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孕妇怀胎五个月时,于戌日就系保胎带。人们如此相信狗之易产。[1]我自己曾好几次充当狗的接生婆。新的生命诞生是件好事。生产和饲育狗崽,这是养犬者莫大的喜事。可是,去年竟接连两次遭遇狗的难产,尝到了苦头。
硬毛猎狐梗和柯利牧羊犬都是初产。硬毛猎狐梗下的第三只狗崽在产道里窒息了,第四只狗崽是兽医用钳子把它夹出来的。不过,先下的两只狗崽和母狗得救了。难以对付的是柯利牧羊犬。预产期都过了一周、十天,还生不下来。在狗来说,这是罕见的。总想着今晚可能会生吧,可能今晚吧,我无法成眠。请来了两个兽医,连我的朋友妇产科医生(给人看病的)也请来了。狗崽是活着还是死了呢?动手术后是好还是坏呢?议论纷纷,最后还是施行剖腹产手术。从手术过程来看,母狗挺好的,可是当天夜里它就死了。一胎七只狗崽中有一半在胎中腐烂了。
难产带来了两项损害,如果以金钱来计算,粗算也在千元以上。这另当别论,这只柯利母狗,连姿态都颇似撒娇的女孩子,它总陪伴在彻夜执笔的我身旁,把脸蹭在我膝上。我上厕所,它也尾随着来。因此,它死了我感到很寂寞,于是迁居到樱木町的家来。尽管如此,对比一下人的妇产科显著发达,就知道犬医生的产科太靠不住了。对于贵重犬的难产,希望人的产科医生也来会诊才好。
却说硬毛猎狐梗这次产崽是第二回。从深夜十一点开始,凭它挠动产箱的稻草那副样子来看,就知道今晚它大概将下崽了。我给母狗喂了充足的蛋黄和麦片粥,并准备齐全助产用具,诸如脱脂棉、小剪子、细三弦线、酒精等。产箱就放置在我的办公桌旁。唯有今晚,妻子也穿着和服在我后面的被炉边打盹儿。因为这只狗总尾随在她的身后,她一看不见它,一刻也踏实不下来。
果然,它从产箱满不在乎地走出来,到了妻子的枕边,在妻子肩膀附近的被炉上团团转,似乎是想在那里下崽。妻子不知道,她睡着了。不久,它的呼吸变得粗了,一边转动身子,一边呻吟。而且明明犯困,却睡不着,大概是腹痛吧。它不时打着哈欠,现出怪样子来。我一边阅读丹羽文雄的处女作《香鱼》,一边等待着。
凌晨三点过后,终于来真的阵痛了。我检查了一下产道,觉得是时候了,就将它移到产箱里。它腹部朝天,憋足气使劲,这时候破水了,它舔着产箱底。不大一会儿,我无意中一瞧,它生产了。是四点整。
“喂,生了,生了,起来吧,它生了。”
妻子猛然坐起身来,可是她看见血,手指尖就发颤,显得惊慌万状。它是个胎包,像软乎乎的腊肠,又像胶皮气球。我习惯了,便用夹子捅破胞衣,把狗崽取了出来。
当然母狗也拼命舔,试图把它咬破。狗崽浑身湿透,不一会儿它噗的一声张开嘴,动了起来。我用剪子剪了它的脐带,本想用线缝上后再剪掉,可又嫌麻烦,所以就这么剪掉了。只是先破胞衣后剪脐带,这顺序并没有错。然后,我把胎盘裹在脱脂棉里丢掉了。这是母犬要吃的东西。有两种说法:一说如果让它吃胎盘,会伤它的肠胃;一说让它吃了,奶水会下得好。下几头崽就有几个胎盘,让它吃其中一两个大概是可以的吧。母狗舔遍狗崽,狗崽仿佛从母犬的舌头那里获得了神秘的生命力,眼看着健康起来,已经开始爬行了。它寻找母犬的乳房。母犬把污秽物也给舔掉,忙得不亦乐乎。我也用脱脂棉给狗崽和母犬揩去它们身上的污秽。
“总之,这一只总算活下来了。毛真是好模样。但是,总觉得它个头小了点啊。”我说着松了口气,揩去手上的血。
妻子把产箱盖上,说:
“小些好呀,比先前那些大的好下崽。肚子里还有很多吧?我总觉得害怕,不敢去碰它。这只狗崽一点也没吸到奶嘛,不是吗?”
她把它端在掌上,看看它的肚子,原来这狗崽是只雌性的。
过了不大一会儿,到了四点四十分,第二只狗崽有点堵塞产道,不过比第一只大,是只雄性的,很有精神,拦腰分为两种颜色,头部偏白色,有点招人讨厌。妻子把濡湿的狗崽抱在怀里,用她的体温暖和它,并一边用脱脂棉给它揩拭,一边像是安慰母犬似的说:
“已经成活两个了,可以了。同上次一样。”
过程不到十分钟,第三只狗崽顺利地产了出来。偏黑,像带上假面似的,这也是只雄性的。这只的胎盘让母犬吃了。好不容易把狗崽揩拭干了,可它还是向产道那边爬去,身子又濡湿了,头部沾满了血。妻子依次把它们搂在怀里暖和,她已经忘却起初的害怕了。
“真讨厌,好像在怀里的什么地方吸,挺痛的。”
再说,尽管母犬绝对信任妻子,可是怀里的狗崽在哭,它很奇怪似的,忽左忽右地歪着脑袋仰望。这时,旁边有个东西在不停地叫唤:
“呼,呱呱呱……”
原来是猫头鹰在叫。这只鸟仿佛极其不可思议地跷起脚,望着母犬产崽的模样,听狗崽的哭声。它岂止歪着脑袋,还围着产箱团团转,一味地盯着呢。
“哦,你也在呀,我全给忘了。”
我说着站起身来,给它喂了结草虫。
第四只狗崽五点二十分产了下来,还是雄性的。妻子说,还有。六时,我让母犬站立,检查了一下,肚子里已经空荡荡,令人感到它很简单地就安产了。母犬呼噜呼噜地吃着蛋黄和麦片粥,还喝了清水。狗崽的小脚掌和嘴呈现纯洁的血色,幼嫩矫健。鼻头呈微黑。完成任务的我,揩去手上沾的黏液,阅读晨报,想着去旅行的事。妻子却一如既往,一边摩挲母犬的侧腹,一边说:
“太好了。啊!太好了。狗崽睡得真香呀。”
她还历数了我的旧友的名字,诸如石滨金作、铃木彦次郎、尾崎士郎、武田麟太郎等。她说今后要依次去看看他们的还没见过面的婴儿。她想更换一下狗窝铺垫的干草,便打开了木板套窗,暖和的朝阳洒满了房间。一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