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的某日晚上八点时分,五辆汽车时前时后地跟着一辆明光锃亮的克莱斯勒牌轿车,疾驰在春寒料峭的京浜国道上。克莱斯勒多半时间里一直跑在前面,速度舒缓从容,显然不是想甩掉那五辆汽车,但连摇曳在车身上的夜景灯也带着某种冷若冰霜、深思冥想之感。突然,克莱斯勒拐向了通往大森车站的三间路。
穿过大森车站前的马路后,依然由克莱斯勒轿车开道,车队从一个陡坡上呼啸而过。一个穿着军大衣、正在下坡的男子,为让路而站到了电线杆后,瞪大眼睛向从自己眼前鱼贯而过的汽车车窗内张望。他看到第一辆车里坐着一位身材魁梧的老绅士,他膝盖上放着丝帽,那双有点浮肿的眼皮紧闭着,带着福相的脸部下颌满是赘肉,那对老人而言过于红润的下唇异常突出且富有光泽。一位年轻人拘谨地陪坐在老人身旁,他脸色苍白、身体消瘦。在紧跟其后的那辆车内坐满了人,他们的脸庞黑压压地重叠在了一起,小心翼翼地双手擎举着像是闪光灯或者像是照相机的黑匣子,香烟烟雾使车内的光线变得昏黄黯淡。
车队爬过坡顶,在火灾后的废墟中穿行,接下来驶入位于前方约一千三百米处的一座在火灾中幸免于难的宅院大门内,院内只能容纳两辆汽车。宅院内灯光已亮,车刚一进去,业已敞开的大门内即刻响起一片骚动。
由于左翼政党垮台,政权移交到了既不支持左翼也不支持右翼的党派手中。组建内阁之所以迟迟未决,是因为无人接任财务大臣之职。由于被多方游说,国木田兵卫答应出任这一职务,从而使组阁一事尘埃落定。在皇宫举行的新内阁认证式结束后接着便召开第一次内阁会议。七点半会议结束后,国木田回到了位于大森的家中。
五辆汽车停了下来,记者们像是被车门同时弹出来一般,迅即向大门口蜂拥而去。那股穷追不舍的势头,如果新财务大臣拒绝采访而逃回屋里的话,恐怕他们会不脱鞋子直接冲进去。
“诸位,若同时发问,恐怕就什么都听不清楚啦。都请进来吧,咱们在屋里慢慢聊。不过,如果你们没完没了地追问的话,我可能就要新设采访税喽!”
听完这个“大臣的玩笑”,记者、警察以及跟班们都爆发出了平时难得一见的哄然大笑。不停闪烁的镁光灯使国木田肥胖的脸颊显得时而滑稽可笑,时而恐怖狰狞。在他看来,自己正在讲话这一点就表明自身能力出类拔萃。想必他也察觉到记者们激动的情绪,与他们的那种感动产生了共鸣,自己甚至都想拍一拍某位记者的肩膀,说一句“新任大臣真了不起啊”来表扬一下自己。但是,他自身的那种感动极其庄严肃穆,抗拒了我们处于得意忘形之时所感受到的那种全身无与伦比的心荡神怡之感。他觉得自己仿佛在做体操,自由自在地感受着每一个动作。然而,在外人看来,国木田看上去比平时还要威严。
门口摆满了脏兮兮的鞋子,鞋子中间散落着被熏黑的闪光灯灯泡的碎片。《东夕新闻》的记者角谷故意不慌不忙地脱掉鞋子,正了正歪歪扭扭的袜子。他没有走向众人络绎不绝争相拥入的客厅,而是装着寻找厕所的样子,拉住了正要穿过里边走廊的秘书官松方,他们是高中时的同窗。国木田的外甥——农政事务官松方精神高度紧张,外套都没来得及脱,一只手里抱着财务大臣的丝绸礼帽。
“啊,是角谷君啊!”这位气色不好的消瘦男子,一看到角谷,整张脸都在打颤。在这种时候,他抱定了即便被认为摆官架子也不予理会的决心,脸色越发阴沉。“老兄,这次就饶了我吧,正忙得很呢!”
角谷一副铁了心的模样。万般无奈之下,松方只好气急败坏地拉开旁边的拉门,命令似的说道:
“那就在这里说吧,不要被大家看到了。”
那是一个铺有六张榻榻米的房间,灯火通明。所有的贺礼一股脑全都堆放在这里,无论是桌子上还是榻榻米上,都杂乱无章地摆满了用草席包裹着的木制酒桶、点心盒子等物,以致没有了下脚之处。他们只好站在礼品袋子的红白色和奉书纸[一种高级和纸]的墨色间隙中说话了。松方倒背着手关上拉门,悻悻地把国木田的丝绸礼帽放在身旁的礼品堆上。那里恰巧躺着一条瞪着浑浊怒目的大鲷鱼,奉书纸的包装滑落后,整个鱼身几乎全部露了出来。因此,松方越发急躁地挪开了帽子。
角谷像是在安慰松方,说道:“你真够累的!”
“最近三天三夜都没能好好睡觉了。”
“但是,大臣干劲十足啊。征收XX税的问题,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嘛。”
“想套我的话呀,我可不上你的当!”秘书官神经质地眨了眨眼睛,“不管你问什么,我都无可奉告。不过,舅舅的这股子干劲,从他明天的就职演讲稿绝不假借别人之手,而必须由他自己亲自执笔这一点就可以看得出来。”
当晚,钻进被窝之后,国木田开始起草演讲稿。
匆匆打发记者走后,国木田接受了聚集在客厅里的喽啰们的敬酒,接受了长年在家里做工的老女佣喜极而泣的央求,答应让她的儿子到家里来当差。接着,他郑重其事地向妻子传授了作为大臣夫人的须知事宜,并让主治医生在卧室里给自己量了血压。做完这些事情后,国木田终于可以独自面对枕边写论文专用的稿纸了。此刻,即便房间只有他一个人,他仍然觉得台灯光晕周围喧嚣不止,似乎有无数面孔在朝这里窥视。
国木田之前告诉松方秘书官,他要亲自起草就职演讲稿,一是想借机讽刺利用前任大臣懒政而伺机胡作非为的财务省领导层,亦有以此对自己表达祝贺之意。他令人惊讶的拙劣文笔,在金融界也是赫赫有名,但那天真烂漫的拙劣反而在掩饰他出身卑贱这一点上发挥了作用。
由于趴在枕头上写字的缘故,他肥厚的下巴倒成了支撑脸部的垫子。之所以采用这个类似于偷偷离开工厂宿舍的女工写留言那样的姿势,是因为这样他的血压会出人意料地降下来,从而让他感到神清气爽。他用婴儿般肉乎乎的肥手握着自动铅笔,龙飞凤舞、运笔如风。虽然夜里寒冷刺骨,但因为没有明火,这位老人感到心平气和。他用没有一颗假牙的健康牙齿,轻轻地从内侧咬着松垮垮的肥胖的颊肉。这是他思考问题时的一贯癖好。
在这个世界上,官僚是国木田兵卫最讨厌的东西,其次便是醋。别说是醋拌凉菜了,就连寿司也不怎么吃。要说他为何厌恶官僚却又出任财务大臣,那是因为他坚信大臣并非官僚。谁会把耍猴儿的叫作猴子呢?反言之,谁又能把猴子当作耍猴儿的呢?他想趁着这个最初的机会,好好把那些官僚们嘲弄一番,让他们在尚未觉察之时就已被大肆嘲弄,从而显得更加愚蠢。如果能达到此番目的,他认为这便是最好不过的揶揄方式。
他之所以执意亲自起草就职演讲稿,也是因为他心里有演讲稿的方案。写“就职致辞草稿”几个字时,由于用力过猛,笔芯折断了。于是,他将剩下的笔芯慢慢按出来的同时,自言自语地念叨着:“开头是一二三……这点不用担心忘了。接着是……”
一二三是一名艺伎。一位之前曾资助过国木田学费的恩人,为祝贺他大学毕业,第一次带他出来玩就指派一二三侍奉他。在那之前,国木田只见识过为学生提供服务的年老娼妓,所以,看到一二三那无与伦比的美貌和高雅的气质,顿时目瞪口呆,毛手毛脚地将酒洒在了她的礼服上,接下来惊慌失措地向她道歉,惹得那些小艺伎哧哧笑出声来,后来还是恩人老练地为他圆了场。被大友银行雇用后,国木田在他负责的新桥分行的服务窗口与一二三久别重逢。之后,他又在宴会上多次与她相遇。之后,一二三好像故意隔三差五将小额款项取取存存,只能认为她以办理存取业务为借口来看望国木田。一天,一二三没有像往常那样亲自过来办理业务,而是委托一个年轻的女仆带着她的存折来到了窗口。存折里夹着一封书信,虽然称不上是正经八百的天红[对妓女写给客人书信的总称],却是用洁白的信纸写成的情书,字体遒劲有力——由于经常喝卡奥尔[Cahors,法国南部地名,重要的葡萄酒产地。此处指该地出产的一种颜色深黑、口感浓稠的红葡萄酒,别称“黑酒”],所以她总被年长的艺伎训斥,说她的口气让客人败兴。“那个女人是真心对我有意思啊!”国木田陷入了对往昔的回忆,“我过去讨厌看戏,与心仪的女人一起看戏却应另当别论。我明白这一点,是在那年五月和她一起去新富座观看了左团次[歌舞伎演员的艺名,全名为市川左团次,根据本书创作背景应为第二代的高桥荣次郎(1880—1940)]出演的新戏《切支丹》之后……那部戏也是她请我看的。”接下来,他这样写道:“近来,我们在一二三与号令下一齐盲目倒向了民主主义,失去了这样的自主性……”就这样,他把一二三的名字写进了演讲稿里。
自从如愿实现在既是同乡又是大友财阀头号人物的田男爵身边工作后,国木田深得田男爵赏识,国木田立志效忠于他。从那以后,随着国木田知悉了金融圈的里里外外,他也结识了新桥当红艺伎秀勇。由于秀勇深得男爵的宠信,二人虽然互相爱慕,但感情不了了之。
“秉承本省传统之优秀判断力和勇于开拓的实践能力……”
尽管演讲稿以此种风格着笔,但是,无法彻底摆脱乡下人自卑感的青年时代那举棋不定的恋爱经历,即便现在回想起来也无爽快酣畅之感。在田男爵的举荐下,国木田赴英研究金融,在伦敦赶上了欧洲爆发战争[指第一次世界大战(1914—1918)]。伦敦女人的名字无法写进演讲稿里。他与田氏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在英国首都一直待到一九一八年战争结束。留英期间,他近水楼台先得月,研究了在大战中为防止英镑汇率暴跌而实行的著名的英镑固定汇率制度。回国之时,他提着皮包,里面装着他关于战争与金融关系且大多看上去是有机关系的那种精辟见解,身穿在声名远播的亨利·普尔[Henry Poole,英国知名时装店,成立于一八〇六年,以手工定制名贵男装闻名]量身定做的时髦西服回到了因战争而经济繁荣的东京。现在,与他相比,东京人反而显得土里土气。
可以说,金融资本对田男爵而言,应该如纯洁的女王那样,对国木田来说亦是如此。男爵曾劝诫他绝不要卷入政治漩涡,多亏了男爵的告诫,他如今与追放令[指一九四六年一月四日联合国盟军总部公布的公职追放令,公职追放令的主要目的是要禁止战犯出任日本政府的公职]毫无瓜葛而四平八稳地生活着(这也是他不做出头鸟的明哲保身之法带来的好处)。大友财阀直到最后对战争一直漠不关心,与军方勾结在一起的新官僚认为这是国木田得到田男爵授意而暗中策划的结果,因此国木田总是受他们欺负。从那时起,仅仅听到官僚这个字眼,国木田就觉得食不知味,逢人便说那些家伙全都是些近视眼、大锛头、好色鬼,是牙齿上沾满牙垢、穿着西装招摇过市的阉人。
他将战争期间的愤懑转向了女人,为一个叫政千代的艺伎赎了身。
“我国政治与经济的趋势……”将她的名字写进演讲稿易如反掌。
二战结束后,男爵去世,政千代也随后死于斑疹伤寒。正是从这时候起,国木田对政治的热情开始觉醒,他的政治热情表现为一种近乎孩子气的阴险的复仇。
战争结束后,位于赤坂的中河待合[“待合”为“待合茶室”的简称,是专供男女私会、客人和艺伎游乐的酒馆]等同于他的起居室,那里有寿美江和桂子。另外,在新桥则有京子和小里,去京都的话有荣龙。
“承蒙诸位的热诚相助,才有了生产业绩的蒸蒸日上,在此谨表祝贺[此处原文为寿ぎ,日语中的汉字“寿”有祝贺的意思。以此于演讲中强行加入“寿美江”名字中一字],尤其要为成就此感人肺腑之美谈的幕后主角奉上月桂冠[指月桂叶编制的花冠。古希腊人视月桂为圣物,以此表示荣誉]。与此同时,我更要着力从财政金融方面抑制通货膨胀问题……”“以东京为首的六大城市,以及乡里村落也要燃起重建的热情,要认识到和平国家的光荣使命……”文字本来就味同嚼蜡,加之他又强行加入了这些女人的名字,文章变得更加难以处理了。然而,难以抵抗的睡意袭来,他也无暇将稿子重读一遍。
能以最少的睡眠时间来满足身体需要这一点是所有功成名就者共同的虚荣,正因为如此,他将或许只能是由睡眠不足引起的脾气暴躁归结为某种高尚的动机,以此创造一天的灵感之源。像他这样情绪不佳早餐却能大快朵颐的男人真是少见。国木田一边接二连三地把家乡人作为贺礼送来的腌白菜塞进那张油亮且下唇突出的嘴巴里,一边考虑提拔被其他局的长官排挤而不得志的T担任财务次官。T在财务省局长级别的官员中是资格最老的一位,虽然脑子不太灵光,但适应能力强,在一副精英派头的局长们头上安插一个木头人任凭自己随心所欲地操控这一聪明构想,不等国木田突发奇想,财务省就已流言四起,不知何时,这一流言也传到了社会上,仿佛就像板上钉钉一般真实。
由于顾虑大臣的心情,虽然在同一张餐桌就餐,但夫人和秘书官外甥几乎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夹了点那条当作贺礼送来的大鲷鱼的鱼肉。
“这个给你。”国木田从身上的睡衣口袋里掏出像人事任免令那样叠得整整齐齐的草稿,递给了刚刚放下筷子的松方。松方的反应有点神经过敏,就像正在玩“说牛答马”“说昼答夜”那种心口不一的游戏一般。
“是就职演讲的稿子吗?”
“由于各种杂事,演讲恐怕要安排到下午了。在此之前,你让大臣官房的人把稿子誊抄一份。”
说完,国木田站起身来。他在檐廊下踱着步,心里考虑着若发现摄影记者躲在院子里擅自偷拍的话,就大发雷霆怒斥他们一通来作为晨练。他环视了一下四周,只见院里白梅开得晃眼,庭院朝着将要下雪的阴暗天空敞开着那没有生机、色泽暗淡的草坪。看来并没有人躲在院中,屋里也鸦雀无声,与昨日的喧闹大相径庭。
国木田突然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无情抛弃的人,虽然这是一种不合理且没有任何理由的情感,但就像用舌头舔舐的蛀牙洞一样,他总是觉得自己是个废物,这种情感的一部分存在于某处,这或许会在某种程度上影响到自己的语言表达。
根据预定安排,他九点半到财务省报到,与前任官员完成职务交接,之后到国会拜见诸位议员,下午召集财务省全体人员发表讲话。以前有只召集领导层事先会面的惯例,但自从前任大臣起,这一做法因遭工会抗议而废止了。
松方手里握着铅笔写成的演讲底稿,跑进了阴沉沉、冷飕飕的晨曦笼罩下的大臣官房。因为他打算不经官房长官过目而直接命令下属誊抄底稿,眼睛一直在找那位从不擅离职守且字体工整的老事务官。这时,秘书科科长拍了下他的肩膀。
“喂,恭喜你啦。现在正在办理事务交接吧,次官和官房长官都被叫去了。”
“是。”
“要誊抄底稿吗?”
这个身材矮小、目光狡黠、身上带有小学优等生派头的男人,摆出一副能够提前五分钟预先洞察宇宙将要发生之事的架势。
“是。”
“好的,我收下了。大臣接下来要去国会吧,在他回来之前誊好就行了。”
稿子已经交至秘书科科长手中。
官房长官室已成为财务省领导层谈天说地的场所。会客室的布置虽然廉价但焕然一新,铺着缎子桌布的桌子上,摆放着一成不变的松树盆栽。手握财务省实权的预算局长坐在离火炉最近的安乐椅上。财务省只有他一人秃顶。他的手指苍白而纤细,看上去极其干燥而了无生趣,与他那车把式模样的长相甚不般配。由于他生动有趣的长相和头脑异常敏锐之人所必有的那种乏味相悖,所以手指勉强体现出这一点。其余四人,均是省里身居要职的局长,并且都是喜欢交际、性格开朗、精力充沛的阴谋家式的绅士。
“各位怎么看新任大臣的争强好胜?就连《东夕新闻》的记者角谷都感到吃惊呢!听说,第一次内阁会议结束后,大家来到首相官邸的休息室休息时,从总理的雪茄烟上掉下来的火星眼看就要把地毯烧着了,而坐在他身旁的国木田非但不去踩灭,还硬是把总理叫了回来,让他自己去踩灭呢!”
“这个人啊,与财务大臣相比,他更适合消防署长这个位置啊。”脖颈上糊着疥疮膏药的经济局长说道。他习惯于一边帮腔一边死盯着他人的脸,“用消防车拉着他送到国会就行了!”
接下来,凭借自然而然的联想,局长们的话题就转移到“他不会忘带消防用的软管吧”“寿美江怎么样啊”之类的油腔滑调的贫嘴上。这些处事谨慎的绅士们口中之所以冒出此类话题,是他们对国木田根深蒂固的反感超乎了想象,同时也是向按常理本应晋升为财务次官的预算局长的积愤多少表达迎合之意。预算局长察觉了这一点,因此不得不摆出格外慷慨大方的姿态。他出了名地讨厌工会,也是工会视为眼中钉的头号人物。他曾经要求工会撤掉丑化他个人形象的恶毒漫画,在那幅漫画上,他正在喝着用榨取的工会会员的鲜血酿成的美酒。
“我带来了墨宝哦。”
秘书科科长走了进来,他一边关门,一边转过那张大饼脸,将手里的稿子贴在额头上展示给大家看。
“是真迹吗?让我看看。”
“我还没有看呢!”
“快拿过来!”
这一情形模模糊糊带着某种不安的恶意,可以说,这是在那种对恶意毫无目的的饥渴欲望漂浮之时投下了诱饵。
“什么呀这是,‘在一二三与号令下’,真让人惊讶!把演讲错当成开运动会了吧。”
“写得支离破碎的,好像是要到处宣扬近来大臣的素质都下降了似的,就连我们这些跑龙套的配角都显得很愚蠢。真让人受不了!”
“奇怪的是,找不到一处有涵养的地方,伦敦留学时学的东西都忘到九霄云外了?长期指挥生意的人,会变成这样吗?”
“总之,他一开始就是在戏弄咱们嘛!”预算局长下了结论。
“咱们必须得给他一个教训。”
“即便如此,这文章也写得太差劲啦,字也歪歪扭扭的。”
“我还没有见识过他的笔迹——”经济局长装模作样地将稿子举到窗户明亮的地方查看,“字体软绵无力,不会是让哪位情人写的吧?这种事情国木田可真能做得出来。”
这一极其接近事实的猜测,却被一句兴味索然的“怎么可能”给否定了。预算局长一个人带着一副不耐烦的表情回到自己椅子上吸烟去了。当这个男人表现出满脸厌倦的神情时,就必须要多加留神了。果不其然,他叫了秘书科科长的名字。
“科长,将稿子改一改再交给他怎么样?”他单手握拳,轻敲脖颈,用一种漫不经心地想起某事时的语气说道。
“嗯。”
“我认为有必要一开始就让他闻一闻财务省里刺鼻的空气。如果不方便,我负责修改也行,官房长官那边由我来说。”
“好的。”
“修改总得有个理由吧。”
“我随便编个理由。”
接到国会通知,新任大臣的就职演讲将于下午两点开始,所以财务省职员陆续开始到省内“コ”字形大楼的中院集合。
一点五十五分,大臣的座驾抵达财务省。
松方立刻前往官房取誊写好的稿子。
秘书科科长出乎意料地主动将偷梁换柱的稿子递了过来,同时向他解释了修改的原因。原因显而易见,令松方欲哭无泪——他明白,如果大臣快要演讲的时候还没有发现稿子被调包的话,那将是自己的过失;如果事先说明情况的话,挨骂的还是自己。最近几天以来,跟在舅父身后东奔西跑,他对世上严重缺乏尊敬之心这一点大为震惊。尊敬是一种不兑现纸币[不兑现纸币是由政府发行的不能兑换成黄金或白银的纸币,其购买力源于政府的权威和信誉。自金本位取消后,政府发行的纸币均为不兑现纸币],丝毫不具有黄金的情感。当二者中的某一种在极度匮乏之时,无论人们如何激烈争抢,各自的手里依旧空空如也。松方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尤其没有受到尊敬的人便是自己。
——照着誊写好的稿子开始演讲的国木田眉毛动了一下,突出的下唇可怕地鼓了起来。一二三、秀勇、寿美江、桂子、小里、荣龙、京子的名字在演讲稿里消失得一干二净。国木田觉得自己认识的漂亮女子似乎全都香消玉殒了。但是,他那倔强倨傲的青春,那像旧皮革一样韧性十足、坚不可摧的青春在心中复活了。复仇需要一种与争夺女人的勇气相同的东西,直觉告诉他,这是预算局长搞的鬼。
秘书官战战兢兢地望着大臣办公室所在的二楼窗户方向。他看到从二楼三个方向通往中院的大门陆陆续续走出一群人,一个年轻人佩戴着花哨的格子围巾,醒目的黄色在他肩膀上飘来飘去。
“稿子似乎全都变了啊。”国木田的声音听起来并不像是在生气。“是的。”松方再次紧张地望了望国木田的脸。那张原本滑稽、富态的脸庞因为眼皮鼓起而看上去带着困意。——松方立刻在口中演练了一遍的托词都是将诸如“省里具体情况”“与工会的妥协”“考虑到第一印象”“冒昧地给予改正”之类的陈词滥调装点得富丽堂皇,并配以蔓草纹饰的那种官气十足的答复。如果大臣命令拿回原稿的话,他会有针对性地说上一通极其高雅郑重、锋芒逼人的辩词。
但是,国木田知道稿子被调包后并没有再说什么。他说了句“可以开始了吧”,就迈步走向了楼梯,那里有一个门通到中院讲台前面。秘书科科长站在台阶下,向他行了一个宫廷式的鞠躬礼。秘书科科长在这种情况下也能兴高采烈、满脸春风地充当向导,所以社会上称他为老江湖。
听众用掌声向新财务大臣表示欢迎,那是一种冰冷且慵懒的掌声。
微弱的阳光照耀着讲台周围,那里并排坐着各局局长。在公共场合落座时,预算局长大都头部微倾,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任何时候都将“虽然有疑问,但姑且认真倾听”这一心理准备体现在这一姿势上。财务次官说完流于形式的欢迎辞,工会委员长结束了他那富于肢体语言的欢迎演讲后,财相国木田才登上讲台,开始轻描淡写地朗读给他安排好的稿子。预算局长听得出来,他那漫不经心的朗读方式本身,自然就暗示着针对自己的温柔报复。这是自己的权力如同皮球般温柔地弹回来时所感受到的那种酣畅淋漓的反应。
“职工工会的诸位工友,”念到此处时,国木田的眼睛离开了稿子,“职工工会的诸位工友,”他又读了一遍,声音大得有点异样。预算局长惊讶地抬头看着大臣的咽喉。
“我国木田就是盼着同诸位促膝交谈才来到本省的……”
真是岂有此理,国木田竟然开始历数以思想激进而出名的财务省职工工会的优点和功劳,对他们大肆吹捧。这就是对预算局长最为尖刻的刁难,是最明显不过的报复。其他各局局长幸灾乐祸地偷偷窥视着预算局长的苦相。
台下听众一阵骚动,互相咬着耳朵。不用说,他们也能猜到其中的内幕,所以,身为共产党员的年轻工会会员相对而视,窃窃冷笑。
尽管如此,在大多数听众眼里,这位成就了一些奇迹、身材魁梧的新大臣,是个与众不同的煽动者。系在大臣肥胖脖颈上的活动衣领,如同白色的蝴蝶一般随着他激情澎湃的演讲翩翩起舞。唾液濡湿了下唇,他的嘴角两端就像马一样积满了唾沫,整个人看起来宛若不知不觉在向某种教义宣誓效忠的人一般。一种诚实,一种如同神灵附体般突然出现,连他自己都难以驾驭的诚实,使他那张红润而肥胖的脸庞更加引人注目。正因为如此,他四周的听众静静地听着,仿佛一群古代之人围坐在一名神灵附体的男人周围。
“我衷心深爱着工会的诸位工友。”当国木田说出这句话时,这一情况达到了高潮。会场某处传来了不合拍的掌声,其他地方的听众则报之以怪异的抿嘴一笑。此时,一声严肃到令人败兴的嘘声将笑声镇压了下去。
留在房间里的两名打字员从三楼窗口眺望着这一场景,她们几乎听不到会场的声音。经过护城河畔的都营电车发出的轰鸣,遇到那柔和阳光照耀下的明亮建筑物墙体而被反射了回来,这种回声听起来更大。
“那个背对着咱们的人是谁?”
“你可真是的!他就是大臣呀!”
“他真够胖的啊。”
“想必是营养太好的缘故吧。”
她们二人不约而同地幻想着自己能够做那个男人的小老婆,过一种穷奢极欲的生活。
房间里跟往常不同,显得空空荡荡。一群请愿的人惊讶地偷偷看了看走过去了。除了电炉烧水的声音,以及那位已经老态龙钟、一无是处的事务官青江嘴里的嘟囔声,就再也没有别的动静了。
“〇〇一二六八。”
“〇〇一三五八。”
正在用铁笔刻钢板的老事务官,刻完后紧接着嘟囔一遍。突然,他小心翼翼地放下铁笔站起身来,从与打字员不同的观察窗口瞄了一眼中院里的演讲场面。无论怎么敲打,那张脸上都不会浮现出任何感想了。
回到座位上后,他口中又自言自语地嘟囔着:“这一任大臣是哪一位呀?”
他只是这么说说,看不出有一丝好奇心的迹象。接着,他又投入到那无休无止的工作当中。
“沙沙沙,〇〇一八六三。”
“沙沙沙,〇〇一七九一。”
“沙沙沙,〇〇一五三六。”
……他手边的桌子上摆放着报纸,上面刊登着内阁阁僚一览表以及阁僚纪念照,很明显这是今天早上的报纸,但他对此不屑一顾。
---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