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间的一个晌午过后,静悄悄的,林中的树梢摇曳着倒映在温泉澡池里,他听见女澡池里的说话声。原来是妇女们的喧嚣声,她们各自把婴儿抱在像青蛙般的肚皮上,互相让对方观看。
“这个孩子嘛,太太,他不喜欢小玩具。我家先生说,不久孩子会走的时候,如果不搬进更宽敞的房子,孩子肯定不答应吧。”
“真了不起呀,小少爷。把房子当玩具看,就像天狗嘛,将来一定是个比梁川庄八更强的豪杰。”
“不过太太,如今是个讲学问的社会……”
“哎,可也是,这孩子怪得很,他可喜欢报纸呀图画书什么的。只要一给他报纸或图画书,他就会乖乖地看哪。”
“哦,真了不起。可是太太,这孩子一抓到报纸就往嘴里塞,连图画书也撕碎放进嘴里吃呢。不管什么,只要抓到手就往嘴里塞,真没办法呀。”
“可我这孩子,从不把东西往嘴里送。”
“啊!真干净,太好了。看样子好像不太喜欢吃东西呀。”
于是妇女们亲切地互相看人家的孩子,但绝不说心里话。这些女人扬起了欢快的笑声。
他刚一走出澡堂,就窥视了一下女澡堂。只见脱衣处的镜子里映现着像死章鱼般的乳房,以及像那乳房般的婴儿脑袋在摇晃。
梅雨间歇,濡湿的路边堆积着的沙石干了。沙石上的洁白少女一看见他,忽然将膝上的画板收到了怀里。
“他是那里的画家啊。”姑娘指了指他的画室,对身旁的少女们悄悄地说了一句,脸颊上飞起一片红潮。少女的媚态吸引了他。他窥视着少女的胸脯。少女画的是前方草顶房子的水彩画。他不看草顶房子的水彩,而是看宽松夏服里胸脯的颜色。姑娘那没有穿袜子的脚,在沙石上恍如花茎般伸展。
“画本来就是给画家看的嘛。”他说着把手搭在画板上,不料画板从少女胸口滑落了下来。正在这时候,少女尖叫了一声:
“妈妈!”
他吃惊地回过头来,只见刚才抱着婴儿的那个女人站在对面房子的门口。少女连看都没看一眼地呼唤母亲。她站起身来,恍如一朵洁白的花摆在慌了神的他胸前。她一边窥视他手中的水彩画,一边就要从沙石上倒下来。那位母亲消失在房子里,其他少女站起身来,等待着他对这幅画的品评。
“那里是你的家?”
“哦,是的。”
“你的弟弟是世界上最年轻的报纸读者啊。”
少女像燕子那样歪着头。他温柔地笑了笑,接着又加上第二句挖苦的话:
“据说你家是士族,真了不起呀。”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养成了这样的毛病,即在去澡堂的来回路上总要看看少女家那块稀罕的姓名牌。“伊达藩士族冲山兼武”。他想到时至今日,这男子在东京郊外租间简陋的住房,还要特地挂出“伊达藩士族”这种招牌,不由得露出了苦笑。一听到伊达藩这几个字,他脑子里浮现出来的,是在农村温泉场心情浮躁地看了《梁川庄八》这部电影的情景。
因此,当他知道在澡堂说“将来一定是个比梁川庄八更强的豪杰”的女人,原来就是这个伊达藩士族的老婆时,滑稽得差点拍膝笑出声来。从她说婴儿看报纸和图画书的谈吐中,他眼前就清清楚楚地呈现出自称士族之家的生活场景来。但是,士族的妻子对关于自己丈夫的藩的情况,也许只知道《梁川庄八》这段讲谈中的一个豪杰名字罢了。而这个舒坦地穿着洋装的姑娘,却像燕子般轻盈地从挂着“伊达藩士族”名牌的家飞了出来,不是吗?讽刺与燕子是无缘的。
“色彩很好,不过线条可以画得更轻快一些。像士族那样的画可不行啊。”
他本想说:比如像你那样一直露出大腿……少女面对他这句第三次挖苦的话,也还是像洁白的花一样笑了。
“如果喜欢画就到我家来吧。我有的是图画书,可以让你看。”
“现在马上就去,行吗?”
他点了点头。少女的脸颊露出了要强的神色,毫无顾忌地跟着他走。哈哈,他为了掩饰自己的苦笑,吹着悠闲的口哨,一边看着自己的脚一边走。他渐渐感到这个姑娘毕竟是个士族。招徕一些脏兮兮的少女画水彩画、向他这个画家献媚、把母亲叫到门口、留下其他少女独自一人到他家来,总之这一切举止都只不过是想感受到自身是个士族罢了。
他像拍了一下似的,把手掌落在少女的肩上,指尖使劲,仿佛要攥碎这个士族。
“我给你画张肖像画吧。”
“呀,太高兴了。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今天就穿着这身洁白的服装,我给你画。不过,你也看过各种画展,一定也知道的吧。画人体,如果不是裸体就画不出好画来。就说你吧,如果不是裸体,就画不出你真正的美来。下次,你能裸体吗?”
少女像新娘子似的露出害怕的神色,点了点头。他吓了一跳,像被针扎了一样。
然而,这也太像士族的胆量了。为什么呢?因为在画室里只和少女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他意识到了内心的士族的道德。就像吃报纸的婴儿那样,尽管他理应把士族的女儿从花茎般的脚开始,狼吞虎咽地吃光……
[3]日本明治维新后,授给原武士阶层的称号,在华族之下,平民之上,但没有任何特权,现已废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