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有人在哭泣,又似乎是呻吟,声音在咽喉里压抑着,破碎而颤栗。
马车微微起了震动,车帘轻颤,那种震动的幅度,伴随着发出的声音,很像……某种男女之间晚上很爱做的运动。
君珂脸红了。
脸红的是自己的联想,车内明明是两个女人,她这思想也太龌龊了吧?
肯定是最近被纳兰述带坏的!
想到纳兰述脸又一红,觉得因为这件事想到纳兰述,那更是不可饶恕的!
也许女皇在和她的侍女打闹?君珂看出来,女皇和她这贴身侍女关系很好,言谈举止之间,很有默契。
君珂转身,不想偷窥,她拥有透视之眼,但并不应该因此就拥有了随意窥探他人的权力。
她转身,走出一步,忽然听见马车里一声低低呻吟,“我的脸……”
随即“啪。”一声轻响。
听起来竟然像是谁被打了耳光!
君珂一惊,霍然转身,马车却已经恢复了安静,她怔了怔,终于还是运足了目力,往里一看。
眼底浮现两个轮廓,一个锦衣华丽,一个紫衣朴素,紫衣侍女靠在马车壁上,锦衣女皇手撑在她上方,两人似乎在凝望又似乎在对峙,随即女皇突然又是一抽手,狠狠甩在紫衣侍女的脸上。
这一掌力道极大,竟然将那侍女甩得向后一仰,撞开了马车门,滚落马车下。
这一下来得突然,君珂想避开也来不及,眼看那紫衣侍女就要跌落,她赶紧上前一步,扶住了她。
此时她眼底金光未去,还在透视状态,这一扶,眼角一垂,顿时就看见了对方的身体。
心中立即掠过一个“咦?”字。
这姑娘的胸,比鲁南平原还平啊……
倒也不是一马平川,毫无起伏,只是那发育程度,好像和她的年龄不太符合。
此时紫衣侍女还是跌坐在地状态,君珂只能看见她的上半身,心中一动,便将她扶起,低声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紫衣侍女摇摇头,半垂着脸,鬓发落下来,隐约一个鲜红的掌印,却还勉强笑道:“是我不好,忘记陛下嘱咐的不可被人惊扰,擅自进了马车……”说完挣扎起来,向君珂施礼,“多谢统领关爱。”
她虽然遭受责打,但态度温柔,神情平和,微微还有些羞怯,君珂本来对她第一印象就好,此时见她不惊不怒,更觉得怜惜,拉了她的手,笑道:“我那里有上好膏药,等下命人送来给你,年轻姑娘,脸上留了印子总归不好看。”
那侍女又谢,脸红红地道:“步妍谢过统领。”
君珂听她说姓步,这是尧国皇族之姓,怔了一怔,随即想起贵族有给终生奴仆赐姓的规矩,也便释然,含笑拍了拍她的肩,眼光似有意似无意向下一扫。
一扫之后,她脸红了红,立即转开,有点狼狈地向步妍告辞,车帘忽然一掀,现出女皇那张年轻娇艳的脸,居高临下直视着君珂,淡淡笑道:“统领大晚上的过来,是想关心一下朕的起居吗?”
君珂自从上次把她气晕后,还一直没和她见过面,纳兰述怕这些人另有阴谋,不许她接触,此时既然撞上,她自然也不会避开,笑道:“陛下起居自有人关心,君珂不敢多事。”
“现今自然用不着你,或许以后你得给朕端茶倒水。”女皇盯着她的脸,笑得恶意,“嫔妾侍候大房起居,这是咱们尧国的规矩,当然,我会怜惜你,不要你守夜的。”
君珂托着下巴,笑吟吟看着她,这世上有的人真奇怪,都被整得那么惨了,怎么还有底气说出这种话来?
这位真的是传说中成王妃第二的铁血公主,而不是脑残?
她还没开口,忽然看见女皇眼睛一抬,脸上神色微微有点变化,像是看见了什么,君珂一怔,回身一看,身后没人,只有步妍,羞怯温柔,垂头站在那里。
君珂看见步妍脸上的掌印,心中一阵烦躁,不想和这个脑残斗嘴,敷衍地笑笑,“女皇放心,我也从来不会打扰别人做梦的。”
说完转身就走,听得身后女皇尖声道:“君珂,你没看见我的面纱已经撕下了吗?你不知道尧国贵族女子撕下面纱代表着什么吗?”
君珂脚步一停,随即笑着摇摇头,理也不理继续走,步皓莹的声音又追了过来,“是纳兰述亲手揭下了我的面纱!是他第一个看见我的脸。你们不同意有什么用?他已经注定是我的皇夫!他如果敢毁诺败信,尧国朝野,绝不会允许他掌控尧国!”
纳兰述第一个看见她的脸?
看见?
君珂想起那天去帮女皇索要回复的张半半,笑了。
纳兰述,你好无耻……
她这一笑,旁边面色惊惶的步妍露出诧异神色,女皇还没看见,激动之下似乎要跳下车,君珂头也不回,衣袖一拂,女皇身子向后一仰,哐当一声撞回了车内,脸撞在马车上固定的镜子上,压出一片红痕,和刚才步妍被打的位置,一模一样。
女皇挣扎着爬起来,正要发怒,忽然闻见一阵腥臭的气息,眼一抬,发现四周不知何时,已经围满了狼群,群狼眼神幽绿,口水滴答,用一种“一看起来就是细皮嫩肉吃起来一定味道不错”的眼神,紧紧盯着她。
女皇一把将到嘴的尖叫捂住,面无人色僵坐着不敢动了。
“陛下刚才自报身份,立即让我惊觉,作为未来的我们冀北联军的‘准主母’,陛下这里保卫人手太少,让狼军从此以后负责戍卫。”君珂对狼们点点头,又对步皓莹微笑欠欠身。
步女皇已经惊得面色发白——从此以后,天天都要被这群狼看着?
君珂转身,凝注她半晌,步皓莹抬头,迎上她的目光,心中一震。
君珂的目光没有得意,没有张扬,却有着淡淡的……同情。
同情?
步皓莹怔怔地,不明白这情绪从何而来,君珂已经含笑转身而去,只抛下了一句话。
“陛下,作为失败的典型,你真的,很成功。”
君珂绕过尧国女皇的马车,去图力的帐篷的路上,一直在想着刚才看步妍的那一眼。
呃……是个女人。
虽然不好意思多看那种部位,但匆匆一扫之下,还是不会看错的。
君珂笑了笑,笑自己的无稽,怎么能因为马车的晃动,就疑心到那个方面。步妍一看就是大宅门里教养出来的那种,知书识礼的侍女,这种侍女有时候比大户人家小姐还尊贵,看步妍那姿态谈吐,女人得不能再女人,没有十几年女性生涯的浸淫,是不可能达到那样的气质的。
唉,还是当初给姜云泽搞出阴影了。
将这事丢开一边,她进入了图力的帐篷,帐篷里光线幽黯,她一进去,就感觉角落里有两道灼灼的目光射过来。
那目光极有力度,灼热又冰冷,像是极度的狂热,又像极度的恨。
图力坐在角落里,没有捆绑,却被韩巧的药软麻了全身筋脉,看见君珂真的一个人进来,立即支撑着坐直身体。
他紧紧盯着君珂,心潮涌动,却连自己都不知道,那是欢喜还是憎恨,看见这个令他蒙受了奇耻大辱的女子,他的第一直觉就是想将她踢倒在地,用草原最残酷的刑法,一寸寸杀了她,然而当她微笑在他对面坐下时,那双金光微闪的眼眸一转,他忽然又想起那夜河水前,月色下张臂而来的少女,衣袂飞舞,眼神空茫,笑容却温柔得,连天地都将融化。
那一刻月夜草原下的惊艳,停留在心版难以消磨。
“君珂!”他哑声喊她,却不知下一步要做什么。
“图力大人。”君珂神态从容,“听说你有要紧事要告诉我。”
“是。”图力上上下下打量她,眼神里闪动着奇异的神情,“腾云豹的秘密,听说你是个神眼?”
君珂点点头。
“我拳头里有什么?”图力伸出拳头。
“一只蚂蚁。”君珂随口道。
图力眼底光芒一闪,一瞬间竟然恨意全去,霍然坐直,神情激越兴奋,“神眼,你真的是神眼!天啊,赤亚大神的神示者,终于降临了吗?”
君珂听得一头雾水,“什么神示者?什么赤亚大神?你没发烧吧?”
“难怪我败在你手里,我不冤!”图力手指紧紧攥着毡毯,险些将坚韧的毯子撕裂,“赤亚大神说,当灰黑色的乌云遮蔽一切,她的眼眸里有金光闪起,穿透草原之上将起的硝烟,雄鹰因此飞翔。”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灰黑色的乌云,不就是那晚铺天盖地的狼群,羯胡的狼都是灰黑色的,在那场大战之后,草原注定要开始长久的争战,而飞翔的雄鹰……”图力握紧拳头站起来,“是我,就是我!”
君珂一头撞到了桌子上。
这年头,自说自话的人真多啊……
虽然不知道那所谓赤亚大神是谁,但君珂百分百确定那就是个神棍,什么灰黑色的乌云?乌云当然都是灰黑色的,什么金光闪起?眼眸的光芒怎么解释都可以。什么将起的硝烟和飞翔的雄鹰?现今天下,哪块土地没战事?哪个将领不能被称为飞翔的雄鹰?
似是而非,放之四海而皆准,这就是神棍们的语言风格。
也只有骗骗这些傻啦吧唧的草原人了。
不过他愿意这样想,君珂也不打算打破,让图力萌发争夺草原的野心,这本就是纳兰述的计划。
“赤亚大神是我们的神祗,早先是由大荒泽那里传过来的。”图力激动得脸色涨红,“很多年没有神示了,大半年前,突然降临了两个巫师,在看过我们王庭的腾云豹后,留下了这么一句神示,但王庭上下,没人能懂,直到今天……”
君珂怔了怔——大荒泽?
不知怎的心里有种怪异的感觉,好像哪里不对劲。
“我现在相信你能帮我,我原本只打算再见你一面就自杀!”图力紧紧盯着她,“但现在我可以告诉你,腾云豹确实有秘密,这种马,并不是像传说中说的那样,是上天降临的,这是可以培育的!”
图力的声音低了下来,半晌君珂渐渐露出恍然神情。
原来竟然是这样!
羯胡草原一直很少以名马杂交,就是因为不知道怎么回事,杂交生出的小马,出生时大多是畸形,被牧民抛弃,就算不畸形,长到半岁的时候,也会出现狂暴状态,不能被牧民所牧养,后来草原上便有了习惯,不再令名马杂交,保持血统的纯一性。
但没有人知道,那些出生畸形的被抛弃的马,有一半在长成后并不畸形,它们就是腾云豹!
这秘密后来被王庭发现,他们的巫师,无意中解剖了一具死去的腾云豹的尸体,发现这种马的骨骼和心脏都和普通马不同,之后王庭对数种名马进行解剖,确定了一种马在成年后发生变异,和另一种名马杂交,就能生出腾云豹。
但王庭没有透视眼,并不能看出那种马的变异,也只能靠摸索,靠大量养育那种马来寻找几率,为此耗费很多金钱资源,养了很多确实畸形的马。
慢慢牧养培育,在圈定的秘密草场内,大批量的积攒腾云豹,王庭也是经过很长时间,才组建成了一批腾云豹战队,从此成为王庭纵横草原,所向披靡的利器。
所以流落在外界的腾云豹,很少,都是野马被抓获驯养,真正大批量培育这种名马的,只有王庭,这也是王庭最大的机密,连图力,也不知道,可以生出腾云豹的那种会在成年后变异的马,到底是哪种,但据他推测,应该是比较常见的,否则王庭也不能培养出一支腾云豹近卫营。
这个问题给寻常人,自然解不开,但是,君珂可以!
她的眼睛,完全能够看出哪些马的异常。她来做这件事,比王庭更省时省力,连浪费都不会有。
图力的兴奋已经到达顶峰,他好像看见了自己将来率领一支更庞大的腾云豹战队,抢占草场,驱逐部落,称霸草原,在这样的幻想的兴奋里,一句话脱口而出。
“君珂!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还在思索腾云豹事情的君珂一怔,一瞬间几疑自己听错,随即苦笑摇头——这位也是发疯了的。
“我没有和你开玩笑。”图力倾身上前,竟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君珂,草原很辽阔,很自在,赤亚大神的神示,已经注定了你应该是草原的,是我的,相信我,我会对你既往不咎,我会打下整个草原让你驰骋,我会让你成为整个草原的王后……”
君珂手腕一滑,已经滑开了他的手,慢慢擦了擦手指,淡淡道:“我已经是王了。”
“穷山恶水的西鄂,哪里比得上丰饶美丽的草原!”图力神情急切,“君珂,整天辗转战场,打生打死,永远都在担惊受怕,这不是你一个女人该承担的!做一个背负重担的王,不如做一个安享尊荣的王后,相信我……”他眼眸赤红,忽然一把抓过君珂的手腕,低头便重重吻下去,“我们草原,以靠近心脏的血脉之吻,来向心仪的女子……”
“砰。”
重拳闷响,一声闷哼,图力的嘴唇还没有靠到君珂的手腕腕脉,已经被凶猛而暴戾的一拳给打飞出去,撞在帐篷上,嗤啦一声,帐篷裂了一个大口,他半身冲出帐篷外,半身还留在帐篷里。
君珂身边已经多了一个人,格格活动着手指,冷冷道:“我就该杀了你!”
“纳兰。”君珂拉住他的手,“生那么大气做什么?小心挣裂伤口。”
纳兰述脸色很难看,大步上前,一脚踩在图力靴子上,图力一声惨叫,怒声嘶叫,“纳兰述,你言而无信,你答应我和君珂单独相处的!”
“我没答应你强吻她!”纳兰述低头俯视他,靴跟使力,“你就是这样对待我的信任的?”
靴下脚踝的骨骼发出格格声响,图力大声惨叫,纳兰述毫不动容,“惹怒我,我让你死得很有层次感!”
君珂扑哧一笑,心想这家伙学自己的话真有悟性,眼看图力痛得咬牙苦忍,叹了口气,上前,狠狠一脚踢在图力胸膛上。
图力一声大叫,勉力抬起头来,眼神愤怒,“你……你……”
“我什么我?姑娘我的便宜你占得么?”君珂冷冷一指自己鼻子,二话不说,狠狠又踹了一脚。
这一脚直接把图力给踹了出去,隐约只听他一句,“君珂你这个无情无耻的女人……”,随即砰一声巨响,声音消失,大概是晕过去了。
君珂摸摸鼻子,在心底叹息一声——好人难做啊。
救命还要被人家骂……
她转过身,一脸正色地看着纳兰述,“太过分了!活该被揍!”
纳兰述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那神情令君珂心虚,悄悄低下头。
唉,就知道瞒不过他。
纳兰述刚才是动了杀机,君珂如果求情,图力必死无疑,但她赶上来把人揍了一顿踢走,纳兰述也不好再追出去了。
“我的小珂,真是越来越大方了。”似笑非笑的纳兰述,轻轻说了一句。
君珂抖了抖,心想纳兰大帅真是越来越有气场,赶紧扑上去,拉住他的手臂,四十五度角媚笑,“纳兰桑!这样的人不值得动气,我对你的坚贞……呃……”
说漏嘴了,君珂松手就跑。
纳兰述手一伸就拉住了她。
“你对我的坚贞……嗯……怎么不说完?”
“我说的是,我对你的忠诚……唔……”
颠倒真相的解释,被堵在了温热的唇里,被一阵急促的喘息取代。
帐篷里光线幽黯,破了一个大洞也透不过光——被一群狼兵的屁股给堵住了。
黑暗里荡漾着缠绵而柔腻的气息,在某些乍合又分的间歇,隐约听见纳兰述低低道:“小珂,他有句话还是对的……我确实不该让你继续操劳战场……”
那低低絮语被半路堵住,或者是温柔的手指,或者是细腻的唇瓣……
在很久很久以后,黑暗里响起君珂的回答。
“我愿意。”
冀北联军营盘里,春色温柔,远在数百里之外,靠近草原西北方向,天授大王帐篷里的气息,却是暴戾冷硬的。
“一场大败!一场大败!”高帽金袍的天授大王,将手中的羊腿恶狠狠砸到一个汉子脸上,“王庭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大败!”
被砸了脸的男子,是他的亲叔叔穆萨,此时这位王叔一句话也不敢说,连抹去脸上油脂都不敢,低低地垂着头。
谁都知道,在大王发怒的时候,最好不要有任何动作。
“一群废物!”天授大王果查将高帽子狠狠砸下,“还是靠别人才治好了我的毒伤,我还因此被敲诈去了两万匹战马!”
王帐内人人屏息,无人开口。
“那群云雷崽子,怎么样了?”果查的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阴阴地询问。
“回大王,我们的人已经将他们堵在西草原,这群丧家之犬,被咱们亲卫营堵得东逃西窜,已经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跑了。”
“把昨天抓到的那个人带来。”
“是。”
半晌,草原战士拖着一个浑身血迹的人进来,那人一身狼狈,脸被打得高高肿起,穿一身云雷的将领衣甲。
是带领云雷发难,最终离开冀北联军的舒平。
“哎呀,怎么可以这么对待我们的云雷勇士!”果查看见舒平,暴戾神色一收,转眼换了热情的神态,亲自迎下阶去,“草原人最敬重勇士!舒将军作战勇敢,身先士卒,果查很敬佩!”
“要杀要剐由你们。”舒平疲倦地垂下眼睛,“大不了,两万云雷都和你们拼了罢了。”
“何必如此,呵呵何必如此……”果查的眼睛,在自己案上一封书信上掠过,随即神色一整,挥手道,“都下去。”
所有人都退了下去,蒙古包映出单独相对的果查和舒平的身影。
灯光在雪白的帐幕上映出剪影,隐约可以看见果查倾身向前,手舞足蹈,似乎在劝说什么,而舒平先是坚决摇头,随即慢慢垂头,最后,身姿似雕像般凝固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很久很久后,果查亲手将帐门掀起,舒平走了出来,身上的绳索,已经不见。
“本王便在这里等候舒将军,草原上最美的姑娘,等着为将军庆功!”在舒平走过果查身边时,果查忽然哈哈低笑着,在他耳边说了一句。
舒平的背僵了僵,随即一言不发,走入黑暗中。
果查望着他的背影,露出冷冷的笑容。
“前方三十里,就是哈林山脉,翻过这座山,就到了尧国。”君珂对纳兰述道,“山脉不小,看来得询问下当地牧民,看看有没有什么山间小道,可以将骑兵和辎重也尽快输送过去。”
她在那蒙草原多停留了几天,办了办腾云豹的事,她先在附近的草原部落转了转,找出了所有可以找到的那种变异过的马,纳兰述随即和这些部落商量,以需要战马为名,出钱买马,买马的时候,尧羽卫挑挑拣拣,选出来的那些马,让牧民笑掉大牙——都是些性子狂暴,还有点怪病的马哟!
纳兰述把那些马全部买下,牧民们心花怒放,认为占了大便宜,纳兰述还表示,因为草原兄弟仗义直爽,他十分喜欢,所以连今年那些意外生下的畸形马驹也一并买下,算是和草原兄弟交个朋友。
草原兄弟们自然十分喜欢,纳兰述又出钱和几个部落商量,把野牛族以往的地盘野牛岭给买下,那块地本就贫瘠,占了也不大方便,有了钱大可以和大燕往来商户买粮,所以那些部落也很痛快地放手了。
野牛族被奴役的士兵因为群狼被控制,连带也属于了冀北联军,剩下的老弱妇孺,存活的不多,也安置回原来的地方,纳兰述又留了一批战争中受伤的伤员,留在野牛岭里放牧,放牧是假,培育腾云豹是真,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内,这里就是冀北联军的腾云豹生产基地了。
其余人拔军继续向前,女皇最近很安静,似乎终于认识到局势,只想依靠纳兰述的力量,安全回到尧国,保住一条性命,冀北联军上下虽然不喜欢她,但这些男人们也都认为,这女人够可怜,难道还要把她赶走,让她被追杀至死?留她一命,带她回去,将来还需要她交出遗诏退位呢。
图力也放了回去,君珂还把上次和王庭交战中,抓获的士兵赠送了他一批,这些都是俘虏,草原规矩,俘虏回去下场很惨,所以这些士兵死心塌地跟着图力,回到属于他的那个部落,按照纳兰述和君珂的计划,在漫长的时间内,慢慢吞并部落,分化草原,直到覆灭王庭的那一天。
此时君珂纳兰述已经基本办完草原的事,下面的目标就是直奔尧国,眼看边境就在眼前,大军行走得更为谨慎。
“大帅!”纳兰述正要命人寻找些当地牧民问路,忽然听见后方有骚动,随即一个斥候匆匆奔来,在他身后,还有几骑快马奔来。
君珂一眼看见最后一骑上的黑色镶金衣角,心中一颤,厉声问:“什么事?”
后方的马赶来,一个尧羽卫从马后抱下一个人来,那人全身浴血,奄奄一息,脸上肿胀得几乎不可辨面目,但君珂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舒平!
“怎么回事?”
“回大帅统领,我们在后方侦测敌情,无意中发现一股草原骑兵追杀他,之后要将他活埋,我们救了下来……”
尧羽斥候的回答,很有点奇怪,不仅含糊,也没说清关键,发现骑兵追杀,尧羽有没有出手救舒平?为什么到他快被人埋了才救?
君珂却一听就明白了,尧羽这是对云雷不满,一开始根本不想救,眼看舒平当真要死,才出了手。
她下马,一把脉,舒平气悬一线,几乎已经濒死。
“让韩巧过来。”她道。
韩巧来之后,也是费了好大功夫才救醒舒平,舒平清醒的第一眼,看见君珂纳兰述,脸色立即就变了。
再看看四周,联军将领都在,每个人都面无表情,看着他。
舒平立即挣扎而起,二话不说便下床,他根本站立不住,下床便栽倒在地,却一言不发,咬牙在地上爬。
他用手肘支撑着身体,一寸寸在地上挪,看那模样,就算是爬,他也要立即爬出去。
联军将领们动容,有人长叹一声,背转身去。
纳兰述默然不动,君珂已经快步上前。
看她过来,舒平挪动得更加快,身上伤口被磨破,一地血迹。
眼看将要爬到帐篷口,却有一双靴子挡在了他面前,君珂不由分说将他扶起。
“云雷出了什么事了?”她第一句话就问。
舒平颤了颤,抬头看她,眼神有些躲闪有些讶异,他等着她的讥嘲羞辱,她却平静地直达中心。
“和你无关……和你……无关……”他眼神里掠过一丝痛苦,拂开君珂的手。
“如果你真认为和我无关,我们的斥候,会那么巧遇见你?”君珂声音清冷。
一句话便让舒平震了震,随即他停住,趴在地上,捂住了脸。
联军将领们没有声息,无人劝说,大家都是人精,早已看出来,世上没有那么巧的事,偌大的草原,舒平被追逐,那么巧就能碰上冀北联军的斥候?
“是我……是我……”舒平埋在地下的脸,发出低低的呜咽,“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被追杀时……就往这个方向逃跑……可是真遇见你们……我又……我又……”
他承认投奔冀北是故意,众人脸色才好看了些,想想危机之下,人往可以求生的方向奔跑,也是本能反应,而获救之后遇见旧人,羞愤尴尬之下又想离开,似乎也不是不可以理解。
“既然来了,就养伤吧。”此时纳兰述才开口,语气淡淡,却截住了舒平下面要说的话。
随即他揽着君珂就要离开,君珂神色犹豫,走了两步,定住不动。
纳兰述叹息一声。
“你不怕是陷阱么?”他在她耳边问。
“怕。”君珂轻轻道,“可我更怕云雷军真的陷入生死危机,纳兰,云雷军不会害我。”
纳兰述沉默了一下。
一直仰头看着他们的舒平,忽然直起身来。
他身上无数伤口因为挣动而鲜血不住滴落,他神情却毫无疼痛,隐隐决然。
“我既然来了……也没什么好掩饰的……我心里……”他苦笑了一下,“我心里,在最绝望的时候……还是想着向你们求救……什么拉不下的面子……什么越不过的坎……什么……都没有云雷的生存……更重要!”
君珂震了震,回过身来。
“求你!我来求你!”舒平重重一个响头磕下去,“云雷走不出这草原!我们被王庭围追堵截,堵在西草原一块平地上,已经七天了……七天了,我们冲不出去,反而被王军戏耍一般,被一块块分割打散……他们甚至扮演成来救援的冀北联军,来攻破我们的防线……包围圈越来越小……兄弟们没有吃的……地上的草根都快啃完了……眼看就算不被困死……也得饿死……我无奈之下,也想学着统领那夜擒贼先擒王,带了最精锐的一群弟兄去冒死攻打王旗,结果却被俘……”
他这句话一出,众将先是一惊,随即神色一缓——他肯坦荡说出自己曾经被俘,反倒心底无私。
“羯胡大王……果查……向我劝降……”舒平苦涩地道,“说只要我将你们的主要将领引诱来,就放过我们……我……我答应了他……”
“舒平,你好无耻!”钟元易立即怒喝。
铁钧和晏希各自上前一步,杀气透体而出。
君珂一摆手,“听他说下去。”
“我答应了他……”舒平咳出血沫,“……然后换得自由……回去后……我召集将领们……决定各自带一路军队突围……走出多少算多少……然后我遇上了近卫营……全军覆没,只剩我一人……我后来神智已经不清……我也不知道我怎么……跑到了这里……”
“你为什么没有按果查的要求,来诱我?”君珂静静地问。
“我能诱得到么……”舒平苦笑一声,“果查想得……太简单……我们已经决裂……这种情形下再回来向你求救……你怎么会没有戒心……”
众将都沉默,但也不得不承认,他的话是对的。
舒平如此坦白,众人神色反而松弛了些,原先的警惕戒备,渐渐淡去。
“可是现在!”舒平突然膝行到君珂面前,“我既然已经到了这里……我不为兄弟们博一搏命我也对不起他们……统领……统领……看在云雷是你一手打造的份上……看在兄弟们一年多随你转战南北的份上……救救他们!救救他们!”
帐内沉默,有人冷哼一声,“当初走的时候,怎么不说,云雷是统领一手打造?怎么不说,一年多转战南北的情分?”
“小兔崽子,闭嘴!”钟元易立即呵斥神色不满的钟情。
“之前的事,对不起统领,是我舒平一人的错!”舒平听见这句,反而直起腰来,目光灼灼,大声道,“我的错,我自然会领,我领完后,请统领既往不咎,给云雷一条活路!”
说完他头一低,砰砰砰砰四个响头,“这是还当初统领的四叩首!”
四个响头磕得又快又急,随即他反手一拔,便将身边韩巧的长剑拔了出来,反手一撩,寒光一闪,抹过咽喉!
“当!”
又是冷光一闪,一声金属交击的锐响,长剑飞坠,带过一溜朱红的血珠。
一柄飞刀和长剑同时落地,出刀的君珂上前一步,一把扶住了向后倒下的舒平,眼神震惊。
不仅是她,所有人都露出骇然神色。
舒平咽喉上已经开了一道小口,鲜红如婴唇,仔细看甚至能看见喉骨。
君珂早有防备,出手已经很快,如果舒平有一丝犹豫,都绝不会受半点伤,但他下手当真狠绝毫不留手。
他是真的准备去死!
在场的都是身经百战的高手,一个人下没下杀手再清楚不过,此时见舒平这一剑一往无回,心中怀疑都已散去。
“大帅,统领,末将愿意……”铁钧当先看向纳兰述和君珂,他倒不是对云雷军特别有好感,而是他珍惜一切战斗力,觉得此时如果能将云雷军挽救,也许能换得他们死心塌地回归,将来又多一批生力军。
“你没听见刚才舒平说,草原王庭曾经扮演成冀北联军队伍,攻破云雷的防线么。”纳兰述叹息一声,“只怕你便是去了,也不能得到云雷的信任。”
众人都默然,眼神不由自主看向君珂,如果说有一个人,只要出现就能获得云雷的信任,那非君珂莫属,哪怕在决裂之后,也是如此。
纳兰述却立即道:“谁都不许去,静观其变!”
“纳兰!”君珂神色一变。
“不必说了。”纳兰述一改平日亲切,神色不容违拗,“这是军令。”
“我们可以派一队斥候先去了解情形!”君珂也有了怒色。
“眼看就要进入尧国,此时不宜再生枝节!”纳兰述神色如铁。
“打探情形影响不了大局!我可以立下军令状,绝不会惹出事端,拖慢大军进程!”君珂上前一步,攥紧双拳。
“我刚才说了是军令,你没听见?”纳兰述霍然回首,眼神如剑,狠狠射在君珂脸上。
“军令也有对错之分!”君珂丝毫不让,下巴高抬,目光灼灼如火。
两位冀北联军大佬,生平首次当众吵架,各自勃然大怒,一众将领惊得目瞪口呆,没人敢劝解,纷纷退后。
“军令就是军令,不管对错,必须执行!”纳兰述盯着逼近的君珂,霍然一抬手,已经掐住君珂脉门,手一甩,君珂被他重重甩到一边。
“纳兰述!你讲不讲理!”摔到地下的君珂打了个滚便爬起来,一步冲到纳兰述身边,“云雷是我的嫡系!你凭什么让我丢掉他们!连问都不许问?”
“君珂,你太放肆了!”纳兰述手一甩,君珂全力一闪,纳兰述的手竟然还是把住了她的肩,再次将她甩了出去。
君珂在地上挣了挣,动不了,这回纳兰述已经点了她穴道。
“纳兰述!我也是统领,我也有决军之权!”君珂大喊。
“把她送回大帐,给我看住她。”纳兰述理也不理她,对一众被惊得面色发白的属下道,“加派人守夜!轮班换岗!她就算变成一只苍蝇,也不能给她飞出去!”说完顿了顿,目光威棱四射,扫视周围一圈,所有人都低下头去。
“谁要敢和她私传消息,私放她出来,斩!”
一个斩字斩钉截铁,纳兰述看也不看四周,转身便走,众将无声跟随,几个士兵过来将君珂抬起准备送回她的帐中,君珂披散着头发,放声大叫,“放开我!放开我!纳兰述,你个纳粹!你个独裁者!你个法西斯!你个希特勒!你个墨索里尼!你凭什么管我,你凭什么让我放弃云雷!”
声音在军营里回荡,不住嗡嗡作响,传到主帐内,轰隆一声不知是谁推倒了桌案,整个军营噤若寒蝉,一堆人围在那里,皱着眉思考“纳粹独裁法西斯希特勒墨索里尼”到底何方神圣,想笑又想哭,忍得很艰难……
冀北联军两位首领首次因为意见分歧而暴吵,差点就大打出手,整个军营都陷入了震惊和不安的状态,当晚君珂帐外,守卫层层叠叠,人墙一般堵住了整个帐篷。
离君珂帐篷不远便是舒平养伤的地方,他这里却冷冷清清,没有人探看,舒平伤重,也一直处于昏迷状态。
下半夜的时候,有一条黑影,鬼鬼祟祟溜入了舒平的帐篷,在床边看了他半晌,手指一动,将什么东西喂进了他的嘴里。
半昏迷的舒平,几乎立即便感觉到那东西清苦微甜的柔韧口感,心腹间起了一股滑润的暖流,神智立即清醒了许多。
他睁开眼睛,好半天才辨认出那人的脸,吓了一跳,不可置信地喃喃道:“统领……”
“嘘。”君珂手指按在唇上,“别吵,给人发现了,咱们就走不掉了!”
“统领你……怎么跑出来的……”
“纳兰述哪里困得住我?”君珂沉着脸,看样子还在因为纳兰述的黑脸生气,不过也有点小小得意,“冀北联军他又不是唯一老大,我恩威并施,再下点手段,谁逃得掉?”
舒平的神情倒也赞同,确实,君珂在冀北联军的地位和威望,并不下于纳兰述,又有天下名医柳杏林相助,手段也很多。
“别说废话了,这肉玉吃了,可保你精神不失,今晚得辛苦你一下。”君珂无声无息将他背起,“带我去看看云雷,咱们悄悄地,冀北和草原,都不惊动。”
舒平伏在她的背上,沉默一会,轻轻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