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命令飘荡在夜空里,黑色的军队鬼魅般飘过鲁南大地。
向着,无名荒村的方向。
当先一骑上,蒙面黑披风的骑士,森冷地盯着前方,眼神杀气凛然,仿佛面前正站着她的生死敌,君珂纳兰述。
周桃。
试图夺君珂之恩的周桃。
被纳兰述君珂设计,千霞谷万劫不复的周桃。
在泥泞中挣扎而起,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周桃。
她是君珂纳兰述不知不觉之间结下的死仇,蛰伏在鲁南一角,将时光咀嚼将仇恨压抑,只为等待一个机会,可以手刃仇人。
如今,这个机会来了。
骏马驰骋,扬蹄激尘,飞驰的起伏里,周桃昂着头,一年多生死挣扎,幕幕闪现。
被士兵们侮辱丢在草丛。
拼死躺在巡夜将军马下,险些被踩死,终于见到鲁南世子。
鲁南世子将她当作可有可无的玩物,任意侮辱,然后某一天,他的头颅,也成为自己的玩物。
玩够了奉给老王,获得了重回王府的机会,又是一轮的轻视侮辱,当初侮辱她的士兵都已经被世子杀了,但消息还是传了出来,她杀了那些践踏她的侍妾,拎了她们的舌头,去向老王请罪。
不想因此却获得了鲁南王的欣赏,她趁机求为护卫,一番忠心表白,她获得了十个部下。
没有人把这所谓的女护卫队长当回事,她不过是个笑话,她一边坦然接受这个笑话,一边用身体勾引了王府武功最高的供奉,学了他的武功,学了他的手段,借助他的保护步步上升,偷了他的增长功力的宝丹,最后以催情药物,用十个女子,令他经脉爆裂而亡。
那时候她已经是个参将了,手下有千余士兵,她以为自己有能力去报仇,杀不了纳兰述最起码也能杀了君珂,谁知道一打听,君珂在燕京风生水起,武举状元,神眼名医,文职武衔俱全,更有麾下两万云雷军。
她以为自己否极泰来,短短一年卓有成就。
不想敌人步步青云,依旧在她无法企及的高处。
她从地狱里爬出,靠自己的身体,忍受世子的残虐,老王的浊臭,供奉的变态,忍受那些浑浊肮脏的一夜夜,忍受那些轻视排挤和有形无形的践踏,获得这一切。
那个女人却依仗一个纳兰述和一双不正常的眼睛,轻轻松松,平步青云!
如何不恨,如何不恨!
就在她灰心失望,借酒浇愁,以为一生都没有机会手刃仇人的时刻,老天有眼,送来天大的机会。
冀北竟然出事了。
君珂竟然为了冀北,反出了燕京!
她在此时,也毅然出手,杀了鲁南王,献首于朝廷,获得了皇太孙亲自前来,予以嘉奖。
她现在是实打实的将军了,掌握鲁南西营五万军队。
当军权终握在手,她立即请缨堵截云雷军,不想连战连败,眼看着再输下去,好容易得来的军权也不保,她只好收手,夜夜捶心懊恼,愤恨不绝——大好机会,难道就这样失之交臂?
就在此时,她突然得到一个秘密的消息——君珂并不在云雷军中,云雷军指挥,另有其人。
不在云雷,那就必然跟着纳兰述去了冀北,她立即精神一振,派出麾下所有最精英的斥候,根据冀北的动向,终于得到纳兰述和君珂的行踪。
得到行踪她依旧不敢妄动,她虽然掌握五万鲁南军,但鲁南已经被削藩,军权收归朝廷,她有指挥权却并没有调兵权,她能动的,只是自己的两千亲兵护卫。
这个人数,她还不敢对上尧羽卫,出身冀北的她,对冀北第一卫十分了解,尧羽卫即使现在损失了三分之一以上,但剩余的人,也绝对不是同等数量的军队可以剿灭的。
她心急如焚,试图再次用老办法,勾引那位坐镇鲁南追剿云雷的年轻皇太孙,然而那就是块石头,火烧不化,水侵不移。
在最焦急、害怕仇人从此远飏、一生再无机会报仇的时刻,天可怜见,她终于得到了那两人落单的消息。
得到消息的第一刻,她立即装病,逃掉了当晚的军事会议,点齐了自己所有亲兵,直奔目的地!
夜风凛冽,割面如刀,周桃外放的杀气已经收敛,刀鞘中长剑嗡然铮鸣,似欲脱鞘。
君珂纳兰述!
今日便是你们死期!
乱葬岗里,君珂纳兰述浑然不知危机逼近,都闭着眼睛。
两人都是长久的巨大压力终得发泄,早已不堪负荷的躯体和精神,顿时进入了最松懈的状态,需要充足饱满的睡眠来恢复,身体在这一刻自动发出休息指令,君珂几乎一闭上眼睛,便睡死过去。
纳兰述真气运行一个周天,内腑沸腾的内息终于开始慢慢回收,他自身的调息,远胜过戚真思试图以内力倒灌的效果,千疗万疗,不如自疗。
不过这种内功不符体质的根本隐患要想解决,还是需要某些“外力”,不过现在这得等某人自愿,纳兰述不急,并觉得十分有把握。
他也十分困倦,急需睡眠,然而一低头看见君珂的睡颜,忍不住笑了笑,轻轻将靠在他肩上的君珂移过来,小心地放在膝上,君珂舒服地咕哝了一声,在他膝上翻了个身,枕着他的腿呼呼大睡。
她的长发散开,有些压在了脖子下,纳兰述一一给她整理,手臂一动才觉得疼痛,掌心和手肘都有伤口,他随意给自己包扎了,眼光瞥瞥肩头那个深深咬痕,低低道:“这丫头,牙倒利。”
咕哝一声也便罢了,这个伤口他不准备处理,或者可以找点药来,烂得更深点?
纳兰述一点都不觉得自己的想法变态,他的小珂留给他的东西,哪怕是一个齿印,那也叫“契合血肉的爱恋,深入骨髓的纪念”。
冬夜的冀北边界,十分寂静,这样安静的夜里,令人觉察不到任何危险。
纳兰述渐渐也有点支持不住,在合上眼睛之前,他手指一弹,一点银光飞射,钉入了不远处树林的一株树上,那银光是个小小的梭镖,连着韧性极强的线,一头栓在树上,一头钉在纳兰述膝前地面。
随即他也沉沉睡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
“嗡!”
一声极其低微的声响,立即惊醒了纳兰述。
眼角一瞥银丝,果然在微微震动。
这根横在纳兰述面前的银丝,起的就是示警的作用,无论是单人偷袭还是群体策马围攻,都会在一定距离之内,引起震动。
纳兰述一眼瞥过,手腕一振,银丝收起,随即他轻轻抄起君珂,君珂也辗转欲醒,但体力实在不支,还在梦境中挣扎,纳兰述手一拂,点了她的睡穴。
什么杀机围困,也不该惊扰小珂的睡眠。
横掌一拍,面前一个残坟塌了半边,纳兰述毫不客气地扒出残骨扔开,一边道:“兄台,你睡得够久了,出来松松筋骨。”一边拖过棺材盖,拂去泥尘,给君珂睡上。
爱怜地抚抚君珂的脸,纳兰述低低道:“别挣扎着要醒了,先好好睡一觉再说,最近可累着了你。”随即将坟掩起,留下透气的孔隙。
他在风中聆听了一阵,随即奔到前方树林之侧,辨明了来者的方向和人数,不禁皱了皱眉。
数千骑士,都是轻骑,马匹都是好马,从速度看来,没有携带什么重武器,这人数说大军太少,说普通强盗太多,这块地域,哪来的这么样一支武装力量?
疑问归疑问,手底下却没停,纳兰述手指连弹,一截银丝,横拦在树林旁的道路上,银丝轻细,黑暗中根本无法辨明。
随即他抽出长剑,砍下树枝,迅速削成很多两头尖锐的木楔,算了算距离,栽在银丝之后大约半丈距离的地面上。
马蹄震动地面的声音越来越近,纳兰述唇角浮出一丝冷笑。
趁落单来打劫?也要看有没有这个本事!
五里……三里……两里……一里……三百丈……两百丈……
纳兰述皱起眉——这群傻子,包起马蹄不就是为了偷袭么?怎么这么近了,还不散开阵型,予以包抄?
是太狂妄,还是太蠢?
不散开悄悄包围,是周桃的主意,她一路上已经确定乱葬岗只有纳兰述和君珂两人,而且最近纳兰述神智不清,武功时有时无,君珂屡受重伤,尚未恢复,对这一傻一残两人,还用得着小心翼翼?
剿杀之,踏平之,用马蹄将他们踏成肉泥,才叫痛快!
群马飙近,已经出现在树林前头的道路上。
周桃正要举手,指挥属下进行冲杀。
纳兰述突然窜了出去。
他的身影鬼魅般一闪,从路东头掠到路西头,闪电般一个来回。
马上骑士正在前冲,突然看见一个人影闪现,一愣之下下意识要勒马。
纳兰述暗叫不好——身形太快了说!人家看不清还怎么上当?
唰一下他又窜回来,这回放慢动作,从人群面前一个筋斗翻过去,一边大叫:“你给我滚,谁也别拦我!去死!去死!”
他歪歪扭扭跌下来,脸冲着已经缩入护卫群中的周桃。
月光如许,照见他明丽眉目,周桃一抬头看见,浑身一震,眼神里爆出惊喜。
是他!
“给我上!抓住他!”周桃尖声大叫,“活捉!”
看见纳兰述,周桃心底仇恨轰一声爆发,烧得连眼睛都通红。
他果然神智不清,颠三倒四!
天助我也!
周桃突然觉得就这么让那两人傻傻被踩死也不够,应该把这两人活捉,先用最残酷的刑罚折磨得半死,再施加以各种侮辱践踏,最后女的卖进军帐,男的卖到奴隶场,叫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对!
“给我冲!给我冲!”她嘶声大叫,叫声撕裂黑暗的寂静,“活捉者重赏!”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亲兵们连连策马,冲得更快。
“恢律律!”
蓦然一声凄惨的马嘶,最先一排冲出去的骏马绊到了那根阴险的银丝,锋利的银丝顿时将马腿割断,整排横栽下去,前头的骑士惊呼勒马不及,纷纷栽倒,脑袋正戳在地面尖刺上,鲜血横流,后面的人收势不及,前赴后继撞上,顿时人呼马嘶,撞成一团。
纳兰述在半空里回头,叹息摇头——按说敌人在接近目标时,应该分散小心探进,绊马索用处不会很大才对,谁知道这来的是哪个二百五,全军撞了上去,真是地狱无门他自来。
他身形一闪,已经掠到了两千人的后队。一片大乱里,突然便失去了纳兰述踪迹,周桃大惊,一边疾呼,“退后退后!”一边向后闪躲,一转头忽然看见纳兰述的身影,从队伍后端掠过。
“后队变前队,给我追!”
后面一个小队立即追了上去,纳兰述奔进树林,那一队人有些犹豫,遇林莫入是人人皆知的信条,然而周桃在护卫的拥卫中,暴躁地大叫,“追!追!谁敢后退,执法队立即正法!”
那一队骑士无奈,只好弃马去追,林子并不大,树木疏落,这群人小心翼翼进去,还没搜寻,就看见树林正中,纳兰述正在抱头打滚。
“让我死!让我死!”纳兰述专心致志抱着一棵树,拼命摇撼,“你敢拦着我?你敢拦着我?我杀了你——”
他用力踢树,踢了几脚树不过晃了晃,那队亲兵互相看看,眼中露出喜色。
很明显这人不仅神智不清,武功也不怎么样,大家全部全力出手,手到擒来!
这些人居于队伍后段,没有看见前面绊马索导致的灾难,此时心中大定,猫身包抄过去。
二十人拉开一个双层的圆圈,将纳兰述困在当中。
纳兰述双手抱头,专心和树吵架,浑然不觉危险逼近。
二十人的圈子越缩越小,手中长剑在月色下寒光交织,冷光之网,已经罩上纳兰述头顶,只要一个交剪,纳兰述便将死于乱剑之下。
“铮!”
剑鸣清音,寒光彻地,在那些剑光飞剪的前一刻,纳兰述突然飞身跃起,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长剑,半空飞旋,剑光卷出玉白色的月晕,一层层涟漪般泛开。
那层月色光华般的剑波极其炫目,黑暗的树林里也似突然升起明月,光耀数丈,溅开星芒点点。
月晕一起,那些亲兵只觉得扑面一寒,下腹一凉,心中轰然一声——完了!
光芒渐渐敛去,黑暗重来,那华光璀璨的一剑仿若一梦,众人从恍惚中惊醒,才发觉自己没死。
纳兰述笑吟吟立在人群正中,弹弹长剑,道:“各位,你们现在有两个选择。”
众人被那一剑威力惊住,早已忘记袭杀他的任务,傻傻地看着他。
“要么往前十步,前面有个乱葬岗,那些孤魂野鬼,欢迎你们去和他们作伴。”纳兰述闲闲道,“要么往后退,迅速回到你军中,然后狂奔半个时辰。”
“啊?”
“你们已经中毒了。”纳兰述长剑指着他们下腹,“就是刚才那一剑,有没有觉得寒气渗体?有没有觉得血气倒流?”
众人脸色都变了变,觉得似乎、也许、大概、可能,确实是这么回事。
“你们趁夜伏杀我,不会以为我还该对你们手下留情吧?”纳兰述冷笑,“不过今天是我的斋戒日,不想亲手杀生。现在,你们如果想活,就立即迅速专心奔跑半个时辰,并且不能说话。否则经脉寸寸断裂,死得苦不堪言。快跑,从现在开始,三……二……”
他话音未落,二十人撒腿狂奔而去,冲得比来时快上数倍。
最先冲出树林的一个人,突然听见腰上叮的一声,他低头一看,腰带搭扣不知何时掉了。
随即啪啪连声,其余冲出来的亲兵,腰带搭扣纷纷断裂。
这些人也没在意,掉个腰带扣子哪有小命要紧,二话不说继续前冲,他们冲出来的时候,正迎上下一批被周桃命令而来继续围杀纳兰述的亲兵,这些人刚刚到树林边,就见先前的同伴脸色惊惶,狂奔而出,都惊得一吓——敌人这么厉害?怎么把他们吓成这样?
那么厉害为什么一个人都没杀?
“老刘你怎么了……”一个亲兵抓住熟悉的同伴想要问个究竟,谁知道对方狠狠一甩手,将他甩开,头也不回狂奔而去。
这一甩,那老刘的裤腰带突然掉了下来,那老刘竟然也没发觉,专心往前冲,后来的这群人愣在这里,随即“嘶”地倒吸一口气。
冲出来的那批亲兵,一边狂奔,一边衣衫纷纷掉落,腰带、下裳、软甲、裤子……等他们奔到路上队伍里,下半身衣物已经纷纷掉落,精光着个大白屁股,居然也浑然不觉,踩着自己跌跌绊绊的衣物,扑进了队伍里。
“……”后来的那队人被吓住了,停在树林外侧不敢进入。
他们怎么了?中了蛊?受了术?被控了心神?
被杀不可怕,但像这模样出现在同袍面前,还不如死了算了。
那群裸奔冲回去的亲兵,不敢冲离队伍,战斗中逃离那就是逃兵,会被执法队立即射杀,他们只好冲回自己的队列,在队列里来回奔跑。
这一跑,自然将整齐的队列冲乱,也打乱了周桃下一步的部署,整个队伍都散了开来,挤在道路上无法传递命令,纳兰述坐在树上远远看见,心中遗憾出来得匆忙,没有带更多的有用杀手在身上,不然借这群裸奔的大白猪,就足可以在对方的军阵里再杀上几百人。
周桃在前军,正在查看前军伤亡。银丝撞上马腿后,便自动缩起,落在路边的草丛里,地上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士兵们面面相觑,莫名其妙便伤损了数十人,最前面的都跌断了腿,却连中了什么埋伏都看不清,一时都有些恐慌。
前方受阻,周桃又怕还有埋伏,便改变了往前绕过树林进行包抄的想法,想发令分队进行搜索,堵死各处路口,却发觉四面纷乱,队伍不听整束,随即听说是先前那批派去追杀的士兵在发疯,顿时大怒,厉声道:“押来!”
“将军……”她的亲信正想提醒现在那些人诡异的状态,怒不可遏的周桃手一挥,“快点!”
那群大白猪很快被押了上来,周桃一回头,看见一群赤条条男人,顿时发出一声尖叫,抬手煽了身边护卫队长一耳光,“混账!这个模样也敢带上来!”
她的护卫队长委屈地捂住脸,敢怒不敢言,周桃原本就性情暴戾,遭逢大变后更是古怪凶残,她带兵就是两个字——“高压”,迟到,杀;怠慢,杀;误机,杀;执行任务不力,杀;惹她心情不好,杀!
“一群废物!几十人抓不到一个疯子,还敢回来扰乱军阵!”周桃手一挥,掌力轰然落在最前面士兵的脑袋上,一声闷响,宛如西瓜爆裂,红红白白里,那人吭也不吭便即毙命。
“都拖下去,杀了!”周桃看也不看那苦苦求生的十九人,冷然转头。
四面一阵静寂,士兵们凝立不动,转过头去,已经不将这十九人放在心上的周桃发觉气氛不对,皱眉回头,“嗯?”
士兵们眼神阴沉地望着她,腮帮上鼓起青筋。
周桃心中一跳。
这两千人,说起来是她随身亲兵,但是这不是她的嫡系力量,事实上她也一直没什么机会培植力量,她一步步上升,以严刑峻法管束属下,其余时间,都用来以身体在各方豪强势力中换取好处,她总觉得强者才值得依附,这些依附她的蝼蚁,不值得花费心思,所以即使杀了鲁南王,得朝廷赏赐一个将军,她其实依旧没有自己真正的军队。
这两千亲兵,便是皇太孙奖赏给她,从江南郡军中调拨的,跟随她不过短短数月,受她钳制不得不服从,但对于这样的领导者,哪来的服气和忠诚?
“将军。”在她目光逼视下,一个队长沉沉地开了口,“三大队四小队这二十个兄弟,扰乱军阵是有罪。但战斗之中,如此当场格杀,只怕要堕了士气,是不是不必这么急躁处置?”
周桃眉毛一竖就要驳斥,一转眼看见四面士兵脸色,也不由有些不安,现在孤军在外,万一惹毛了这群大兵,反戈相向,事后随便找个理由栽在别人头上,自己死无全尸,还无处申冤!
“李队长。”她深呼吸几次,才按捺下怒气,心中暗暗发誓回去后第一个杀他,脸上勉强一笑,“你言之有理,既如此,先记下,回去领军棍。”
“将军英明。”那李队长漠然一礼,又道,“敌人狡猾,敌暗我明,卑下的意思,分批让士兵进入树林剿杀,等于送上门让人各个击破,实为不智。敌人既然龟缩树林不出,不如由我等包围树林,一点缝隙不留,然后放火烧林,他要出来,我们乱箭射杀,不出来……”他森冷地笑了笑。
“好!”周桃天生毒辣,却智商不高,此时便觉此计甚妙,兴冲冲便布置了下去。
周桃的队伍虽有伤损,但毕竟人数众多,一千多人包围住一个不大的树林,连苍蝇都飞不进去。
周桃正对着树林,嘴角一抹嗜血的冷笑,高声道:“纳兰述,君珂,你们是属乌龟的?就会装神弄鬼,埋头钻洞?姑娘我最后给你们一次机会,要么出来,和我决战,要么,就等着被烧死吧!”
树林里一片寂静,半晌树叶摇动,纳兰述的声音有点狂乱地响起,“你是谁?”
“我是谁?”周桃一仰头,长发甩开,厉声大笑,“纳兰述!你还好意思问我是谁!我是被你设计陷害置之死地的周桃,我是送你进鬼门关让你死不超生的阎王!”
“周桃是谁?”纳兰述好像没听见她疯狂的厉笑,还是那个茫然的语气,“纳兰述是谁?啊——”他突然大叫起来,砰砰地往树上撞,“纳兰述!纳兰述!那是谁?”
脑袋猛撞树木的声音传来,一听就知道用的力道不小,周桃快意地听着,眼神光芒闪动——她原有些担心纳兰述状态如常,现在看来,只有比她想象得更严重。
树林里一声巨响,随即归于寂静,一个队长笑道:“这下撞得可重,莫不是把自己撞昏过去了吧,这下可省劲了。”
周桃心中倒涌起不满——就这样让他昏迷着被烧死?太便宜他了吧?还有,君珂呢?为什么一直没看见她?
相比于纳兰述,周桃更恨君珂,这是属于女人的嫉恨和排斥,没有理由。
但她还是不敢冒险进树林一探,手一挥,“烧!”
士兵们绕树林一圈,浇上火油,点燃火折子,几乎是瞬间,大火便熊熊燃起。
冀北冬季干冷,火势一旦起来便很难扑灭,周桃睁大眼注视着林中,一眨也不敢眨——她一定要亲眼看着那对狗男女,凄惨呼号,死于大火!
隐约树林里有两条黑影,在大火中飞窜奔逃,挣扎收缩,似乎还有低沉的惨呼声传来,周桃的眼睛,越发亮了。
树林后一个坟坑里,纳兰述半身埋在坟里,用一根银丝,牵引着两个稻草人。
贯注了内力的银丝比钢丝还坚韧,火烧不化,两个稻草人早就备好的,纳兰述猜得到这群人给吓到之后,必然围而不攻。
银丝系在稻草人背后,做出各种扭曲姿态,纳兰述喉间低啸,配上各种“垂死挣扎,极限惨痛”的画外音。
“也给你放个皮影戏。”他懒懒地道。顺手将先前收拾的地上的乱骨往树林里一抛。
乱葬岗在树林后,中间隔了道沟,四面有不少碎石,地上也没有草,火势烧过来已经弱了很多,更不可能烧到坟里,周桃心急报复,并没有事先勘察地形,不知道这后面还有这么一块宝地。
大火无处可烧,渐渐寂灭,稻草人也化为灰烬,纳兰述一收手,银丝飞回,他懒懒往棺材板上一坐,托着下巴打瞌睡。
周桃耐着性子,等大火烧灭,始终没有人出来,部属向她回报:“将军,无人逃出,对方一定已经烧死。”
“烧死了也要挫骨扬灰!”周桃神色狰狞,“二队三小队,跟我进树林。”
“是。”
士兵们进了一片焦黑的树林,搜寻着焦骨,周桃一开始还不敢离开众人的护卫,渐渐便听见四面士兵惊喜的呼叫:“这里有焦骨!”
“这里也有。”
“烧死了!烧死了!”
周桃心中一喜,急不可待地道:“拿来,拿来!”
士兵们将搜罗的焦骨捧上,拼拼凑凑,大概也有一两个人骨骼的模样,周桃大喜,更加确信无疑。
也有一些老成的士兵面面相觑,心想火烧得虽旺,也没多长时间,怎么就能烧成这样?
周桃却是不懂的,她出身大家,虽然父亲是将军,可她自己却没经过战场历练,哪里知道火烧之后的尸首该是什么性状。
士兵们虽然发觉,但也没人提醒她——对这位平步青云的女将军,整个鲁南,尽多轻视,周桃自己不知道,她在鲁南有个人人皆知的称号:“肉神”。
肉神者,卖肉成神也。
士兵们崇尚真武者,都以屈身于肉神麾下为耻,她吃瘪?挺好。
周桃注视着那堆焦骨,激动兴奋,浑身微颤,险些掉下马来。
一年多啮心仇恨,日日夜夜苦痛煎熬,到今日,大仇终报!
“哈哈哈哈!”她仰天狂笑,“君珂!纳兰述!你们也有今天!”
狂笑声尖利若哭,听得士兵们抱住手臂揉着鸡皮疙瘩,树林后坟墓里纳兰述睡眼惺忪,低骂:“好吵!”,另一边,君珂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周桃仰天狂笑,持续不绝,但激动喜悦中,也升起淡淡不甘——他们死得太容易了!
手臂一抬,突然触及腰间锦囊,周桃心中一动。
那里面是一道符咒,是她特地向鲁南一个著名道婆要来的,填上生辰八字可咒人于死,埋于尸首坟墓可令人永世不得超生,永受地狱刀斧加身之苦。
她要来后一直试图寻找纳兰述君珂的生辰八字,但那两人一个出身尊贵,万万不可能外泄生辰;一个来自异世,几乎没对任何人说过自己的生日,她能到哪里寻来?
一直没派上用场的符咒,此刻触及,周桃眼中一亮。
生不能令你们饱受折磨,死也要你们不得超生!
“你们退下。”她主意想定,不想在部下面前做这种手段,毕竟魇胜之术,朝廷明令禁止。
士兵们依言退下,周桃用披风将碎骨兜起,四面望望,看见树林尽头有道沟,之后似乎有空地,便走了过去。
沟后的乱葬岗,经过纳兰述先前的破坏和这一阵的焚烧,也有点面目全非,周桃第一眼并没有注意到这里是乱葬岗,她四面一看没有人,这里面对树林背后靠山,十分隐秘,正中下怀。
披风一抖,将碎骨倾倒在地,她恶狠狠踩了一脚,“等我整治你们!”
随即她将符咒取出,用石块压在右侧地上,伸手去掏火折子。
火折子拿了出来,迎风一晃点燃,周桃随手就去摸符咒。
手指摸在空处,微热粗糙的泥土,并没有纸张。
周桃浑身一炸——符咒呢?
她霍然转头,刚才明明用石头压住符咒,但现在石头仍在,符咒却不在了!
周桃直着眼愣了半晌,想着自己披风垂地,是不是将符咒给移动了?
她转身想掀起披风查找,身子一转,赫然看见符咒在自己身体左侧。
周桃呆了呆——怎么到这边了?难道自己记错了?
她站起身,想要看看是不是有人躲在山壁上做手脚,但山壁一览无余,而身后树林已经烧毁,也是清清楚楚,哪来的人?
也许刚才真的是自己记错了,周桃放下心,再次蹲下,伸手去拿符咒。
手指抓到一把泥土——又摸了个空。
周桃脸色一变,偏头一看,果然左侧没有了符咒,她迅速一转头——符咒出现在右侧!
周桃唰一下蹦起来。
有鬼!
一声尖叫险些冲出咽喉,被生生忍住,周桃身在半空,低头看地上符咒,只见那符咒慢悠悠地飘了飘,随即静静悬浮在空中,不动了。
半夜枯林,风声凛冽,诡异符咒,无声悬浮。
除了鬼,谁还玩得了这神通?
“纳兰述君珂!”周桃双眉一挑,杀气和戾气涌上血色眼眸,“死了还不安分!看我送你们下地狱十八层!”
她看见这一招,直觉地认为人力不能达到,那就必然是鬼神作祟,附近新鬼,不是那两人是谁?
活着她都要杀,死了自然更不怕!
周桃呼啸扑下,一把按住那张符咒,死死抓在掌心,拍在泥地上。
火折子迎风一晃,立即点燃符咒,扔在那堆焦骨上,周桃半跪于地,看着那黄纸在骨头上收缩卷起,化为飞灰,心情畅快,忍不住嘎嘎大笑。
这么笑着的时候,她突然听见“噗”的一声。
随即觉得屁股一凉。
周桃惊慌地伸手一摸——裤子绽线了!裂了好大条缝。
怎么回事?
刚才半跪的姿势绷紧了裤子,然后笑得太用力的缘故?
频频出状况,周桃此时也开始不安,捂着屁股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这里是乱葬岗。
莫非自己惊扰了魂灵,才招致报复?
周桃坏事做绝,本就心虚,此时眼看符咒已经烧掉,心事了结,再也不敢多留,捂着裤子上的裂缝便要转身。
脚踝突然一紧!
被一只手抓住!
周桃失声尖呼,不敢低头去看,拼命往外拔自己的脚,然而那手便如铁铸,死死卡住了她的脚踝。
周桃心胆俱裂,低头一看,一只黑漆漆的手,扣在她的脚踝上,顺着那只手,看见一个灰乌乌的东西,正从一个洞里慢慢游出。
那个洞,周桃仔细一看,险些晕过去——是个坟!
“周桃……”底下爬着的东西突然说话了,“你不认得我了……我是纳兰绝啊……”
纳兰绝,鲁南王世子,他的脑袋,是周桃第一个踏足阶。
“纳兰绝……”周桃吓得魂飞魄散,拼命蹬脚要甩脱那只手,“别靠近我,别靠近我,滚开,滚开!”
“你杀了我……你杀了我……”那灰乌乌的东西爬了出来,圆圆的,像个人头却又太小,沾满树叶断肢,慢慢爬向周桃,“你割了我的脑袋……父王把我随意葬了……我的脑袋被狼拖出来……先吃了眼睛……再吃了鼻子……又吃了……”
“别说了!”周桃拼命向后仰,想要避开那“爬近的脑袋”,“求求你,别说了!”
“帮我找找我的眼睛在哪呢……”那脑袋不依不饶地靠近,“你看看我……我在找呢……我的眼睛呢?我的鼻子呢……”
“别来……滚!”周桃一声厉喝,拔剑就要劈那脑袋,那脑袋唰一下,竟然倒射回去,缩回了坟坑里。
那种速度惊得周桃眼前发黑,那哪里是人能达到的速度?果然是鬼!
“周桃!”阴恻恻的声音从坟坑里幽幽传出来,“你胆子不小!还敢毁我死后尸身!今日便擒你下阿鼻地狱,抽筋扒皮!”
“世子世子……”周桃浑身哆嗦,啪地跪下,“不是……不是我……”
“杀了这孽子有什么关系?”忽然有人在她脑后粗声道,“本王命令你,给本王再杀一次!”
“啊!”
周桃骇然回首,身后一株枯树上,不知何时多了条白色影子,飘飘荡荡,没有头颅。
“周桃……”声音空幻,似响在地底又似响在头顶,悠悠忽忽没个捉摸处,“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你升官了,三品将军,本王的头颅这么不值钱,就换了个三品?”
“王爷……”周桃腿一软,瘫倒在地,连番惊吓,她早已神魂俱裂,先前对“世子脑袋”悍然出手,不过是色厉内荏,此刻腿软筋酥,涕泪交流,身下不知不觉湿了一片。
一股古怪的气味冲出,黑暗中隐约有人呸了一声。
远处士兵一直在观望,周桃的惊叫他们听见了,也看见了飘荡的白影,士兵们面面相觑,心中也打着鼓,半晌有人试探地道,“咱们去看看?”
“嗯……将军似乎有事,不可不管,不过……前方有敌,也许将军已经被挟制,我等不能燥进,慢慢靠近为上。”
于是一大帮士兵便用龟速,慢慢靠近……
忽然起了阵风,那白影呼地一声转了向,似乎要飘到这边来,士兵们大惊,发一声喊便掉头狂奔。
“鬼来了!”
“人力尚可抗拒,鬼神不可阻拦,兄弟们,撤!”
“将军怎么办!”
“将军武功盖世,神灵护佑!一定能凯旋得胜,我等在十里外等她便是!”
“扯呼——”一个出身绿林土匪的士兵,连黑道切口都飙了出来。
士兵们瞬间鸟兽散,林子那头周桃绝望地在地上爬,伸手呼唤,“救我……救我……”可惜士兵跑得太快,转眼就窜出树林,全军勒马后退。
“混账!等我回去一定……”周桃哭泣着捶着地面,头顶上“鲁南王”飘飘渺渺地道,“你还想回去么?”
那颗“纳兰绝”头颅又爬了出来,闷声道:“人都死了,还谈什么旧怨呢……”
周桃眼睛一亮,大喜抬头,“世子!救救我,原谅我!”
“还谈什么旧怨呢……就留在这里呗……”“纳兰绝”下一句话让周桃眼前一黑差点晕去,“你自己选选……我和父王……你跟谁呢?唉,我们两个,都舍不得你呢!”
周桃抬头看看上面没头的“鲁南王”,低头看看下面小头的“纳兰绝”,眼神绝望,趴在地上拼命磕头,“王爷!世子!饶了我!饶了我!”
“你有什么需要我们饶你的呢?”头上鲁南王似乎饶有兴致地问。
“好寂寞哦……给我摸摸。”鲁南王世子似乎只关心他曾经的爱妾。
“我不该恩将仇报,杀了世子……”周桃趴在地上,眼泪泥巴混了满脸。
“我不该狼心狗肺,在王府争权夺利……”她砰砰磕头。
“我不该心怀叵测,又杀王爷以求进身之阶……”她一边磕头一边畏缩地向沟边躲,那白影呼地一下飘过来,逼到她脸前,她惊得眼睛往上一翻险些厥过去,再也不敢动了,“我的夫君……一夜夫妻百日恩……求求你们饶了我……”
“哦?”白影虚虚飘飘,“唉,听起来不痛快,再说,你到底喊哪位夫君呢?”
“我该死!我下贱!”周桃张口结舌,只好趴在地上,啪啪地打自己耳光,力道之大,脆响惊人,“我下作放荡!我淫奔无耻!”
“还是自己总结最给力啊。”上头的声音,突然清脆娇俏,充满笑意。
周桃浑身一震,骇然抬头。
上头白影一个翻身,凌空落下,降落的过程中,脑袋从领口钻了出来,笑意盈盈,眼神金光一闪。
君珂。
“该多耍一阵子的,你就是没耐心。”身后闷声闷气的声音也换了清朗的男声,随即轰然一声,残坟炸开,周桃面色死灰看过去,黑衣男子端坐在棺材板上,玩着一个圆溜溜的东西,迎上她眼神,眉毛挑了挑,将手中东西往她面前一扔,冷冷道,“喏,和你一夜夫妻百日恩的夫君。”
周桃低头一看,一个被裹满泥浆粘上树叶的大乌龟。
“噗。”
周桃一仰头,喷出一口紫黑色的鲜血,眼睛一翻,噗通一声向后栽倒。
她生生气晕了。
君珂从上头跃下来,心情愉悦,踢了踢周桃,笑道:“这女人,唉……该怎么处理?杀了还嫌费劲。”
纳兰述还没答话,远处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那声音听来还很远,但一字字特别坚实有力,像钉子钉进钢铁,沉悍难拔。
君珂听见这个声音,脸色立即变了。
那人道:“周将军带路有功,如果为国捐躯,当许以死后哀荣,不劳费心。”
随即顿了一顿,又道:“两位,别来无恙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