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一个晴朗的上午,川原繁坐在一家大书店附设的咖啡馆露台的白铁椅上,面对书店入口,不整洁的外套罩在身上任凭烟灰掉落在膝盖上,无所事事地度过了一个多小时。身边的椅子上放着胀鼓鼓的茶色大皮包。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今天的早报和碗里已经变冷的喝剩下三分之一的牛奶。一点奶皮儿白藻般地缠络在银匙上,冷冰冰的。
这位身穿西服的学生,具有一双狂乱的眼神,尖尖的鼻梁,薄薄的嘴唇,以及很不健康的光洁的面颊。他有时用门牙咬着下嘴唇,不由闪出被腐蚀的黄黑的犬齿来。
他的脸几乎不带任何表情。勉强地说,就像布满石子儿的庭院,每当有阳光或云影掠过,也会出现微妙的所谓变化。不过,那是日光的变化,阴翳的变化,石庭只是纹丝不动地沉睡不醒。
他活得并非很自在。他忽然感到一种危惧,或许有人会夺走他的这种安息。要想多获得一分轻松,他只能加以反抗,和她战斗。他要一分一分地争取胜利。不过,下一分也许就会失败。
露台罩着华丽的遮光帘子,这里同书店入口之间的石板路上,初冬恬静的阳光从街上的天空照射下来。正逢星期日。勤勉的男女学生,宛若离巢的蚂蚁,拥进书店大门,消失了踪影。接着又出现了。互相碰撞着触角之后,站住了。或者,四五个人站在巢前,匆匆说上几句话儿。
繁偶尔发现书店二楼窗户一侧,耸立着裸妇的青铜雕像能看见它背向这边的冰冷的屁股。裸妇冰冷的青铜屁股,仿佛居高临下地在嘲笑这一带软弱无力的平和的景象。
他想逃到哪里去呢?些微的时机,今朝章子在被窝里接吻时噎人的恶臭……当时,他觉得久已等待的机会到来了。趁着女人早晨买东西那一点空隙,他带上些金钱和随身的物品,信也没有留下,就离开了E公寓那魔窟似的房子。他在饭田桥一带宽阔的街道上,无目的地奔跑着。
“终于摆脱了,终于诉诸行动了。将近一年的逃逸计划,到底实现了。如此的解放感,如此的深呼吸,如此的蓝天,这就够了!”
今朝,天空格外湛蓝耀眼,繁在上学的路上见惯了这样的晴空,但唯独今朝的天空犹如神圣的裸体。他继续奔跑。身体的衰弱,使得繁简直像一个老人咻咻喘息。他靠在干枯的行道树下歇息,有意兜揽生意的出租车,打他身边缓缓驶过。他招招手,叫住了。
“去哪儿?”
“新宿。”
繁任其口中吐出这个地名。穿过新宿午前斑驳的人群,兜了一圈儿,手里的皮包越来越重。他在这里休息了一会儿。一小时光景之后,又离开了这儿。
繁的学费、伙食费和零花钱全都由章子包下。一旦离她而去,繁不能不想到当前的生活失去了保障。他无家可归。父母早已过世,也没有兄弟。章子雇他到她的店里来打零工,可以说是将这个孤独的青年作为情夫包养了下来。章子的这爿出售服饰的店面,是利用前夫的资金在西银座开设的。
繁打算投奔当前寄宿于东北泽的明美那儿。明美和女友二人租住一处二楼上一间八铺席的房子。她对他说过,一旦决定逃离,随时都可以到她家里来。他事前应该同她商量一下才是。按理说,午后四时去会馆之前,明美大都待在家里,不过,还得到那里看了才能知道。
繁站起身向柜台走去。一个小女孩将买来的纸气球吹得胀大了,在狭窄的通道上一边走一边弹着玩。年轻的父母坐在桌子后头呆呆地凝望着。繁打了个趔趄,将小女孩绊倒了。咕咚一声,仿佛一颗坚硬的树果掉落在地面上,这不是后脑撞在地板上的响声吗?刹那间,孩子机灵地摆动着身子,等着有人过来扶起她,接着极力歪斜着脸大哭起来。父母赶来了,繁把钱裹在账单里扔到柜台的玻璃板上,头也不回地跑出咖啡馆,挤进了杂沓的人群。
这小小的罪恶使得他的面色稍稍鲜活起来。他拨开人流,快步走着。他想,孩子偶然摔倒,说不定会给那里将来发生的更大的案件消灾弭祸呢。
章子是个四十岁女子,具有超出想象的非人的热情。那种爱抚,那种献身,那些众多的要求……最近一年间,她昼夜不停地在繁耳边娇声腻语,那种故意做作的假嗓子,即便是事务性的要紧事,也笼罩着娇滴滴的雾霭。
凭着人生经验,很多场合总要给恋爱赋予一定的理论。但人们往往强求别人遵从自己制定的理论,而自己又违背这种理论,结果跌了跤。人们在行动上明知故犯。章子这位年长他二十岁的女人,应该知道怎样做才能不使对方厌弃自己。不过,她唯一能做的事,将被男人厌弃作为当然的归结,并由此而朝着不测的方向举步前行。这一年来,她仿佛为尽快使自己厌弃这位年小的恋人而竭尽全力。然而,可悲的是,在一桩桩使自己反复厌弃对方的行动中,自己绝没有厌弃的可能。她的这种焦躁或许出自那种空虚的竞争之心,她想在被对方厌弃之前,自己抢先一刻,尽早厌弃对方。其结果,章子失败了。
她的媚态打一开始结识就具有明显的败北的表现。她浓妆艳抹的打扮和超出常人的花哨穿戴,已经挂起了败北的勋章。她的神情永远充满乞丐的谄媚。她的眼睛始终在表述:“我这种人不可能值得你爱。”
这位生意经般的女人,为了争得小伙子一句假意的温存,真不知押下了多少赌注。章子每日平均五次想从繁嘴里听到“我很喜欢你”这句话。为了听到这句话,她大体采取三种姿态:她先说:“繁哥儿,我很喜欢你呢。”繁回答:“我也很喜欢你。”这属于最理想的一类。其次,她先问:“你很讨厌我吧?”他回答:“是呀。”这还算说得过去。有时,繁没有还她一句体己的话,章子就像一个因为往自动售货机塞进了钱却没有掉出牛奶糖的孩子一样,一边号哭,一边不住地唠叨:“我这样爱你……我这样爱你,可你。”最后,获得一句报答之后,立即止住了啼哭。每当她没完没了地用“我这样爱你”逼迫他的时候,繁几乎浑身战栗。
章子的爱里,似乎隐含着铁一般的东西。她的爱,不像水晶,不像玫瑰,不像毛皮,也不像金银。在这种爱的铁笼里,在这种爱的烙铁板上,在这种爱得毫无松动的铁墙内,被囚禁的人失去了色彩。
说起来倒很好听。繁在她不知餍足的强韧的肉体里,感觉到一种钢铁制造的机器,可以说就像火车头,或者像镟床般的东西。
章子每日一早起来为他准备盒饭,天天如此。无论是在教室里或户外活动的季节,无论是在校园的草坪上或喷水池边的石凳上,繁和同学一起打开饭盒时,他的饭菜总是超常的丰盛,令他感到羞愧难当。他到章子的店里之前,一天连三顿饭都吃不上。他觉得对不起自己,由此推而及之,也觉得对不起同学。
章子想尽办法,力求使每天的饭菜盒不重样,有时在这方面费尽了心思。有一天,她为繁做了红烧鸡块带去学校,弄得他很是难堪。这样的饭盒,书包里盛不下。刀法严整的一块块筋肉整齐地排列着,胀鼓鼓的鸡脯肉将饭盒塞得满满的。大家坐在草地上,繁声明道,这是昨天待客剩下的,说罢就将三分之二的饭菜分给了贫穷的学友。
章子掌握了繁的功课表,她知道当天他几点钟放学。大学经常临时停课。繁知道这是唯一可以蒙混过关并加以有效利用的自由时间。繁便见缝插针地到明美和其他两三个女人那里幽会。章子为了防备繁到外寻欢作乐,对他花钱的门路控制得很严格,他的花销大体都由女人供给。章子的过错在于:她认为自己的这套做法太例外了,出于这种卑屈想法,低估了繁的魅力(使得女人甘心情愿主动奉献的魅力)。
他大体都是被动的。不拒绝,不抗议,不讲价钱,不提要求。当他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他便疯狂地拒绝一切、抗议一切。不曾有一个女子见证过这位青年激烈的孤独,但他意识到,只要自己的一半为人所知就暗自满足了。
章子不计明日。看到她这种得过且过的生活态度,繁随时打算提出明天分手的企图夭折了。某个星期日,她提议两天并作一天过。房门上了锁,窗户罩上遮阳伞,两人在床上大吃大喝,打算度过一个永不天亮的夜晚。繁害怕了,趁着女人如厕的时机,他吃了安眠药,沉睡不醒。
繁每天一放学就去章子的商店。逢到晌午放学,他要在店里干到六点,其余的时间都由章子安排决定。章子的生活完全没有定见,这正是她不幸的天分。她像诗人一般,整天琢磨着从无形的东西中创造新的生活。在她想做个家庭妇女的时候,便从银座购买食材,回到公寓,亲自做菜。过后就放音乐唱片,一边守着繁温课,一边织毛衣。到了她想做个善于玩乐的女人时,夜晚便带着繁去酒吧,一直闹到十一点多,接着就在旅馆过夜。所谓生活,就是凡庸的发现,永远都是由某人最先发现。两个人的生活里不会诞生任何童话。
章子热衷于一个可怕的想法,她要将繁培养成富于音乐教养的人。她搜集唱片,亲手削制竹针,站在新式电唱机旁一盘接一盘播放音乐。其间,繁不得不带着神妙的表情拜听那漫长的名曲。每当这时,他的姿势总是一种固定的形式。他反身跨在椅子上,下巴抵在椅背上倾听。犹如迎着剧烈的北风行走反而容易耽于思考,在这音乐的逆风中,他的思想变得自由起来。对于年轻的他一切可能具有的生活幻景,他都一一想象到了。于是,在这幻景之中,奇妙的是,他既不是耽于快乐,也不是充作荡儿,更不是沉醉于成功的野心,只是念叨着“否,否”而已。一切都以“否”对待,这正是繁所希望的生活的梦影。
不知是否可以归咎于这种态度,他的梦中经常展现这种残酷的情景:他让五个男子轮奸章子,自己却是一副木然不觉的表情,一边抽烟一边观望。五个人完事之后,围绕着酣眠的章子,一边高唱猥亵的歌曲,一边跳圆周舞。章子鼾声阵阵。这当儿,从她体内渐渐生出五个女孩儿,迅速成长起来。五个男子分别挽起一个女孩儿走向别的房间。然后静静的夕暮笼罩过来,从章子的身体里不断流出清冽的泉水,看上去白白的。繁下了危崖走向清泉,这时他醒了。身旁睡着章子。
一天晚上,在返回公寓的出租车里,两个人少有地拌起嘴来。那天的宴会上,繁和一位小姐连续跳了五支曲子,由此引起口角。章子在第一支曲子时,还以平静的心情看着两个年轻人跳舞,第二支曲子时,满以为就此结束。到了第三支曲子,她故意不看他们。第四支曲子,脸色大变。第五支曲子,章子走到舞场中央,将两人拆开来。她面含微笑,借口谁谁有事来找,便将繁硬拉走了。她身穿晚礼服的素腕,铁一般用力箍住繁的腕子,同时用钻戒使劲儿抵住他的手背。繁硬是装出一副笑脸,而手背上却留下龟甲似的青斑。
回程的车子里,他将嘴唇凑在斑痕上嘬了嘬,章子说:
“要是疼,为何不说疼?”
“疼。”
“男人轮到倒霉时就应该发火。”她冷冷地说,“怎么样?你发火让我瞧瞧。”
繁沉默不语。章子将还剩下数千元的钱包和装有进口化妆品的月牙形鳄鱼皮手袋压在他的手心上,吩咐道:
“把这些东西从车窗扔出去,怎么样?”
“扔出去又有什么用呢?”
“真是没出息。年纪轻轻,说话像个老人。”
“你也太傻啦,扔掉挺可惜的。”
“哼,穷酸!”
“你骂我穷酸呀。”
这句话深深触动了青年的内心,他抓起那只手袋投向夜间的街道。外面是连续不断的灯火,这些迟钝而厚重的街灯,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感到惊奇。排列整齐的铃兰灯,敬礼似的一一闪过。忽然,章子改换了心情,将脸孔依偎在繁的面颊上。她说:
“你真是个可爱的孩子,连如何生气都得有女人教你才知道。我就喜欢你这样。这回我只是试试看。我讨厌那种动不动发火、一手遮天的男人。”
章子对繁的一举一动,富有惊人的感知能力。繁从书桌前伸手想取参考书,但手却够不到那儿。他嫌麻烦,便只顾抽起烟来。章子立即走到他身旁,看他需要什么参考书,便从书架上抽出送给他。两人走在大街上,繁一旦被美女吸引,刚才望向其他地方的章子,也会马上说:“刚才那个披着绿色披肩的人,好可爱呀。”这句话,有效地磨去了繁的棱角。对于繁来说,有章子的鉴定书贴在身上,过往女子的魅力也减损了一半。
夏季的一个傍晚,两人去大岛旅行。开船时间到了,他们透过船舱的窗户,默默凝视着对岸夜色凄迷的御浜离宫的森林和棱线分明的浅蓝色的夕空。三等舱的乘客害怕待在闷热的船底,都争先恐后抱着被褥到外面露宿,甲板上闹哄哄的。鉴于此,他们两个在未敲响开船的铜锣之前就躲在船舱里不出来。
繁耐不住船舱内湿热的空气,他脱去上衣,将只穿一件衬衫的胸膛探出窗外,一边斜睨着胜哄桥上驶过的都电[东京都经营的电车线路]电车和汽车头灯交相辉映的灯火,一边用脸孔感受着海风。章子靠在他的肩膀上,漫不经心地数着飞翔于离宫上方的点点暮鸦。
章子抚弄着繁的手指把它当作玩具,她说他指甲长了,要给他剪掉。他把手交给了她。章子一边给他剪指甲,一边说:
“前夫一生里好几次叫我给他剪指甲呢,丈夫死前我一直对他都很轻蔑,到了这份年纪,我也获得了同样的报偿。一天早晨,丈夫缠着我要我给他剪指甲,我答应给他剪。于是他恍恍惚惚,一脸幸福的样子。我剪着剪着,看到他那陶醉的样子很生气,一下子剪到肉里,痛得他直嚎,后来两三根指头上都缠起了创口贴。”
“你可不能剪我的肉。”
“谁要剪了?你从来没有过幸福的表情。”
船舱一派昏暗。章子没有开灯,将繁的手举向窗外的夕辉之中为他剪指甲。剪完之后,又挫了挫。这沉默的瞬间,似乎充满着一种不祥的预感。
突然,铜锣敲响了。章子注视着繁的面孔,用一种痛苦而激烈的语气问道:
“啊,你昨天在哪里睡过女人了吧?”
繁不寒而栗,顽固地不动声色。无言也是一种回答。他本想说些什么,终于没有吐露一个字。一直鸣响的铜锣渐渐消磨了沉默,他又继续着瞬间的颤栗,心里满怀怒火。他感到不安,莫非午间仓促的幽会被人知道了?那毫不留情穿透褪色的绣花窗帘的阳光;那匆匆忙忙将伏在区役所窗口填写的单据毁掉的行为;那从两人中像闯入人家的乞丐被揪出来的火烈的行动;那暴露无遗的耻辱;那房门开开关关、孩子们的爆笑和收音机等杂乱的响声,不怀好意地威胁着两人的时刻;还有那屋顶上猫的足音,脸上飞来飞去的苍蝇;以及盛夏时节窗户密闭的房间内地狱般的燠热……所有这些屈辱的回忆又苏醒了。那急切、污秽和混乱的交欢所造成的不安和屈辱的源泉,毫无疑问都来自章子。然而,繁简直就像烫过的头发不得不浮现出波浪一般,他硬是满脸堆笑地说:
“瞧你都说些什么呀。我昨天整天都在学校里。”
“好啦,好啦,看到你撒谎不脸红,我就害怕。那时候的你不像人。你的幽灵似乎在陈述着什么。眼睛也死去啦。你就别说了吧。”
“可是……”
凭感觉,船好像静静地解缆起碇了。有人敲门,侍者送来茶水,并点上了灯。两人相向坐在明晃晃的灯下。
“好热的茶,舌头似乎烫破了。我讨厌喝热茶。”
章子说道。
……繁到达东北泽明美家里,已经接近中午了。
平常,明美这时候仍在睡觉。可是,透过不曾清扫过的积满尘埃的篱笆墙,隔着干枯而斑驳的草地,看见二楼的挡雨窗已经打开。栏杆上晾晒着脏污的金丝睡袍和舌头般红色的薄被子。上楼一看,明美正和两位女友吃早饭,真是太迟了。椭圆形的小餐桌一侧,架在电炉上的酱汤煮开了。明美在家时,身上穿着深受富家小姐喜爱的铭仙绸和服,双肩峰峰棱棱地披着整幅的丝绸外褂。她见到繁只说一句话。
“刚才章子小姐来过了。”
繁脸色大变。
“她说了些什么?”
“她说,假如放你进来就把我杀了。”
“这种话她只是说说罢了。”
这时,明美的朋友转过身披羽织褂的脊背,频频注视着繁的脸对他说,眼睛里依旧沉淀着恐怖。
“没那么轻松,她这号人干得出来。”
“她又能吓唬谁呀?混账!”
繁胡乱解开外套扣子,盘腿坐在走廊铺席上照射着阳光的地方。房门敞开着,夹在两层玻璃之间的冬蝇,嗡嗡地飞起来又落下,又一次笨拙地飞起来。繁一阵不安,浑身感到奇痒般的严寒。他用巴掌诸处拍打着宽松的棉布料子,就像衣服上着了火。
“不行啊,尘埃飞起来啦。”
明美说。
繁停了手,又陷入沉默。
“你到底逃出来了。”明美盯着繁的皮包说。她的话里没有欢乐。繁若不保有一份矜持,说不定这一刹那他会发怒或者撒起娇来。爱面子的繁下了决心,一旦紧急起来,连打算留在这儿的念头都彻底打消。
去会馆之前,明美白日里那张尚未浓妆艳抹的容颜,仿佛有意加以掩饰,反而不见一点儿本色。一副晓月般的脸庞,面颊灰白,朱唇色退。唯有那双大眼睛,黝黑而温润,犹如夜间的一个标记。男人看见她的眼神,随时都会想起黑夜。
明美那位肥硕的同事,指甲油剥落的手指一直捏着牙签儿。平时,每逢繁不论何时到来,哪怕是早饭前,她总是随时陪他出去散步,可是今天,这女人看来同明美有了默契,坐在那里纹丝不动。“什么章子来过了,莫非做梦吧?”繁揶揄地说。那女子作为证人,详细说明了情况。
繁逃离后半个多小时,章子发现他出走了,立即赶到明美家里。这个女人像只母狗,她嗅到气味之前,为了窥察动静,早就来过好几趟了。
章子进入午前尚未照进阳光的昏暗的内庭,站立在一堆乱七八糟的脏污的木屐之中。楼下人家正要带孩子去动物园。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跑出来,一边刺溜刺溜吸着鼻涕,一边眯细着眼凝视着章子。那个衣襟上粘着亮晶晶干鼻涕的弟弟也脚步咚咚地跑出来,他穿着灰褐色的夹克,从姐姐背后望着章子。接着,又有一个孩子出现了,米黄色的毛衣里鼓鼓囊囊的,她挽着姐姐的手一个劲儿瞅着章子。他们轮番吸溜着鼻涕,三个孩子手挽手盯着她的脸,仿佛想把她吞到肚里。
“楼上的姐姐们还在睡觉吗?”
章子问。
三个孩子一齐点点头。一个身穿棉袍、面色青白的父亲模样儿的人,赶牲口似的把孩子们驱散,问清章子的姓名,到楼上去通报。睡衣外披着羔皮大衣的明美,来到玄关,她瞥了一眼章子的貂皮外套,皱了皱眉。
章子拿出名片,沉静地说,她有事要谈谈。按规定,贵客临门要请到楼下会客室去,明美陪章子到那里入座。每张椅子的弹簧都坏了,坐在沙发上犹如卧在一堆湿稻草里。胳膊一旦搭上扶手,正方形的椅子变成了四边形。火钵里积满了烟头,窗户上钉着木板,桌子上摆着孩子们忘记收拾的玩具:切菜板上留着切好的碧绿的葱和白铁菜刀。章子一屁股坐在坏椅子上,掏出薄荷香烟,同时递给了明美一支。
“阿繁在你家吧?”章子问。明美故意装糊涂,说不知道这个名字。章子嘴边浮出一丝冷笑,随即挖苦道:“可不,熟得连名字都忘记了的老相好。”
明美深感惊讶,自打繁和明美在某会馆结识以来,直到今天的桩桩件件,章子全都知道。就连明美早已忘记的两人幽会的次数,她都查清楚了。
“所有的事你全部对那个老太婆坦白了,只把我一个人蒙在鼓里。”
明美口口声声责备繁,但是繁却不是一个能够痛痛快快说出自己有外遇的人。
“对啦,她偷看我的日记了!”
繁叫喊道。他的日记一直秘藏在衣橱里头,今日才拿出来,章子一定看过了。不仅如此,老家的姐姐因耽搁缴税而被罚钱,章子不肯为他出这两万元,繁向明美哭诉,明美帮他垫付了。这件事章子也心知肚明。为了凑足这笔钱,明美典当了两套夏装,又卖掉了手表、戒指和收音机。这些事一件不落地都流入章子的耳眼儿。
繁明白了明美对自己冷淡的因由,也只好忍了。这个时候的他,出于一种惰性,绝不会加以辩解。他回想着,那两万元用来给十八岁贫穷的和子买了风雪大衣、彩虹色的披肩和皮鞋。
“骗人也好,被骗也好,用得着这样大吵大闹吗?”他想,“顶多是把衣服、手表、戒指和收音机,换成了外套、披肩和皮鞋罢了,有什么了不起。”
繁本来就缺乏想象力。他的说谎的行为只不过是开个小小的玩笑罢了。他哪里知道听信了他的明美为他费尽了心思。拿到两万元后,他自然花在另外的女人身上了。他之所以没敢向章子要钱,只是出于对她那双炯眼的敬畏。
繁陷入一种迷信,他不知从何时起将社会机构当成女人,似乎都在为着他东奔西走。于是,繁就将变成一个被阉割的社会人。没有野心和理想的雄性,带有些微的知性的化妆,他的存在因章子而转变为一种抽象化的雄性了。
“她说要把你杀了,是吗?”
他问。章子没走时在门外偷听的那位朋友说,章子提出繁到来之前她想在这里候着,遭到明美拒绝后才离开。临走时,她回头看着明美,说道:
“我还会来的。我要把话说在头里,阿繁来这里,你要是放他进家,我就把你杀了。听懂了没有?”章子板着面孔说,“这里就是你和阿繁搂着脖子睡觉的房间吧?大白天的干那种事儿……总之,你要是再跟阿繁藕断丝连,我就杀了你!当然喽,阿繁来找你,要是暗暗告诉我,我会给你适当的奖赏。……你呀,最好不让他进门。那孩子走投无路,早晚要回到我的身边。”
繁听罢,好一阵沉默不语。他也不瞧女人们一眼,只顾遥望初冬时节美丽的晴空。他站起身走过去俯视庭院,空荡荡的楼下一派寂静。他看到了衰谢的菊花、剥落的板墙、远方疾驰而过的小田急电车。满载的乘客大多是星期日远行的人们。他想起游乐场,又忽然联想到小时候将耳朵贴在铁柱子上,倾听地底下传来的奇怪的轰鸣。他爱听这种地狱里火焰的声响。地狱这玩意儿,只出现于星期日。周日的中午,是为小偷、重病号和孤儿留下的空白。这种异样的不安……无所事事的不安……他忘记了今天早上的欢喜。
“别的想怀疑也无法怀疑。”明美在背后说,“那两万元是我的血汗钱,不知道你花在哪里。不过,你要是对我撒谎,我心里就不舒服。”
“是真的。”繁若无其事地厚着脸皮,头也不回地说。
“那么说,那个户口簿也是假造的咯?章子小姐带来给我看了。你根本没有姐姐。你只有父亲、母亲和弟弟,而他们都死了,只留下你一个。”
明美嘤嘤啼哭起来,朋友们从旁劝慰她。繁不觉得奇怪,也不生气。章子做到这一地步,他对她也不感到恼火。他眼前浮现出章子每一个沉着冷静的动作:向顾客展示商品的手势,算账时用纤纤玉指柔和地点数纸币的姿态,更换唱片的动作,纤巧而多情的手感……想必她就像魔术师一般,从丝绸帽里叼出那个户口本的吧?他由此感到了她的能耐、她的技术。章子定是用熟巧的动作将户口簿交给明美了,就像将货单交给店员。那女人的恶意,通过细白的手指表露无遗。
“那钱给谁了?天冷了,给她买了外套什么的吧?(繁听到后打了个激灵)反正两万元也不够买一件像你老情人那样的貂皮大衣。尽管如此,倒够住上十天二十天的房费。就到那小妖精身边住下好了。这也不是我该知道的。”
“后悔呀,后悔呀!”明美像念经似的念叨了不下五十遍。其间,繁有了悠闲扣上外套扣子的时间。他默默拎起皮包,下了楼。他在穿鞋时,两个女人也紧跟着下楼来,站在伏着身子的繁的背后。繁觉得后头站着可怕的高个子女人。那面孔不正在转变为章子的面孔吗?他不愿再见到她,于是头也不想回,打开格子门正要走出去。
明美赤脚来到门边求他接吻。只见她和服下面穿着长袜。女人的芳唇因泪水浸渍而稍带咸味儿。他回忆起夏季的一天曾许诺同明美一起到海滨去。
“今天,我的心情难以平静。明后天,对了,明天也行,请再来吧。到时我会高高兴兴留你住下的。明天晚上会路过会馆吗?”
明美问。
繁踏上贫瘠小区的街道。眼下,谁能为他的一步一行下保证呢?看来不是他自己。会有人为他下保证的。繁踢着石子儿,石子儿撞到腐朽的板墙上,发出一声钝响,墙上留下了印痕。他特地走过去抚摸一番,他闭起眼睛抚摸。那像蚕茧般软化的朽木,手摸上去连凹坑都不像是真实的凹坑。到了明天,这缓缓回升的板墙的凹坑,一定会恢复原状。——站在后门口的女佣,手里提着水桶,垂着乌黑的发髻,狐疑地目送着他。
繁带出一笔钱来,有钱就有栖身地。虽说不是明美的本意,不过他打算找个地方,在那里住上十天或二十天的。
然而,他单独一人一刻也待不下去。长久呼吸着两人的空气,一旦逃离,一个人的空气使他受不了。那种空气想来异样寒冷,过于透明。孤儿根本同孤独的喜悦无缘,孤儿最缺乏培育思想的能力。那房间,虽然适于养猫种兰,但不能用功读书。那房间,章子喜欢洒满香水,有时焚起檀香。那房间杂乱无序,厨房的菜香,化妆品的芬芳,以及被褥的气息,交混一起,弥漫全室。他的肺腑早已熟习这样的空气,一旦接触户外过于严酷的空气,就疼痛难支。
“总之,我想和一个素昧平生的人生活在一起。”他思虑着,“两个人虽然一起住,但互相都丝毫不谈论自己的过去、现在的职业和生活秘密。纯粹出于偶然,就像坐在车站的椅子上,偶尔同身旁的人在一起。一同过上一两年,那该有多好。四目相望无所见,伸手可及没感触。可是,这种理想的‘他人’哪里去找?滑稽的是,人只要不变成尸体,就不可能成为‘亲密的他人’。”
繁忽然记起,决心去投奔那位心地不太善良的远房伯父一家。伯父至今没有给过繁一文钱的帮助。交往中断了,自从听到章子的事之后,即便在路上遇见,伯父也不理睬他。
他换乘私铁[即私营铁路],到吉祥寺终点站下来,然后沿着阴云密布下的线路步行。手中的皮包简直提不动了。寻了好半天的路径,来到一幢不太雅观的古旧洋楼前,停住了脚。
伯父是个吝啬的地主。一家人信奉“吝啬”这一稳健而中正的思想。地租的收入很少,经济上由经营钾肥公司的长子支撑着全家的生活。家人包括伯父夫妇、长子夫妇、次子、长女、次女和三女,一共八口人。伯母整天热衷于缝补袜子,尽管如今花上五六十元就能买一双,伯母还整天热衷于缝补袜子。由于一心想节约线头,刚补过不久又穿了洞。
每逢家中有谁买点儿什么来,比如梳子、领带和钢笔之类,那就必须做好心理准备,因为全家人都会挨着问:“多少钱?”连十五岁的三女也是如此。一旦说出价钱,对方就大惊小怪地说:“太贵啦,真浪费!”这种遗传下来的表情,每个家庭成员各人都一个样儿。伯父六十岁大寿,全家围在一起拍纪念照,摄影师将刚刚吸了一半的外国香烟随手扔掉,进行拍照。全家人一起高喊:“啊,真可惜!”刹那间,脸上浮现出毫无差别的惊讶的表情。说起来,这或许是对浪费者充满着怜悯之情,堪称是人道主义的悲哀之情。这一刹那没有在底片中留下来,倒是摄影师的重大疏忽。
吝啬,是一种监视、阴谋、结社,是不可小觑的正义的热情。三女暗暗瞅着女佣单独用餐时,米饭里打了鸡蛋,就向母亲告状。那女佣挨了一顿臭骂,自打她离去后,一直没有再雇人。在用钱方面,眼睛一直盯着别人:长子监视父亲,次子监视长子,长女监视母亲,三女监视次女。长子偷偷给妻子置办了新衣,忽然一个个传扬开去,怨恨,责难,甚至算计着要报复。长女为偶尔患感冒卧床不起的嫂子做了掺水蛋卷饭。长子叫三女为他买三盒香烟,这位妹妹为了警告抽烟的哥哥“莫把金钱变烟灰”,故意为他买来一盒最便宜的香烟。次子害怕在家中引起麻烦,将用私房钱购买的吉他藏在朋友家中,每逢周日他都去那里弹吉他,不肯待在家里。
繁站在门口,伯母权且笑脸相迎。她穿一身古色苍然的奇妙的玄色西服,嘴巴里美辞丽句滔滔不绝,像一只石油罐,罐底破了洞,石油流出来,反正不是自己的责任。“长成大人啦。这身西服很合身哩,多少钱?价钱很贵啊。唔,赚了不少钱啊。啊,快进来,快进来吧。好几年没见面啦。对啦,都七年了不是?我和你伯父有时也提起过你。这身西服越看越好看。如今在哪儿工作?或者刚刚开始工作,前来打招呼的吧?皮包里装的什么?咦,这皮包好时髦啊,多少钱?哎呀!太贵啦。我家大儿子参加公司组织的旅行,我让他带的是三十年前父亲出国时用过的包。都三十年了呀。怎么样?我很爱惜东西吧。你的手表眼下几点钟了?给我瞧瞧。还是进口货啊,多少钱?嗬,太贵啦。对啦,我们家吃午饭很晚很晚,对不起,想必你是吃了饭来的吧?”——接着,这位伯母很轻率地问了一句,这样的话也不合乎平时的她。
“你吃过午饭了吧?”
“还没有。”
“哎呀,你该找个人家吃过饭再来呀。”
繁满心高兴地倾听着这些出色的训词一句句冒出来。比起章子那般令人绝望的浪费癖,吝啬其实是一种无私的谦虚。站在吝啬之人面前,繁欣然感觉到,对方对自己没有提出任何要求的权利。
伯父回来了。繁去伯父屋里问安,伯父已经从伯母口中得知他出走的经过,宽慰他说,在这里可以住上一两天。
“那女人很坏啊。”伯父说。
“你逃出来很好,瞧你瘦多了,气色也不佳。女人嘛,就是吃人的恶鬼呀。眼下,家里老二不在,一切都得伯母费心操持。有些事,你还是多请她关照吧。这样,伯母也会高兴的。”
他暗示要交些伙食费。在这个行动完全一致的家庭里有个习惯:按照父亲的建议,每人的桌子上都摆着一尊铁铸的小小农民像,仿照乐翁公[白河乐翁公,松平定信(1758—1829)的绰号。传说他任白河藩主时,当地逢大饥馑。乐翁公一面调配粮食,分给民众;一面奖励农桑,实行自救]的故事,每天早晨在草笠顶端放上两三粒大米,对着铁像祭拜一番。
十五岁的三女,一心巴望圣诞节时能获得一份好礼物,从现在开始每天早晨放些米粒热心祈祷。问她想要什么样的东西,这个居家过日子的少女(她把她自己的事都当成家务事看待,以为这就是居家过日子),回答道:
“极便宜,又好看,而且很耐用。”
她们凝神注视着一位陌生的青年被领进楼上的客厅。
“他是亲戚家的孩子吗?我出生以来怎么从未见到过那个人?”
“听说他从前是个身无分文、没爹没娘的穷学生啊。”
“从前?他现在不是很年轻吗?”三女显得很老成地问。
“他肯定是他爸的私生子。”
繁被安置在一间简陋的学习室里,他感到有人从钥匙孔里频频监视他。他走到壁镜前,解去领带,想睡会儿午觉。
镜子里映出他憔悴的面颜。这张脸是衰弱无力的具体表露,犹如一家歇业的工厂。神情萧索,满面粉白,凝滞胶着。一年之前,他皮肤白嫩,宛若崭新的传动带,光洁柔润。他的鼻梁一直闪闪发亮,原来那双炯炯有神的乌黑的眼睛,如今也布满血丝,黯然失色了。眼里的物象似乎都呈现出歪斜的影子。繁不忍心直视自己的这张脸孔,咂咂舌头,坐到了床上。
两三天前,嘴里长了一颗小水疱,用舌头一舔,水疱还在。就像这颗水疱,用舌头验证其是否存在一样,他也在怀疑,自己这个身体是否还确实存在。
“现在躺在床上啦。”
“想睡午觉了吧。”
门外有人嘀咕道。——倘若他像口中的那颗小水疱一样确实存在,必须有一张验证其存在的舌头。
繁将章子喜爱的花格毛织领带放在眼前嬉戏般地甩动着,渐渐睡着了。
夜里过了十点,他睡得不知南北,想必实在太累了。恍惚之中,长女摇晃着他的肩膀,叫醒了他。他凝神回望着她。她穿着雪白的西式睡袍,显得手脚不很灵便,看样子是来叫醒他之前临时套在身上的。因为赤足太冷,特用衣裾裹住双脚,因而,看起来上半身似乎时时有些摇摆。
“快起来,那个人来啦。她来时在玄关发现你的外套,眼下正在和父亲谈判呢。她一直哭。”
“那人是谁呀?”
“那人叫章子啊。”
繁从床上折身而起。接着,仿佛恶魔附体,找领带,找上装。
“见不见她呀?”长女问。繁闷声不响,他被恐怖的气氛吓倒了。接着,次女走进屋子。身穿水兵服的次女,手脚比姐姐更加麻利。
“不得了啦,不得了啦!”——她一面收拾繁的皮包,一面悄声说道。“那人说不定要到楼上来,现在,她出了客厅啦。她就像个疯子,可怕极了,叫人不敢靠近。楼下房间,她都一一察看过了,要是上楼来,怎么办?这里的每间屋子都不上锁啊。”
她怎么嗅到这儿来了?刹那间繁思索着,再也不能犹豫了,他拎起皮包来到走廊上。这时,有个人在众人的制服下正哭喊着从对面楼梯爬上来,一时还没有露头。但听到楼梯咯吱咯吱的响声就明白了。
“从后面的楼梯下去,一直回到走廊上,再从大门出去。那里正好有您的鞋子和外套,可以逃脱。快,快!”
次女心直口快,繁毫不犹豫地跑下后楼梯,来到昏暗的廊上,同喧闹的前楼梯相比,这里悄无人声。伯父出于节约,楼梯口只装一只五支光的灯泡。
他抓起外套、攥紧皮包跑向一片黑暗的门外,直奔吉祥寺车站落荒而逃。
繁浑身黏汗,汗忽然变冷、结晶,严霜一般包裹着他的全身。在站前小酒馆喝了几杯烧酒,末班车开出之后,他才顺着车站走廊一列灯光走去,消失了踪影。那里,满天繁星占领着城镇。
他佯装醉汉停驻于附近旅馆,只图睡一觉,可一直睡不着。尽管如此,天亮前也恍恍惚惚眯瞪了一两个小时。刚一入睡,又被障子门的响声惊醒过来。
门被顶撞得有点儿歪斜了,所以开不开来。着力的地方又太低,开了几次都不行。看来已经死心了。再一用力,终于打开一道四五寸的隙缝儿。
进来的是一只又大又脏的猫。一双淡绿的眼睛,浑身黑毛斑驳,剩下的灰白部分,乱糟糟污秽不堪。猫没有走到繁的身边来,只是用浮肿的眼睛瞥了他一下,便团着身子蜷伏在榻榻米上,犹似一只搁不稳的沉重的包袱。然后,它忙不迭周身舔舐起来。
早晨,繁去理发馆。沿途,他被镜子般明丽无垢的亮光吸引了。
他提着皮包太累了,想一手扔掉。这只深情的皮包,真不知将要追随自己走到哪里。或许他一天不抛弃这只皮包,就一天不得摆脱那座牢狱。他将皮包放在理发馆的架子上,一边从镜子里瞅着,一边蓦然泛起旅行的念头。这只波士顿皮包,是旅行专用的。一旦踏上旅途,这只死沉死沉的皮包,定会恢复活力,担负起欢乐之旅的装载作用吧。
今天是好天气。繁望着镜中的大街。于是,倏忽一瞬,章子正打那里快速走过。他一阵战栗,接着便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镜中的街道过于明亮,显得很不自然。对面店铺摆满廉价处理的货物,各种五颜六色的罐头商标,在店内深处黑暗的映衬下,艳丽夺目。但不见一个顾客,也看不到一个店员,更没有一个行人。身穿貂皮大衣的章子,从那条街道经过。
此时,幸好理发师挡住了视野,从那里望不到这边。繁用不着缩起脑袋弯下腰来。他再次扭头望望街道,街上声音嘈杂,又恢复了平日的热闹。汽车疾驰而过,五六个学生高声谈笑着,人人都朝理发馆里瞅上一眼,学生帽的徽章映在玻璃上,倏忽一闪。边鄙之地——理发馆里,屋角电炉上放着一只麦绿色的耐酸铝大水壶,水烧开了,直往外冒热气。
理发师将肥皂水调成泡沫,说道:
“过来,洗头吧。”
“嗯。”
繁从座椅上站起来,雪白的细布围裙挂住了镜前紫色的悬崖菊,差点儿把花盆弄倒了。菊花剧烈地摇晃起来,晃动的素烧[不挂彩釉,低温烧制的陶瓷]花盆,不一会儿就沉寂于初冬午前静谧的空气中。倒进脸盆里的开水腾起的水雾,转眼间漫上了镜面。
他离开理发馆独自一人走入电影院。平日第一次见到这般稀稀落落的场景。上映的尽是些材料透明的老古董法国电影:地中海、游艇、欢乐的水面、夏云、蓝天、报告噩耗的航空信……繁一边嚼着花生米,一边观看。他已经下定决心,今晚要和那位未曾沾手的少女,一同去旅行。
繁答应给她买外套、皮鞋和披肩,当时和子胆战心惊,仿佛是向小偷讨要东西。大学校门口有家专为学生服务的便宜咖啡馆,她每天趿拉着木屐,往来端送色调暗淡的薄咖啡,还有流食般的稀牛奶。他时常带着这位少女看电影,嬉闹着同她亲吻。如此程度的交往,繁不知道对方会不会接受他的礼物。
繁送她这些礼物并非出自怜悯,看到和子一脸惊愕是对他的安慰。他乐于将她那一副可怖的不安神色带往四面八方。只知道吊着一件洋服的和子,被领到大学附近的裁缝店,白色卷尺贴在身上刺溜溜翻卷着,别提有多高兴了。外套定做成孩子式样的,量尺寸的女店员,一边用指尖儿掐准卷尺的各个部位,一边飞快记在本子上,那种职业性的速度,感动得和子睁大了眼睛。“真快呀,真快呀,照这个速度,外套明天就能做好吧?”繁小声嘀咕着,女店员听了,不由笑起来。
两人到银座购买余下的两种。和子惶惑不安、两腿发软,各种披肩一披上领口,就俨然说道:
“我想算了吧。都想要但不知哪条更好,即便你教我任选一条,我也很为难。”
和子的天真可爱,堪称是一种罗马式的美。以往,繁从不相信世上依然存在如此类型的感激,如此类型的童话。童话活在这位少女极为寻常的美之中。也就是说,这种美不具任何独创性,这种感激不伴有任何空想力,正因为如此,所以她把外套、披肩和皮鞋,提高到星座、月亮、城寨和刀剑同等的位置。独创性和空想力,很难将披肩依旧看作是披肩,因此,披肩反而无法摆脱自身本来具有的卑俗的具体性。
繁觉得走过大学校园很危险,他不从正门进去,而是直接到F咖啡馆去。
他赠给和子两万元礼品时,心里想好了,假若这位少女接受赠物之后有了截然不同的表现,例如现出媚态来,他就再也不到这家店来了。繁以为,不论感谢也罢,或者满嘴对不起也罢,假如这份礼物换来她的一副媚态,那就说明自己看错人了。如此的洁癖,别人从中或许能读出他的青春,但实际上,此时他心中反复思考的莫若说是他和章子的关系。繁很想通过第三者检验一下,他的那种“来者不拒的洁癖”的奇妙关系,那种绝不会使人联想到“卖淫”的关系是否真的存在。
和子及格了。她虽然甚感惊讶、不安和喜悦,但也仅仅说出“谢谢”这个词儿就算完了。
店里颇为闲散,两三个学生互不交谈,只是默默传看着报纸,繁走进去,也没看清他们的面孔。
和子出现了,来到他身旁说有话跟他说。她容颜憔悴,面色惨白,眼泡儿哭肿了。她穿着好似男式的茶褐色毛衣,卷起衣摆,掏出一包进口香烟交到他手里。
“送我的吗?你,你可不要太苦自己了。”
“哦,这是章子小姐叫我交给您的,今早她来过了。”
繁立即感到,哪怕徒然站在原地也惶悚不安。他真想转身跑出门外。可是皮包太重了,他已经不像当初出逃时那般有力气了。
“你说章子来过了?”
“嗯,来过了。”
和子天真地回答。她的天真没有任何力量。她老练地抬起手拢了拢鬓发。老板娘误认为那件外套做好了,同时又认定繁是有钱人家的公子,所以就没有理由赶和子出去。
两人沿着学校近旁满是斜坡的学者小道边走边聊。太阳只照耀着半边路面,气候十分寒冷。和子临出门时,急忙从里屋取出外套穿到了身上。甚至孩子们练习打棒球的叫喊,反射到石墙上再弹回来,听到后也觉得凉冰冰的。两人身贴身走着,口袋里握紧的手时时碰撞在一起。
“她来说了什么?”
“她说,阿繁该在你这儿。要是他不在,等来了后,立即告诉我一声。要是你知道他躲在哪儿,也赶快通知我。”
“不光这些吧?”
“她说要杀我。”
“只是吓唬吓唬你罢了。”
“唉,哪里呀,她说到做到。那种人无所不晓,好可怕呀。她连我是个黄花闺女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我把您为我置办的东西,都拿出来给她看了,她说,他还会到你这来讨债的。我问她‘讨债’是什么意思,她说,到那时你就不是现在这个身子啦。她又说,阿繁要是邀你去旅行,你千万不能去,去了我就杀死你!她还说,咱俩一旦睡在一个被窝里,我的肚子上就会长出一大片黑斑,嘴周就会出现淡红的圈儿,怎么也去除不掉。一旦发现,立即把我杀掉。她抓起我的手,为我号脉,她独自嘀咕道,‘你好可怜哪,这血脉就像小鸟一样可爱。’她说这些话的当儿,我一直哭个不停。临走时她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十分亲切地说:‘好孩子,咱俩说定了啊。你把这个交给阿繁,那孩子很奢侈,没有这个可不行啊!我走了,再见。’她说罢,在本乡大街叫了一辆一元的士[大正、昭和时代行驶于大街小巷招揽散客的出租车,车费一律一元],一个人回家了。”
繁老半天一言未发,只是默默走着。不一会儿,他说:
“老实说,我是来邀你去旅行的,你恐怕不会去。不去也好。我要去办件事,回头再到店里来。你在这儿等着。”
——他和少女在店前分别后,怀着异样的心跳沿着本乡大街跑到三丁目。那里比较容易叫到车。他在静听和子讲述时,为自己熟悉章子超过想象以上而惊讶不已。就像章子能嗅出他来一样,他也熟知章子将会干出什么事来。
出租车抵达公寓大门口。他穿过中庭,奔向架着秋千和滑梯的院子的一角,一步一阶梯地飞速爬上煤烟熏黑的楼梯。章子的卧房在三楼,繁配有她房间的钥匙。他打开房门,像平时一样,迎头冲来一股噎人的香水味儿。
章子仰面倒在地毯上,她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