兰君让眼疾手快,上前一把拉过了她的手,她保不准就忘记收回手,压碎几根手指。
好久之后,她声音喃喃,“是他吗……”
一声“纳兰”脱口而出,千钧一发之际推开最后冲进来那人的身体,但惊鸿一瞥,石门阻隔视线,她其实并没有看清那是谁,只是心中强烈的直觉,呼喊着那个名字而已。
除了他,还有谁会在那一刻,明知必死还舍身冲入?
她猛地跳起来,用力敲打石门,“纳兰!纳兰!”
“别敲了。”身后有人沉沉地道,“外面不会听见。”
君珂转身,大燕皇陵和大燕皇太孙都沉默在黑暗里,不因为石门的开启或关闭而有所震撼。
君珂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短时间之内,这门别想打开。
她露出一抹苦笑,喃喃道,“贼老天最会玩人,想进来的不给进,不想进的非要让进。”
她环顾四周,这里是一座大殿,燕陵的格局很奇怪,已经超出常规的陵墓的安排,门后没有甬道,这座大殿也不像什么耳室,但要说这就是主殿,似乎也不应该。
君珂想起外面那个升降滑板一样的格局,心想难道这皇陵内也是多层格局?那到底哪层才是最关键的?
大殿空荡荡的,空气倒是不错,看来有通风口,地面七星图,壁画画着山川莽莽,和一些祭祀场面,四壁都有直通的门户,看不出门户后有什么。
“哈哈哈哈,终于进来了!”黑暗的角落,苍芩老祖的狂笑声响起,点亮火折子,掏出那卷破烂的纸卷,看了看,拉着云涤尘一闪便消失在东面一座门内,“你们自求多福吧!”
他似乎根本没打算为难君珂和纳兰君让,一心奔自己要去的地方。
“好好养着自己,不要中毒了,老祖我还需要粮食呢!”
远远一句话抛下来,君珂听得浑身汗毛一竖——老家伙什么意思?
转头看身侧纳兰君让,正接触到他奇异的目光,君珂给他看得又是浑身一冷,道:“你知道开门的办法吧?如果没什么事,可不可以放我出去?我没打算惊扰你家祖宗安息……”
“出不去。”纳兰君让打断她。
“啊?”
“地宫门就是唯一出入门,开启关闭在三十年内都只能有一次,否则整个皇陵都会被毁,以往都是开了门,进入办完事,再从这门出去关闭,但刚才……”他苦笑一下,“已经关闭了。”
“啊!”君珂扑在门上一阵抓挠,“不要啊。”
纳兰君让环顾四周,皱眉问她,“你很想出去?”
“当然。”君珂险些翻白眼。
“我们大燕皇陵,外人进入必死。”纳兰君让永远都那么正经严肃,“你要想出去,就得先在皇陵里保住命。”
君珂知道世上从来都存在一些科学无法解释的神异之事,但她还是不太相信所谓的外人必死的说法,大燕皇陵又不是活物,它凭什么来辨认谁是皇族子弟谁是外人?从而决定对方生死?
纳兰君让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没放在心上,叹息一声,道:“等下你就知道了。”
他伸手去牵她的手,君珂手立即一缩。
纳兰君让手在半空中一僵,却没有缩回,继续向前,抓住了她的衣袖。
“不要看四面平静,其实步步危机,没有我手上的地宫图,你很容易被攻击,到时候我还得分神救你。”
君珂笑笑——这家伙永远都这德行,说话不中听。
“你准备去哪里?”她恋恋不舍地望着地宫门,心里知道他就在门后,实在不愿意离开,可是不离开,扒着这门也永远没法让芝麻开门,她必须想办法找到出去的路。
“既然来了,就去做我原本要做的事。”纳兰君让声音平静,“也是你原本应该去做的事。”
“我应该去做的事?”
“你以为当初你仅仅因为一手医术,皇祖父就那么对你感兴趣,不惜让我亲赴冀北去寻找你?然后你一露面就给了你供奉之职?”纳兰君让一笑,“天下神医多的是。”
君珂怔了怔,她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此刻纳兰君让提醒,她才醒悟,确实,纳兰弘庆当初对她,也太礼遇了些。
要不然同是神医,柳杏林名声比她还大些,怎么没这个待遇?
“皇祖父当初招揽你,真正的打算就是为了皇陵,只是后来阴差阳错,你投了冀北,后来我想,你走了也好,皇陵太危险,你若真去了,有死无生,还不如还你一个海阔天空。”他似乎苦笑了一下,“没想到,千回百转,最后你还是来了,当真是命中注定。”
他语气淡淡,还是那种带点距离的感觉,但君珂却听得心中一暖。
“那到底要我来皇陵做什么?”
“事到如今,告诉你也没什么。”纳兰君让解释,“你应该来皇陵之前已经有所知晓,我大燕历代皇帝少有活过五十岁的,只有皇太祖父是个例外,但他也在五十岁的时候重病,之后熬了过去,但后来身体一直衰弱,久病不愈,不得不在六十岁的时候提前退位。也就是皇太祖父长武帝,驾崩前告诉了我皇祖父一个秘密。”
“什么?”
“或者说是一个猜疑,他认为,大燕皇帝不能长寿,很可能和皇陵有关。”
“为什么?”
“长武帝在五十岁死里逃生之后,回想历代皇帝驾崩始末,他想起所有皇帝,都曾进入过皇陵。”
君珂觉得有点不对劲了,按说皇帝进入皇陵不算什么奇怪的事情,大燕有民俗,父亲归葬时,做儿子的是要亲自下坟坑给他铺土的,但这事儿延续到皇族就奇怪了,首先大燕皇陵因为特殊原因,离燕朝本土太远,继位的皇帝,千里迢迢穿越他国去给死去的皇帝老子铺土?这万一敌国拦截怎么办?再说国也不可一日无主啊。
她把疑问提出来,纳兰君让赞赏地隔着衣袖握握她的手,一偏头看见她目光清亮,脸庞皎洁如月,心中一震,险些连要说的话都忘记了,定了定神才道:“是。但是祖上留下来的规矩,所有继位的皇帝,都要亲自进入皇陵祭拜,祈求祖先保佑,否则龙脉不稳,皇图难固。这是长生子留下的告诫,从开国皇帝开始就代代奉行不敢有违,最初没有问题,但当羯胡和西鄂渐渐割据了势力,隔开了云雷城和大燕疆域,导致行路艰难之后,我皇族最后折中了一个办法,由历代指定继承人在继承皇位之前,前往皇陵,一旦正式继位,就不必去了。”
“你们大燕既然皇陵这么远,为什么不尝试再选一块风水宝地?”
“你是不知道长生子在我朝的地位,他选定的龙脉,没有人敢去推翻,也没有人敢说自己看的风水要超过他的,先开国皇帝对长生子深信不疑,早有遗旨,皇陵永世不替,这是不可能更改的。”
君珂回想着先前看见的那幕影像,想着那长生子嘴唇蠕动说的那句话,心中忽然一跳。
“即使如此,也不足以让长武帝怀疑到皇陵啊。皇帝们一生所做的相同的事太多了,除非……”君珂眼睛一亮,“除非长武帝当初的皇陵之行有什么不同,才让他逃脱了一命,也引起了怀疑!”
纳兰君让赞赏地看她一眼,颔首,“你说对了,当初长武帝的皇陵之行……小心!”
他忽然拉着君珂向旁边一闪,嚓嚓几声,几缕乌光闪动,不知道什么东西从君珂耳边飞快地掠了过去,快而锋利,带落君珂鬓边几根散发。
咔嗒一声响,刚才君珂站立的地方地面一翻,隐约看见白森森的骨骼一闪。
“跟着我,不要乱走。”纳兰君让忍了忍,终于不客气地抓住了君珂的手,紧紧拉在身边。
君珂讪讪地红了脸,她刚才分神,走错了路,因为心中惭愧,倒也没有在意纳兰君让的动作。
“刚才底下是……”她忍不住抽了口气。
“外人。”纳兰君让回答得言简意赅,令她气结。
果然真是“等下就知道了。”
纳兰君让抓着她的手,掌心手腕滑腻,难以辨明却又清雅好闻的香气氤氲,似丝带缭绕,撩拨得心思浮动。
纳兰君让身为大燕最尊贵的人之一,虽然不好女色,至今没有纳妃纳妾,但平日里逢场作戏,也不是完全没有接近过红粉胭脂,但从未有人能如君珂一般,仅让他稍稍接近,便觉无限欢喜,捕捉她一丝气息,便觉天地间再无他人。
他一生不喜意外,不喜破例,却无奈地发现,他那恒温固守的天地,总因她随意自如的回眸惊破。
他把手中火折子悄悄搁远了些,让光线更朦胧些,好让她不致于发觉此刻自己的失态,让这样的携手相行的时辰久些,更久些。
“你说长武帝皇陵之行有什么不同?”君珂果然没在意,她是现代人,拉个手什么的实在不能引起她的涟漪,某个古板的家伙那些心潮荡漾的小窃喜,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长武帝没能进入皇陵深处。”纳兰君让赶紧答,“他在进入皇陵前忽然重病,好容易支撑到地宫,便无力继续,当时陪同的钦天监首座便建议长武帝,在地宫大殿望主陵寝方向磕头,算是完礼。”
君珂陷入深思,照这么说,皇陵确实可疑。
“那你此时已经进入地宫,你就不怕活不过五十岁?”
“五十岁已经不算夭寿,人生在世,不在乎长短,而在乎做了什么。”纳兰君让淡淡道,“先太宗皇帝四十一驾崩,可在位二十年,励精图治,恢复民生,奠我大燕百年之基,一日抵他人十年。”
君珂默然,纳兰君让语气平淡,可唯因如此,更能感觉出他的雄心和决心,再加上他生性坚忍沉稳,假以时日,必也是大燕英主。
可是大燕有了英主,对于他国,就未必是幸事。
而就算大燕必有英主,可大庆呢?尧国呢?沈梦沉手段百出,翻云覆雨,纳兰述狡黠多智,擅长阳谋,三雄并立,这天下,注定将纷扰不休。
这是一个群雄辈出的时代,却也是英雄不幸的时代,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单独放到一个时代里,都必将是一统天下所向披靡的绝世大帝,事情会简单得多。可是偏偏命运捉弄,把他们搁在了同一个时代,生生将这个逐鹿时代变得更多变数,更多惨烈,更多步步惊心,到最后无论鹿死谁手,必将生灵涂炭。
君珂激灵灵打了个寒战,眼前掠过一幕幕风烟血火,白骨成山。
“你们皇族,需要我去皇陵做什么?”她的声音有点空洞。
“皇祖父希望你那一双神眼,能够看出皇陵的秘密。看看那座关键的主墓室里,到底有什么,将代代皇帝的寿命,固定在了五十岁之前。”
“好。”君珂心想此时她不看也得看,也许这就是出门的契机。
“但是我说过,皇陵外人不可进入。否则必死无疑。”纳兰君让语气忽然有了几分古怪,有点柔和,有点激动,还有点期待。
君珂目光灼灼地看他,心想哪来这么多废话,吭吭哧哧地。
“所以你得先成为皇族的人。”纳兰君让石破天惊地来了一句,随即掏出一枚巨大的凤戒,“君珂,你愿意戴上这个戒指吗?”
石门外,纳兰述已经摸遍了石门的所有缝隙,他带来的尧羽卫的机关专家,也将整个石门都分析过,确定没有机关。
“取炸药来。”纳兰述就好像没看见四面虎视眈眈的大燕护卫,头也不回吩咐手下。
“放肆,这是大燕皇陵!”立即有护卫叱喝。
大燕皇陵不许外人进入,但皇族进入皇陵都必须有人保护,所有凡是允许进入的,都会精选的死士,会事先喝下毒药,这些人自认必死,管他面前是谁,毫无顾忌。
纳兰述看也没看这些护卫一眼,自顾自地确定爆炸点,一个尧羽卫笑嘻嘻地道,“对呀,大燕皇陵,不是大燕皇陵咱们还不炸呢。”
“你们竟然炸皇陵,惊扰历代先祖的安寝!”
“那又怎样?我们主子挖他自家祖坟,你们这些外人谁管得着?”
众人都呆了呆,这才想起,纳兰述本身也是九蒙纳兰后裔,实打实的皇族血脉。
“丧心病狂,无耻之尤,身为子孙,竟然毁坏自家祖坟,不怕从今后天下千夫所指……”
纳兰述露出一抹冷笑。
恩仇不论亲疏远近,皇族哪有血脉之情。祖坟?纳兰弘庆还是他大伯呢!
只要能救小珂,别说炸道门,就是叫他砸烂开国皇帝棺材他也不介意。
“陛下。”梵因清清淡淡开了口,“大燕皇陵,是一个平衡之局,任何一处都不能轻动,只怕这门一炸,里面的墓室整个也会化为飞灰。”
纳兰述停了手,他其实也看出这门只怕动不得,不过在等梵因这句话,当即笑道:“大师,承蒙你一路照顾我尧国皇后,朕在此多谢了。”一边漫步过来。
“不过举手之劳……”梵因合十。
纳兰述伸手,似乎要拍梵因肩膀,忽然手向后一扬,一枚黑色弹子闪电般飞过他肩头,直砸黑暗中某处。
“轰。”
烟尘飞散,甬道摇晃,青砖簌簌掉落,地上炸开一个大洞,露出铁质的地面。
烟雾渐渐散去,被炸的那处甬道毫无动静,纳兰述不出意料地回头,冷哼一声,“跑得倒快。”
他炸的位置,正是刚才沈梦沉隐没的方向。
他自到来,捞救君珂未果,和梵因对话,自始至终没有回身,也没有对沈梦沉方向看一眼,却在和梵因说话众人松懈时突然出手,一出手就是必杀雷弹,方向位置准得毫厘不差。
这般心机深沉。
不过沈梦沉从来也不是善茬,生平死敌到了,怎么会不小心?热闹固然要看,但看丢了命就不好了。
两人互相之间太了解,谁想杀谁都不容易,纳兰述也不过是要将他轰走,免得在这里使坏罢了。
梵因神色淡淡的,对纳兰述突然出手一点也不意外。
“圣僧当真对开门毫无办法?”纳兰述仰头看着高大的宫门。
梵因神色忽然掠过一丝犹豫,随即默默点头。
“哦好。”纳兰述没看见他那丝犹豫,听见这个回答也不过随意笑了笑。
“把小珂上次给我做的那个睡袋拿来。”
随行的尧羽卫拿来睡袋,还用袋子背了个鼓鼓囊囊的东西,袋子看起来很轻,在护卫背上飘啊飘,那形状,如果不是因为太轻,会让人以为那是一个人。
“最近我就住这儿了。”纳兰述轻轻松松,好像在逛公园,“揣摩一下大燕皇陵的格局,正好我那边冀陵动工,也好学点经验。”
梵因苦笑,纳兰述现在要做什么,大燕方面还真没法阻止,羯胡西鄂都隐隐受他掌控,这里离尧国也比大燕要近,如果不是因为炸陵会影响君珂安危,纳兰述八成就会当大燕人的面,把大燕皇陵给炸了。
就这样,梵因估计,等他“揣摩格局”完毕,大燕皇陵以后也不能用了。
护卫将睡袋铺好,纳兰述解开披风,埋头便要往里面站,“赶了七天路,先歇歇,啊,大师,你需要一起休息吗?”
梵因:“……”
圣僧逃也似地跑了,临走时叹着气,无可奈何地带走了还在昏迷的司马欣如。纳兰述看也不看那些进退无措的大燕护卫一眼。
“杀了。”
哧哧数响,暗光纵横,那些护卫瞪大眼睛,来不及看身后的人,便齐齐栽落。
鲜血还没喷射,就被特制的武器堵住,空气中连血腥气都没散发出来。
“拖走。”
尸体被迅速带走,毁尸灭迹,不能影响陛下休息。
“传讯上头,沈梦沉出去,不必阻拦。”
“是。”
“一路跟踪,云雷那边有柳咬咬在,应该没有什么问题,沈梦沉肯定会回云雷收束他的手下,你们只要在沈梦沉收束手下时阻拦就行。”
“是。”
“不必死战,一触即走,骚扰和削减力量为主,并在经过大燕边境时,将消息放给大燕北地驻军。”
“是。”
“可惜了小珂还差最后一道解脉……”纳兰述打开睡袋。
“陛下,上头那群大燕官员和军队……”
“留一个钦天监首座,其余都杀了。”纳兰述打个呵欠。
“是。”
“逼疯他,再一路暗中护送他回国。”纳兰述往睡袋里钻,“给他制造点皇陵幻象,小珂说的灾难啊末日啊那种,你们懂的。”
“懂。”
“给他配点慢性毒药,通过呼吸和指甲散发的那种。”纳兰述托腮,“他疯跑回燕京,这种秘密事儿,纳兰弘庆肯定不会任他在大庭广众嚷嚷,必然会把他秘密关押,亲自询问。嗯……密室相处,气氛惊怖,囚犯喘息不可控制,听到紧张处,皇帝陛下不禁靠近,然后……这个你们也懂的。”
“主子,您真是太阴毒了!”
“多谢夸奖。”纳兰述躺进睡袋,伸手拉开那个轻飘飘的大包袱,正要将里面的东西拖出来,忽然停住手,抬眸,看四周,“嗯?”
“陛下我们很忙,我们立即去办!”唰一下,护卫们消失得干净。
纳兰述满意地笑了笑,在阴森黑暗的地宫门口,舒舒服服躺下来,表情暧昧地从袋子里拖出了一个……君珂。
君珂版大布娃娃。
他既然做了自己,怎么会不做君珂,一个她玩,一个自己睡。
这个君珂娃娃,还是君珂走的时候模样,长年在外奔走,皮肤微黑的那形象,如果纳兰述看见现在的君珂,估计得重做。
将君珂娃娃揽在怀里,一手弯过她的肩头,一手把玩着她的耳垂,纳兰述靠着石门躺着,抚着掌心刚才抓到的君珂的一片衣角,半晌,叹息一声。
“传出去朕丢人大了……立后半年,至今只能陪娃娃睡……”
他翻个身,腿跷到君珂娃娃身上,敲敲石门,想着这道门上哪个纹路,被小珂的手指轻触过。
“两千里都追过来了,还怕一道门吗?”
云雷城火势熊熊而起,位置在城西,冲天大火,将半边天映得通红。
火光映着那些组成阵地顽抗的女子老弱,人人扭头,露出诧异的神情。
她们不明白,敌人怎么会突然烧那些空房子?
祖少宁冷冷注视着那些被焚烧的房屋,飞舞扭曲的火焰,将他英俊的脸映得眉目微微狰狞。
算算时辰,云雷人无论如何也该回来了,只要他们看见城内冲天大火,哪能不立即乱了方寸?
虽然没有能抓到俘虏,不过没关系,选军中娘娘腔的士兵,或者个子矮的士兵假扮就是,隔那么远,光线晦暗,云雷人心急如焚之下,哪里能分得清?
不过要速战速决,否则天一亮,立即露馅。
祖少宁这一手,还是和封小妖学的,封小妖作战不拘常规,灵活狡黠,祖少宁虽然令封家灭门,但毕竟在封家多年,行事不由自主就带上他们的风格。
“报将军,城外出现大批不明人士,像是云雷人回来了!”
祖少宁精神一振,“叫他们快点化妆打扮,咱们上城楼!”
“是!”
城门之下,柳咬咬带着两千云雷骑兵,每人的马屁股后面拖了茅草,烟尘滚滚在城下奔驰。
她身边的云雷军队长们佩服地看着她。
“祖少宁缺乏耐性,为了抢时辰,他不会慢慢去啃城中顽抗的妇女,他会干脆造成烧城假象,然后派人假扮俘虏,所以,他假扮俘虏,我们就假扮亲人被俘虏的云雷人!”
云雷军一阵兴奋,觉得骗人者人恒骗之真是太爽了。
祖少宁当然不知道生平大敌近在咫尺,他正要匆匆回城门,忽然眼角一瞥,看见一个女子,踉跄自一处街角一闪不见。
祖少宁大喜,假扮俘虏不得已而为之,实在是因为云雷人太硬气,就算擒下她们,得到的也是尸体,尸体带上城楼,只会刺激云雷人拼死攻城,如果能抓到活的,哪怕一个两个,推在前面,就可以取信云雷人。
“抓住她!要活的!”
士兵们大步追去,随即响起尖叫声和挣扎声,半晌,一队士兵押着两人过来,一个是刚才那少女,还有一个是一名男子,脸上包扎着白布,白布上殷然有血迹,一看就是个伤患。
少女被狠狠按住了肩,她拼命挣扎,那男子目光中似有怒火,低吼,“放开她!”
“啪。”
祖少宁的鞭子,狠狠抽在了他的肩上,血痕绽开,一线深红。
“想她活着,就安静些。”他冷冷道,“报出你们的身份。”
“放开我,你们这些狂徒……”那少女扬起脸,一脸的骄傲和愤怒,“我是新任宗主的外孙女,我是尧国司马家族的小姐!你们是哪里来的强盗?还不快放开我!”
祖少宁大喜。
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正愁没有好的人质,老天就给他送来一个宗主外孙女!
还是尧国司马家族的小姐,这样的身份,还怕云雷人不降?云雷宗主让她死在此地,怎么向司马家族交代?云雷宗主一降,云雷人必然也得降!
他本来还有几分疑惑,为什么这个女子和平常云雷女子不一样,此刻再无怀疑。
祖少宁可不在乎司马家族,两国相距那么远,能拿他怎样?
“原来是司马小姐。”他展颜一笑,倒是俊朗生辉,“失礼了,司马小姐,你放心,只要你配合,我等绝不会为难你。”
“配合什么?”司马嘉如傻傻地问。
“上城头看看风景。”祖少宁彬彬有礼,风度十足,“请问这位勇士是……”
“我的护卫而已,在云雷大比中受了伤。”司马嘉如看也不看身边男子一眼,“废物!”
她十足的骄矜大小姐模样,祖少宁笑得更温柔。
“请。”
“开城!开城!什么人占我家园?滚出来!”底下云雷军纷乱叫嚷,纵马来去,显得毫无阵型,愤怒无措。
城头上很快有了动静,推出一批“哭哭啼啼”的“妇女少年”,都戴着帽子头巾,老远看着脸庞雪白——面粉涂的。
司马嘉如和丑福作为真实的仅有的两个俘虏,被推在最前面。
柳咬咬一眼看见那两个,“咦”了一声,随即展颜笑道:“好聪明的嘉如。”
柳杏林张着嘴,“糟了,丑福和司马小姐被掳了,咱们得想法子救他们。”
“呆子。”柳咬咬亲昵地一拍他的脑袋,忽然动作一僵。
祖少宁,出现在司马嘉如身侧。
柳咬咬仰起头,紧紧盯着城上那人,隔得还远,看不清眉目,但就是那么清楚地知道,是他。
少小相伴,须臾不离,东堂久享盛名的玉树一般的男子,伴了她整整十七年。
她曾以为这一生彼此相属,永在封家的羽翼下携手作战,以为封小妖和祖少宁是命定的眷属,必将为东堂联手开疆拓土。直到那一日,她被家中死士拼命送出京城,马车底厢里她蜷缩着一动不敢动,车马辘辘经过午门刑台,她亲眼看见封家三百二十人遍体凌伤,跪在鬼头刀下,看见父亲被打掉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绝望向天,看见母亲紧紧靠在父亲身侧,闭着眼睛,不去看那人间冷酷生死相逼,看见日光一闪,三百多道白光拖着血色弯月斜斜斩下,三百多蓬鲜血如虹霓跨越天际,然后纷落如雨浸透刑台。
看见那被她家收养,视如亲子并将女儿慨然相许的男子,冷然台上监斩,一袭三品武官新袍。
多年后她流落大燕做了最低贱的妓女,虽然是清倌,但比起当年名动东堂的封家独女,她已经落进尘埃,落进尘埃也没关系,她只要活下去。
爹娘送出她时,跪在地上求她不要报仇;死士在她身侧死尽时,血泊里再次重申了这个要求,他们只要她,活下去。
她活下去,不惜染一身风尘,青楼里容不得苦大仇深的千金小姐,却容得下嬉笑怒骂的柳大家,满腔的恨无处纾解,她便咬,笑嘻嘻地咬,红唇白齿地咬,风流放荡地咬,齿间微磨、牙关震颤、一点一伏,像那日一弹一起,落下的鬼头刀。
那些在她身下呻吟的人们,在她齿间死去活来,也像灵魂出窍。
她以咬成名。
这让她想笑,最终却灯影背后一声哭。
报仇,她想过,却又不愿再想。相隔数国,孤身一人,她拿什么来报?
天可怜见,今日云雷城下,一抬头,再见他。
柳咬咬微笑,红唇白齿,森然生光,她开始庆幸当初离开燕京的抉择,庆幸能够遇见君珂和柳杏林,命运兜兜转转,最终不负她。
柳杏林抬头看看城头上的男子,手指试了试藏在袖间的刀刃,刀刃如此锋利,触上去便是一条血痕,他不觉得痛,将破了的手指在唇间吮着。
血腥气冲入口腔,他觉得有股铁锈般的刚烈气息冲撞入肺腑,热血如沸。他不知道这叫杀气,他只知道,身边的咬咬,在那人出来那一霎,瞬间僵硬,浑身一颤。
那一颤令他痛彻心扉。
他的咬咬,永远洒脱自如,要怎样的彻骨疼痛,才能令她瞬间神魂飞离。
柳杏林借着袖子里缝的铁片,磨刀。
“救我!”上头司马嘉如配合地按照要求尖叫,“城里人都被捉住了,救我们!”
“云雷兄弟们。”祖少宁靠着城墙,姿态和蔼,“我们无意为难你们,只要你们识时务。诸位的家小我们都会好生对待,保证一根汗毛都不会伤着。”
他身后,士兵们匆匆擦着袖子,擦去身上染着的云雷人的血痕。
“放了她们!你们这些东堂贼!”底下云雷军故作慌乱,乱七八糟地大叫。
“城里怎么有火,你们放火烧城,还说不会动她们!”
“那是意外。”祖少宁笑得不急不忙,“是贵属自己放的火,不信你们上前看看,哪,我们的人还帮着救火呢!”
“你们要做什么?云雷城岂能由你们外人占据?”
“我们是来挽救邻国百姓的命运哪。”祖少宁笑意晏晏,“从大燕回归的那些云雷军,狼子野心,想要占据云雷城,被我等发现,前来相助。云雷兄弟们,我们东堂是绝对不会动云雷城的,但是我们很担心那群桀骜的云雷军,占据了云雷城后,会毁掉两国通道,并骚扰我国边境,所以我们前来恳求诸位兄弟,把那群害群之马铲除,还我两国清平,如何?”
“你要我们怎么做?”云雷军听着他满嘴胡言乱语,咬牙冷笑,仰脸问。
“很简单,我骁勇的云雷兄弟们,你们只要回头,杀了他们便是。”祖少宁大笑。
“我们怎么能信你。”负责谈判的那个云雷队长,接收到柳咬咬的信号,大声道,“你先开城,让我们进去。亲眼确定亲人安好。”
“不行。”祖少宁立即拒绝。
“那没得谈。”云雷军也毫不让步。
一阵僵持,半晌祖少宁笑道:“那这样吧,贵方派一两人前来,我方保证不会伤及你等,如何?”
他打着主意,一两个人,哪能在他面前翻起浪来?到时候胁迫他们吃下毒药,想怎么揉就怎么揉。
“好吧。”云雷军悻悻让步,随即人群一分,全身披着斗篷的柳咬咬和柳杏林,迈向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