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的哲学是不设安全阀的哲学,且刹车常常失灵。这栋雄伟的建筑竟然没有一间厕所。一旦内急,或慌慌张张冲到外面树荫下,或去邻家借用,此外别无他法。而高等中学不洁之蛮风——比方说寮雨[旧制第一高等学校的驹场寮(位于东京大学驹场东部)因厕所设置过远,寄宿生夜间从二楼窗户往下撒尿,戏称为“寮雨”]——其根源,即在于日本的高中教育深受德国的哲学万能浸淫之故。
在这里,喋喋不休的所谓“教养”,所学的不过是德国观念论哲学的僧院式教育的风气。这种一元论式的“教养”,学子们在一元式的官僚机构中有日身居高位时,记忆中多半已变成了形式模糊的东西。然而,在将“权威”推向至高境界方面,的确发挥了其非常实际的效用。
诚也不例外。入学匆匆便热衷于康德。这位二十年戴着同一顶帽子的哲学家,每天早晨五点准时起床。下午,被市民当作时钟一般在固定的时间出去散步。对养生之术颇有心得的康德,散步时从不邀请他人。因为与人同行需要交谈,而一说话冷空气便会从口中入侵肺里。这位神经质的哲学家,在讲堂上因前排学生的一粒纽扣没扣好而烦躁不安,寄宿时因为鸡鸣、居家时则因附近监狱囚犯的歌声而坐卧不宁。
诚之所以固执地效仿康德刻板的生活,是因为诚认为,探求知识必须要有合理的生活——如合理知识体系投影般的生活。在此之下,不论是否出于自愿,人们会自然而然遵循道德的规范。然而,诚对于如何适当分配认知与道德这一棘手的问题并无良策。思考的结果便是将一切归结于对道德思维方式的固化。这一固化的思维方式,显然成为其之后非道德行为的起因。这一点不仅与诚无意识地受到父亲的影响有关,同时也是他对父亲影响的拘囿做出的一种反应。诚奉行的自律生活,没过多久便使他在宿舍的共同生活中陷入了微妙的孤立。周围的同学认为他是“自命清高”。诚眼神中透着的不屑,仿佛自己忍受着苦痛便有了蔑视他人的资格。没有比这视线更令人感到焦虑不安的了。更何况,其中还夹杂着难以拂拭的欲望的影子。
到了五月,诚的肉体开始一阵阵的刺痛。原本借入学的契机决心改掉的恶习,仅仅一个月便死灰复燃。这小小的挫败,在诚看来简直如天塌地陷一般。诚不知该如何消解内心的烦闷,夜里高吼着寮歌在弥生道上来来去去地徘徊。
一天傍晚,爱宕邀诚一同出去游玩。诚欣然应允了这恰合时宜的邀请,倒让爱宕觉得有些意外。
两人乘帝都线到涩谷车站下车。听见卖号外的铃声爱宕买了两份报纸,随手递给诚一份。号外上赫然写着:“在哈拉哈河畔我军与越境苏军发生武装冲突”。这次战役日后被称为“诺门罕战役”。
诚读完之后团成一团随手一扔。爱宕见状嗔怪道:
“哲学家果然是与众不同啊。”
“什么意思?”
“你看你,对外界一副毫无兴趣的样子。”
“那倒不见得。”
“还不承认!读完一团一扔的潇洒样儿想学都学不来。”
诚自己没注意到的地方,被爱宕这样一说心里挺高兴。再看爱宕,边走着道儿边拿起报纸又看了起来,差点撞着电车。诚一把推开爱宕,把友人从危险中救了出来。
“你对外界也不怎么关心嘛。”诚学着爱宕的口吻。
“好啊,算你赢了!”
爱宕夸张地用手拍了拍脑门大声叫道。
对于两个一高生来说,发生在遥远边界的事件,远不如考察戴着镶白边的学生帽在夜晚的街头结伴而游对他人所产生的心理影响重要。眼前的事,皆可作为冥想时意义重大而又令人愉悦的原材料。因此,少年的行为无可厚非。只有本质上与时代有利害关系的人才会有不安感吧。如此说来,两位少年与时代不存在利害关系么?可以这样解释,少年与时代之间被允许的只有精神上的关联。征兵制带给少年潜在的不安,只是将时代的不安转化为更为抽象的生活的不安而已。可以说,时代的不安与少年自身并无直接的关联。
初夏的夜晚,街头的喧嚣似乎也如音乐一般柔和。诚和爱宕走过一家家夜店,饶有兴致地驻足观望。闲聊中诚发现爱宕说话风趣幽默无所不知。幽默本是人的天性,在渴望知识的诚眼中,连插科打诨也成了学识渊博的表现。五月的夜晚凉爽宜人,二人随着道玄坂的人流慢悠悠向前走,不多时往右一转,爬上一道陡坡便到了——一高生通称为“塔纳”[百轩店的简称。百轩店,涩谷中心街区,大正十二年(1923年)关东大地震之后建成并逐渐扩大]——百轩店一带。来这种地方,诚还是生来第一次。在K市,路过咖啡吧都生怕有瓜田李下之嫌,总是加快脚步匆匆而过。
电影院旁的小巷深处是一高生常常光顾的酒吧“梦德”。狭小的立式酒吧,店内有两三个客人便烟雾腾腾。爱宕用肩膀撞开法式门先进去。看爱宕轻车熟路的模样,怎么都不像才入学一个月的新生。爱宕解释说在复读准备重考期间因憧憬一高,常到梦德来,诚这才明白了原委。
两个女招待和颇有些年纪的老板娘无一不是浓妆艳抹,惊得诚舌头转筋,半天说不出话来。爱宕给诚点了未成年人的饮品,端来的却是库拉索酒。诚不敢正眼瞧店里的女人,两只眼睛只紧紧盯着爱宕,暗自庆幸亏得爱宕陪着自己说话。爱宕和诚虽同为文乙班,却偏偏讨厌德国。与去年秋天德苏之间的战争相比较,爱宕分析这次的武力冲突,热切主张日德之间就此割席断交。爱宕之所以对德国反感,一则是纳粹政治过于形而上学,二是德国文化将日常茶饭与形而上学大杂烩似的混为一体的缘故。
“我觉得德国是个伟大的国家。”诚反驳道,“比方说德国有康德、黑格尔、马克思,还有巴赫、莫扎特、贝多芬、歌德……”
一长串的列举惹得爱宕笑了起来。回头见胜见学兄推门进来,两人顿时局促起来。胜见向二位问清了论点,不愧是学长,立时便得出结论:
“总而言之呢,德国文化的历史,就是文化现象学的回归不断被现象自身背叛的历史。比如说费希特[Johann Gottlieb Fichte(1762—1814),德国哲学家、爱国主义者。],便是最好的例证。费希特著名的爱国演说,没有触犯到拿破仑的禁忌,却受到了来自德国政府的压制……”
学兄过于高深的论述,两人似懂非懂。诚单纯地想,在政治面前真理终将无法摆脱失败的命运。不知怎么,诚突然想起易曾鼓吹过的冒险故事般的感伤英雄主义。
两名女招待强忍着哈欠,老板娘则在一旁露出微笑聆听着年轻人的高谈阔论。年少的女孩也许对其中的奥妙不甚了然。少年们剑拔弩张的争论,在半老徐娘的老板娘眼里就像力量和精力的角逐。眼前的争论有如一场橄榄球赛事,老板娘则在看台上眯缝着眼微笑着观赏。
诚放在吧台的手被不由分说地捉住,诚吃惊地抬眼看,却是两个女招待抓住自己的手在小声品论:
“你看这手指,一定是弹钢琴的高手。”
“是嘛。我觉得像拉小提琴的。”
听了二人的话诚脸上一阵发烧。乐器方面,诚一窍不通。
说诚是弹钢琴高手的女招待,圆圆的脸,略略虚浮的眼睑还透着稚气,嘟起的小嘴像爱使小性子的顽皮小孩,眼睛清凉而干净。尤其让诚喜欢的是女孩虽烫了洋式卷发,耳旁的发丝却似淡墨轻描一般清纯柔顺。诚感觉手微微有些发抖,连忙抽了回来。又怕被对方误认为冷淡,往回缩的手像叼了年糕的老鼠般小心翼翼。两个女孩互相望着对方,不禁笑了出来。
“就这么讨厌我们?”
另一位凑近诚的脸问。
恰好已有醉意的爱宕转过脸和女孩聊了起来。听爱宕在女孩面前卖弄俏皮话,诚想起适才在路上爱宕对自己已说过一遍,觉得好笑,拘谨的心情也放松了许多。“什么呀!原来这家伙刚才在预习呢。”
胜见不摆学长的架子,在这儿遇到也不让两位后辈感到丝毫的拘束。对学长的人品,两人打心眼儿里佩服。诚不惯喝酒,头疼得厉害。圆脸女孩上二楼给诚取来药,服侍诚喝了下去。清凉的水滑过喉咙,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诚将杯子交还给女孩时,忽然有一种冲动,想在微笑的女孩清凉的齿间,用薄薄的玻璃杯轻轻碰上一碰。这也说明,诚已不再似先前自己所想的那般胆小了。
直到宿舍快关门,三人才高唱着寮歌回到宿舍。
一般来说,胆小之人不闭上眼睛绝无行动的勇气,因此,旁观者便认为胆小之人的决心和冲动类似于某种发作。这类人一旦决心付诸行动,像是自己给自己开刀动手术,所以若是批评他们给自身打麻药,似乎有些不忍。不过诚的独特之处在于麻醉自己的方式,不仅一目了然而且条理清晰。
“真不该听爱宕的话去那种鬼地方。”诚想,“原本想借此机会远离自己的妄念,这下可好,反而变本加厉了起来。怎么会这样?有生以来第一次去那种地方,本以为是一个合理的宣泄之处。看来这种暧昧的场所绝无纯洁内心的可能性。难道说邪恶的场所正适合我?(这种想法表明了诚下意识中悲观颓废的思想。)实在没办法!就假定我爱上了那个女招待吧!虽然离理想的女人还差得很远,甚至不如先前的女护士漂亮。为了避免当前的混乱,只有先给信马由缰的妄念套上辔头。只有这样。川崎城,你听着!从现在起你爱上梦德的女招待了!”
也许你会惊讶于这傲慢而奇特的初恋,似乎少有与年龄相符的羞涩与感伤。很久以前,诚便认为自己与感伤无缘。正如之前所说,在诚还未及斟酌哪一套衣服与自己相称的年龄,就思考过这个问题。
次日起,诚开始了奇妙的日课。诚依然如故地恪守着严格的戒律。另一方面,诚将课业与弓术练习之外的零碎时间做了细致周密的分配。例如哲学、文学、外语类等。每周三为文学类书籍,并且具体分为:每月第一个星期三为日本文学,第二个星期三是法国文学,第三个星期三读英国文学,第四个星期三则是德国文学。周四、周五与周六,则用来阅读与自学和外语原版教科书不冲突的译文版书籍。诚将读书作为一种教养。然而,从夏目漱石、岛崎藤村、安德烈·纪德、保尔·瓦雷里、莎士比亚、拜伦、歌德、海涅的大杂烩中究竟能够汲取怎样的营养,诚对此漠不关心。在调色板上将所有颜色混合起来只能是一片漆黑。说教养是一片漆黑,毋宁说是一张白纸。当然,话不能这么说。说诚天生缺乏对文学的理解也许更为妥当。这也正是诚之所以成为小说主人公的首要条件。
日课的奇妙在于除了上述时间之外,诚还给自己留了恋爱的时间。在自习室读完书之后约莫一个小时,诚用来冥想。虽说冥想时诚的古怪样儿让室友觉得有些瘆人,然而在奇特的整理欲驱使之下诚也顾不了许多。冥想与行动隔一日交替进行。是的,诚在恋爱。只有恋爱的人,才能做出如此疯狂的事。
在规定时间之内允许自己恣肆妄想。在妄想的世界,诚堪称是自由奔放而纵横驰骋的英雄。一天之内允许思考女招待的时间,被诚严格地规定在冥想的这段时间,以及上床入睡前的半梦半醒之间。这也是诚最引以为豪之处。假如世上存在收放自如的激情,并仅仅依靠幻想就能自足的话,充分证明了主人公还很纯洁天真。
“与世间平庸之辈的相异之处”——冥想时诚暗自窃喜:“时刻保持冷静,对于我来说绝不是什么难事。年幼时曾当作缺点而耿耿于怀,简直是大错特错。不论什么时候,只要想冷静下来就能够冷静下来。这难道不是激情最大的保障么?”
他首先制订了一个行动计划,偷偷写在备忘录上,没有同任何人商量。诚的独立精神似乎值得表扬,但其实是害怕万一失败的虚荣心而已。
一、问清女孩的姓名
二、给女孩写信并递交
三、为方便回信,最初的信要写得纯洁无邪
四、第三封信为止,一定要写得纯洁,让对方安心之后邀对方散步
五、请女孩看电影
六、第四封信,暗示自己的意思……
为了制订这些细致入微而又胆大包天的计划,按冥想与行动隔日交替的作息表,完成到第六项,整整用了十二天。
为了实行第一项,首先诚必须具有独自去梦德的勇气。其实,弄清女孩的名字并非难事。朱实——大家都这么叫她。不过,诚明白这并非女孩的本名。诚决定先从女孩的名字入手。他不愿在信上写下那个人人叫惯了的名字。当然,如果真心想知道,找学兄问也是一个办法。然而诚的自尊心却不允许他这样做。诚想让女孩亲口说出自己的名字,本质上源于诚对女性的歧视。
难以想象如此内向的少年,究竟是如何鼓起勇气独自去的酒吧。为了避免遇见学长,诚避开了人多的时间,五月的一个薄暮时分,诚动身向梦德出发了。蹬着高底木屐一路疾走的少年一步一打嗝般的脚步声,似乎也象征着此刻正处于一种发作状态,只是这发作并非源于真正的冲动,而是故作的激情。
诚进了酒吧,摘下帽子向女人们打了个招呼。虽然知道自己这么做有些傻,手却不客气地给自己帮倒忙。一时找不到适当的话题,诚只好将帽子卷成一团擦拭吧台。忽而想起自己大概是受了舍监的影响,诚连忙停住了手。
叫朱实的女招待半身塑像般顺着吧台沿滑了过来,问诚想喝点什么。
“这位年纪还太小,你给他倒酒反而使他为难。”老板娘在一旁打圆场道。
“没事儿,没人逼着我喝。”
诚不客气地答道,对自己的冷傲颇有几分得意。接着,诚盯着朱实略略虚浮的眼睑,开门见山地问道:
“朱实,请告诉我你的真名叫什么?”
“哎呀,你这是查户口呀。”女人敷衍道,最后又说“朱实”就是自己的真名,一眼便知是在撒谎。这时正好客人进来,话到此处便不了了之,诚只好作罢。
从这一点可以看出诚独特的性格对其现实生活的影响。苦心积虑制定出的方案,在未能顺利完成第一步的情况下,诚完全没有考虑到应该临机应变从第二步做起。诚的固执在考试时尤为明显。答题必从第一道答起,无论第二道题如何简单也绝不会打乱次序。诚的顽固几乎接近于迷信。诚相信一旦将秩序打乱将会全盘分崩离析。这种思维不仅局限于考试,对于生活也同样以此为标准。
冥想时,少年每每为自己的种种低级趣味陷入自我嫌恶无法自拔,却不知为忠实于自己,厚着脸皮追着酒馆女人刨根问底在女人眼中是怎样的低级趣味。
此后,诚每隔一日便去梦德。头一回先是颇具优等生风度地僵坐了半个小时。第二次点了杯苏打水,又向女孩问起同样的问题。面容白皙的诚略带孩子气的举动,渐渐被女人们看作是为掩饰下流而故作的天真。“那个人眼睛倒是挺好看,就是嘴唇太红,一副色眯眯的样子。嘴唇红的男人就像蚂蟥一样,最讨厌了。”有一天朱实在老板娘前说起诚。诚越是追问,朱实越使起性子来。别说名字,对诚的态度也比先前冷淡了许多。女孩的疏远,如果诚自负地将之判断为是对自己情有所钟尚可有救。然而,诚却像具有学者良心的细菌专家成天盯着显微镜一样,一心想着打听女孩的名字。
有一天,诚走进酒吧,瞥见朱实和一个混混模样的青年正在闲聊。朱实瞄了一眼诚,对着小混混嗲声嗲气地说:“今天可别再来查人家户口哟。”
“查户口?”男的接过话茬。
“是呀。这里有一位据说是我三岁时失散的亲弟弟,成天打听我的真名,一心想认姐弟呢。”
“你告诉他不就得了。”
两人故意放大了嗓门。
“我的本名呀,只有他才知道!”朱实转过脸对诚说道。诚似乎明白了什么,脸色发青地站了起来,猛地挥出一拳。男的夸张地倒在了地上。这幕一厢情愿的闹剧如果没有老板娘的制止,还不知闹成多大的丑闻。
老板娘温柔地拍了拍诚的肩,示意让他赶紧离开。诚几乎哭了出来。那一拳,连诚自己都始料未及。事后回想起来,诚被自己的鲁莽惊出一身冷汗,要是被风纪委员知道后果将不堪设想。这种有违一高生本分的行为,无论从哪方面都无可辩白。然而这莽撞的一拳,却让诚稍稍体味到了爱情的滋味。从此,聪明的少年从日课中删去了恋爱时间(第一项以失败告终后,后面的几项也成了一纸空文)。这意料之外的一拳,被诚当作私家版的箴言及教养,深深地封存在了记忆的深处。
对于此次的失恋,诚还是颇有些小小的得意。诚终于还是告诉了爱宕。爱宕首先对诚的保密工作加以赞赏,之后对诚的行动和朱实的心理作了一番分析。爱宕认为朱实已习惯被别人称呼假名,诚的行为则妨害了朱实的习惯。结论当然是诚的错。据爱宕的说法,男人爱的是本质,女人爱的则是习惯。爱宕邀诚去梦德卷土重来,诚断然拒绝。自那以后诚再也没有推开过那扇法式门。诚对自己的固执从内心感到喜悦。这次人生体验就像一枚胡桃不用打破坚硬的壳,只在掌心里把玩的喜悦。诚的喜悦,与之非常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