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法官按照老传统,把星期天午餐的时间规定在下午两点钟。就在正餐的时钟敲响之前,厨娘维利丽打开餐厅的百叶窗,这个窗户一上午都是关着的,防止太阳照射。仲夏的炎热和光芒一起涌进窗户,窗外下面是被烈日灼烫的草地和炙热的花坛。草坪边上有几棵榆树在午后耀眼的阳光下被照得发黑,因为没有风,纹丝不动。杰斯特的狗是第一个响应吃饭号召的——它慢慢走到桌子底下,让长长的淡红色绸子桌布蹭着它的脊背。然后杰斯特来了,站在他爷爷的椅子后面等着。当老法官走进来的时候,杰斯特帮助爷爷小心地坐下去,然后才坐在桌旁自己的椅子上。按照习惯,先端上来的总是蔬菜汤,还有两种面包——手工做的烤饼和烤玉米。老法官吃得很投入,吃面包的间歇还要吸几口牛奶。杰斯特只喝了几勺热汤,然后就去喝冰茶,还时常把冰凉的茶杯放在脸颊和额头上。按照房间里的习惯,喝汤的时候是不许说话的,但星期日老法官会发表些意见:“维利丽,维利丽,我这么跟你说,你该永远住在耶和华的殿中。[3]”然后他还要加上他主日的笑话,“如果你煮饭煮得好的话。”
维利丽什么也没说——只是噘起她紫色有皱纹的嘴唇。
“马龙总是我最忠实的选民和最好的支持者。”当鸡端上来的时候老法官说道,杰斯特站起来切鸡。[4]“把鸡肝留给你吃,孩子。你至少一周该吃一次肝的。”
“好的爷爷。”
到这时候为止这顿饭都是按照传统进行,吃得很和谐。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打破了这种和谐。好像原来的气氛被震动了一下,交流似乎有意起冲突,偏离了原来的方向。老法官和杰斯特当时都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但是当这顿又长又热的正餐接近尾声时,两个人都意识到有什么事情让他们俩的关系发生了改变,再无法回到从前了。
“今天《亚特兰大宪报》说我是个反动主义者。”法官说。
杰斯特轻声说:“很遗憾。”
“很遗憾,”法官说道,“没什么可遗憾的,我倒很高兴呢!”
杰斯特的棕色眼睛里显出一道长长的询问目光。
“如今你必须把‘反动主义者’这个词从字面上来理解。所谓‘反动分子’是指当南方悠久的道德标准遭到威胁的时候出来有‘反应’的公民。当州的权利被联邦政府践踏,那么南方的爱国者们就有责任站出来反对。否则我们南方高尚的道德标准就被出卖了。”
“什么是高尚的道德标准?”杰斯特问。
“怎么?孩子,动动你的脑子。我们生活中高尚的道德标准,就是我们南方传统的制度。”
杰斯特没搭腔,但是他的眼睛流露出怀疑的眼神,老法官对孙子的反应一向很敏感,他察觉了。
“联邦政府试图质疑民主党初选的合法性,这样南方整个文明的和平就岌岌可危了。”
杰斯特不解地问:“怎么会呢?”
“怎么会?小子,我指的是种族隔离制度本身。”
“为什么总是没完没了地谈论种族隔离制度呢?”
“怎么啦?杰斯特,你开玩笑吗?”
杰斯特突然变得很严肃:“不,我没开玩笑。”
老法官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些事可能会发生在你们这一代身上——我希望我看不到——当教育制度改成混合制——没有了肤色的限制。你会喜欢这样吗?”
杰斯特没言语。
“如果一个笨重的黑人男孩和一个娇小瘦弱的白人女孩同桌,你会喜欢吗?”
老法官无法想象这一幕,他想用这个画面震动杰斯特,让他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他的眼睛挑战性地看着孙子的反应,这是对一个南方绅士的精神考验。
“那如果是一个笨重的白人女孩和一个娇小瘦弱的黑人男孩同桌呢?”
“什么?”
杰斯特没有重复自己的话,老法官也不想再听一遍,这话太让他震惊了。就好像他的孙子精神错乱做了傻事,而承认自己深爱着的人有这种疯狂是很可怕的。老法官甚至宁愿自己听错了刚才从杰斯特嘴里说出的话,这实在是太可怕了。可是杰斯特的声音仍然在他耳边回响,他竭力想按照自己的推理改变杰斯特原话的本意。
“你是对的,小子,每次当我看到那些什么共产主义思想的东西,我就知道这些是多么不可理喻。有些事情是太荒谬了,无法用正常思维去思考。”
杰斯特缓缓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他习惯地看了看维利丽是否在屋里,“我是不理解为什么黑人就不可以和白人平起平坐?”
“噢,小子!”这声音是如此绝望,充满惋惜和惊恐的语气。几年前当杰斯特还是个小孩子,他有时候会在餐桌上突然呕吐。然后温柔的慈爱取代了厌恶,老法官感到自己因为同情而有些恶心。现在他用相同的情感对待这件事。他用他那只好手摸摸耳朵,就好像他耳朵疼。他放下叉子,不再吃饭。
杰斯特注意到老法官的难过,这让他因同情而战栗。“爷爷,我们都有自己的信念。”
“有些信念是站不住脚的。说到底,什么是信念?那只是你的想法而已。你还是太年轻了,孩子,你正在学习思维的方式。你用愚蠢的话折磨你的爷爷。”
杰斯特的同情心消失了。他看着壁炉上的油画发呆。那是一幅南方风景画:一片桃园,还有一个黑奴的小屋,天空上有很多云。
“爷爷,你觉得那幅画怎么样?”
法官很高兴气氛有所缓和,他松了口气,甚至轻声笑了一下。“上帝知道那让我想起我干过的那些荒唐事。我失去了不小的一笔财富,就为了种植那片美丽的桃林。你的姑婆萨拉去世的那年画了这幅画。不久以后桃子的市场就突然暴跌。”
“我是问您在这幅画上都看到了什么?”
“没什么啊,不就是一个果园,一个黑人小屋,还有天上翻滚的云吗?”
“你有没有看到在小屋和树林之间有一头粉色的骡子?”
“粉色的骡子?”法官蓝色的眼睛瞪大了,警觉起来,“当然没有看到啦!”
“就是那云,”杰斯特说,“我看它们就是一头粉色的骡子,套着灰色的笼头。我这么看着这幅画的时候,就没法再用正常的眼光看它了。”
“我看不到。”
“你该可以看出来啊。它们都在向上飞奔——整个的天空都是粉色的骡子。”
维利丽走了进来,手里端着玉米布丁:“怎么回事,行行好,你们两个怎么回事,你们几乎都没吃什么啊。”
“我一直照着姑婆萨拉的想法看这幅画。可现在,这个夏天我却无法再用以前的眼光看了。我竭力想恢复以前的看法,可是不成。我还是看到一头粉色的骡子。”
“你是不是有些头晕,孩子?”
“没有。我只是想告诉您这幅画好像是——是一个象征——我想可以这么说。我一直按照您和这个家族的意愿去看待周围的一切。但这个夏天我不再这么看世界了——我有了不同的感受,不同的想法。”
“这很自然,孩子。”老法官的声音放松下来,但是眼睛里还是充满关切和焦虑。
“一种象征。”杰斯特说,他重复着这个词,因为这是头一次他在谈话中谈到,这个词其实在学校写作文时是他最爱用到的词语之一。“一个今年夏天的象征。以前我总和别人的想法一样,现在我有了自己的主意了。”
“举个例子?”
杰斯特没有立即回答。而当他又说话时,声音就像青春期变音,带着一种紧张,“有一件事,我对白人至上有异议。”
这句挑战的话说出来,就像往桌子上扔了一把子弹上膛的手枪,再明显不过。但是法官无法接受,他感到嗓子又干又疼,他无力地咽口唾沫。
“我知道您会很震惊,爷爷。但是我还是想告诉您,否则您还会想当然地以为我还是和过去一样。”
“是‘想当然’,”法官纠正他,“不是‘当前’,你到底和什么样的愚蠢激进分子交往?”
“没谁。这个暑假我只是非常——”杰斯特本想说“非常孤独”,但是他无法让自己接受这个感觉并大声说出来。
“嗯,我只是想说,这些关于种族共处和画上粉骡子的话题简直是——不正常。”
“不正常”这个词让杰斯特感觉好像被人在肚子上打了一拳,他的脸涨得通红。这种痛让他反驳:“我一直都很爱您——我甚至崇拜您,爷爷。我认为您曾是世界上最智慧最善良的人。我听您说的话就像听福音真理。我把您的文章都保存起来。我一开始学习读书写字就在本子上记录并剪贴关于您的故事。我总觉得您该——当总统。”
法官忽略了“曾经”的语气,感到自豪的温暖涌进他的血管。他其实也是这么看待自己孙子的——这孩子是他儿子的翻版,英俊又坦诚。毫无察觉地,他心底的爱和记忆重新打开了。
“那次,那个从古巴来的黑人在众议院发表讲话的时候,我真的非常为你骄傲。当有个议员站起来时,您坐在后面的座位上,跷起两只脚,点燃一根烟,我觉得您简直太酷了。真的感到自豪。但是现在不同了,我觉得那是很粗鲁没礼貌的表现,每当我想起这个就为您脸红。当我想到以前我是多么崇拜您……”
杰斯特说不下去了,因为老法官的苦恼样子一眼就看得出来。他残疾的那只胳膊绷得很紧,弯曲得很厉害,胳膊肘痉挛得无法控制。杰斯特的话太让他吃惊了,加上身体本来的残疾,让他身心都感到异常痛苦,不禁老泪纵横。他擤擤鼻子,沉默了半天才说:“从一个忘恩负义的孩子嘴里说出的话,远比一条毒蛇的牙齿更伤人。”
但是对爷爷如此的脆弱,杰斯特感到恼怒。“但是爷爷,你总是说你想说的观点。我一直听也一直相信您说的一切。但是现在我有了一点儿自己的想法,你却无法接受还引用《圣经》来批评我。这不公平。因为你强行把对方放在错误的一边。”
“不是《圣经》,这是莎士比亚的话。”
“不管哪里的,我不是孩子了。我是您的孙子,也是我父亲的儿子。”
电扇虽然在转着,可在这个令人喘不过气来的炎热夏日午后,太阳照在餐桌上,盘子里切开的鸡和黄油都给晒化了。杰斯特拿起冰茶的杯子放在脸上,然后才说:
“有时候我觉得我开始怀疑我父亲——他为什么——做了那件事?”
这所华丽的维多利亚风格的房子里摆设着笨重的家具,已故亲人的气息仍留在房子里。法官妻子的梳妆间仍是她生前的样子,银器摆在柜子上和梳妆台上,壁橱里的衣服从没人动过,只是偶尔会去掸一下灰尘。杰斯特从小到大都是看着父亲的照片长大的,在书房有他父亲强尼的律师资格证书,放在一个相框里。虽然房子的各个角落都有逝者的遗物,但是他们真实的死因却从没有被提过,甚至连暗示都没有。
“你想表达什么意思?”老法官担心地问。
“没什么,”杰斯特说,“只是此时此刻我自然会想到父亲的死因。”
老法官摇动用餐铃,这声音似乎充满紧张气氛,弥漫了整个房间。“维利丽,拿瓶果汁葡萄酒来,就是我生日的时候马龙先生送我的那瓶。”
“现在吗,先生?”维利丽问,因为葡萄酒通常是只有感恩节和圣诞节大餐时才会喝。她从橱柜里拿出酒杯用她的围裙擦了擦灰尘。看到盘子里没有动过的食物,她担心是不是自己的头发或者一只苍蝇掉到饭菜里去了,或者烧菜的时候什么东西掉到调味酱中了。“午饭有什么不对口味吗?”
“哦没有,很好吃。我只是消化不太好,我想。”
的确如此,当杰斯特开始谈论种族同处时老法官的胃就开始痉挛,失掉了吃饭的胃口。他打开酒瓶倒了一杯,虽然他并不习惯喝这个酒,还是慢慢喝着,表情严肃,好像在守夜时喝着酒的样子。现在互相理解和同情已经打破,这何尝不是一种死亡的形式!老法官很伤心难过,伤他心的是自己所爱的人,也只有这个他爱的人可以安抚他。
慢慢地,他把右手掌朝上放在桌子上,朝着孙子伸过去,过了一会儿,杰斯特把自己的手掌放在爷爷手上。但是老法官还不满意,因为是杰斯特的话语刺伤了他,他需要话语的安慰。法官绝望地抓住杰斯特的手:
“你不再爱你年迈的爷爷了吗?”
杰斯特抽回自己的手,也喝了几口酒,“当然爱您爷爷,只是——”
尽管老法官在等下面的话,杰斯特却不说了,空气紧张的餐厅里的激动情绪渐渐缓解了。法官的手依然伸着,手指微微有些颤抖。
“孩子,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再是那个富有的人了?我遭受很多亏损,我们的祖上也遭受过很多。杰斯特,我对你的教育和前途很是担心。”
“不必担心,我会规划好。”
“你听说过那句老话:生活中最好的东西都是免费的。这句话一半正确一半错误,和其他泛泛而论一样。但有一点是对的:那就是你可以得到在这个国家的最好教育,完全免费。西点军校可以为你免费,我可以让你入学并立足。”
“可我不想当军官。”
“那你想将来干什么?”
杰斯特有些犹豫,不确定地说:“我还没有完全想好。我喜欢音乐,也喜欢飞行。”
“那么去西点空军啊。你可以从联邦政府得到的东西都该好好利用。上帝知道政府已经对南方造成了多大的损害。”
“我明年才毕业,现在用不着那么早决定。”
“我想说的是,孩子,我的经济状况大不如前了。但是如果我的计划可以得以实现,那么有一天你会成为一个富有的人。”法官总是喜欢对未来的财富做一些模糊的暗示,杰斯特从来没有认真听,但是现在他问:
“爷爷,你的计划是什么呀?”
“孩子,我在想你是不是足够成熟可以听懂我的战略计划,”法官清清喉咙,“你还年轻,而这个梦想很大。”
“是什么梦想?”
“是一个计划。纠正以前南方的错误和遭受的损失并修复它们。”
“怎么做呢?”
“是政治家的梦想——不是一个廉价的政治阴谋。是一个宏大的修正历史公正的修正案。”
冰激凌上来了,杰斯特开始吃起来。但是法官没动,任凭冰激凌融化在盘子里。
“我还是没听懂。”
“想想,孩子。任何发生在文明国家之间的战争过后,赢得战争的国家内部货币会出现什么情况?想想一战和二战。德国马克在战后怎么样了?德国人把钞票烧了吗?还有日元?日本战败后把钞票烧了吗?没有,对不对?”
“是没有。”杰斯特说,被老人声音中的慷慨激昂闹迷惑了。
“对每一个文明国家而言,在战火平息后都发生了什么?战胜国允许战败国修整恢复国力,这是为了共同的经济利益。战败国的货币总是无一例外得到了兑换——虽然贬值了,但仍然可以兑换。看看现在的德国、日本,它们的货币都得到了兑换。联邦政府帮助它们恢复经济。从古至今,一个战败国的货币都是可以流通的。还有意大利的里拉——联邦政府没有没收里拉吧?里拉、日元和马克——都是可以流通兑换的。”
法官把身子向桌子前靠靠,他的领带蹭到盘子里化掉的冰激凌,他并没有注意。
“但是我们内战后出现了什么情况?不仅政府让黑奴获得了自由,这严重影响了我们的棉花经济,而且我们的民族资源也‘随风而逝’[5]了。那个小说《飘》再真实不过地反映了这个现状。还记得我们看小说改编的电影《乱世佳人》时都哭了吗?”
杰斯特说:“我没哭。”
“你当然哭了,”法官说,“我真希望那书是我写的。”
杰斯特没有回答。[6]
“回到这个问题上来。现在国家经济不仅被严重动摇,而且联邦政府还把全部南方货币[7]作废。一分钱也无法兑换成南方政府的财富。我还听说南方货币被用来做生火的引火纸。”
“我们不是也有一大箱子南方联邦货币在阁楼上吗?现在在哪儿?”
“在我书房的保险箱里。”
“做什么用啊?那不是一文不值了吗?”
法官没有回答,而是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面值一千元的南方联邦钞票递给孙子。杰斯特用儿时的好奇欣赏着小时候在阁楼上的“玩具”。钞票是真的,颜色非常绿非常可信。但是这种好奇的火苗只燃烧了几秒钟就熄灭了。杰斯特把钞票还给爷爷。
“要是真的可是值好多钱呢!”
“有一天会像你说的变成真的。如果我的眼光没错,通过努力会让它变回真的。”
杰斯特用怀疑的目光望着爷爷,眼神清澈而冷峻。他说:“这钞票差不多有一百年了吧。”
“想想这些成千上万的钞票,一百年来都被联邦政府挥霍殆尽。想想战争带来的财政消耗和公共花费。想想兑换的外币流通。马克、里拉和日元——所有这些外币。还有南方的战争,同样的血肉之躯,本应是兄弟般的同胞。因此,这些货币应该兑换而不是被废除和贬值。你懂了吗,孩子?”
“可是毕竟没有兑换啊,现在也太晚了。”
两人之间的谈话让杰斯特感到不自在,他想离开餐桌了。但是爷爷用手势阻止了他。
“等一下。承认错误永远不嫌晚。我会敦促联邦政府承认并修正这一历史错误的。”老法官威严地说,语气好像大主教,“如果我赢得下届选举,会提交一份议案给众议院,会让他们兑换这些南方联邦货币,当然要根据当今生活花销的提升进行适当调整。这也是为了罗斯福总统在南方推行新政的目的。这样一来南方的经济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而你,杰斯特,就会成为一个富人。我的保险箱里有一千万这样的钞票。现在你感觉如何?”
“这么多钱是怎么积累起来的啊?”杰斯特惊讶地问。
“我们的家族有远见啊——记得这点,杰斯特。我的奶奶,你的曾曾祖母,是一位很有远见的伟大妇女。当战争一结束,她就开始做起交换南方联邦货币的生意,时不时地拿几个鸡蛋或其他农产品换钱——我记得有一次她告诉我她用一只母鸡下的蛋换了三百万美元。那时候每个人都饿肚子,都对未来失去了信心。只有你曾曾祖母没有。她说:‘总有一天好日子会回来,一定会!’这句话我永远忘不了。”
“但是没有回来啊。”杰斯特说。
“直到现在——但是你要耐心。为了南方经济发展,这会是一条新政,也是为了全国全民族的利益。联邦政府也会获利。”
“怎么受益?”杰斯特问。
法官胸有成竹地说:“一方受益整体受益。很简单易懂的道理。如果我有几百万,我就会拿来投资,雇很多人来刺激本地区商业发展。而我只是一个获得补偿的受益人而已。”
“另外一件事,”杰斯特说,“这都差不多一百年了。怎么找到这些钱呢?”
法官的声音里带着胜利的口吻回答:“这个是最不用担心的。当财政部宣布南方联邦货币可以兑换以后,这些钱就会立刻被发现了。它们都会从南方家庭的阁楼或者仓库里冒出来。从全国甚至从加拿大冒出来。”
“从加拿大冒出来有什么好处呢?”
法官很威严地说:“这是演讲的一种比喻方式——修辞例子罢了。”法官充满希望地看着孙子,“但是你对立法整体有什么看法呢?”
杰斯特避开爷爷的目光没有回答。老法官内心非常希望得到孙子的赞同,于是他补充道:“怎么啦,孩子,这是一个伟大的政治家应有的眼光啊。”他又坚定地加了一句,“那些杂志不止一次说我是一个‘伟大的政治家’,《米兰信使报》总说我是米兰市的首席市民。有一次还说我是‘南方政治天空中最耀眼的一颗恒星’。你难道不认为我是一个很伟大的政治家吗?”
这个问题不仅是一个需要肯定回答的请求,而且从感情角度讲也是法官对孙子的一种希冀。但是杰斯特无法回答。生平第一次他开始对爷爷的推理能力产生了怀疑,怀疑是不是受了身体中风的影响。他的内心在同情和直觉意识间晃动,就像要把爷爷的有力声音和他虚弱的身体分开。
毕竟年纪大了,由于太过激动,老法官太阳穴的青筋都绷紧了,脸也涨得通红。在他的一生中,只有两次尝过被人拒绝的痛苦:一次是在众议院落选,当时他又给《星期六晚报》写了一封很长的信,但却被退回了,并附了一封很正式的信函。这让法官难以置信。他把自己写的信又读了一遍,感觉比那报上任何一篇文章都好。他怀疑他的文章编辑根本没认真审阅,于是他把几页纸订好又发给报社。结果再次被退回。从此以后,他就再也不读《星期六晚报》了,也再不投稿。现在他意识到自己和孙子之间的隔阂已经在所难免,这个现实也让他无法接受。
“你还记得你还是个小娃娃时,是怎么叫我的吗?”
杰斯特没有被爷爷的眼泪和回忆感动,倒反而被弄得很不自在。“我都记得。”他站起来,走到爷爷的椅子后面,但是老法官却不站起来,也不让杰斯特离开。他抓住杰斯特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杰斯特僵硬地站着,感到很尴尬,他的手对爷爷的爱抚也无动于衷。
“我从没想过我的孙子会像刚才那样和我说话。你说你不明白为什么黑人和我们不能共处。用逻辑思维想想结果。这会导致通婚。你会喜欢吗?如果你有个妹妹,你会让她嫁给一个黑人吗?”
“我没往这方面想过。我只是想到种族公平。”
“但是你说的所谓‘种族公平’就是会导致通婚——根据逻辑的法则就会如此——你会和黑人结婚吗?说实话。”
很自然地,杰斯特的脑子里出现了维利丽和其他几名黑人厨师,还有在家里的洗衣女工们,还有煎饼广告上的嘉美大婶[8]。想到这儿,杰斯特的脸涨得通红,鼻子上的雀斑颜色更深了。他无法马上回答爷爷的问题,这些画面让他着实吓了一跳。
“你看,”法官说,“你只是嘴上说说罢了——为那些北方佬说话。”
杰斯特说:“但我还是觉得,作为法官,你对同一犯罪案件的判定标准不一样——你是看他是白人还是黑人量刑。”
“当然啦,他们是完全不同的。白人就是白人,黑人就是黑人——如果我可以阻止,我决不让他们相遇。”
法官大笑起来,杰斯特试图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却被爷爷攥得更紧。
“我的一生都在关心公平的问题。但是你父亲死后我明白了其实公平本身只是一种传说,一种假象。公平不是一根扁尺,可以用同样的尺寸衡量所有同样的情况。你父亲死后我明白了有个比公平更重要的东西。”
每当提到父亲的死,杰斯特的注意力就会被吸引住。“那什么更重要,爷爷?”
“激情,”法官说,“激情比公平更重要。”
杰斯特因不自在而浑身僵硬。“激情?我父亲有激情吗?”
法官避而不答,而说:“你们这代年轻人没有激情——脱离了老一辈的理想,拒绝承传那些血液。有一次我在纽约,看到一个黑人男子和一个白人姑娘坐在桌旁,我身上的血液立刻就感到厌恶。这种愤怒和我说的公正没有特别的关系——但是当我看到他们两人坐在同一张桌子一起吃饭,有说有笑,我的血液就沸腾——当天我就离开了纽约,而且再也没有回去过,那个混乱的巴别塔[9],我到死也不会再去了。”
“我倒觉得无所谓啊,”杰斯特说,“其实不久我就会去纽约呢。”
“我就是这个意思,你没有激情。”
这些话把杰斯特惹恼了,他浑身哆嗦脸色绯红:“我不觉得——”
“总有一天你会有激情的。当那种强烈的感情临到你,你那些所谓的公正和不成熟的想法就会一扫而空。你就会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我的孙子——你会成为一个让我骄傲的男人。”
杰斯特扶着椅子,法官慢慢扶着拐杖站起来,他盯着壁炉上那幅画儿看了一会儿,“等一下,孩子”。他搜肠刮肚,想找些话语弥补一下刚才两个钟头里两个人之间的裂痕,最后他说:“你知道,杰斯特,我现在可以看到你刚说的那只粉骡子——就在果树和木屋后面的天空上面。”
承认这样的话并不能改变两人的关系,他们都意识到了。法官缓缓地起身,杰斯特站在他旁边,随时准备搀扶他。杰斯特心里的同情和自责混在一起,让他自己很别扭,因为他不喜欢这样。当爷爷终于坐在书房的沙发上,他说:“我很高兴你知道我的态度。我也很高兴告诉你。”可是爷爷眼睛里的泪水让他不自在,他硬着头皮加上一句,“我爱你,无论发生什么,我都爱你,爷爷。”而当爷爷拥抱他时,爷爷身上的汗味儿和伤感让他难受,当他松开拥抱时,有种自己好像被打败了的感觉。
他跑出房间飞快地上了楼。到了楼上,在走廊里有一扇窗户,上面有彩色花纹,阳光射进来照亮了杰斯特的褐色头发,在他脸上投下黄色光线。杰斯特屏住呼吸,关上自己的房门,一头扎在床上。
没错,他是没有激情。爷爷的话令他羞愧,这话在他脉搏里跳动,他觉得爷爷知道他还是一个处男。他用男孩子那双硬硬的手拉开裤链自慰。他认识的其他男孩都曾跟他吹嘘自己的恋爱史,他们甚至去了一个小屋,那是一个叫蕾芭的女人开的妓院。这地方让杰斯特着迷,房子外面很普通,门廊有格子棚,上面爬着土豆藤。就是这么一个普通的房子对杰斯特有很大的吸引力,他有时候绕着房子转,感到一种挑战和失败。有一天下午,接近傍晚的时候,他看到那个女人从房子里出来,他就看着她。那个女人很普通,穿着蓝色的衣裙,嘴唇涂着厚厚的口红。他可以被激起热情的。但是当那女人无意间转过身看到他,心底失败感带来的羞怯让他一动不动,仿佛被钉在了地上。直到那女人转过身走远。杰斯特一口气飞跑了六个街区,到了自己家门前才停下来,到了家就一头扑在床上,就像刚才一样。
不,他没有激情,但是他曾有过爱的滋味。有时候一天,或者一个星期,一个月,有一次是一整年。那持续一年的爱是对一个叫泰德·霍普金的男生。他是学校所有运动员中最棒的一个。杰斯特会在学校走廊里寻找泰德的眼睛,见了面,尽管他的心怦怦直跳,一年里他们也只是说过一两句话。
有一次,遇到下雨,两人同时走进学校门厅,泰德说:“这天糟透了。”
杰斯特含含糊糊地接话说:“是很糟糕。”
两个人另一次对话稍微长点儿,也稍微正式点儿,但却让杰斯特饱受屈辱。因为杰斯特爱着泰德,他非常想给泰德一件礼物让他对自己印象深刻。在橄榄球开始的赛季,杰斯特在一家珠宝店看到一个小的金制橄榄球。他买了下来,但花了几天工夫才找到机会给泰德。因为必须是两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所以他跟踪了泰德几天,终于有一天在泰德的更衣室遇到了。杰斯特拿出金橄榄球,哆嗦着递给泰德。泰德问:“这是什么?”杰斯特一说话,就知道自己犯了个大错误,他匆忙地解释:“我捡到的。”
“为什么给我?”
杰斯特窘得有些发晕:“只是这东西对我没啥用,所以我想也许给你——”
泰德的蓝眼睛看着杰斯特,里面有讥讽和怀疑。杰斯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心里一种热辣辣的痛,他的雀斑颜色更深了。
“那谢谢啦!”泰德说着把小金球放进裤子口袋。
泰德是一个军官的儿子,父亲的军队驻扎在米兰城市外十五英里的地方。部队随时可能开拔,杰斯特一想到这些,这种爱就被蒙上一层阴影。因为可能随时分离,距离和冒险的预兆让他的这种秘密情感愈发强烈。
送给泰德小金球之后,杰斯特避免和他再见面,以后每次想到这一幕,还有那次“糟糕”的天气,杰斯特就感到一种卑躬屈膝的耻辱。
杰斯特也爱帕伏特小姐。她是他的英语老师,留着刘海儿,但从不涂口红。杰斯特对口红很反感,他不明白男人怎么去和一个涂着厚厚的、黏黏糊糊口红的女人接吻。但是几乎所有女孩和妇女都抹口红,杰斯特爱的人也就很有限了。
炎热沉闷的午后,让杰斯特感到无聊。星期天的下午又是最漫长的,杰斯特去了机场,直到晚饭时间才回来。晚饭后他仍然感到空虚和情绪低落。他又回到自己的房间,像午后那样倒在床上。
就在他浑身冒汗也无法安慰自己的时候,突然他浑身一震。他听到远处传来钢琴声,还有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唱歌。杰斯特不知道这声音从哪里传来的,也不知道是首什么歌儿,但是他被深深地吸引了。他从床上翻个身,用胳膊支着头,仔细聆听,望着窗外的夜色。那是一首布鲁斯曲子,抒情中带着些悲伤。声音是从家后面黑人住的那个巷子传来的。杰斯特听着,感觉那种爵士乐特有的悲伤慢慢扩散,越来越强烈。
杰斯特起身下楼。爷爷还在书房,他轻轻溜出去没被发现。音乐是从第三间屋子传来的,他敲敲门,敲了好几次,歌声停止了,有人打开门。
杰斯特没想自己该说什么话,于是站在门口什么也没说,只觉得将会遇到什么令他无法抗拒的事情。第一次他和一个蓝眼睛的黑人相视,看着他,杰斯特不由得发抖。刚才的歌声还在他脑子里回响,但看到这个蓝眼睛的黑人,杰斯特有些畏惧。那双眼睛很冷峻,在那张严肃的黑色面庞上炯炯发光,让杰斯特战栗并突然感到羞愧。他无言地在心里问自己这种汹涌而来的情感是什么。是害怕?是爱情?或者是——对了,是不是激情?爵士乐的悲伤破碎了。
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驱使,杰斯特还是走进房间,并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