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木工五郎一边看东京市营电车和公共汽车的多次乘车票背后的行车路线图,一边说:
“喂,千住新桥。”
妻子阿浅坐在稍高的窗沿上。
“可怕!”阿浅话音刚落,忽然手脚向前方倾斜,屁股朝天。
“北千住。”
阿浅冷不防地松开了抓住窗沿的手,吧嗒一声摔了个屁股蹲儿。
她的脸颊抽动,像是在笑,可马上又恢复原来的姿势,把腰身靠在窗边上。
“别撞到脊背,是第三轮啦。”
阿浅又把屁股落坐在窗沿上。榻榻米腐朽的臭味扬了起来。五郎已歇息了六天,这是一个梅雨季的大白天。
“车坂。”
阿浅又吧嗒一声摔了个屁股蹲儿。
“和泉桥。”
嘎噔一声响。
“水天宫。”
“司机,开慢点儿好吗?”
“不摇晃不行啊。振动腹部了吗?”
“岂止振动,简直像一根铁棍从下面直捅到腹部来啊。”
“水天宫。”
嘎噔一声响。于是阿浅一边捡起发卡,一边用白衬衫的短袖使劲地揩了揩额头,隐约现出微红——肌肤上沾了点微黑的油垢,新奇的隐约的血色爬了上来。五郎膝行靠了过来。
“干什么?”
“擦擦脸蛋嘛。”
阿浅像略微化妆似的擦了擦脸,然后把蓬乱的头发随便地揪在一起。身体像鲤鱼旗似的摇来晃去,而后又靠窗沿爬了上去。不过,那动作显得很疲劳的样子,阿浅确实很久没有露出姑娘般的劲头了。
“东京站。”
嘎噔一声响。
小传马町——龟泽町——锦丝堀。反复摔了几回屁股蹲儿之后,阿浅眼里噙着泪珠笑了起来。
“我想起来了。”
“前年的事吗?”
“不。”阿浅孩子般地摇了摇头。
“小学时的事啊。和同学们玩欢蹦乱跳的游戏呀。”
“什么游戏?不是开玩笑,不是闹着玩地跳。”
“跳个没完呀。不过反正都能生下来。去年那样跳还是不行。”
……前年,阿浅本是个山中温泉旅馆的女佣。五郎是这个村庄的农民的儿子。他从村里翻过山岭去半岛的南方修三间路,传说是为了让大炮通过。五郎与蜂拥而来的土木工交往,后来也就出来干活了。土木工们对五郎说:
“嘿,你这个乡巴佬,真是个老好人。你蛮自负地以为那是你的孩子,你被那个娼妇似的小女子迷住了。贫苦人家的女儿嘛,做梦也想当有钱人家的太太,哪怕一个晚上也好。因此,就需要像你这样亲切的贫苦人来给她们收拾残局。阿浅这家伙也知道,她没有那种能成为有钱人家的小妾的才貌。”
在旅馆的人入睡之后,阿浅泡在旅馆后面的温泉里等待着。她把头枕在澡堂边上睡着了。五郎蹚过溪流走了过来。她像镶在一个圆圈里,由于温泉的关系,她的肩膀带着颜色。他踢了一下阿浅的肩膀。阿浅惊醒过来,抓住他的脚说:
“啊,真凉!你走近路蹚过小溪来的吧?”说着把五郎拽进温泉水里,跨过他的脚,将胸脯紧贴着他的胸脯。
“母亲从老家来信了……她叫我从高处跳下去呢。”
“那我的事呢?”
“什么也没写。”
“你母亲真的来信劝你跳吗?”
“说跳了就会好的。”
“唔,你啊,不觉得你母亲怪可怜的吗?”
“为什么?”
“她不会前来申斥你吗?”
“不会。”
“我觉得你母亲真可怜呀。”
“我要跳了,你也一起来。”
阿浅裸露着身子爬出澡堂,把脱下的衣服放在盛衣服的高架上,而后朝站在下面的五郎的胸脯处跳了下去。这样反复地跳了六七次。还从澡堂的窗口跳到河滩上。冬季的月色冷峻,夜间的空气犹如白刃。两人沿着小溪走到新路上。阿浅从刚开辟的崭新的高崖,像断了腿的青蛙那样跳下去好几次。
“可怕的月色。”
一连四个晚上都这样干了,但是,两三个月后,当阿浅的体态明显地突出的时候,两人就逃到了东京。她生了个男婴。五郎成了个失业的土木工人。对阿浅来说,来到温泉旅馆的东京的年轻小伙子,只是在她那憧憬的东京,使她脸色苍白脸颊抽动、笑不出来的人而已。东京连个跳的地方都没有。如果能乘上简陋的公共汽车倒也不错,可是没有钱。因此五郎才依靠捡来的车票背后的行车路线图,假装乘上了车。阿浅也想获得同样的效应,所以从窗沿上摔了个屁股蹲儿。
可是,阿浅真的笑了出来。微微冒汗的肌肤恢复了血色,濡湿的眼睛熠熠生辉。
“从洲崎到永代桥了。”
“可是我想起游戏来了。小学毕业后,还不曾这样玩过呢。”
“永代桥。”
嘎噔。日本桥——芝口——芝园桥。阿浅的体态越发像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大放光彩。只穿一件漂白衬衫的阿浅敞开胸怀,桑子色的ru头在跳动。五郎的吆喝声也很带劲。
“下站从新宿到大木户。”
吧嗒一声,阿浅的身体终于摔了下来,她咯咯地笑着躺倒了。
东西的响声惊醒了婴儿,婴儿哭出声来。阿浅笑个不止,没有站起身来。五郎走到窗边把婴儿抱了起来。
“哦、哦、哦、哦、哦……”
“呀、呀、呀……”婴儿一味拍打着五郎的脸颊。
“瞧这小家伙,在打爸爸哪。”五郎说着,露出前所未有的欢笑。然而,他忽然想到:这婴儿的爸爸是谁呢?是把阿浅弄得怀孕后就逃掉的财主,还是自己呢?——不过,今天把财主的儿子硬夺过来,由贫苦人抚养,倒也是桩开心的事。孩子嘛,尽管生,就像玩士兵游戏那样。五郎也想起了童年时代的游戏。排成排,浩浩荡荡,看我都把它们一个个吃掉。
“管他是哪个爸爸呢,我就打这个爸爸,打这个爸爸。”
五郎握住婴儿的手腕,吧嗒吧嗒地拍打在自己的脸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