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过去了。那一天的次日,耀子同往常一样结束了上午的工作,下午推说头疼,早早离开了公司。七天过去了,没有任何音信。
趁办公室没人,爱宕调侃诚对耀子的缺勤漠不关心是装腔作势。
“她不会来了。”诚例行公事般明快地说,“要是能若无其事来上班,倒是没有比她更合适做我妻子的人了。可惜她也不过是个平庸的女人。就像野猪和鹿只认得走惯的途径。猎人只要耐心蹲在那儿守候,一定能捕获猎物。真是蠢透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
“看看这个吧。”诚从抽屉里取出一沓文件放在爱宕面前说,“不过这是副本。”
文件上写着“帝探人事第七七一号调查报告书”。是诚委托秘密侦探社的调查报告。
根据这份材料,野上耀子现在已有三个月的身孕,男方是税务署的小职员。耀子不仅每个月给男的数千元零花,为了能使男的晋升,还暗中探查太阳商社的实际收入。公司的税额将根据她的报告而定。如果税额的准确性被证明,耀子情人的工作能力将会得到赏识吧。太阳商社则做梦都想不到实际收入被发现并课税,将会以滞纳税款而被处分。……
“竟然如此!”爱宕惊讶地说道,表情却并没有显得很震惊,“不过,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谁都能想得到却很少将这种预测放在心上,待事发之后却大吃一惊。现在回想起来,那个女人的确有不少可疑之处。”
“你这么说,是你一向不喜欢她嘛。”
“那倒是。问题是你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是怎么回事?”
“好吧,我就直说了。我早就觉得有些蹊跷,派人去做了调查。知道真相的时候,心里确实非常难过。但是我最看不起报复那种廉价的勾当。结果不过是平庸的罪恶加倍平庸,俗恶的事件更为俗恶罢了。我希望将自己陷入的平庸的不幸变得不平凡一些。因此,我要做的便是追求她,征服她,装成纯真的、一无所知的求爱者的样子。让她以为我对她是处女深信不疑。就这点来说,真是太成功了。可是对方却更胜一筹。老实说,我以前曾和两个处女有过关系,但还从未见过比这冒牌处女更像处女的人。令人不抱丝毫疑心地精心上演了一出破瓜的仪式。真是个可怕的女人!演技的统一性远远凌驾于事物芜杂的真实性。我算是真正领略了什么是‘处女’。”
“然后呢?”
“哦,我给了她一份谢礼。”
“什么礼物?”
“我将这份报告书装在信封里交给了她,叮嘱她次日上午务必亲自过目。她读了,然后消失了。不过,那一夜的事恐怕她自己也不会后悔吧。”
“这游戏也太残酷了!你这人总是将人生往坏的方面想。难道不能将人生看得平淡一些么?”
“螃蟹总是按自己壳的大小挖洞穴。”
诚凝视着爱宕,露出一贯的犬儒式的微笑说道。爱宕询问道:
“在胜利和失败之间,你现在感觉接近哪一方呢?”
“哪一方也不是吧。”诚笑道,“就像你所说的那样,心情非常宁静。”
“心情宁静的家伙,为什么将氰酸氢像命根子似的一直带在身上?”
诚一瞬变了脸色。爱宕看出诚内心的动摇,不禁笑了起来。
“放心!我还不至于误解你变了神色的理由。从盘尼西林的经纪人那儿弄来的氰酸氢吧。我早就知道。我看不是为了杀人,而是自杀吧。当然,我没有权利阻止朋友自杀……不过,自杀的动机,你以为我猜到你是因为对女人的幻灭,所以变了脸色,那一瞬可真是有趣。我知道,没有比被误解为是因女人而自杀更伤害你的自尊了。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对你而言比自杀更不堪忍受吧。”
“真不愧是我的朋友!”诚道,“对于毒药,我有自己不同的看法。在法律上,这东西具有将违反契约行为正当化的力量。如果我吞下它,随着契约当事人一方的死亡,契约会以情况变更原则被取消。如果债务累积过多,到了一筹莫展的时候,吞下它就可以和这世界道别了。这样一来,便可保全我一向信奉的‘合议必受约束’的真理。因为死者是没有意识能力的。”
“计划得很周到嘛。”爱宕说道。这位不拘小节的友人根本没将诚带有悲剧色彩的玩笑当成一回事。
“你呀,总是把未来的事计划得毫无变通性,然后头也不回地向前奔去,却绝不允许自己在自己手里得到自由。真是个古怪的人。迟早你会像你希望的那样吧。而且一旦决定要服毒而死,绝不会改为饮弹而亡。”
“你说得确实有理。看来你我之间太过‘理解’了。”
“这才像你说的话。没错,我们之间名为‘理解’的锯屑堆积得太多了。而你,最讨厌的就是被人理解,你只允许自己理解自己。”
“爱宕的思想,是认为社会并不为自己所有,而是自己属于这社会。这种思想,不过是理解与被理解之间的一种卖淫行为罢了。委身于理解的同时,也要求他人委身于你的理解。你就是现代社会中卖淫行为的化身。与金钱同样,理解也在流通。一个堕落的时代!我曾经想用金钱作为盾牌来保护自己,以免陷入堕落。除了金钱,除了用钱开口之外,人与人之间既没有被理解的义务也没有理解他人的权利。我曾一直幻想着能有这样一个乌托邦。而你,却是如此肮脏,竟然试图要理解我。”
“如果你的态度是这样,那事情就简单多了。我想,我们是到分道扬镳的时候了。你不认为吗?”
“你已看出公司资金危机的兆头了吧。”
“没错!这种怪胎一样的破公司最多半年也就到头了。”
“眼力不错!我也作如此想。要是你想走的话我也不强留。”
“至少得付我五十万的退职金吧?”
“你又不是投资者,别说的有多了不起似的。给你三十万,见好就收吧。”
“钱的事再慢慢商量。跟客户的交情,有家可靠的公司想拉我过去。从普通职员开始做起。我这人,还是喜欢实质的东西。”
“实质是什么?是柿子核那样,虽说不能吃,但过个十年八年就会结果子的那种东西吗?”
“是未来啊。”
“你呀,肯定会长寿的。”
两人像学生时代一样谈笑风生地聊着分手的事。诚一直都憎恨着爱宕。他奇怪为何没有早注意到这一点。就像发现自己爱一个人却太迟一样,憎恶也同样有被忽略的倾向。到了这时我们会恨自己对感情的怠惰。
诚独自走在街上。早春的风还有些料峭,却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街上挤满了无所事事的闲人。这些人似乎在互相打趣似的欣赏着彼此略有些呆滞的表情。这是诚特有的冷静的观察力。他常迫使自己对一切抱着冷眼旁观的态度。诚穿着大衣,肩膀几次撞到了路上的行人。对方恼火地回头盯着自己,诚觉得对方像是看穿了自己的焦灼不安。上百万的赤字过不了数月将会变成数倍亏损的事实,几乎是不言而喻的事。抵押品滞销,诈骗集团四处横行,到处蔓延着不景气的霉菌。贷出去的款难以收回,尤其是新近增加的小额贷款收不回来。压迫小市民生活的各种因素加在了一起,犹如一团乱麻,任何人都无计可施。
诚仰起头望着街道两旁还未发芽的光秃秃的树梢,心里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诚发现自己有仰望天空的习惯,心想,也许自己应该成为一位诗人。不过,假如他知道艺术家所需的是真正的狡智,肯定会唾弃这职业吧。诚走上楼梯,进了二楼的一家咖啡屋。温暖的阳光照射着每一扇窗户。客人并不多。听见鸟笼里的小鸟清脆的鸣叫,客人们转身看着小鸟。咖啡屋弥漫着温馨而亲密的气氛。
诚找了一个靠里的座位,点了杯热饮。发现相反一侧的窗边坐着两个人。看清是谁时,诚换了一个不易被发现却又能观察两人的坐姿。清晨的阳光洒满了白色的桌布。阳光中,青年和少女头碰着头地说着话。和少女交谈的年轻人,诚一时竟没有意识到是易。易高兴时有频频眨眼的习惯,诚这才断定确实是易。易的外套袖口有些破了,少女的衣服虽然不算破旧,却与易一样简朴。两人的脸颊洋溢着青春的光泽。时而倾斜,时而低头,间或朝后仰着大笑。额际略显纷乱的短发在阳光下泛着耀眼的金色。
易是退出共产党了吗?或是与党内的女孩正相得甚欢?诚想,无论在何处做着何事,易都是一样的,易永远是易。让人嫉妒的是,易既是易的同时,又能成为千万人中的任何人。他的存在与他同质的存在之间的界限上,一定不会有像自己这样的阻碍。比如控制他人,拒绝他人的理解,或征服他人,或做出非人的努力,这一切完全没有必要。他的存在,借助着一种薄薄的膜质般的东西,与地面上的一切存在达成默契,最终将与浩气同化为一体。人存在的意义之中,存在因存在的意识而灭亡,却因存在的无意识或无意义而实现其使命,其中一定有一种摄理在起作用。
两人露出雪白的牙齿开心地笑着。诚注视着二人,似乎自己变成了透明的存在。诚突然感到一阵罕有的快慰。
易拿出记事本,寻找着铅笔,却没有找到。少女从手提包里翻出一支绿色的铅笔,递给了易。易在本子上匆匆地记着什么。
诚觉得那绿色的铅笔似乎非常眼熟。铅笔身的文字在阳光照映下呈现出的金色,似乎还留在记忆的深处。他试着想回忆起什么。在记忆中,模糊不定的梦境与现实渐渐清晰起来。诚的耳膜深处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却又转瞬即逝。似乎在说:
“诚啊,那可不是商品!”
此刻,天突然阴了下来,对面的窗户顿时失去了适才的亮色。这声音,连同消失的光线,一并从他的脑海里飞逝而去了。
---一九五〇年十月三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