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线电车的车窗漾出一股嫩叶的气息。夫人拉住吊环,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她的脚是勇敢无敌的外八字形,稳稳地站立着——无论怎样看,都是稳稳站立的姿势。她的胳膊穿过橙色阳伞的提绳,耷拉在她握住吊环的手上,阳伞自然迅速地滑落在胳膊上。她觉得怪麻烦似的,用一只手紧紧地抓起那揪垂髻,这样一来显出一片青色,越发显得后发剃得太高。她的背后好像多了一只冷笑的眼睛似的。她身穿深蓝色粗条纹短外褂。尽管如此,似乎不曾精心整整齐齐地折叠过。而且,她把身子向阳伞那边歪成“く”字形,腰骨变成角形,完全露在短褂的外面。她不得不用拳头捶了捶那凸起的部分,不是吗?
夫人就是这副模样。她握住的拳头在鼻尖处一晃(仅是一种形式而已),打了个喷嚏,而且还啊啊地打起哈欠来。浅田笑了起来。夫人像是打算在五月某日的下午三时横躺在卧铺上,才乘坐电车的。她大概是把电车车窗外的嫩叶,误认为是卧室窗外的嫩叶吧。这是五月。夫人筋疲力尽,像是浑身松了架似的。但是,她体内仿佛吹遍了五月绿色的风。浅田虽然被夫人脖颈的“青眼”冷笑,但他还是整整齐齐地穿着大学制服坐在她相反的一侧。尽管他明明知道她是高班同学安藤的夫人,但是对方可能并不记得自己的样子,再说如果自己给她让座,她也说不定会脱口说出离奇的话,使自己面红耳赤。
电车到下一站时,夫人就同浅田面对面坐着。他蓦地想同她打招呼,可夫人那双圆圆的眼珠子,却顿时发疯似的团团转。其实她什么也没有看。这回她把短阳伞放在膝上,而后又简直像孩子扛步枪似的,轻轻地将短阳伞扛在肩上,全然不顾忌四周的人,打起哈欠来。大概是夫人的嘴唇特别柔软的缘故吧,她张得圆圆的嘴让人感到震惊,也许是为了让人看到她那美丽整齐的牙齿。然而夫人依然是漫不经心的,吧嗒吧嗒像是发出声响似的,继续眨巴着眼睛。她用眼帘揩拭着快要流出泪水的眼珠子,眼珠子又恶作剧似的骨碌骨碌转动着。
浅田简直想笑出声来。他总想设法让这位似乎全然忘却了震惊和害怕的夫人大吃一惊。所以他一走出停车场,就鲁莽地追了上去,走到她的身边。
“这不是安藤夫人吗?我是浅田。”
“啊。”
“刚才在电车上……”
“呀,原来是一起坐车来着?我全不晓得,太失礼了。”
“哪儿的话,是我失礼啦。记得有一回在银座,您和安藤君在一起,我只见过您一面,可我立即就想起来了。”
“啊。是吗。”
“其实,说也奇怪,夫人您同安藤君的弟弟新吉君简直长得一模一样啊。”
“啊?”
瞧,浅田露出了会心的微笑,以为她会对此感到震惊。
“您好像越来越像新吉君啦。”
“哟,我只听说安藤有个弟弟,却未曾见过面呢。真有这种奇怪的事吗?您最近见过这位弟弟吗?”
“是,经常见。”
本来是胡扯的。近三四年来,他未曾见过新吉。
安藤的书斋里,书桌上摆着宛如白孔雀尾的丁香花,显得十分奢华。镶嵌在墙壁里的书架,在感觉上有点像衣橱。在门扉上,不可思议地用夜光贝镶嵌着恍若飘洒的红叶,这也是高尚的日本风格。庭院里栽满了燃烧般的深红色的杜鹃花。
夫人依然是方才的那副姿态。她端上茶来,把浅田刚才的微笑全都夺到自己的脸颊上来。
“浅田先生说,我的脸长得越来越像新吉啦。”
“你说什么?”
安藤的脸色比丁香花还苍白。夫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出了书房。浅田的额头上,感受到安藤的视线传来的痛楚。
第二次造访时,安藤书斋的书桌上只摆放着一朵蔷薇花,是黄色的花。庭院里的杜鹃花恍如恶魔的血,已经凋零。
安藤走出书房的间隙,夫人走了进来。
“浅田先生,您说了不得了的话啦。打那以来,我们家里变得就像暴风雨前夕的寂静。”
“暴风雨?”
“对。”
“所谓暴风雨,太滑稽了。”
“您觉得太滑稽,那是您太糊涂了。”
“可是,那是我信口胡诌的呀。”
“撒谎。”
“什么撒谎,那时候夫人在电车上对人太冷淡,所以我想让您大吃一惊,才……”
“您不可能糊弄我呀。安藤相信您的话,我也不能不信,我不晓得新吉君的脸长得怎么样。瞧!上次您来的时候,那里……”
夫人说着,指了指虞美人花的画。
“那里本来挂着父亲的肖像画。您回去以后,安藤马上把肖像画取了下来,有一回,他说弟弟比他长得更像父亲。后面换上的风景画嘛,是可以望见海的人家的庭院,可是庭院里有白色的长凳子。一看到那幅画,不知怎的,我总觉得那座庭院很眼熟,我好像曾经在那长凳上坐过。说不定那是新吉家的庭院呢。这是我的空想呀。我真想让您看看那幅画啊。新吉家的庭院里有用草棚围起来的花园。不知是什么缘故,满院盛开着低矮的红花,不是吗?不知是不是察觉了我这种心绪,他这回又换上虞美人花的画。这样一来,我又开始想象新吉家的庭院里开的虞美人花啦。”
“岂止是新吉的家,我连新吉本人都四年没见面啰。没想到我的胡诌竟造成了这样的局面。这是在人生倦怠的园地上绽开的幻想之花,您要再振作精神……”
“不,这是新的神秘啊!”
浅田本是新吉大学预科时代的校友。新吉自从同寄居在他家的乡下亲戚家的姑娘结婚后,就离开了家。这位姑娘不是身为哥哥的安藤的未婚妻,唯有这点是千真万确的。除此以外,还有什么事呢?浅田就不得而知了。
秋高气爽,浅田的母亲神经质地只顾打扫庭院。电灯上的老蛾翅膀的粉末飘落下来。她刚想把摆放在壁龛里的胡枝子花扔掉,实在出乎意外,夫人竟领着一个带孩子的女人前来造访。
在他的房间里,夫人从带孩子的人手里把婴儿抱了过来。婴儿裹在白绢中睡着了。
“浅田先生,我想让您看看这孩子。请您看看他的长相像不像新吉。”
“您说什么?”
他吓了一跳,望了望夫人的脸。她的脸颊略见消瘦,血色反而显得好看,眼圈周围隐约地显出了皱纹。她的视线集中落在膝上的婴儿身上。
“不是看我呀,而是请您看看这孩子。”
“夫人,我已经很长时间没见过新吉了……”
“您又糊弄人……”
“哪儿的话。”
“暴风雨呀,我和刚生下的婴儿一起被赶出了家门。安藤认为我同新吉偷偷地幽会,以为我生下的是新吉的孩子。可我却连见都没有见过新吉这个人啊。不过,我觉得丈夫所说的也是真的,对吧?这个孩子真的很像新吉吧。难道我是在迷恋新吉吗?”
“绝对不像。如果您和新吉住在一起的话,那么还有可能考虑到像的问题,可是……”
“常识性的谎言,我听够啦!”话音刚落,只见夫人愈发把睁大的眼睛迫近过去。婴儿被惊醒,大声地哭起来。
“啊,好了,好了。”夫人边哄边摇晃着婴儿。她忽然非常担心,眼泪夺眶而出。
“妈妈会给你找个真正的爸爸的,你和妈妈一起去侦探爸爸好吗——浅田先生,就算我拜托您,请您帮我去新吉那儿,请马上就去!”
夫人直勾勾的视线,让他想起了某个时期的新吉。这时候,他才第一次明白了孩子和夫人都很像新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