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上旬的一天晚上,他们听见了狐狸的叫声。那天没有下雪,炉火熊熊燃烧着,突然传来了尖锐的、抽打着冰冷空气般的响声,远处有同样的声音回应它。
奥野川的水涨高了,一月份流量为每秒八点三立方米,二月份下降到六点五立方米。进入三月份后,迅速增长,达到了十二点七立方米。升他们的流量调查显示的今年最初的增水数字令人兴奋。不参加调查的人也热心地传阅着这些带有某种香气的数字。
雪渐渐下得少了。被深深的沉默包围的户外,时而能听见雪崩的声音。
升对于竖起兔子般敏感的耳朵来等待即将到来的季节的生活已经不觉得不可思议了。在城市里的时候,他思考的未来是非常难解的东西。他不相信未来也是很自然的。在这里,未来是单纯的,不相信都很难,那就是春天。
想要攥成团却从指缝中掉落的雪粒,不知不觉间变得湿润了,雪团上捏出了指印,看着手掌中的硬团,他们像孩子似的喜不自禁。这是长久拒绝的东西的最初和解……升和同事们在较为暖和的天气里,到户外去攥雪球,瞄准对面的山毛榉树投掷着。打中了树干的雪团的白色印记,在黑夜里也能看见,两三天都不掉。
阳光日渐温暖起来了。一天下午,有人用手指摸了摸朝阳房间的窗玻璃,指尖上感受到了玻璃上的暖气,他不想自己独自感受,特意跑到隔壁去告诉别人。
屋檐的滴水还很细。晴天时,冰凌开始掉水滴,屋檐下面滴出了一个雪坑。其中两三个冰凌整个掉下来,就像剑入鞘一样深深地插入滴出的雪坑之中。
然而这些春天的兆头,常常被突然下起的雪打断。
随着春天的临近,升感到显子从远方渐渐走近了。仅仅是遥远的一个观念的东西增加了具体性,面孔逐渐清晰,声音也听得见了,仿佛她那微笑即将出现在眼前。可是这并不是真实的具体性,而是观念的深化导致的具体化,是一点点从世界的底部开始收集来、联结来的,被赋予了生机的那种不可思议的存在。
自从那一拳以来,虽说显示了升的威力,但他的歉意却以其他形式表现出来。他觉得获得了对濑山行使善意的权力——不是义务。坐直升飞机回家不成的濑山的可怜相,仿佛又在期待着他做些什么。作为新生的友情的证明,升想到的做法多少有些出人意外。自己难道不该成为濑山发牢骚和拉家常的听众吗?升打算发慈悲,反过来选择濑山作为至今从未公开过的恋情的听客。
升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过一次想要向别人倾吐的冲动。每到夜里,就变成随心所欲之人的那种生活之所以快乐,就是因为这快乐是他独有的秘密。少年时代起就认为被爱是理所当然的他,从没有体会过他那个年龄特有的吹嘘嗜好。如果像亨利·德·雷尼埃[Henri de Regnier(1864—1936),法国后期象征主义诗人]的箴言所说的那样,“男人最被女人看轻的是他们不保守情事的秘密这一点”的话,升被所有女人看重也是必然的了。只是他保密的天分,是来自他对自己和生活的放任和轻蔑。他觉得乱麻一样纠缠在一起的过去的生活细节,没有什么值得倾诉的。他有时也想过,或许将来上了年纪,渐渐无事可做了之后,会精选出一些有看头的回忆写成随笔,轰动世间一下。
对佐藤那种见人就想要倾诉内心烦恼的观念性的暴露癖,升很看不惯,升觉得自己的倾诉将附有特别的价值,他这样想也难怪。可是,这种价值判断的变化,是因为诉说的价值判断,本属于他人的判断,所以,这也说明了以前只顾及自己对事物的判断的升,不知何时开始信赖起了别人,甚至是像濑山这种人的判断了。他毫不怀疑濑山会高兴地听他讲述一切。
当然不能完全说升没有意识到自己这种天真的心态。在年轻的意识家的心里发生了政变,他拼命地想要把内心有意识的活动倾向驱赶到无意识的领域里去。
“我要向濑山敞开心扉,”青年心里说,“也许是因为这个告白在我心里的分量增加到了无论如何要找人听的程度。而且我还相信濑山会给予高度评价。也说不定我的判断受到了某种强于我的力量的左右。我盲目地想要诉说的欲望,一定是想让他人分享这一喜悦。这样看来我也许是在恋爱呢。”
升找到诉说的机会并不难,每星期升都要通过传达电话收到显子寄到K町来的明信片,每当这时濑山就竖着耳朵坐旁边,他也在等妻子的来信。
一封信也等不着的濑山,无聊地跟升打诨。于是,升笑着邀他到自己屋里来喝一杯。
升拿出了最后一瓶酒。萤酒吧的礼物都分给了大家,他自己只留下两瓶白兰地和一瓶科涅克。每天喝一点儿,剩下的这瓶白兰地也只有一半了。
濑山对这一款待表现出非常感激,发挥了未醉之前便佯装喝醉的酒宴上常客的习性,竭力宣称被打之后产生的人与人之间的真正的理解,又是自称“一匹男人”,又是赞美“男人的友情”。前些日子辩论时的濑山和现在这样通情达理的濑山之间一点也挂不上钩,不过,未能坐直升飞机回家而受挫的濑山,至少可以在第三者心里引起对他的同情。
奇妙的动物性反应使濑山趁着醉酒的劲头,单刀直入地问起了升本想向他坦白的事。
“那个打电话的女人是谁呀,是萤酒吧的哪个姑娘啊?你的嘴也真够严的,这里的人都在议论这事,可是谁也猜不出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濑山一喝醉脸就红得发紫,方脸上的三角眼越来越细,仿佛天生一双从缝隙里窥视的眼睛。
“不是萤酒吧的姑娘。”
“什么?不是萤酒吧的姑娘?这么说你除了萤酒吧外还有女人了?”
“萤酒吧的女人就和我的姐妹一样。打电话的女人根本不是干那种行当的。”
“嗬,这可是新鲜事啊,”濑山果然对这个话题极有兴趣,“和萤酒吧的女人之间什么事也没有?真想不到。十一月我去的时候,她们让我向你代问好时,简直是一副欢欣鼓舞的景象。当然,我也纳闷,她们如果都是你的女人的话,也不可能那么和睦,那么兴奋了。”
升从手边的书里拿出显子的第二封来信,递给濑山。第一封信不大方便给他看。
“哎哟。”
濑山用迟钝的指尖翻来覆去地端详着信封。
“菊池显子。”
他把名字念出了声,默念了地址。
“这一带我熟悉。我有个远房大伯就住在这附近,那儿可是个幽静的地方。离多摩川不远吧。”
“是啊,就是在多摩川认识的,那天她正在河边散步。”
“哦,是河里的精灵吧。”
濑山就像在酒桌上应酬。
升同意他看信,于是濑山就如同从密封的信封里拿出“重要卷宗”似的拿出了那封信。看的时候嘴也不闲着,什么“真不寻常啊”、“喂,别太认真噢”,不停地插进一些俗套的议论。
升一点没有提及夜生活的丰富多彩,只是详细讲述了显子。这位有品位的青年的诉说,当然不会描述多余的细节。他只讲了显子是有夫之妇,和她仅仅睡了半夜,并定下了恋爱之约,互相写信和那个突然的电话都是自己制造的情网,自己感觉将要掉进去了等等一连串精神上的交往过程。
听升讲述时濑山的眼睛仿佛做梦般的朦胧。升见濑山如此陶醉于别人的私生活,而且是和自己毫不相干的私生活的诉说,反而有些扫兴,因为效果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想。原以为通过诉说自己会感受到的甘美的感觉,被濑山削弱了好几成。
濑山久久没能从陶醉中清醒过来。他呆呆地望着已不再说话的升那宽阔的前额。和诗人看见云彩会产生灵感一样,濑山窥见到别人的私生活就会产生诗意。
他终于想起了什么,这是个绝对不能不问的问题,还一直没得空问。
“那么,你到底迷上她什么了?她哪一点让你心动?”
升简洁地答道:
“那个女人不会感动,所以我喜欢她。”
这个相当费解的回答使濑山脑子直犯糊涂,可是,升表现出不再作任何解释的神色,濑山只好嘴里嘟嘟哝哝的,没敢追问下去。
出去滑雪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年轻的工程师们一个个晒得黝黑。不会滑雪的濑山,躺在除了雪的煤炭小屋的铁皮屋顶上睡觉而晒黑。有太阳时,那个屋顶暖洋洋的,热气包裹着他。不下雪的时候,偶尔下几场早春的细雨,积雪更加肮脏。滑雪回来时,远远望见躺在屋顶上看书的濑山,书的白色封皮被周围的脏雪映得白花花的。
雪景稍有一点变化就很明显。比如,昨天还被雪覆盖的地方,今天就变成碧绿的常青树沐浴在阳光下,真是奇迹。有时,碰巧会遇见奇迹发生的现场。被雪压趴的树木会像一只突然醒来的大鸟,使劲扇动着翅膀似的,伸直被压弯的树枝,挺立起来。发出的声音就像拨动弓弦一样好听,其间夹杂着雪散落到四周的声音,树摇晃好一会儿才立住,只有根部还压着雪,整棵树毫无损伤,一瞬间大树又重新恢复了往日的英姿。
去原石山的一组,带来了好消息,他们发现了野兔的足迹。在沼泽地的周围,发现了许多清晰的兔子脚印,还有许多像撒在地上的豆子似的黑亮的粪球。
这天大家出去猎兔,有几只兔子被赶上了悬崖,人们瞄准它们开了枪,升打中的一只是这次声势浩大的狩猎的唯一收获。当天晚上,灰鹤施展了他的调味手艺,还把直升飞机送来的豆酱往兔肉汤里放了好多。
他们又发现了熊和羚羊。当地的猎手为了熊胆和价值四五千元的熊皮出动去打猎。水库建设所的人们有时能分到一些熊肉,偶尔夹杂着一些羚羊肉。羚羊属于禁猎范围,猎人们乖巧地说:“是羚羊自己从崖上掉下去摔死的。”
升万没想到,春天最早出现的黑土地,会给他们带来莫大的欢欣。雪已经变软了,一不小心就会陷进大腿深的雪里。积雪首先从宿舍周围扔焦炭的地方开始融化,露出了包袱皮大小的一块黑土,那块黑土一天天增大着。
有人提议去踩踩那块土地,大家赞成。便穿上好久没穿的布袜子,轮流去踩那块地方。土地在他们的脚底下是那么富有弹性。
有的人干脆脱掉袜子,光着脚在冰凉的土地上踩。那小块地与大地相连,没有比脚的触觉更直接的感受了。中断了那么久的音信又沟通了,有一种可以将自己的存在重新纳入应有的秩序中去的感觉。
四月二十四日下了最后一场雪。
雪下到地上立刻就融化了。
接着雨水多次沐浴了这里,杂草开始萌芽了。
一天早晨,餐桌上飘散着异香,青年们竞相盛着酱汤。这是灰鹤去沼泽摘来的款冬芽。人们凑近冒热气的汤碗,闻着这春天的香味。
温暖的日子越来越长,到处都在发生雪崩,轰鸣声总要持续四五分钟。水库工地的山崖上也响起来。喜多川沿岸一带都发生了雪崩,从喜多川上游方向也时常传来雪崩的隆隆声。一天,升一行五人去调查雪崩,喜多川的冰已经融化,水量剧增,又听到了久违的激流声。
大家沿喜多川走在通向K町的公路上,看见荒泽岳北坡发生了连续不断的大雪崩,道路被完全阻断了。
“看哪,这就是使我们越冬延长的罪魁祸首。”
佐藤说道。
“必须得等到这些雪化了才行。”
“从折枝岭到这儿,都是这个样子。特别是明神泽,全是雪堆。”
升说。
大家结束了调查回宿舍的途中,升离开大家,朝银山平滑去。他想要去看看那条小瀑布。
通往小瀑布一带的景色变化很大。以前被雪覆盖的山坡成了灌木丛。从灌木丛旁边滑过时,升的夹克触到了树叶,哗啦啦的响声惊动了一只山兔。
福岛县的山色也变了。以前雪中只能看见陡峭的菱形山峰,现在四处露出了岩石,就像被凿出来的一样。往奥野川去的下坡路上,本来可以一直滑到山下,如今要选好路线,小心翼翼地滑,要多花时间才能到达河畔的山毛榉树下。
倚在山毛榉的树干上,青年听到了好久没有听到的水声。那水声和流淌的河水不一样,和被石头阻碍的激流声也不一样。透过河水声,他倾听着那微弱的另一种旋律。那是直落而下的,与流动的水流撞击的,向四周播洒水珠的微妙声音。青年抬头望去,冻结的小瀑布苏醒了。不仅如此,由于源头的水量增加,小瀑布的流量比冻冰前还要丰富。瀑布周围的雪和枯木与其英姿相比是那么不协调。
升久久地凝视着瀑布。
没有风,瀑布直泻而下。升想,冰雪消融那势不可挡的气势和水量,使得任何疾风都不能动摇小瀑布。
一露出土地,雪的消退非常之快。就像收拾东西时的人,心情总是很急躁一样,他们每天都拿着铁锹去铲雪。
现在是五月初,越冬真正难熬的日子,其实正是现在。因为事实上春天已经来了,可是山岭上的雪还得一个月才能化,在此之前,还必须呆在这个山沟里。
好比牢房里的犯人,在刑期服满前的几天,愈加焦急难耐。田代每天用电话给一直没有问候过的母亲写明信片,佐藤给那个女人写了一封念不出口的信。升看了信后也觉得没法念,他知道佐藤根本不打算寄出这封必须用电话来念的信。那封信从头至尾充斥着肉体性的呼唤。
老树发了新芽,颤巍巍地舒展开柔软的新枝。所有的树木都充满着某种预感。和它们稚嫩的新芽相比,那些新枝显得娇艳无比。
山坡南面的雪一下子消失不见了。升从秃枝间看见了盛开着白花的辛夷。那长长伸展的树枝上开出白色的花,就像树枝上的蜡烛台。仿佛冬天时储存在树干里的灯油,突然被点燃,一齐着起了白色的火苗来一样。
升抬头望着蓝天下这些在早春微风中摇曳的花朵时,发酸的脖子使他感到了漫长的越冬的疲惫。他使劲地伸展着胳膊和腿。
显子已经不是一个观念了,而是想触摸便可以触摸到的实际存在了,青年想。他想方设法地绕远到达了目的地,现在只剩下见到本人了。他以那么大的热情盼望春天到来。现在春天就在身边。在背离自己的思想,等待春天的这段日子里,相信了未来的他,尽管相信这欲望的纯粹性,却又不能不问自己:
“我果真能够不思考明天而生活吗?”
辛夷花和周围春天的出现,给他带来了一种恐怖。
六月三日宣告越冬结束的路虎载着总工程师从K町出发了。总工是个喜欢戏剧性的人,所以事先故意没和水库工地打招呼。
宿舍的人有一半在院子里玩球,升也加入了。天气晴朗,风很大,球有点儿轻飘。
汽车由西向东开来,沿喜多川北上,东风把汽车引擎声吹远了。来到银山平的一半时,也听不见它的响声,谁都没发觉有车朝这边开来。
有人去捡球时,才听见了汽车的声音。
对捡球人的报告,大家最初是怎样的怀疑,后来变成了怎样的狂喜,就不一一描述了。路虎倦怠笨重的引擎声久久地留在了他们的记忆里。越冬的人们以后见面时,都说那声音一生也忘不了。
越冬者们一律休假两周。升给显子拍了电报。
升在K町住了一晚,领了工资,取出了存在K町的西服送去熨烫了一下。他在K町的住所里贪婪地看报。升他们不在的这半年里,社会依然如故,不断地把大事件吞进去。他们十几个人不在并没有对社会有任何影响。
了解了这一当然的结果后,升到镜子前去刮胡子,脸晒得很黑,只有眼睛和牙像涂了一层白色。升本来就不讨厌自己的模样,现在他觉得黝黑的肤色让粗黑的剑眉、俊俏挺直的鼻子构成的棱角鲜明的相貌,更添一层威猛,富有一种罗马式的风情。
升和田代、佐藤乘明天下午两点零四分的特快回东京。这天上午,他穿上了很合体的浅灰色西服,系上斜条纹领带,在K町的街道上散步,小镇上的女人引起了他的兴趣。
他在镶嵌着红铜酒桶的酒馆招牌前,停下脚步看了好半天,洒满阳光的内院里养着一群鸡,能听见鸡在互相追逐、打鸣的声音。身旁疾驶而过的自行车铃声,马路上卡车的大大的轴辘印,静悄悄的裁缝店里面响个不停的电话铃声……
他怀疑这个小镇今天是不是在过节,因为无缘无故不可能所见所闻都那么印象鲜明,路上行人的表情都那么有活力。
他来到唱片店前,端详起本月新唱片的广告。又在杂货店前,为一个挨着一个摆成排的铝锅发散出的温和的光辉而感动。
城镇并不单纯是人的聚集地,它是人类制造出的最容易亲近的一种思想。
升又在一个住家门前驻足看起里面踩缝纫机的女人来。篱笆墙叶子稀疏,隐约能看见里面的人。屋子里很暗,看不大清楚里面的摆设,反而清晰地衬托出了女人的身姿。女人有点胖,年纪很轻,正埋头伏在缝纫机上,双手移动着一块白布。缝纫机的金属部件亮闪闪的。女人身穿天蓝色毛衣和同样颜色的裙子。缝纫机下面,粗壮健康的光脚在一上一下地踩着踏板。由于动作太快,膝头上的天蓝色裙子不住地掀动着。北方女人特有的雪白双脚的这种动作,在升离开这里以后,还常常幻觉般地闪现在他眼前。
濑山还有事务要处理,必须再多呆一天,他把升送到车站,又发了一大通牢骚。
“回事务所后,没有一个人尊敬我了。女孩子们一见到我,就扑哧笑出声来,而且为了笑个痛快,赶紧找地方躲了起来。你们都成了英雄,这当然是好事,可是我的悲剧就那么可笑吗?回家以后,要是老婆笑我的话,就得给她一个耳光了。”
开往仁野方向的这趟车的二三等车厢很拥挤。
升一行在二等车厢里有座位,可是升偏要到拥挤的三等车厢去看人。那么多人,那么多张各种各样的脸,这使他欢喜。满脸皱纹的老农民的脸,穿学生服的少年的脸,有些浮肿的唠唠叨叨的中年妇女的脸,脖子上缠绕着像海带一样的海獭围脖的上年纪的太太,朴实的笑容已在脸上定了型的农妇的脸,彩色画卷上的仆人模样的镇议员的脸……升对别人的脸怀有同胞的感情这还是头一次。他饶有兴致地瞧着,直到人家注意到他为止,他为自己过于谦虚,未能去拍拍那些人的肩膀而遗憾不已。
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田代和佐藤就一个劲问他去哪了,升笑而不答。
田代和升并排坐着,一个人坐在通道那边的佐藤,几乎整个身子都侧了过来,没话找话地跟他们说话。正处于宽恕心境的升,也不怎么觉得讨厌。关键是,他们三人就像刚登岸的水手,心情特别的好。他们只觉得自己有权利干点出格的事,干什么都会得到允许的。
田代不停地吃东西。他吃了车上的盒饭、煎饼干、巧克力,接着又吃了份盒饭。他那晒黑了的脸颊不显得那么红了。就像晕船的人一上陆地就没事了一样,又变回了原来的田代。
“水库建好后,在那儿给咱们修个越冬纪念碑吧。”
“到那时候那里就是水底了。”
“所以就在离那里最近的地方修呗。要是有个人殉职就能修成了。”
这个晚熟的青年人,忽闪着好幻想的眼睛想入非非。他自认为是经历了冒险家的生活,但记忆中的那段日子太单调,充满了日常性,无可作为,说到危险,只有发了三十九度高烧的那一晚以及一些心理性的危险。回到东京后,他打算每天要去看好几场惊险影片。
佐藤煞有介事地看了看周围才说:
“我打了个赌。”
“打什么赌?”
“她如果到车站来接我的话,就像我曾对城所君断言的那样,今天晚上我肯定干了。如果不来……”
“就不干了。”
田代接下话茬道,佐藤恼怒地撇了一下嘴,瞪着田代不再吭声了。
火车过了高崎,黄昏时四处亮起了霓虹灯,青年们立刻和解了。他们挤到一个窗口前,眺望着小城镇的街树和商店屋顶上热带鱼般五颜六色的霓虹灯。三个人热得脱掉了上衣。玻璃窗拉了上去,窗边紧紧地围着一团浆洗得一点褶皱也没有的白衬衫,夹杂着青年人的体臭和轻微的糨糊味儿。
在火车驶入上野车站之前,三个人就从窗户里朝外面张望起来。升很快就发现了来迎接的三个人。和田代长得很相像的小老太婆,用做工粗劣的套装裹着毫无女人味的身体的佛像模样的女人,还有显子。显子穿着和服,表情就像白色的绵羊在不安地伸长脖颈到处闻着气味似的,搜寻着进站列车每一个窗口。
升最后一个下了车,显子轻轻闭了一下眼睛。她望着升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期待一下子唤醒了青年内心的现实感。正是凭着这个感觉,他们才联系在一起的。期待和期待的实现,欲望和欲望的满足,越冬时,升几乎忘记了这种关系的模式。所以,他以一个微妙的动作来掩饰自己,表示出自己正是显子等待的人,并因此而使自己明白了一名具体的男人的作用。
他们先握了手,显子的白色网眼手套在升的手掌中产生了一种薄荷样的快感,然而显子却马上又摘掉了手套,重新握了手。
从早春一下子来到了初夏的夜晚,升的脑子有些混乱。显子的脸上,在车站耀眼的灯光下,现出复杂的阴影。她穿的不是以往那种华丽的和服,而是红绿色混纺的英国法兰绒斜纹布做的和服,博多素色的深绿腰带上,系了条道明的锈朱色绦带,着了一点红胭脂的耳垂上,戴着粉红色的珍珠耳环。奇怪的是,那个耳饰穿透的耳垂上的小窟窿竟使升兴奋得忘乎所以起来。
“你晒得真黑,雪的缘故?”
“是啊。”
升本想说明一下那雪有多大,又咽了回去。
“先回趟家吗?”
“我没有家了,已经连家具一块儿卖掉了。”
“是吗?”显子像以往那样露出淡然的微笑,然后满不在乎地说了一句,“我今天不回家也行。”
“他去旅行了?”
“你是说我丈夫?没有,在家……不过,他接到电报,马上要和他表妹见面磋商日程。我正准备和丈夫一起去轻井泽,看看他的寡妇妹妹租的别墅。”
显子按了一下青瓷色手镯上的按钮,小盖子左右张开,里面细长的表是六点十分。
“一起吃饭好吗?找个安静的地方。”
显子说。两人并肩走着,升突然笑起来,女人问他笑什么。
“没什么,我想起了一起回来的佐藤,不知那家伙到底‘吃饭’不吃啊。”
……两人又是吃又是喝,消磨时间,升从没有“第二次约会女人”的体验,所以第一次感受到了热情中伴有安宁的心境。自己以前太喜欢不安了,会不会是错把不安和欲望混淆起来了呢。
望着显子的眼睛,她眼睛里呈现出升所感受到的安宁。不经意的谈话几乎都与他们共同的回忆相连。升没想到他们之间会有这么多可回忆的东西。
“你想到我会来车站接你吗?”
显子说,升点了点头。
“如果你回来的车有变更,我觉得我肯定会知道你变更的时间的。当我按照电报上的时间等你坐的火车进站时,我就肯定你在车上了。即便没有电报,我想我也会在这个时间去接你。我向来是不大相信电报的数字的。”
升本来很厌倦女人的神秘主义,却认真地倾听显子说话,因为他不久前刚刚去看了小瀑布复苏的神迹。
此处不再详述他们两人幸福的交谈。他们跟去年一样,夜深之后,去了山手的旅馆。
升洗了澡后,还没更衣的显子,像上次那样到另一个屋子里去换浴衣。升要她直接去洗澡,不用穿浴衣了,显子笑着照他的意思去了浴室。
升一个人站在显子挂在衣架上的法兰绒和服和脱下来的内衣前。这里有女人离开片刻后的女人房间的气味。这幅静物画实在太完美了,升恍然感觉自己置身于长期以来自己所思考的画中了。
法兰绒和服像彩虹一样色泽朦胧,衣箱边上搭着轻如羽毛的白色网眼手套,墨绿的腰带从衣架上长长地拖到了榻榻米上。锈朱的绦带也挂在衣架的一头,垂下的绦带穗头晃动不停。白色的西式内衣,仿佛与这些花哨的漂流物相对抗似的,像余波的泡沫一样扔在衣箱上。
升觉得女人们的裹身之物无不令人联想到海藻啦、鱼鳞啦等等与海近似的东西,却闻不到海边的气味。只闻到慵懒浓密、甘甜黯淡的气味。
升将脸伏在显子的内衣上。这一享受可以说是在享受显子不在的最后一刻。
在那漫长的半年里,显子几乎成了观念的存在,现在,升感觉这衣物的香味,微微残留的体温,布上细小的褶皱,都不是现实的显子留下的,而是观念的存在穿着之后残留下的。青年突然因不快的回忆而移开了脸。他想起了这个香水味正是那清纯的信纸上沁出的气味。
升心里有种微妙的失落感。
他处于什么心境暂且不提,对他来说,眼前正值欲望高涨之时,心理上的问题并不那么重要。
“不过,”升想,“从车站到现在,显子一句也没提到她所烦恼的无感动的事,丝毫没有表现出对此有所期望,这是什么缘敌呢?”
升又一转念,变成了真挚的女人,变成了从眼神到一举一动都在恋爱的女人的显子,对这一不言自明的不愉快的话题,当然不愿触及了。
“如果现在她还说那样的话,我就捂上她的嘴。”
……刚出浴的显子非常美丽。眼睛明亮而湿润,微微噘起的嘴唇很是诱人。升轻轻吻着那两片嘴唇,好久没有松开。显子没有像以前那样接吻之前眼睛看着别的地方。升刚才就发觉显子的接吻和半年前接吻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他不由有些惊讶。
这头发,这前额,这耳朵,升一边想一边吻着这些地方。这些物质性的细小的地方还没有变,显子却变了。美丽苗条的身体还是那么拘谨,但是绕在升脖颈上的手指,就像刚救起的溺水者的手指那么有劲。
无论怎么动作轻柔,和在城市时的升不同,现在的升的爱抚变得粗野了,不再那么有耐心了,着急而吝啬,对所有细小的地方的美感都感动不已。
显子微微睁开眼睛望着升时的眼神使升战栗。那眼睛绝不是在看升,而是在注视她自己内部产生的欢悦。升吻去了沿着她眼角纤细的皱纹流下来的眼泪。显子喊着升的名字,这深切的呼声,仿佛是从升的手触及不到的远方传来的。
两个人一夜没有合眼,黎明时分,才不知不觉睡着了。升睡了一个小时左右就先醒来了。说他没有胜利感是假话。作为男人的胜利感和作为主治医生的胜利感共同构成的这一人性的喜悦,会使单纯的男人至少得到了可以保持十年的幸福。
升望着显子的睡脸,透过窗帘射进来的晨曦把她的脸照得很美。升想起昨天夜里,显子不断重复的悦耳的声音:
“这是第一次……第一次……第一次啊……”
昨天晚上显子去洗澡时,升想起信纸上的香味时产生的疑问,现在可以捕捉到实体了。这个疑问整夜都在升的心中萦绕。这个没说出口的怀疑,激励着这个沉默寡言的青年在厌倦了一次快乐之后,又投入下一次快乐中去。
天亮了。怀疑的效力用尽了。升头脑清晰地思考起来。
“真的是第一次吗?我见过很多女人的感动,但是对女人最初的感动不太了解。不过,第一次知道了感动的女人难道会对这感动表现得如此贪婪吗?显子看起来就像是对感动很熟练的样子。在我前面,是不是还有别的男人教会了显子感动呢?治好显子的另有其人?这么说来,已经苏醒了的显子,是怀着自信来车站迎接我的吧。”
他枕着枕头,环顾了一下屋内的陈设。旧松木的顶棚上,倒映出杯子里喝剩的水,像海蚕一样晃动着。毛玻璃的小圆窗很明亮,窗户上缺了几根细木条,多宝架像个乌黑的铸金兔似的蹲在阴影里。他发觉这间屋子非常眼熟。
显子也醒了,她像苏醒过来的病人般朝升无力地微笑了一下。看见升两手枕在头底下,就问:
“想什么哪?”
升用他那天生的坦率开朗得近乎残酷的语调答道:
“我在想在我之前是否有个治好你的男人。”
“你的疑心可真够重的。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到昨晚之前,我还一直没有信心呢。除了真心喜欢一个人之外,没有别的疗法呀。”
对这个回答升根本不满意。他盯着女人的脸,用直率而舒服的声音又重复道:
“可我还是怀疑。”
这第二次宣言引起的显子的反应,大大出乎升的意料之外。
显子发自内心地幸福地笑了。她的笑容除了带有某种浅薄的炫耀外,可谓天衣无缝。
这笑容给升的感觉是她认为升在嫉妒,所以才幸福地笑了。这一误解使这乖戾的青年心中打起了寒战。他是个不能原谅自己对女人看走眼的人。
升想起来这间屋子为什么眼熟了。屋子的圆窗,天井上倒映的水纹,窗帘透进的晨曦,皱巴巴的枕头,女人的睡脸,早上起床后女人的大笑,这一切都和他以前风流一夜的房间何其相似乃尔。
这么一想升立刻觉得这一夜的记忆已无新鲜可言了。显子的欢悦中含有某种平庸的东西,其真挚之中有着他所见惯的滑稽。
他觉得刚才自己认定的那个怀疑里,潜藏着某种狡猾的、不正经的东西。难道他是不愿意把显子变得如此平庸不堪的原因归咎于自己,才得出另有其人的主观臆测的吗?
只睡了一小会儿,显子的目光便炯炯有神,由于无比的快乐而清澈透亮。幸福直达她的脚趾尖,她要跟升接吻,升却以刷牙之前从不接吻为由拒绝了她,然而她的幸福感也丝毫不减。好比一个有钱的女慈善家,早晨醒来后,以满足的心情思考着不幸的人们那样,这种感觉的财富滋养了显子的想象力。
和给红十字或救治麻风病事业捐款一样,她想把这一幸福分给不幸的人们。至今为止,显子自身就是最不幸的一个,所以她分得的份也最多吧。第二个不幸的是升……
“可是,他的不幸是什么呢?”
她以这种眼神目不转睛地望着升,于是,升觉得自己也不必去费力伪装自己的感情了。
“反正他看起来是不幸的。他使我变得这么幸福,自己还陷于不幸之中,实在太不幸了。”
升对这双注视着自己的充满同情的视线心里一清二楚。显子似乎把升的不幸归因于刚才升对她的怀疑了。显子从这无根无据的怀疑中,得到了拯救青年的灵感。
“刚才你说的话真奇怪。”
显子说道。
“是啊。”
升十分柔和地回答。
“根本没那回事,我可以证明给你看。”
“你怎么证明?”
显子若无其事地说:
“我今天就提出离婚,为了你。”
升已然回到了从前的沉稳,因此听了这话以后,方寸丝毫没乱。仅仅凭这一句话,就可以证明显子所说的一切,打消自己的怀疑。在和显子进一步商量离婚一事之前,升自己打破了自己的禁忌,轻轻地跟她接了吻,并抱住了显子的肩头。
对显子这个决心,升很热情地帮她出主意,显子听了他的话,做出了结论。
“你说得有道理,开始先稳妥一些为好,从今天开始,在你休假的这两周内,我尽量每天回家。这几天你一直住这儿吧,我每天都到这儿来,半夜回去,不知道这里的人怎么猜想。”
升一向是只住一夜就销声匿迹,这样做并不是出于冷酷的心,所以对于像显子这样的非同一般的女人,今后升也会大度地继续交往。他不负责任地用自己来作试验,两个星期的休假将会彻底的清爽一番,会成就胸有成竹的事业家的“未来”吧。
由于天气闷热,睡眠不足,升觉得早餐难以下咽。冰凉的煎鸡蛋,夸张地说,使他彻底陷入了不幸。女招待们麻利地收拾着被褥,想再睡一觉也不行了,两人只好出了门。
通宵未合眼的升走在街上,一点也高兴不起来。K町的早晨是多么新鲜啊。而走在好久没来的银座街道上,他怀疑这个丑陋杂沓的街道里,隐藏着什么神秘的东西。在一个商店橱窗上贴着欧洲航空公司的广告画,画面上瑞士的山色使升想起了回来的路上,那白雪皑皑的驹岳。
显子想去他们去年秋天约会的咖啡店,两人就去那里喝咖啡,店内微暗的灯光和灰蒙蒙的感觉使升联想起了越冬的宿舍。他惊讶地发觉自己竟然会回忆往事,这都得怪睡眠不足,而显子却一点不见疲惫的神色。
从咖啡店出来,显子又拉着升去洋品店,订购了一个里面刻上昨天的日期,以及N和A组合的大写英文字母的银制烟盒。显子亲自伏在装有日光灯的柜台上,在纸上设计了一个漂亮的花体字图形,纸下面是玻璃,尖尖的铅笔芯被她弄断了两次。
升见到显子这副样子,感到难以名状的羞耻,把目光转到了店外的人行道上。他漫不经心而又不无厌恶地望着熙熙攘攘、形形色色的人们。他的厌恶中带有某种清爽,这感觉本身让人舒服。这是升本来就亲近而熟悉的情感,再次回到身上来易如反掌。
出了店门又去看电影。电影院里黑了下来,电影开始了。女人凑到升的耳边说,可以握住我的手。升感觉显子从以前冷漠、任性而做作的女人变成了热情而通情达理的女人了,完全忘记了她原来具有的冰冷的媚态和技巧。她是个比处女还要单纯的女人,不懂得从一片沙漠里逃出之后,前面还有沙漠在等着她。
升看着看着睡着了,一觉醒来电影已经演完了。在电影院前,两人约好明天再见就分了手。女人忽然又改了主意,要升把她送到新桥。
黄昏时升回到了旅馆。脑子清醒得不行,睡也睡不着,就给田代打了个电话。
田代的母亲来接电话,啰啰唆唆说了老半天客套话。换了田代后,他那洪亮的声音震得电话筒沙沙直响。
“告诉你,我今天到公司去看了看,听说濑山可能会被解雇。据说除了倒卖越冬资材外,还查出了他在公司时的种种贪污情况……当然也没有多少钱,他本来就不是那种干大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