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一般要睡到中午时分,鹤子每天早上一个人用早餐,吃完牛奶面包,然后打扫鹦鹉的笼子,给盆景浇水。鹦鹉已饲养多年,十分驯服。干完这些活,她就梳头换和服,等待丈夫起床。这天早晨,女佣拿来了牛奶和邮件。她发现其中一封信的地址和署名都是用外文写的,便随意拿来一看,却是写给自己的,笔迹似曾相识。原来是法国人歇尔夫人的来信。鹤子在女子学校毕业前后曾拜她为师,跟她学习了两年多。
歇尔夫人是闻名天下的东方文学研究泰斗阿尔夫霍兹·歇尔博士的夫人。她曾跟随丈夫在中国游历了十多年,后在日本逗留了多年,虽然一度回国,但因丈夫不幸去世,成了寡妇。为缓解心灵的痛苦,她只身漫游美国,并再度来日本,在东京住了两年光景。鹤子同女子学校的两三个同学跟她学外语和礼法正是在这段时间。歇尔夫人在信上说,因为巴黎出版亡夫遗著方面有要事,她在四五天前又来到日本,现住在帝国饭店,希望鹤子去会面。
鹤子等进起床,在正午的汽笛恰巧鸣响之时,打电话同夫人联系,随后动身前往。
歇尔夫人有着圆胖胖的面孔,双颊皮肤下垂,眼睛细细的,是一个典型的西方老妇人。她用日语进行日常会话流利自如,汉语也稍稍能读懂,说文解字、查辞典等都是当今日本学生所不及的。
由于恰好是吃饭时间,夫人把鹤子带到午餐桌旁,向她谈了编辑亡夫遗著的计划。第一,寺庙、古器物的照片不够,要补充购买。第二,依照丈夫遗嘱整理法国家中的东方书画、书籍,为此须寻找合适的日本人,并一道前往法国。
鹤子问,这一人选必须具备怎样的学识?夫人答道,她并不要找一个专家、学者,能识别和歌与民间小曲之间的区别就行了。具备日本传统的意趣和鉴赏力比学问更加重要,再多少懂些法语的话就十分理想了。她接着又说:“大约半年就能干完,假如你一个人在家闲着,我一定拜托你,可我不能这样要求你,所以务必替我物色个你所熟悉的人。”
鹤子一听此话,几乎要从桌旁跳起来。她出神地向前伸出半个身子说:“我,一年半载的能行……要是我这样的人能派用场,无论如何也要同您一起去。”
“你,能去?”夫人惊喜地瞪大了眼睛。
“我正想设法到国外去看看呢。”鹤子竭力掩饰一下子奔腾而起的感情,努力用平静的声音说。
鹤子在收到歇尔夫人的信而来到这座饭店的桌子旁边之前,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一生中会发生如此重大的变化。命运真是变化莫测。鹤子倾听着歇尔夫人的话,似乎突然受到了什么诱惑,一心只想远走高飞。不管前方是什么命运在等待她,冲出家门则是改变命运的首要条件,对此她一直深信不疑,可就是没有机会付诸行动。有一阵子她深深地绝望了,灰心丧气地以为一切都是自己所犯过失的报应。唯有盼望早日步入老年,盼望能将自己半辈子的悔恨和悲哀作为茶余饭后闲谈的那一天早日来到。可是现在,一个出乎意料的机会突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而且没有时间仔细考虑。她生性优柔寡断,但此刻勇气倍增,要是前面有什么障碍,她也会排除万难,按自己的意愿行事。
用毕午餐,她们并排坐在廊下的长椅上,喝着咖啡谈了一个多小时。鹤子走出饭店,对出梅后热辣辣的骄阳也不感到讨厌。她在日比谷的十字路口雇了汽车前往世田谷拜访进的老父亲,同他谈了出国之事。原来进的父亲在任大学教授时,同歇尔博士面谈过两三次。他说:“你到那里去之后,要是书本方面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尽管来信问,不必客气。”鹤子越来越为能幸运地走出家门而感到高兴。夏日的夕阳金光万道,照射着大地,鹤子急匆匆地往家赶,想得到丈夫的应允。可是丈夫不在家,那天晚上将近十二点时,他打电话来,像往常一样对她说:“今天我晚回家,你先睡吧。”没办法,鹤子先睡了。第二天早晨她等不及丈夫起床,就留了封信,只说歇尔夫人有要事委托,到帝国饭店去了。歇尔夫人计划第二天前往京都,到奈良游玩后在长崎逗留两三天,然后回神户等便船。她将日程详细地写给鹤子,并要求鹤子突击办理护照,必要时可由大使馆直接找有关部门交涉。
鹤子见到丈夫而告知出国之事,乃是翌日夜晚四周一片寂静之时。进大吃一惊,酒也醒了一半。但他故意若无其事地说:“是吗,行啊,出去看看也好。”
“约定是半年,我看情况早些回来。”
“也不必那么急着回家,以后再出去挺费事的。还是慢慢学习学习、参观参观吧。”
两人的谈话就到此为止。进推测鹤子出国的动机,觉得事到如今即便挽留也为时太晚。如果自己摆出依依不舍的样子,让对方感到:你瞧瞧,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谁叫你平时不疼我,这是令人懊恼的。可要是显露出我正等着你走的冷淡表情也不好,这是不打自招。最好还是采取模棱两可的暧昧态度。这样的想法,鹤子也有。她想,如果自己过于装作难分难舍,被他强行挽留就麻烦了;要是态度过于冷淡,就会被认为是轻薄无情的女人,这也不是什么好事情。夫妻俩互相察言观色,尽可能回避实质性问题,小心翼翼地争取和平友好地分手。
一星期之后的一个傍晚,鹤子登上了去神户的特快列车。起先进的朋友提议开个送别会,但是鹤子坚决不同意,理由是为娘家着想,自己的名字要尽可能避免出现在报上,等等。那天傍晚,到东京火车站送行的除了丈夫进及其弟子村冈、学生野口之外,只有两三个鹤子的学友。她们似乎都已出嫁了。鹤子的哥哥好心地悄悄表示愿意赠送旅费什么的,但终因畏惧人言没来送行。世田谷的老人也以年事高为由没有来。
列车一启动,进便带着两个男人同女人们分道扬镳,沿着月台向出口处走去。可是村冈还站着不动,一只手仍然挥着帽子目送列车远去。进回头一看,说:“喂,村冈,你干吗愣着?”
“她的旅途真寂寞啊。”村冈环视着空无一人的月台,这才迈出了步子。
“她的生活就此掀开了新的一页。”进将刚吸了几口的香烟扔向铁轨。
“可是,她不是过半年就要回来的吗?”
“是要回来的,但是恐怕不会回到我这儿了。”
“先生,我确实也有这种感觉,是一种预感。”
“喂,村冈,你怎么没当她的情夫?我非常清楚,她需要的是像你这样感伤而纯情的人。”
村冈是未满三十岁的青年,他羞得满脸通红,说:“先生,不要开这样的玩笑。真是瞎说,没有的事。”
“哈哈哈,等她回来后也不晚呀。”进颇感有趣似的笑了。
走到检票口,这一对话即被来往嘈杂的人流所打断。三个人来到外面的停车场,出梅后的晚风吹在身上冷飕飕的。
“喂,野口,时间还早着呢,看场电影再回去吧。我这儿有招待券。”进打发了野口之后,与村冈一起在丸大厦下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村冈突然想起什么,问道:“先生,‘唐璜’那里的事了结了吗?”
“嗯,我正在考虑这事。”
“怎么讲?”
“这个,我还没有想清楚。不过已打算不再让你担惊受怕了,你就放心吧,你太善良了。”
“是吗。”
“有时候你说出来的话简直像乡下老头。”
“可是,我觉得君江小姐不是如此可恶的女人。”
“你是个旁观者。即便我,也并非对她有什么深仇大恨,只是窝了口气,想欺侮她一下,还没有到报复、复仇那样严重的程度。要是我把想着的事说出来,你一定会说我残酷啦、不人道啦。”
“你到底在想什么?”
“不是我不信任你,现在还不能说。”
“是向警察告密吗?”
“笨蛋。这么干那家伙根本不在乎。拘留所关两三天就能放出来。即便当不成女招待,她能干的事多着呢。我要使这家伙干什么都不成。我不亲自出马搞她,自然是借助他人之手。我正动脑筋创造这样的机会。哈哈哈,这是我的幻想。不,最近我一直在煞费苦心地尝试把这样的男人心理写入小说。大概是巴尔扎克的小说吧,里面有这样的情节:一个受欺骗的男人密封了奸夫藏身的壁橱,刷上墙粉,然后在这前面同淫妇饮酒。我所幻想的……我想写把女人赤身裸体地从汽车里扔到银座那样的大街上;把她绑在日比谷公园的树上也很有趣。古时候惩罚私通的男女是在日本桥下枭首示众。道理都是一样的。怎么样,现在的读者会不会接受?”
村冈搞不清楚这确是一部小说的腹稿,还是清冈在戏弄自己,或者是他若无其事地说出了借小说实施报复的计划?村冈总感到有些可怕,汗毛也竖了起来。他好容易镇定了情绪说:“好啊,现在读者对软绵绵的场面已经倒胃口了。”
“在女人同情夫睡觉的地方放把火也挺有趣吧。当她狼狈不堪地向外逃时,趁着现场的混乱,一把抓住她带到不知名的地方,尽情地侮辱她……”
“我明白了。”
“我思考着的事还有呢……”
“先生,请不要讲了。我的心情不太好,请不要讲下去了。”
“今晚像是有暴风雨。”
天空乌云密布,似乎马上就要下雨了。狂风吹破了层层乌云,显露出点点星星,可转眼又隐而不见了。路旁的小树随风摇摆着,柔软的嫩叶落英缤纷,凌乱地飘洒在路面上。一到夜晚本来就不见行人的市内街道因这大风和这阴暗更增添了一层沉寂,不禁令人担心那高耸的建筑物之间的小弄里会突然窜出个强盗来。
“据说帝国剧院的女演员从后台出来回家时,硬被人从汽车上拉下来砍断了两条腿。犯人始终没有查出来。”
“是吗,有这样的事?”
“还有艺伎在睡梦中被人涂上细菌而双目失明的。君江这样的女人,下场一定如此……”
突然,进叫了一声,村冈吃了一惊,靠近一看,原来是他那价格昂贵的巴拿马草帽被侧面来的一阵大风吹跑了。
他们不知不觉走到每日新闻社附近。两人都有些疲乏,就到一家小咖啡馆小憩。进喝了一杯威士忌,村冈喝了一杯啤酒又上路,他们信步走到了银座大街。村冈想告别回家,可清冈硬是不让,说今晚要去以前未曾去过的、后马路上的咖啡馆体验体验。他们接连弯了四五家咖啡馆。清冈每到一处都要一口气喝四五杯威士忌,虽说他酒量不错,然而今晚也有些腾云驾雾了。尽管如此,清冈看见咖啡馆又要进去。村冈拉着他的衣袖说:“先生,不要喝了。与其到咖啡馆,还不如带我到外面其他地方去吧。我已经累坏了。”
“到底几点了?”
“已经十二点了。”
“这么晚了?”
“所以嘛,咖啡馆要关门了。”村冈想到清冈醉醺醺地在这一带走来走去很危险,还是去游乐馆比较安全,“先生,到可以久坐的地方再静静地喝吧。”
“嗯,你现在也很会说话。到哪儿去都行,带我到你喜欢的地方去吧。”
“那么,先生,就坐车去吧。”村冈赶紧拉着清冈的衣袖,想走到通向土桥的、西银座的新马路上去。
“等等。”清冈面对着黑咕隆咚的墙壁,站着小便了。村冈稍稍走开些站到拐角处时,忽然发现三个女招待模样的姑娘擦肩而过,其中一个是“唐璜”的君江。君江也看见了村冈,叫了声“哦哟”,但这声音即刻被强劲的大风刮走了,听不清。村冈马上想起刚才清冈边走边说的那些话,感到莫名的恐惧。他又挥手又摇头地催君江快走。因为清冈今晚反常地喝醉了,真不知他在这条僻静的后马路上看见君江会干出些什么来。村冈担心,要是弄出些爆炸性的新闻来就糟了。
君江不知是否明白了村冈的用意,一直向前走去。她们三人刚跨进对面一家面馆,清冈恰好结束了长长的小便,正摇摇晃晃地走来。他望着对面说:“是哪儿的女招待,我去请她们吃一顿。”
村冈吃惊地拽着他的衣袖,说:“不行啊,好像有可疑的男人在她们身后跟着呢。”
“这怕什么,我请她们客。”
“先生,算了吧。”村冈用足力气把他抱住,同时招呼驰过身旁的出租汽车。由于这段小插曲,他们没有注意到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夹着大风下起了蒙蒙细雨。村冈坐上汽车后发现窗玻璃濡湿了。
琉璃子、春代、君江三人走出面馆乘上了出租汽车。琉璃子先在赤阪一木下车,其次是春代在四谷左门町下车。司机事先问好了目的地,所以现在从盐町的电车线路拐弯驰下津守坂。下着小雨的深夜一路不见行人。君江喝醉了,车上只剩下她一人后睡意一下袭来,不觉合上了眼皮。此时,她突然听见一个男人在叫“君子小姐”。她吃了一惊,回过神来发现叫自己的竟是陌生的司机。讨厌的家伙,她心里骂道。猜想他可能偷听了刚才自己同伙伴们的对话,知道了自己的名字,并想开个玩笑。因此,君江并不在意,说:“已经到本村町了?”
司机慢慢地开着车说:“我从一开始就认定你是君子小姐。还记得吗?我们在诹访町的加藤家接触过两三次。”他脱下鸭舌帽回过头来让君江辨认。
他说的诹访町的加藤就是现在富士见町的京叶。君江想他说得出这地点和名字,就一定是接触过两三次的客人了。可是那张脸她毫无印象。平时君江也考虑过假如在咖啡馆遇到自己过去的客人该如何对付,可是东京不愧为大都市,尽管当年她曾有半年左右四处做皮肉生意,可到银座咖啡馆之后一次也没碰到过那时的客人。时间一长,她的警惕性也自然地放松了。今晚突然听到这个司机招呼自己,君江确实吓了一跳。但她打定主意坚决不承认。她说:“你认错人了吧,我不认识你。”
“君子小姐的健忘也并非没有道理。因为我不过是个出租汽车司机。可是君子小姐当了女招待也不见得就高贵起来。女招待也好,档子高了也好,里面的内容还不都一样。”
“让我下去,我在这里下车。”
“天在下雨,务必让我送到府上吧。”
“好呀,麻烦你了。”
“君子小姐,当时的价钱是十圆哟。”
“我叫你让我下去,为什么不让我下去?男人真可恶,叫人怎么敢晚上出门,蠢蛋!”
司机见君江气势汹汹,心想即便用暴力也难以使君江就范,就老老实实地停下了车。这时,天上哗啦啦地下起了暴雨。他见君江没有带伞,不无幸灾乐祸地伸手打开了车门,说:“要是这儿行的话,就请下车。”
“一圆车钱放在这里。”君江将两枚五角的硬币扔在椅子上。当她从车门伸出一只脚,还未站稳的瞬间,司机蓄意猛踩油门,汽车直往前冲,君江叫了一声,四脚朝天跌在雨水之中。
“活该,淫妇!”司机骂道,但声音被暴雨所吞噬。汽车一眨眼就跑得没影儿了。
君江回过神来从泥水中爬起,四下一瞧,发现她身在津守坂至阪町下警察署之间漆黑一片的路途上,是在屋敷町的城墙外,她完全不知东南西北。汽车也不走的地方自然不见人影。君江拖着双腿,走到石头门柱悬挂的路灯下,勉强在伸出墙外的柯树叶下避雨。她把被泥水和雨水濡湿的一头乱发整整好,摸摸额头仔细一看,竟满手是鲜血。一发现脸上有血,心就别别直跳。她再没有力气关心自己的头发和和服了。她竭力忍着没有喊救命,拼命在雨中奔跑,寻找医生或药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