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夏日的黄昏,在热海鱼见崎海风楼的一个房间里,一位老人身穿笔挺的白麻布西服,系着领带,等候着刚到此处正在洗浴的客人。客人是他的儿子。老人收到了儿子久违的消息,儿子说要来热海的家里看望他,他就直接来这里迎接儿子,在此共进晚餐。海风楼与其说是旅馆出名,倒不如说是美食更为有名。
老人坐在临海的檐廊椅子上,眺望着天色未暗却已华灯初上的热海街景。原以为是远处的一扇玻璃窗在反射着夕阳,其实那是已经开始点亮的灯火。海上很亮,箱根群山的山顶与天空相接,显得昏暗。很少有风从海风楼下的海面上吹上来,但是瘦削的老人似乎对暑热毫无反应,连领带也没有松一下。
老人头发白了,鼻下蓄着白须,眼睛大而富有活力,但时而目光犀利,时而像筋疲力尽般浑浊。老人的鼻子是旧时歌舞伎演员常有的那种肉薄而端正的鹰钩鼻,现在已不多见,只有嘴巴机能性地肥厚而松弛,打破了整张脸知性的平衡,其皮肤显然是因上了年纪而有点发黑。他眼睛下方的几道皱纹,自然而然地让他自上而下俯视别人,因此,也可以说他在风度和自尊心方面给人的印象由此而生。但是,此人的自尊心并非是上了年纪才养成的,而是与生俱来的,就像先天性疾病般一直与他的精神和肉体密不可分。
老人名叫鸟取洋一郎,是位大名鼎鼎的作家。自从与第二任妻子所生的儿子成家之后,他自己就请了一个年纪大的保姆照顾生活起居,住在热海水口的牡丹台那里。
房太郎从浴室走了出来,他穿着旅馆的浴衣,个头很高,粗壮的小腿从衣摆下露了出来。他与父亲有些面影上的相似,年龄大约三十岁左右,是一个身体健康的普通男子。
“父亲,您也换上浴衣吧。”
“不用,我这样就行。”父亲坚决推辞,然后问道,“去哪里玩儿啦?”
“仙石原,是公司集体出游,回来时我就想顺便过来看看您。”
“你过着普通市民的生活,真不错。”洋一郎用一种说教式的口吻说道。他的作品中,即便是描写淫荡的故事,语言表达也有一种讲座式的感觉。
“伊久子和浅雄都好吧?”洋一郎问起了儿媳和孙子的情况。
“嗯,都很好。”房太郎回答道。然而,他看上去好像在想其他事情,对父亲的询问漫不经心。
女服务员端来了啤酒和凉菜,两人从椅子上站起来,坐到了餐桌旁。朱红色漆面的圆桌上,零零星星放着几个碟子,空余的大片地方在电灯下有点刺眼。
父子举起酒杯,喝下第一杯酒,房太郎依旧沉默不语。终于,父亲开口说道:“你来,是为报纸的事儿吧?”
“嗯。”
“自那以来,家里面总有记者一拨一拨来,让人不得安生。我约你来这儿而不是在家,就是这个原因。”
“嗯,我也是那么想的。”接下来,房太郎嘴边带着啤酒泡沫,用孩子气的语气问道:“那么,那些都是真的吗?”
“登报的肯定都是真的。即便是假的也都会变成真的……这点暂且不论,就那个问题,我觉得今晚是我们爷俩敞开心扉聊一聊的最好时机。”
房太郎用筷子夹起一撮儿海胆黄拌海蜇,塞进嘴里大嚼起来,年轻而结实的牙齿发出了咀嚼硬物时的那种咯吱咯吱声。在沉默之中,这声音听起来怪怪的,竟像机器运转发出的一般。
“父亲,您不想再看一遍吗?我把报纸也带来了。前天从家里出来的时候,为了不让伊久子看到,我就放进衣袋里带过来了。旅行住宿的两个晚上,公司的那帮人对此事只字未提,反倒我自己有点放不下了。”
他伸手从旁边衣筐里的上衣口袋取出了折起来的报纸。
“……随后,临行前,我在东京车站给您打了那个电话。”
父亲默默无语。房太郎在父亲视线看不到的角度上,将前天的报纸摊在两膝之间。
文豪鸟取洋一郎的前妻克江在养老院穷困潦倒而死的报道在报纸上的显著位置刊出。文章点明克江是洋一郎初期作品《泡沫》《瓦韦》和《鬼》的女主人公原型。报道的文笔肯定不是客观性的,拐弯抹角地指责洋太郎冷血,意在唤起读者那种道德性批判。
“克江从未入户籍,”父亲说道,“可是报纸写得好像她已经入籍了。我法律上的妻子是你母亲,而且就你母亲一人。……但事实上,你母亲可以说是我第二任妻子吧。”
“我知道,”儿子好像要将自己从动辄就要陷入的沉默之中屡屡拉回来似的说道,“或许我问了不该问的事。从留下的日记来看,我母亲是幸福的。尽管她生下我不久就去世了,但生前未受过任何苦,而我又是父亲您一人抚养成人的。所以,我如今对父亲的前妻,并没有质疑的必要,也没有那个权利。不过,我看到报纸后想要了解的,也不仅仅是出于好奇。我一直在读您的作品……”
“是啊,我知道你从学生时代开始就一直在读我的作品。”洋一郎面不改色地说道,“……我虽然知道,但没有制止你读,即便说不让你看也难以做到。但是,我们父子之间有种默契,很幸运从未发生过什么文学论战,而且,你选择世上最普通的职业,我比谁都高兴。”
“……那个克江,您是不是知道她进养老院的事情?”
“那件事我并不知道,”洋一郎以不容置疑的立刻坦诚回答道,“大致是克江带着女儿离家出走,女儿死的时候,我已经和你母亲结了婚。我给克江寄了些钱,没有去祭奠。因为克江回信说不让去……之后过了两三年,她从北海道来了封信,那时我也寄了些钱过去。尽管如此,克江离家出走之后我们一次都未见过。这十几年来,可能也就寄了六七回钱吧。她在信中对自己的现状只字未提,只说有困难,需要帮助。于是,我就寄钱给她,寄完钱会收到简单的回执,之后她就又杳无音讯。过了几年,她又来信说让我寄钱。……最近刚意识到已经有五六年没有这样来来回回打交道了,没想到她已经在养老院死去了。”
房太郎聚精会神地听着父亲的一言一语,但是,他并不认为父亲把详情全都说了出来。
房太郎并不是要让从事文学创作的父亲说明立场,父亲也知道这一点,知道撇开那种立场来解释。但是,一旦撇开了“那种立场”,就只剩下无比落寞的内容了。离家出走、寄钱、要钱的信、回执、养老院……父亲和克江的人生关联仅以这样的形式便宣告结束。而且,父亲听从克江所言,并未参加女儿的葬礼。
房太郎经常读父亲的小说。父亲并非所谓的私小说作家,即便说初期作品中的两三部以克江为原型,但也不是父亲和克江以事实婚姻名义一起生活时的真实写照。尤其是对克江离家出走后的思念之情,以及女儿之死的打击,等等,都假借作品各式人物的心境,在之后的作品中表现了出来。
但是,房太郎无法理解的是,即便在父亲凄凉的解释上加上作品中描绘的所有情感,将二者混合在一起,也无法呈现出一个人清晰的形象。即便只读作品,也无法完全把握父亲这个人的真实情感。从父亲那里直接听到的解释,越发欠缺那种情感。父亲到底把“人的感情”藏到了哪里呢?房太郎一边回想着学生时代读过、自己颇有感触的那篇让·保罗[让·保罗(Jean Paul,1763—1825),德国作家,本名约翰·保罗·弗里德里希·里希特(Johann Paul Friedrich Richter),出于对法国思想家、作家让——雅克·卢梭的推崇用笔名让·保罗,代表作有长篇小说《看不见的共济会》、短篇小说《武茨》等,理论著作有《美学入门》。]的散文《关于人之感情常绿》,一边这么想。
父亲究竟为何要将人的感情那样隐藏起来呢?有那个必要吗?是文学的需要吗?……想到这一层,一切都有悖房太郎的常识,完全陷入了模糊的悖论世界。
桌上的鲈鱼生鱼片,贴着大块碎冰,看上去非常清爽。灰白色的鱼肉在明亮的冰块衬托下,呈现出细微的纤维状,宛如叶脉一般。
洋一郎察觉到了儿子的不满,又补充说了钱的事情。
“你母亲是有钱人。有一段时间,我接受了你母亲的援助,这点无需隐瞒。但是,以此为契机,我的作品大卖,一下子走出了长时间以来的困境……相比而言,和克江在一起的那段生活就是人生低谷,一日三餐都难以保证。在这样的困境中,她生下了女儿。所以,年轻的我逃避自己的责任,责备克江不小心,并打了她。对生下来的女儿,我也无法爱她。”
“这一切都是为了文学吗?”
“也可以那么说吧。当时的我坚定地认为作家不能过度地沉溺于人性之中。比如,医生虽然是与人打交道的职业,但是不能陷入对患者的同情之中。这一自律毕竟包含在治病救人这一医学的人性目的之中,或许可以认为它是一种人性的自律吧。但是,文学不同,艺术之中不存在这样的东西。
“我害怕自己变得幸福。因为所谓幸福,是和人性的所有东西之间的亲和之情。即便是家人,我和他们也存在着不可逾越的界限。是的,小说家身上人性的东西,犹如细菌学家之于细菌一般,为了不感染,必须要用镊子来处理,要用语言这一镊子……但是,要想真正了解细菌的秘密,有一天必须要感染病菌。所以我才害怕感染,即害怕变得幸福。
“在贫困和不幸之中痛苦挣扎的时候,世人说我‘为生活所苦’。但事实上,我并未置身于生活之中。妻子出入当铺、食物匮乏、婴儿的啼哭声、变成红褐色的榻榻米……被这些琐事包围着,鄙视生活反而很容易,我甚至没有一丝不安。我的一生中遭受到的最大不安,毋宁说是很久之后你母亲快要离世的时候。
“总之,或许只是因为我太年轻了。年轻时会犯各种各样的错误,而犯错误就像是针对人生的礼仪一般。”
“世人好像不那么说。报纸不管你是不是文学家,不断地说一个人应该对另一个人负责任。”
“你说出自己世俗的看法没有错,就应该这样。这样好啦,你绝不要赞同我的看法。
“责任……是啊,所谓的责任、诚实,都为一般人接受。现代作家都表现出一副诚实的面孔。据说赫尔曼·黑塞曾目不转睛地盯着歌德的肖像画这样说道:‘阁下……您画得太不坦诚了。’
“我想你问的就是这一点。漫长的岁月里,我逐渐开始回顾自己年轻时的文学沉思,在被认为是冷酷的人性之中发现人类爱情这一相反的例证,即用悔悟的目光去重新爱过去。如今,我将自己过去与克江之间的那种赤裸裸的金钱关系,也当作责任来认识,事实上我也希望如此。青年人那种文学沉思之类的东西都很无聊,真的是无聊透顶。为此牺牲一两个人不值得,实际上我也这么想的。
“但是,时间不能倒流。克江和她的女儿,是我灰色世界里的居民。之后,自从你母亲出现,我就果断地彻底切断了与那个灰色世界的缘分。
“那个灰色世界里的母亲的一生,灰色世界里的女儿的死,以及与之相关的感伤,有时不经意间向我袭来。但那只是一瞬间的感伤。克江和我,当时在进退维谷的情况下结合,想象不到还有其他结合方式。难道可以以‘责任’的名义来修正我们的人生吗?在我固执地决定绝不能过那种生活时,能够支持我的是克江。我认为你母亲做不到这一点,你母亲是无论如何都要和我过一辈子的女人。
“如今我到了这个年纪,也不想宣称说‘自己为了文学牺牲了克江’之类的感伤的话。一切都不是为了某种目的。我向克江断言说那段悲惨生活绝不能回首,不正是对死去的她的纪念吗?
“世俗之人总是不断回顾自己的人生。看看那些成功人士的自传,他们少年时代赤脚在大雪中奔跑,在生产木炭的小屋中彻夜不眠。这些人都重新回顾诸如此类的传奇故事,并一一赋予它们意义。所谓责任,就是为他们而存在的语言。作家则不同,作家是对人类、存在具有冷彻思考的专家,具有专家的怪癖,他们根据生活改变看法,就像一座座屹立不倒的高塔,排列在他们的过去之中。其中无论是哪一座,对他们来说都已无法改变,因此也就没有责任。此刻,他们记得在某座塔上眺望过的地平线上的风景,但他们已将此景弃之不顾,不会去那座塔的窗口再度眺望。他们不得不将自己所犯的一切谬误正当化,艺术家的手段就是不加任何修正地将谬误和非谬误的内容以相同的方式正当化,谬误和非谬误二者如果不在同一地点相遇,就不能说我们真正生活过。”
房太郎仔细听着父亲的话,仍觉得父亲在闪烁其词。他认为,父亲或许因为顾忌到母亲才不愿告诉自己事实,即在某一时期,与母亲比起来,他更为强烈地爱着克江。
另外,房太郎此次前来,是打算处在世人的对立面即站在父亲的立场上的,但父亲不理解自己,这让他非常着急。父亲的话中,总会有一种隔靴搔痒的感觉。而且,父亲看起来好像从一开始就拒绝房太郎帮助似的。
洋一郎敏感地察觉到儿子的不满,于是中断了冗长的独白,带着久违的笑,往房太郎的空杯子里倒啤酒。
“来,喝吧……不说克江了,我们谈谈你母亲。”
父亲突然声音变得开朗起来,这反倒让房太郎觉得异样。
“自从认识了你母亲,是啊,我的生活就突然开始了新的一页。你母亲就像你从照片里看到的那样,是一个美丽而开朗的人,而且声音甜美。你母亲沿着走廊说着话向我走来,那里就像有一缕阳光照射进来一般。和你母亲相识以后,我摒弃了艺术都是晦暗、深沉而且怪诞的东西这一认识,觉得与你母亲不相称的东西,也不适合我了。你母亲唱着歌创建了明朗的家庭,把我也安置了进来。为创造舒适的工作环境,她就像蝴蝶一样在我身边飞来飞去,整理书架,张贴剪报,接待大批的客人,让每个人都心情愉悦。家里置备了上等的洋酒,鱼子酱、凤尾鱼、肥鹅肝也一应俱全。你母亲还养了许多猫狗,在整个家里撒满了鲜花,而后生下了你。”
洋一郎一口气说到了这里,这时,父子俩的耳畔传来一阵单调的鼓声。父亲停止说话,侧耳倾听着。
“怎么回事?”房太郎说道。更多鼓声渐渐高涨起来。
他走到廊檐下凭栏远望,月亮出来之前的天空非常阴沉,已经到了晚上,将浓云密布的海面和天空分割开来的,是那仍然零零星星连成一片的渔火。另外,左边的热海市区,密密麻麻的灯火一直延伸到山脚下。这种情况下,街上的嘈杂声就无法传过来。
只有太鼓[日本的代表性乐器,鼓身用榉木或次楸木制成,两面蒙上熟牛皮,直径从三十厘米到超过一米不等]声在海湾之上高亢地回荡着。这声音是从锦浦方向传来的。房太郎向右边看去,可以看到两艘华丽的船只开到了防坡堤尽头。屋形船的船檐上悬挂着红色的灯笼。
不久,还可以看到,之前淹没在亮光之中而不见踪影的两条小船跟在屋形船后面驶了过来。
每一艘船都有很多人,屋形船上的人好像一齐敲着法华鼓[又名团扇太鼓,佛教法华宗和日莲宗常用的法具,用来调整念经时的节奏]。
“那是什么?”房太郎再次问道。
常住热海的父亲若无其事地回答道:“那是施舍饿鬼的船呀。它普度在锦浦自杀的那些无亲人祭奠的亡灵。”
房太郎像孩子一样心无旁骛地将下巴放在栏杆上眺望着。鼓声越来越大,船来到了眼前,连屋形船船头立着的细竹以及随风飘动的七字旗都能一览无余。
施饿鬼船朝着热海市区前进着,即便如此,海湾因船只的缓慢前行看上去依旧黑暗一片。
洋一郎仍坐在客厅里,给自己的杯子倒上啤酒喝着。他好像无意说给儿子听似的又沿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说了起来。
“……那种幸福生活啊,真是你无法想象的。不仅是安稳,而且你母亲甚至是一种危险。她每天穿不同的衣服,让人眼花缭乱地变换着不同的发型……我有生以来从未接近过那种人性的东西。渐渐地,我也被感染了,与所有人性的东西达成了和解,全盘接受了这个社会的习俗。习惯这东西,是多么令人愉快啊!有一次,我一不留神把手伸进了你母亲做的馅饼里,你母亲笑着责备我。我呆呆地望着自己满是馅料的五根手指,馅饼是那么亲密地、就像理所当然的一般粘在我的手指上,对我的手指并无丝毫防备。与之相同,人性的东西,没有用镊子处理的必要……在与你母亲短暂的婚姻生活之中,我一直在努力寻找艺术上幸福的定义,即埋没于人性之中的艺术的定义……但是,令人困惑的是,幸福的状态甚至不适合思考幸福。于是我觉得自己很不幸。不过,这种不幸又给了我光芒四射的喜悦。”
房太郎已经不再倾听父亲的高论,被施饿鬼船的去向吸引了。
此时,响起了轻微的噼里啪啦的声音。在市区的正前方,小船放着焰火。从焰火中落下绿色火星,在水面上消失了。
“父亲,您看!”
房太郎终于用纯真的声音喊道。四艘船开始一起将灯笼放进海流中。
父亲也站起身,来到了栏杆处。
无数杏黄色的灯笼在海面上不规则地分散开来。虽说不规则,但还可以知道潮水将它们分成了几列。灯笼闪烁着,不停地摇摆。与船比起来,平静的海面之下那不断涌动的潮水毋宁说看上去更加醒目。
父子二人默默眺望着。灯笼出人意料地快速向海面散开,追着灯笼,敲着法华鼓的船又鼓声大作着回来了。但是,这些灯火和声音还不至于搅乱海湾上黑暗的蔓延。
房太郎像突然想起似的点了一支烟,重新回到刚才的话题。
“母亲生下我,半年左右就突然去世了,父亲您也一定很悲伤吧。”
“朋友过来安慰我,在朋友面前,我不停地哭,就像女人那样哭哭啼啼。”
房太郎转身看了看父亲的脸,父亲现在并没有哭,很难想象父亲哭泣的情景。
“但是啊,”父亲说道。房太郎模模糊糊有种预感:今天晚上,父亲会第一次说出肺腑之言。
“但是啊,这一点对你很难启齿,你母亲的死对我而言就是一种恩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