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最黑暗的天色里,游走在大燕土地上的“杂耍”队伍,安静地等待主人的命令。
第三辆马车里,不时响起软绵绵的怒骂,偶尔还有轻微的震动,所有人把脸埋在衣领里,面无表情,眼神却充满兴味。
没说的,恶魔主上又开始每天的“小甜甜吃蛋糕”活动了。
“小甜甜吃蛋糕”是目前某国上层人士家喻户晓的专用词,是那些可怜的贵族在某个恶魔的压迫下,为了寻求某种精神安慰,在阴暗的内心和角落里,以阿Q式的精神,为某个特殊情况的产生而下的不带有褒义的定义。
当然,前面那三个字,目前整个天下,只有那只蛋糕敢当面喊。
想到蛋糕两个字,所有有幸尝过的人,都吸溜了一声口水。
甜啊,香软啊,好吃啊,入口即化啊,再来一块吧!
主上牛啊,强抢硬要,把这只蛋糕从国内吃到国外啊!
第二辆马车里,有人死狗一样躺着,隐约也听见后一辆马车里的动静,冷哼一声,心里低骂。
狼狈为奸!狼心狗肺!欺男霸女!白日宣淫!
这个男人荒淫无耻,这个女的也不是好东西!
君珂听着那飘来的软绵绵声音,隔这么远模糊不清,倒像是低低呻吟呢喃,越发怒火上头,决定有机会一定要好好揍这俩一顿,不揍到他们桃花朵朵开他们就不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不过现在……君珂老实地泄气,还是想着怎么逃走吧。
车内现在无人,那个给她改装的花大娘已经下车,似乎对他们的迷香放心得很。
其实这迷香确实很不凡,对付一流高手那是绝对够了,只不过遇上了君珂便有点失去用武之地,毕竟她那奇特的强取豪夺的内功,既有最黑暗阴暗的毒门心法,也有最圣洁光明的佛门真气,而这两种互相冲突的内息,经过天语纯正绵厚的内力调和,原本只能一次用一种,现在已经有了调和的趋势,这使君珂几乎可以说百毒不侵,还不易出现心魔。
这样的体质旷世难逢,若不是君珂学武时间太短,武功远未到绝顶,内力也不足,否则就凭这样的体质,她也足可独步天下。
但最起码,这点迷香,那是完全不在话下。
君珂没有立即逃的原因是,她还想救走纳兰君让。
对皇太孙,她总有一份歉疚,不仅是因为杀了云七,更多的是因为当初燕京和那日乱葬岗,明显纳兰君让一直在相让,为此他承担了多少压力,不用问都猜得到,如今更为她落到这个地步,一旦身陷敌国,又将是怎样的噩梦?而她,为了纳兰述,为了生存,一次次不得不利用他的情感,又将伤他到何种地步?
感情不是他的原罪,他喜欢她,不代表她可以肆无忌惮践踏这样的喜欢,纳兰君让珍重捧出的情意,她便是不能接受,也不能漠然拂去。
所以当日马车冲出,她也冲出,并不是不自量力不顾一切,当时她计算过,一旦有个支点,只要阻得一霎,她便可以大肆调动沈梦沉的内功,利用沈梦沉内力里那种气流涌动的诡异急速身法,抢入车中,拖着纳兰君让从车后厢里撞出来。
只不过人算不如天算,竟然陪同他落入这样的惊天陷阱。
君珂在佩服那锦衣男子胆大包天同时,也庆幸自己那一冲,如果纳兰君让真的因此被掳敌国,要挟于两军阵前,以他性子,必然立即自戕,到时候,她要情何以堪?
君珂叹口气,微微直起身来,小心地扒开车窗帘子往后一看,正看见后面那辆车帘子一掀,那锦衣男子探出头来。
他一探头,第一眼就看住了君珂所在大车的车窗,眼神一掠间,像烧红的铁针,刺得君珂竟然脑中一昏!
她一惊之下,立即放下窗帘,虽然受惊,但气息匀净,手指稳定,丝毫不变,窗帘落下,也毫无异常,给人感觉是正常的垂落。
那男子眼神一掠而过,他的身侧,突然钻出个小脑袋,好奇地盯着第二辆车子看了一眼。
可惜此时君珂已经放下窗帘躺回装死,当然没有看见后出来的这个人。
“里面什么人呀。”蛋糕问她的小甜甜,“你抓到了?”
“还买一送一。”锦衣男子道,“你要不要去看看?”
“也行。”黄衣少女转转眼珠,寻思着是不是可以和人联手逃走?颠颠爬下车便要过去。
锦衣男子端坐不动,在她迈开三步后才道,“车内下了‘三步夺魂’”。
黄衣少女颠颠的脚步立即停止,双肩一塌,缓缓转过身来,蛋糕脸瞬间皱成了包子脸。
仿佛突然失尽了所有力气,她怏怏地回头往车上爬,经过锦衣男子身边时,肩膀故意狠狠一撞。
“哎哟。”
这一撞男子纹丝不动,她自己跌进了车里,啪一下摔个四脚朝天。
所有人齐刷刷低头,忍住嘴角的抽搐——姑娘你每天都要挑衅几次主上,每次都这个结果,你累不累啊你。
锦衣男子眼神微微笑意,转向自己属下时却又转为清浅漠然,“布置好了?”
“主上放心。”
锦衣男子看着前方车窗,想着刚才自己出来那一霎,好像看见车窗边似有金光一闪,只是太快太恍惚,让人几疑是错觉。
发现那点异常他便看过去,但一切如常,似乎他是多心。
“再加一层雪蚕丝网,罩在车上。”半晌他道。
他的属下愕然抬起头来——主上有必要这么紧张么?两个被制的人,又用了龙筋锁,又用了三步夺魂,哪样不是奇绝宝物,现在又要加雪蚕丝网?这万一给识货的看见了,觊觎了,前来抢夺,那不是多事招祸嘛。
想归想,却连一点异议也不敢表露,立即转身去办。
“慢。”
男子们停步。
“后头有追兵。”那锦衣男子语气淡淡却肯定,“你们分三批三个方向走,一批赶第一辆大车,带着一半用具和三成人手,带所有好马;一批什么也不带,施展你们最好的轻功,不用特意留下痕迹,对方会发现你们的;最后一批跟我走,两辆车,三成人。最后在五十里外赤罗城外赤罗山汇合。”
“主上,您身边只剩三成人手,马又不行,万一对方追上,您的安危……”
“有我在,多几个,少几个,没区别。”锦衣男子语气平静,却充满睥睨。
上位者,常胜者的睥睨。
“是,主上神威,大燕军队,再多又如何?”说话的人微笑,语气并无阿谀,是真心发自肺腑的骄傲。
锦衣男子淡淡一笑,“不是大燕军队。”
“啊?”
“就凭大燕军队那批饭桶,配发现我,并追出地道?”锦衣男子语气肯定,“追我者另有其人。”
“您觉得是……”
“谁能将大燕军队牵着鼻子走,并以两千之数悍然迎战数万燕军而大胜,就是谁。”锦衣男子仰首向天,笑意里竟微微有些兴奋,“冀北青鸟,久闻大名,本以为冀北之难,必将令你曳于泥途,不想你居然能让我刮目相看,好,好,配做我对手,云中金龙已落我手,下面,我该用哪只网,捕你这只鸟儿呢?”
“主上。”一名男子小心翼翼提醒,“冀北纳兰述,对我们没有用处,似乎不必横生枝节……”
“今日潜藏之蛟龙,异日或可是翻搅大陆之煞星。”锦衣男子冷冷打断他的话,“一朝蛰伏,愤然崛起,所图之事岂会小?看纳兰述行进方向,尧国必在指掌之间,将来一旦成了气候,他岂会仅仅满足于尧国弹丸之地?必向四面扩张,而越过大荒泽,就是我国西境!”
那男子凛然退后,心中对主上高瞻远瞩佩服得五体投地,然而那敬佩念头刚刚升起,就听见他家主上忽然用一种很无聊的口气,悠然道:“就算抓他没用,踩踩也是很好玩的。”
“……”
锦衣人兵分三路,看似拖拖沓沓,实则行路极快,一路往鲁南边境赤罗县进发。
这么一群队伍,要想行路完全不留下痕迹是不行的,但在那位锦衣人的命令下,痕迹不仅有,还超多。
半个时辰后,纳兰述追到了先前他们停留布置的地方。
“三处痕迹,一处一辆大车,二十人,往西;一处两辆大车,二十一人,往北,;一处全是高手,没有车马,往南。”晏希属下清音部擅长追踪刺探,不仅立刻辨别了对方的行进路线,甚至连人数都准确报了出来。
所有人看着纳兰述,等待他的决定。
纳兰述低头看着地面车印,道:“你们怎么看?”
“一辆大车那个队伍最可疑。”晏希道,“足迹特别纷乱,而且从路侧掩埋过的马粪来看,这一批的马食用的是最好的燕麦精粮,说明也是最好的马,而且集中在一起,从对方身份来看,这一路才是最要紧的。”
众人纷纷点头,纳兰述一笑。
“错,应该是两辆马车那一路。”
“为什么?”
“你刚才说对了一句话,从对方身份来看。”纳兰述笑意微冷,“正因为他的身份,所以他不会和俘虏挤一辆车子。”
“这个时候他不会还摆架子吧……”
“你们是因为不知道他是谁。”纳兰述淡淡道,“有种自以为是的人,在什么时候,都不会肯放下他那高贵不凡的架子,和他眼底的蝼蚁混在一起的。”
“何况还有这个。”他衣袖一挥,四面气息流动,路边枯草拨开,有一处辙印下,被车轮压过的草,微微呈现一种诡异的绿色。
“这是三步夺魂。”纳兰述看着那冬日诡异的绿,“一种顶级的控人武功和心神的药物,这必然是布在小珂和纳兰君让那辆车里,这东西很霸道,有解药都会对身体造成伤害,他怎么还可能和小珂他们挤在一起?”
尧羽卫们心服口服点头,许新子端着下巴,眼珠子转了转,“咦,主子,以前可没发现你这么厉害。难道是因为戚老大一直压着你,你迫于她的淫威,不敢一展雄风?”
此时大家确认君珂没事,心中一松,也有了心情开玩笑。
“那是。”纳兰述毫不犹豫往前走,看也不看许新子一眼,“不过我好歹比你好些,我不过不敢说话而已,你不是给她洗了三年内裤么?”
“……”
半晌许大头嚎了一声,“戚老大你真他娘的心生外向啊当初不过就是一个打赌输了的啊你发誓不告诉任何人的怎么就把我卖给主子了啊……”砰一下把大头扎进了裤裆里……
纳兰述早已把惊天动地狂嚎的许大头给抛下,跃上一块大石,看着赤罗城的方向。
“你必然知道我追来了。”他露出一丝冷冷笑意,喃喃道,“你想必以我为对手,想擒下我,你胆子够大,几十人就敢和我对上,所以你现在很兴奋,很激动,很黄很暴力,是不?”
“可惜你以我为对手,我却看你就只是个……”
他竖起两根手指,牙齿雪白,笑容狰狞,“二货!”
被骂做二货的那个人,此刻正和三路属下再次汇合,行进在前往赤罗山的路上。
“今晚会有人来偷袭。”在赤罗山脚扎营的时候,锦衣人道,“做好准备。”
“是。”
“我记得我读天下志的时候,曾经看过这座山的介绍。”锦衣人环顾赤罗山,“叠翠列嶂,险峻奇峭,更有一奇,孔泉无双。”
“敢问主上,此乃何意?”
“自己去查。”锦衣人今天又不高兴说话了,挥挥手便缩回车内。
这些可怜属下无奈,只好自己去打听,抓到一个樵夫,才问出究竟。
“传闻赤罗山地形奇特,有孔泉神湖,顾名思义,泉下有洞,可以出入,更奇妙的是,泉下的洞能够出入,却不会令泉水下泄流尽,甚至孔洞内部还是干燥的,不过我们山里人虽然知道那泉,却从没下去过,那可是龙王爷爷的龙宫,惊扰不得的。”
樵夫这番话可没能令这些杀神在意,问完所需要的话之后,一抬手就把人给杀了。
随后按照那倒霉樵夫的指点,找到了那座泉,不过是一个不大的池水,也没什么特别的,水很清,隐约是可以看见池侧底部有大洞。
一行人揣摩出主上的意思,大概是要在这池水边扎营,虽然不明白主上用意,还是忙忙碌碌准备起来。
“把那边地面整整。”锦衣人指挥,“马车往后退,对,面朝湖水,上头吊根绳子栓树上,嗯,那边也系上。”
外头一阵忙碌,君珂悄悄睁开眼,感觉到马车忽然有点倾斜,有半只轮子落在了悬空处,隐约有人在车顶上窜来窜去。
她忽然有点不祥的预感——这群混账不是要拿我们做要挟吧?
她觉得纳兰述一定能发现地道,也觉得纳兰述一定会追来,以纳兰的力量,对付这群混账不是问题,所以她才不急着脱困,想在纳兰述到来的最关键时刻,一冲而出,和他里应外合,杀对方个措手不及,也好避免万一她提前逃跑,和纳兰述擦身而过。
但无论如何,在此之前,她一定要保证自身的自由,绝不能成为谁的拖累。
君珂悄悄掀开一点车帘,看见有人在马车四周系绳子,还有人在马车底下垫一种奇怪的看来很滑腻的石头。
这是要做什么?
君珂眼光又往边上凑凑,这才发现,马车门现在似乎正对着一池湖水!
君珂这一惊非同小可。
这群人将马车虚悬于湖上,难道是又要玩上次的把戏?上次撞山不成,这次就叫我们入水?
君珂再看看那设置,眼睛里怒火蓬一下就烧了起来。
马车虚悬于池边,现在没有问题,但是只要纳兰述带人冲过来,对方便可以砍断绳索,令马车落湖。更要命的是,如果对方更恶毒一点,完全可以利用纳兰述的冲力和招数,令他自己无意中砍断隐蔽的绳索,致使马车落湖!
从现在上头和地下的布置来看,明显对方连纳兰述可能出现的方向,可能使用的战术和步法,在某种状态下唯一可能使用的招式,都计算在心,并相应一一设置了陷阱和安排,完完全全就是冲着第二种办法去的。
君珂看着那些布置,几乎可以看见纳兰述从侧面冲过来,一马当先,然后遇上敌人,一闪,踩上一块滑石,滑石带着纳兰述身子前滑,纳兰述一脚踩碎,此时闪出两人围攻,纳兰述踢出碎石反击,碎石被对方长剑击出,正射断一处绳索,马车降下四分之一,纳兰述心乱……
君珂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对方算计如此可怕,怎能让纳兰述因为她涉入险地,就算她对纳兰述有信心,也不敢冒这个险。
君珂原本想到夜间再出手,此刻也不想再等,一咬牙翻身背起纳兰君让,精钢咬合夹咔嗒一扣,已经将两人的锁链都扣在一起。
随即她伸手,手指按在门边,闭上眼睛,运起全身所有真气。
她的意念里,出现面前不大的池子,深,却不宽,最窄处只有一丈五距离。
她必须立即轰开这扇门,然后趁众人还没反应过来,背着纳兰君让掠过这一丈五的湖水,借着那块湖心大石,奔到对岸逃脱!
做到这一切的前提是,快!绝对的快!
君珂深深吸一口气,她并没有把握背着一个人还横渡水面一丈五,但不试,怎么知道行不行?
一口气吸到肺部,体内内息沸腾激越。她的掌心泛出微微白气,出手只在刹那间!
“啪。”
掌力洪水般奔腾的那一霎,突然一只手,拍在了她的腰眼!
腰部要害,劲气透入,洪流一般的内息顿时如同遇上拦截的巨坝,被阻倒流!
君珂一声低哼软倒下去,满身蓄力突然被截,难受得心头空荡荡,浑身不是劲儿。
“纳兰君让……”她怒哼一声,“你没有!”
身后一片安静,随即咔嗒一声,精钢咬合夹被解开,那个温暖的胸膛,毫不犹豫离开了她的背心。
君珂默默坐在马车地上,垂着头,半晌低声道:“好……你好!”
你瞒得我好!
亏我还为你怒挡马车,为你留在敌群,为你寻找时机想要带你逃走,你丫的,根本就没被制!
她只说了这两个字,便咬牙不语,还有什么好说的?人家没要你来,是你自己多事,还连累纳兰述,这要给纳兰述知道,他又一次救了敌人,不得吐血?
君珂默默爬起来,动作轻盈,此时马车半吊,剧烈动作会导致马车栽入湖水,她提气,再次挪到门边。
你没事也好,姑娘我走得自在!
手指刚触及门边,身后人终于开口。
“不能出去,外面布了蚕丝网,你冲不出,还会暴露了自己。”
君珂手一顿,霍然转身,盯住了纳兰君让。
“难怪你装模作样了一路,却在此刻出手。”她冷笑,“敢情怕我坏了你的事。”
马车内光线黝暗,纳兰君让容颜沉默在折射的暗影里,半晌淡淡道:“等下他们为了逼真,必然要撤走蚕丝网,到那时再走也不迟。”
“那自然。”君珂冷冷道,“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只拜托你不要在我背后下掌就行。”
纳兰君让眉毛一挑,眉间似有怒意涌起,却最终平复了下去,漠然道:“我便是给你一掌,替云七报仇,也无可厚非。”
“那你不妨现在过来。”君珂眉毛一挑。
她语气平静而狠辣,听得纳兰君让目光一闪,线条俊朗刚硬的脸上,肌肉微微一扯。
心里泛起浅浅疼痛。
明明她不顾生死,一番相救,危机相随,不离不弃,为什么到了最后,竟然还是这般对立对峙的下场?
难道他和她之间,当真注定生死之敌,哪怕就算博一个好的开始,也必然落一个无奈的结局?
当日乱葬岗,被她和纳兰述一场逼真的戏所制,他并没有太多绝望——不过将计就计而已。
被擒虽是真,被制却未必,押解路途中他有几次机会可以走,但是终究没下令身后部属轻举妄动,一是怕打草惊蛇,二是担心纳兰述对他的被制也有所怀疑,所谓的机会不过是试探。
反正没有性命之忧,纳兰述固然要靠他牵制大燕兵力,试图和云雷合围剿杀,他也一样想依靠尧羽找到深藏的云雷,在合适的地方,将云雷和尧羽一起剿杀。
为此他不惜做饵,为此纳兰述也敢于把这饵真当饵。
大家目的一致,各逞心机,螳螂捕蝉,却不知谁是螳螂谁是蝉。
他宁可做饵还有一个原因,前些日子接到密报,东堂有一股势力进入了大燕国境,原先在边境梭巡,随着他到鲁南,主持鲁南对云雷追剿,这股势力突然原地失踪,踪迹全无。
他可以确定这些人没走,这样的一股人,在自己附近消失,就好像知道狼群窥测在身边,却无法发现那些绿莹莹的眼,这叫他如何忍受?
何况那群人的领头人的身份,对他来说也是个极大的诱惑。
因此他这个饵,放给了纳兰述,也放给了东堂来人——我就在这里,你来吧。
果然对方来了。
只是他没想到,对方竟然在短短时日内,就和大燕军方有了勾结,出手雷霆万钧,竟然他也措手不及。
更没想到关键时刻君珂冲出,这使他临时缩手,不得不留了下来。
一场掳掠,两人都未被制,两人都在等待机会,却不知到底算他为她留,还是她为他留。
不知对错,不知去留,甚至,不知爱恨。
两人一时都默默无言,感觉到有人走近,赶忙各自躺下装死。
君珂躺下时瞄了纳兰君让一眼,他也被那奇怪的锁链捆住,但很明显那东西被他破了,怎么破的?
有心想问,此时却实在不好意思开口,只好闭目静等天黑。
上半夜的时候,所有护卫严阵以待,目光炯炯,锦衣人懒懒招呼,“尽管睡,留一两个人值夜便好,客人要下半夜才来呢。”
“为什么?”帐篷里黄衣少女问。
“我走他追,他怎么肯吃那种让敌人以逸待劳的亏?”锦衣人一笑,“何况人最困倦的时候是在下半夜,他怎么舍得放过这个机会?”
“既然如此,何必要在上半夜耗费精力苦等?睡完觉人就来了。”锦衣人舒舒服服躺下去,欲待枕上黄衣少女大腿,“最近为了给你这笨蛋解释,我说了好多话,你要不要慰劳下我的嘴?”
一语双关,挑逗暗藏,黄衣少女眨眨眼,一脸的天然呆,“啥米?”在他脑袋落下的那刻站起,“那我去做个点心你吃。”
唰一下她奔了出去,砰一下锦衣人脑袋落在了地上……
黄衣少女出去后却对守夜的人道:“烧饭烟熏火燎的,我要在这池水里洗澡。”
护卫们发怔——大冬天的,洗澡?
“冬泳没听过?强身健体必备法宝。”少女也不回头,对着池水吸一口气,张开双臂,“啊!我来了!”说完便开始脱衣服。
几个护卫吓了一跳,没想到这姑娘奔放如此,想转身又犹豫,主上可是严令要一眨不眨地看着马车的。
黄衣少女唰一下脱了衫子,忽然惊吓地回头,“啊!你们还没走?你们什么意思,垂涎我的美色吗?”
“……”
黄衣少女双手捂住胸,一脸惊恐,“我不洗了!我要回去,我要告诉小甜……”
“姑娘请你洗吧我们兄弟立即走开!”护卫们唰一下截断她的话,齐齐回身奔出三丈外,坚决把屁股对着她,有一个甚至捂住了耳朵。
开玩笑,那三个字能听吗?上次这丫头被人欺负,就哭着喊“我回去找小甜甜”,人家还不知道小甜甜是谁,看她哭得可怜就放了,结果一转眼,“小甜甜”属下万人奔至,将那倒霉蛋砍成血淋淋。
第一件就是砍掉了耳朵,因为“小甜甜”说,这耳朵不好使,专听不该听的话,割了喂猪。
经过这场,谁不知道哪怕小甜甜风靡京城,但是别说说,听也是罪过?得罪这位姑娘也许还未必死,听见这三个字绝对见不到明天太阳。
护卫们离开,黄衣少女脱了鞋子,从河岸边,摸到马车悬空的半个后轮边,这马车后厢也是可以开启的,搭扣在车身底部。
她围着马车,蹲下来,看那模样似乎打算打开马车,暗处立即有几道眼光射过来。
此时车内的君珂和纳兰君让也感觉有人接近,各自互看一眼,心中奇怪这人接近得毫无动静和火气,分明是敌方的人,鬼鬼祟祟,要干嘛?
难道是己方伏在对方这里的奸细?
君珂眼睛亮了亮,看向纳兰君让,纳兰君让却皱眉——这锦衣人的队伍,天下谁也别想混进奸细来。自然不是他的安排。
隐约听见马车底下响动,似乎有人蹲在半悬的马车下做手脚,两人虽然都躺着不动,但全身绷紧,都做好了一旦开启便冲出的准备,谁知那门一响,随即声音便消失。
马车外那黄衣少女将手从马车门上飞快缩回来,黑暗里几道目光都一怔,就在这一怔间,黄衣少女忽然一撒丫子,跳进了湖水里!
她入水只激起小小浪花,水性精熟,趁着守卫那一愣,居然入水就猛地下沉,一气潜到了水侧底下那个大洞内,黄色衣衫如一尾黄鱼一闪,不见了。
岸上守卫大惊失色,“快报主子,姑娘入水了!”
人影一闪,锦衣男子已经出现在岸边,看见这一幕眼神一冷。
这混账丫头!
居然摆了自己一道!
以为她会去救那两人,早已命人严看死守,不想她声东击西,为的还是自己逃走。
这丫头看来也看出了这里地势的特别,看出了那个洞的玄机,又扮了一次猪!
几个护卫冲过来准备下水,锦衣人一声厉喝,“慢!”
护卫骇然回头,满眼疑惑。
“下去自投罗网?送上门给人各个击破?”锦衣人冷笑。
护卫愕然不解,锦衣人懒得说话,挥挥手,“做好你们自己的事。”转身回了帐篷。
他立在帐篷的阴影里,四面淡淡香气,依稀还是她的气息,他静静沐浴在那气息里,脸上的神情由先前的阴鸷,渐渐转为讥诮。
“想走?”
“还是想再卖我一次?”
“你想必也看出来了,这所谓的神湖,一点也不神,这洞必然连着山的另一面的一座隐蔽的池水,两个池水凑巧一样高,水面平齐,侧面有洞相通,所以两个池的水都不增不减。这洞必然有两个出口,一个往上,还有一个就是通往那个相连的湖,以前有人下了这池,只找到了往上出地面的洞口,便以为这湖有洞却不溢水,千年神迹,都是山野愚夫,一派胡扯。”
“小蛋糕儿。”他微微笑起来,笑意冷冽,帐篷里气息转为阴冷,“纳兰述现在八成在那头的湖洞口那儿,等着出其不意,潜入这边湖救人吧?我的护卫此时潜过去,自然一抓一个准,至于你……你会从哪个洞口出去呢?”
他的手指,慢慢蜷了起来,因为某个猜测的可能,而骨节微微发响。
“我拭目以待!”
“以为我要救人哪?关我啥事?”黄衣少女飞快在洞内游泳往前逃窜,一边游一边心内大骂,哪个混账说洞内干燥的?明明全是水嘛。
忽然上头一亮,隐约有个出口,黄衣少女哗啦一声探出水面,看着那接近九十度的上行洞,眉头皱了起来。
“出口难道不是另一个湖?”她皱眉思索,“不对啊,没有另一个湖,是无法形成这样的情形的。”
她又抬头望望,爬上去,也是自由,但,真的能永远自由吗?
她一个异国人的身份,在大燕没有庇护,一旦被发现,也是死路一条。
何况那家伙怎么可能不追杀她?
她要的不是自由,她要的是在这异国自如行走,并借助有能力的人的力量,找到她想要找到的人。
在东堂找了这么久,找不到杳无音讯的朋友,她一直在想,是不是落入了不同的国家?大燕?尧国?南齐?西鄂羯胡大荒泽?或者更远?
但这个年代要出国比登天还难,所以当她有了机会来大燕,她老人家也就顺水推舟“被掳”,来冒这一次的险。
可惜那个混蛋手段太强大啊,她一路上试图溜号无数次,都没成功,还多亏了这被掳的燕国皇太孙,不然也钻不到空子。
听说来追击的这个人,是大燕的藩王?应该人脉很广吧?找个人分分钟搞定吧?
纳兰述的身份,是她隐约听队伍中女护卫说的,锦衣人可从来不会告诉她任何信息。
“唉,自由虽好,也要有命享啊。”黄衣少女慢吞吞叹了口气,一低头又潜了下去,在底下撅着屁股忙忙弄弄。
半晌哗啦一声,水声一响,一股激流冲起,黄衣少女已经不见。
半刻钟后。
赤罗山南麓一个人迹罕至的半山腰上,纳兰述和他精选的二十名尧羽卫,正静静注目面前的湖水。
“听说赤罗北侧有神湖,所谓神者。”纳兰述笑笑,“是因为这个湖的存在吧。”
“倒也算夺天地造化。”许新子摸下巴,“一样高度,比较难得。”
“等下随我潜下去,到的时候估计下半夜,咱们从湖水中出,应该可以揍他个措手不及。”纳兰述眼光似要穿过山体,看向君珂所在的方向,“如果我没猜错,那二货一定会在马车上设陷,你们的主要目标就是马车,第一时间夺下。”
“是。”
“可以下水了……”纳兰述话刚说了一半,哗啦一声,水里突然冒出个人头。
黑夜山林,沉静湖水,湿淋淋人头,雪白的脸。
一瞬间几乎所有人心中都冒出两个字。
水鬼!
铿然一响,二十声拔剑声如一声,二十道亮烈光芒如夜色里升起的灯火,滚滚光柱,横波渡越,交叉网住了“水鬼”。
最亮最快的是纳兰述手中玉杖白光,虽然相隔着距离,却像极光刹那便到了“水鬼”颈项,浓厚的杀气如同实质,沉沉压得对方不敢动弹。
水面上一时大亮,照出那“水鬼”眉目,粉柔团团,微带惊惧。
她瞪大眼睛,似乎也被这阵势惊住——俺这样冒出来,不是该把你们吓一跳吗?俺这样冒出来,你们不是该拼命后退吗?
这啥什么鸟毛,怎么反应这么恐怖可怕?比起那混账的神血战队,似乎也不差多少啊。
“你是谁?”岸边纳兰述眼光沉沉,不需要武器,单是这样的眼神,便已令人心生凛然。
“水鬼”果然不敢动弹,转了转眼珠,老实甜美地笑了笑。
“没见过美人鱼吗?”
“……”
“没见过前来做人质的美人鱼吗?”
“……”
“姑娘我。”美人鱼指着自己鼻子,“来自对湖,寻求盟友。亲,赶快展现大燕帅哥的风度,把你们的刀啊枪啊的收起来吧,你们不觉得,这样太没气质了吗?”
“你来自对湖?”这下纳兰述终于接了话,无视后面那几句天雷滚滚的怪话,“东堂人?”
“真是聪明。”黄衣少女从水中抖抖索索爬出来,“冻死我了,哥哥们,你们别偷看哦,我的衣服有点紧身……”
唰一下所有尧羽卫都转了过去,许新子转慢了一点,被恶狠狠踢了一脚。
唯一没转的是纳兰述,漠然居高临下看着黄衣少女,什么紧身不紧身?她那衣服好几层能看见什么?这姑娘这么说,是试探自己这群人的人品吧?如果鸟儿们不转身,只怕她立刻就又潜回去。
“说出你的来意。”
黄衣少女爬上岸,看着头顶男子,那男子长身玉立,居高临下,眼眸锁在她的眉心,竟然令人眉间觉得发烫,那是一种意念的逼迫,来自于强者的杀气,她相信,她只要一点不妥,都会招来杀机。
他对着湿身女子,没有回避,眼神却根本没落在她眼睛以下部位,那样平静淡定,而又漠视无谓,让人确信,别说是她,就是玛丽莲梦露此刻穿越,来一招经典风吹捂裙子,这货也一定想杀就杀。
黄衣少女立刻放下了心。
可靠!不猥琐!有杀气!够资格!
“哥哥!”她向前一扑,抱住了纳兰述的腿。
“挟持我吧!换回你的相好吧!然后报答我比天高比海深的功劳,保护我免费在大燕旅游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