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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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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男和秀子的办公桌面对面,都位于财务省金融局一个即便白天也有些昏暗的房间的最后面。两人都二十岁,幸男只是中学学历,秀子从女子学校毕业后就在这里上班了。

他俩有诸多相似之处,刚刚提到的年龄相同就是其中一点。其二,两人三千六百九十六元的底薪加上津贴,工资都是四千九百元。其三,两人都是表里如一、辛勤工作的人。

金融局秘书科的科员给他俩起了个外号叫“星期日”,关于这个外号,还有这样一个来历。

去年晚秋的一个星期日,科长为首的整个科室的职员都携家带口去观音崎灯塔郊游。秀子在四五天前听到这个计划之后,明显有点心神不宁。一到星期六,她便说自己头疼决定不去了,幸男也为秀子无法一起去玩而深表遗憾。但是,旅行当天早上,两人都没有出现在约定的集合地点。大家为等他俩错过了一班电车,随后就胡乱猜测着二人可能发生的风流韵事上路了。

星期一早上的上班时间,二人像往常一样看上去有些生分地坐在各自的办公桌前。有工作经历的人,就不难想象二人会被同事如何刨根问底地打趣了。擅讲黄段子的股长吩咐幸男将文件送至秘书科科长室之际,故作正经地来了句“看来你昨天把她照顾得很好,她身体完全恢复了”之类的话。

这绝不是说两人不知羞耻,而是他们性格直爽,遇到这种情况不会发怵。他俩只是像被强光晃了眼那样眨了眨眼,没做任何辩解。

过了两三天,没完没了的打趣总算消停了。偏巧这个时候,幸男的记事本遗落在昏暗的走廊上,被经过此处的一个同事捡到了。

他打开一看,发现这个记事本是某个银行赠送的,一页分为四天,每个星期日那一栏,都用不同颜色的彩色铅笔做了标记。左右两页被分成了八个格,第八个格空了出来留着做笔记。所以,每次翻页,第一个空格中美丽的绿色和蓝色就映入眼帘。其中还有空格为黑色的星期日,也有为浅褐色的星期日。

朋友在好奇心和哥们义气势均力敌的情况下放弃了戏弄他们的打算,没有向全体科员公开这一意味深长的发现。在只有自己和幸男的茶歇间,他将笔记本物归原主,并开玩笑道:“如果不将各种颜色星期日的由来告诉我,我就添油加醋地将这件事抖出去。如果只对我说的话,我保证不会外传。”

幸男笑着说了句:“没什么大不了的。”沉默寡言之人,应该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他的解释令人意犹未尽、大失所望。

“这个啊,这是和秀子一起过星期日的约会表。绿色代表山、树林和原野;蓝色代表大海和湖水;浅褐色是运动场泥土的颜色,也就是棒球。”

“黑色呢?”

“你猜猜看。还不明白?黑色代表电影。”

二人总是制订好三月后的计划,并切实地执行着。

“遇到下雨或电车停运的话,你们怎么办?”

“即便下雨或电车停运,黑色还是黑色,绿色还是绿色。我俩都固守成规,下雨天我们也会打着伞在多摩川河堤上走走。”

对于幸男和秀子来说,这样的星期日约会,是他们排除一切困难必须坚守的某种东西。提香的画中有一幅叫《圣母升天》。一五一八年创作的这幅划时代的杰作,将威尼斯一下子推向了文艺复兴的高潮。幸男和秀子都不知道提香这个名字,也没兴趣了解这个人。在那幅画作上,众多安琪儿只是专注于支撑着升天的圣母所踩的耀眼祥云。二人正如那些天使一样,心无杂念、意志坚定地遵守着他们星期日的承诺。

“没成家的人真是潇洒啊!”拖家带口的同事们都这样想,“这样的话,这点工资,肯定四个星期日都用光了。两人应该都不是经济宽裕人家的孩子,最近男孩子、女孩子花钱可真是满不在乎。像我这一成家,即便带老婆看电影,最多也就一个月一次。单身真是好啊!”

同事确实遵守了约定没有外传,但他话里闪烁其词地提到的“星期日”这一绰号用在二人身上名副其实,这个神秘的外号也就一传十十传百传到了其他科室那里。

平日里总是唯命是从的两个年轻人,难道是因为无法随机应变享受难得可以轻松一下的星期日,才模仿服从某人命令一般,制订这样雷打不动的缜密计划,安排如此刻板的约会吗?

事实并非如此,他们之所以恪守着约好的星期日,总之是因为这是他们能够守护,且原则上被允许守护的唯一的东西。

他们就这样维护着绿色星期日、黑色星期日、浅褐色星期日。更具体一点说,他们维护着纳入未来画框中的青翠欲滴的群山、湖泊、田野、云彩、棒球场、当天往返的海边浴场、观看外国船只的港口、河滩宽阔的河流、人山人海的电影院。

其实,同事们都没有猜对。二人用微不足道的极少预算来实现自己的计划,而且,这点也就够了。东京非常方便,来回花上不足一百日元的交通费,就能去海边,去山里,也能去湖边,去河畔。即便同样的地方不打算去第二次,短时间内也不缺玩的地方。他们将游乐场也纳入绿色范围,对游乐场大都烂熟于心,从鹿饲料的价格到租小船的费用均如数家珍,这么丰富而珍贵的知识是只属于二人之间的秘密,真是太遗憾了。

一九五〇年四月十六日是个星期日。十五日这个星期六,秘书科要制作提交给司令部[指“二战”结束后一九四五至一九五二年设在日本的联合国军最高司令官总司令部,简称GHQ]相关部门的文件,忙得不亦乐乎。那个同事一边将幸男折好递过来的文件两页一份用订书机订在一起,一边饶有兴趣地板着脸问道:“哎,明天的星期日是什么颜色?”

“蓝色。”

“嗯,希望是个好天气。”

同事的打趣仅此而已,当天每个人都忙得不可开交,没有时间去关注他人的闲事。

星期日的早上,这对同为二十岁的恋人,相约在某车站的月台碰头,时间是七点半。

天气很难说是晴天,但天气预报说不会下雨。

两人在约定的时间过了不到五分钟后见面了。幸男穿着深蓝色的长裤配咖啡色的毛衣,衬衫是白色的,浆得笔挺。秀子没有长裙,格子短裙配浅蓝色的对襟毛衣,穿着像小孩子那样的大格纹的短袜。两人都肩挎水壶,手提式样简洁的旅行包,脚穿白色运动鞋。

如此赘述,并不是为了凸显两位主人公的衣服特征,而是让人仅仅通过这样的描述,就能自然想象到在春意盎然的星期日早晨,所有年轻人都在某个车站各自等待恋人的情景。也就是说,他们的情形大同小异。

二人一见面,就像初次见面的孩子被各自的母亲强行拉在一块不得不一起玩那样,有点趾高气扬地相视一笑。他们不得不采取一种昂首挺胸的姿势,一个主要原因就是水壶和旅行包有点重。早上的寒暄就在这一笑之中无声地结束了。

嘈杂的人群搅乱了二人斜射在月台上的影子。秀子忽然伸出手,快速正了正幸男一侧歪斜的衬衫领口。

这个麻利的动作让她的话多了起来。

“我昨晚没睡好,一直担心明天会不会下雨,就像远足前一天晚上的小学生一样激动得睡不着。今天早晨,我四点就爬起来准备便当。做了火腿三明治和紫菜饭团,这可是豪华大餐啊。另外,我昨天连巧克力和口香糖都买了。你瞧。”

秀子像水鸟似的单脚站立,在抬起的一条腿上打开了旅行包的拉链,拿出两块美国产的巧克力和两盒口香糖给幸男看。

“太好了!让你破费了。”

“蓝色星期日可是今年第一次啊!我还是喜欢蓝色星期日。”

湖泊真的是蓝色的吗?

二人对没见过的事物满不在乎。因为是湖,所以是蓝色。这种逻辑才是颠扑不破的。

从电车换乘火车,总共花了九十多分钟。幸男和秀子以及座无虚席的一车厢人,是当天第一拨去S湖旅游的游客,他们于九点多抵达湖边车站。

S湖是修建水库而形成的人工湖。湖这个称呼名不副实,这一点不去实地看一看无法明白。

两人从特产店一字排开的车站前街向左拐向了可以一览湖景的道路。湖水混浊、肮脏,就像那些没有食欲的病人喝了三分之一就再也喝不下去的汤一样。而且,已经消退的水位犹如刻度尺一般清晰地出现在一望无余的湖岸那裸露的断层上。尽管环绕湖岸的群山大致已经褪去了春天鲜活的绿色,但湖岸的断层越过了水面,因此就好像刚做好的新裙子下面露出了脏兮兮的贴身内衣边。

郊游的人群和幸男他们一样,对于这个发现泰然处之,继续走在湖边尘土飞扬的道路上。大家唧唧喳喳,大声笑着,声音大得就像是在测试自己的回声一般,没人去欣赏景色了。

幸男和秀子不知不觉朝对面不远处的大吊桥走去,二人进行了如下谈话。

“这样天气稍微有点阴反而比较好。天气太好的话会出汗的。”

“是啊!阿幸,来一块口香糖怎么样?”

“谢谢,真让你破费了。”

“什么呀!一盒也就五十日元而已。”

“我们聊聊现在能用五十日元买到的东西吧。电影票、咖啡、最便宜的领带、袜子……。”

“女孩子的话,顶多就买一个木刻的胸针吧。”

“要再有点钱就好了,至少工资都能当零花钱了。”

“如果现在有一万日元就好了,这样的话我们俩就可以用在出游上了嘛!”

“我要有了钱,天天带你看电影。”

“我可不想每天都看,我的心愿是一件皮衣。”

“一件皮衣多少钱呢?”

“最低也得三四十万日元吧。”

“三四十万,即便工作一辈子也攒不到那个数吧。不过,我就喜欢满不在乎地说‘六七十万’呀,‘一百四五十万’呀。金钱这东西也就是一种称呼吧。有钱人即便带支票簿也不会带现金的。因此,能随心所欲说出金额的,都是些大款啊。”

“哎呀,我可不是你那样的哲学家。”

二人的谈话丝毫没有提到湖。需要注意的是,在经济不景气的时代,谈论金钱是最罗曼蒂克的话题。

不久,银白色的太阳透过稀薄的云层照射下来,放眼望去,湖景在这神秘的日光照射之下,带着些许神秘色彩。距游客高峰尚有一段时间,湖上的游艇寥寥无几,湖水的颜色极其怪异,很难用一句话来形容。可能是因为水浅,水底黏土的色彩映射到湖水表面的缘故吧。环绕湖泊的群山,风景一般,如果没有湖泊的话,没有人会对山感兴趣。山峦板板正正的倒影弥补了山姿的不足,但山容总有些暴发户那种掩盖不住的枯燥乏味。群山守护着仅像峡湾那样深深退下的一角,从映着绿色阴影的阴暗水面耸立开来,呈现出略略不同寻常的尖角。

说到这一侧的湖岸,湖岸维护工程用的石子堆、简易房以及供出租用的游艇上鲜红的旗子,这些东西杂乱无章。旗子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忽然,一艘发电站的摩托快艇轻快地从二人眼前开过,上面坐着戴眼镜的绅士、太太以及五六个头戴俗气帽子的女孩,他们估计是以视察名义来参观水库的上司家属。

“去哪儿呢?”

“总之,先过那座桥吧。”

“过桥之后,去哪里呢?”

“这个嘛……我不知道啊!”

道路因为地上的灰尘而显得明亮开阔,环望路上,发现周围的人也是信步而行,一副不知何往的表情。总之,这样反而更轻松。

幸男和秀子就这样嚼着口香糖过了桥,来到了指示眺望台方向的告示牌前。二人稍微有些争执,随后便达成一致,走在通往山腰的羊肠小道上。告示牌上立着一个详细的警示牌:在无路之处上山,土石滑落会给山脚住户造成困扰。幸男和秀子都不是那种讨人嫌的冒险家。

两人手拉手走在狭窄的陡坡上。庆幸的是,后面没有人跟上来。小路在长满竹子的坡上东绕西拐,穿过那个位于山腰、被称为观景台的冷清的茶馆,就来到了稍有坡度的空地上,那里残留着树桩,长着荆棘,遍布盛开的棣棠花。再往上,有松树林,山顶好像有一块旱田。幸男在前面走,感觉到自己拉着的秀子的手心渗汗。她的疲惫不堪,通过手像船锚一样沉重地搭在他的手上这一途径传递给他。

空地被杉树林围了半圈。

秀子的身体汗津津的,散发着犹如收成在望的麦田那样的气息。这一气息在微风中飘荡,令幸男停下脚步,情不自禁地亲吻埋在臂弯里的有点调皮的孩子气的秀子,亲吻她的脸庞、脖子和雪白可爱的喉部。坐下的话,会被地上的荆棘扎到。因此,两人就那样嘴对着嘴,在一个大树桩上坐着。估计那些事事依据理论的人会不相信:闭着眼,怎么能模仿得惟妙惟肖呢?一对恋人,犹如习以为常的演员,能够按部就班地在舞台上卿卿我我。

二人身体紧绷,紧紧贴在一起坐着。读者不要误解了,两人只是像被看不见的书立紧紧挤在一起的两本书那样一动不动。过了一会,两人不再亲吻,脸庞凑在一起。这时,他们发现两人之间即两人大腿之间长着一棵美丽的小树苗。

“刚才没发现啊!”

“啊,觉得简直就像刚刚突然长出来的!”

这像是人工仿造,可以说是工笔画中的树木。上午的阳光穿过云层,照射在这片树木砍伐后的空地上,使野蔷薇的嫩叶闪闪发亮,也为幸男和秀子面前那棵小树苗明亮的嫩叶添光加彩,树苗的叶子犹如微型物件。因为尚幼小所以叶脉完全没有污秽,正如秀子所言,只能看作是刚刚长出的嫩叶。两人大为感动,将嫩叶看作是这难得的星期日早晨的好兆头。将腿错开一看,发现那是从树桩上长出的嫩芽。

这时,犹如衣服摩擦的声响惊动了他们,原来是乌鸦。乌鸦扑棱着翅膀飞过林间,那声音听起来如同衣服的摩擦之声。

“真是个不错的星期日!”幸男说。

“真是个不错的星期日呀!”秀子也说道。

在阳光明媚的星期天,这一赞美之辞就像二人约好了似的从各自口中说出。在林间眺望下方的湖面,游艇的数量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增多了。幸男天真地叹了一口气,气息里洋溢着深深的满足,也充斥着幸福感所带来的不安。他对秀子说道:

“这样的星期日若能一直持续下去该多好啊!”

“是啊,一直到夏天,到秋天,到冬天。”

“不,明年,后年也要啊。”

“结婚以后也要吗?”

“结婚以后也要。我俩的工资加起来如果有两万日元,至少有一万五千的话应该可以结婚。”

“不过,我总觉得这样的星期日约定有点奇怪啊!我们明明不能靠自己的力量决定整个未来,为什么却想着靠自己的力量决定那些微不足道的事情呢?我们的这个约定,对将来又有什么意义呢?将三个月之后的某个星期日定为蓝色星期日,这个决定对我们来说为什么那么重要呢?”

“这个嘛,就像祈祷啊。”

“不,我觉得不是。我们决定的蓝色星期日就必须是蓝色的。用彩色铅笔在你记事本上清晰地涂色时,我经常觉得像是和你一起在策划一个惊天动地的阴谋。”

秀子感觉到自己肩膀上的重量,就把水壶取了下来,立刻将加糖的红茶倒进杯盖递给了幸男,自己也喝了些,水滴顺着脸颊滑到了她洁白的喉部。

“我有一个稀奇古怪的想法,”秀子接着说,“感觉我俩就像支撑着世界秩序的一对精灵情侣。世界之所以还在正常运转,多亏了我俩。不过,难道不是这样吗?三个月之后的某个星期日本应该是蓝色,但若搞错改成绿色的话,我觉得就会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似的。”

“你的想法真妙!”幸男也神采奕奕地表示赞同,“我们要决定的颜色顺序,或许就像操纵地球是否爆炸的危险的开关一样,一丁点的失误就会酿成大祸。我们毫无差错、安然无恙地操作到今天。这样一想,从今以后,可不能草率地下决定。”

“什么呀,阿幸,你每次都闭着眼将火柴棒弄倒,倒向右是黑色,倒向左是绿色,你不就是这样确定的嘛!”

“不过,我可没有弄错过,很了不起吧?”

“看在地球尚未变成粉末的分上,就算你厉害。”

两人笑了起来,迅速环视了一下周围缺乏安定感的地面。满地都是被雨水打湿、像是上星期日丢下的便当盒残片。幸男天真地想起自己还空着肚子,就提议吃午饭。两人在分不清是早饭还是午饭这一含含糊糊的时间点上刚吃完饭,就听到从山脚下传来一阵娇笑声,原来是郊游的一伙人正在朝半山腰的这个地方走来。

两人对这伙人会以何种姿势攀登自己刚走过的那条羊肠小道兴趣盎然,就躲在了杉树背后。这伙男女唱着低俗的流行歌曲爬了上来,要么也和幸男、秀子一样,男人走在前面拉着后面女人的手,要么女人抓着男人身后横过来的手杖往上爬。一个像是女人的男人,犹如异装了一般,在狭窄的额头上搭了条遮阳的手绢。

“来了,上来好多人呀!”

这群善男信女的出现让秀子产生了恐惧,她摇着幸男的手腕如此说道。幸男一副成年人的样子沉着地说道:“那帮家伙,到底是些什么样的人呢?”

幸男并未认识到那些人也是恋人关系。

他们有的笑着,有的唱着,有的大声叫嚷着,用脏兮兮的手绢不断擦拭着脸上的汗水爬了上来。有一对是五十多岁的男子和二十岁左右的留级女学生,他俩手拉手,男子露出金牙,像是喘气般地大笑着,用画有日本国旗的扇子在胸前扇来扇去,迈着明显的罗圈步走了上来。女学生穿着水兵服,涂着浓艳的口红,指甲染得血红,把汗巾团成一团随便塞在胸前,将高跟鞋后跟钩住树根向上攀登着。三个大学生和三个胖女孩组成一队,大学生们都将上衣搭在手腕上,炫耀着颜色条纹稀奇古怪、只能被人看作是奇装异服的衬衫。而且,仅仅从这里透过草丛就能看到,在稍短的裤子和鞋子之间露出了荒诞不经的鲜红色、绿色、黄色条纹的袜子。那发出耀眼光芒的,是戴在左手手指上的俗不可耐的纯金戒指。他们的恋人们扭着腰,不断嚷着:“好累呀!哎呀,在这里休息一会吧!”但是,那些理想主义者并未停下脚步。胖乎乎的女孩们像是撒气似的,摘下周围棣棠花的花朵抛撒着跟了上来。接下来,有一个将西装背心最后一个纽扣都扣上的青年拉着一个身穿不合身长裙的女孩爬了上来。青年脸上一直浮现着老实本分的自我陶醉式微笑。再过十年,估计这微笑会变成万念俱灰的苦笑吧。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和他一起的女孩显露出一副彪悍的骨相。说起她的长裙,上面带着各种无用的皱褶和装饰,犹如蜡烛垂下的烛泪。每走一步,裙子就成了像风铃店里众多风铃一起摇摆的装置。女孩的眼神透着怒气,故意嘴唇紧闭,像是在指责男孩缺心眼,让她走如此陡峭的山路。他们身后,是一个身材瘦小、情绪低落的青年和一个身材高大且年龄稍长的外国女人挽着胳膊爬了上来。这一组是女的照顾男的,男孩羞怯地低垂着头。就幸男和秀子偷窥看到的情形来说,女孩突然伸出舌头舔了舔了青年的脸颊。她忽地抬起了头,竟是张日本人的脸。那红头发是染的。他们后面是……

因为走在最前面的一对已经到达空地,幸男和幸子便不再观察。五十多岁的男人醉醺醺的,试图调戏秀子,因此,不等幸男发火,同行的女孩就狠狠掐了他一把。

一行人陆陆续续抵达这片空地,幸男和秀子被他们的气势压倒,连话都说不成了,甚至无法判断发生了什么事。他俩曾经想象着这一行人是故意来骚扰这除了清晨小鸟的啼鸣之外寂静无声的二人世界,但不大工夫,他们就认识到完全是自己多想了。那些情侣们各自选了个树桩坐下后,便安分地打开了便当。此时,幸男和秀子感受到一种苦涩的喜悦,宛如谦卑地讪笑着置身于喧闹而松散的野外宴会之中。

正午报时信号响起,到处都响起女人的尖叫声。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笛声出人意料地在附近响起,这也是空袭的记忆尚未消除的证据。有一对情侣惊慌失措地将便当收进了手提包,真是可笑至极。报时信号的余音短时间内仍在耳畔回响,迫使大家陷入了沉默。

“他们好像都是些不解星期日风情的人啊!”幸男小声说道。

“也就是说,他们不像我们这么顽固啊。”秀子说。在这点上,两人各自有所期待。幸男和秀子收拾好东西,开始沿着崎岖的山路往下走。不一会儿,他们惊奇地看到有许多人在下面的道路上走着,每个人的影子都如实地投射在灰白色的路面上。这不计其数的人影布满了整个路面,缓慢而慵懒地移动着。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做。从这里望去,因为有一段距离,更是让人看不清目标。

去时门可罗雀的茶馆,下山时却座无虚席,两人为了节省开支没有拐进去。蜿蜒的山路从这里开始至下面的道路变得颇为舒缓。乍一看,简直不知道会让人多灰心。在每个灰尘飞扬,不断有人走过的弯道口,必有一伙人坐在路旁的竹林里吃便当。在那里吃便当会很快沾满灰尘,他们为什么不找个好一点的地方呢?二人对此甚是讶异。当从那些在路边心无旁骛地吃着海苔卷的人们面前经过时,自己反倒觉得不好意思了。这些人能够做到无需寻找环境稍好一点的场所,因此,所谓郊游,原本就是这些人的消遣。

太阳又一次即将被云层遮住,那些勉强透过云层的光线,将数条庄严的光辉洒向湖面。沿湖的道路因为阳光照射不到而显得阴暗,投射在地上的一个个人影也都消失不见。幸男和秀子看到他们的影子消失在灰白的地面之中,看到云层间的光亮如同被收起来的折扇那样逐渐消失。即便如此,那群沉默的人到底是什么人?这些默不作声、疲劳困顿、步履蹒跚的人,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呢?幸男看到他们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无法言说的悲伤神情。

但是,幸男与秀子性格开朗,并未被这群非亲非故的陌生人的表情坏了心境,他俩兴高采烈地沿湖走了一圈,走走停停,时而还唱唱歌。两人毫不避讳地挽着胳膊,在从一群看似艳羡他们的学生面前走过时,大大被嘲笑了一番,令这对二十岁的恋人感到很不自在而陷入沉思。自己是否也和那群人一样是一副疲劳而悲伤的神情呢?虽然他们自我感觉毫无倦意,但切身感受到飞机在阴沉的天空中发出的轰鸣声时,立刻对那种慵懒而沉闷的振动产生共鸣,自然而然心情就变得郁郁寡欢。朝湖面望去,整个湖泊看上去就像一个巨大的消防水桶,游艇东一艘西一艘地点缀在湖面上,看上去非常渺小。

抵达车站时,已是下午四点。车站前面拥挤不堪。不过,两人买的是往返车票,所以就毫不费力地进了站。月台上的混乱更是令人吃惊。临时列车马上就要进站,人群一窝蜂地拥进了狭窄的月台,现在就开始露骨地表现出争先恐后的波动。那肩挨着肩、行李碰着行李的情景和迅速扫向身旁之人的眼神暗示着这一点。幸男和秀子就那样挽着胳膊被挤到了月台的最前方,已经出了安全线,但站务人员不足,无人制止此事。

四点零七分,临时列车驶入站内,刚进入月台就发生了惨案。过早涌动的人群将站在最前面的两个人挤下了月台。因为事故发生在一瞬间,根本无法知道谁是肇事者。不用说,这一行为之中并无恶意。“无恶意”这一点根本不能作为托词,因为“善意”和“无心”也是足以杀人的利器。但是,在这种情况下,还是视为与人的意志无关的事故较为妥当。幸男和秀子虽是一对坚持己见的情侣,但并非意志型的情侣,他们过于相信自己认为应该相信的东西。

因为挽着胳膊,两人中很难保全一人。幸男先跌了下去,从而将秀子也带了下去。在此,某种恩宠起了作用,列车的车轮分毫不差地从并排搭在车轨上的两人的脖子轧了过去。这一幕惊心动魄,车轮往后一退,这对恋人的头部在车轨的石子上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众人对这一手法叹为观止,甚至想赞美司机魔术般的高超技术。

在新的接任者来之前的时间,他俩的椅子一直空着。即便如此,行政事务依然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太阳从东方升起,星期二过后是星期三,猫没有放弃捕捉老鼠,科长没有推掉宴会应酬。

……不过,同事们每次看到那两把空荡荡的椅子,时不时会小声发出这样的感慨:“看吧,星期日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