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椅推到赌场另一头的门口。老太太神采飞扬。我们那一帮人一下子围上来向她祝贺。老太太无论怎样行为怪僻,她的辉煌的成绩却把她的许多乖张之处遮盖下去;将军已不怕丢丑,在大庭广众之中表明自己跟这么个古怪的老婆子是至亲。他脸上堆起宽容的、亲昵而又快活的笑容,像哄孩子似的向老太太道喜。不过,他分明感到惊讶,和所有旁观的人一样。周围的人对老太太指指点点,纷纷议论她。许多人打她身边走过,以便靠近一些仔细看看她。阿斯特莱先生站在一旁和两个英国朋友在谈论老太太。几个在旁边观看的高傲的女人和夫人,用傲慢而怀疑的神情打量她,像看什么稀罕物似的。德·格里笑容满面,一迭连声地表示祝贺。
“了不起的胜利!”他说。
“夫人,这可是辉煌的胜利啊!”勃朗希小姐带着谄媚的微笑作补充。
“是嘛!这不,我赢了,捞到一万二千弗罗林!一万二千什么?金币?金币几乎值一万三了。折合我们的钱该多少?将近六千了吧,是不是?”
我向她禀告说,已经超过七千,照眼下的行情大概将近八千了。
“赌着玩玩,就捞了个八千!可你们呢,傻瓜,闲坐在这里,什么也不干!包塔贝奇,玛尔法,你们瞧见了?”
“老奶奶,您这是咋搞的啦?八千卢布。”玛尔法曲意奉承,大惊小怪地叫道。
“我给你们一人五个金币,拿去吧!”
包塔贝奇和玛尔法奔上前去吻她的手。
“给抬椅子的一人一个弗里德里希。给他们金币吧,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这个听差干什么鞠躬呀?那一个也行礼,表示祝贺?给他们也各人一个弗里德里希。”
“公爵夫人……可怜的侨民……经常潦倒……俄国的爵爷们非常乐善好施。”一个人跟在轮椅旁边走,他满脸胡子,身穿破旧的常礼服、颜色鲜艳的背心,手里拿着便帽,远远伸在前面,脸上一副谄媚的笑容……
“也给他一个弗里德里希。不,给他两个吧。嗯,行啦,要不然,这帮人纠缠个没完。抬起来,走吧!普拉斯科维雅,”她转过来对波丽娜·亚历山德罗夫娜说,“我明天给你买一件衣服,给那个小姐……她叫什么来着?勃朗希小姐是吗?给她也买一件。翻译给她听,普拉斯科维雅!”
“谢谢,夫人。”勃朗希小姐撇了撇嘴,跟德·格里和将军交换鄙夷的一笑,然后奉承地行了个屈膝礼。将军有点儿不好意思,等我们走到林荫道,他高兴极了。
“费多霞,费多霞,我想,她准要大吃一惊,”老太太想起将军家她所熟悉的保姆,说道,“也应该送一件衣服给她。喂,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给这个叫花子一点钱!”
路上走来一个衣衫褴褛的人,佝偻着背,一边走一边朝我们望。
“老太太,这个人可能不是叫花子,也许是个骗子。”
“给他!给他!给他一个盾!”
我走过去,给他钱。他满腹狐疑地朝我看了看,但是一声不吭地把钱收下。他身上一股酒味。
“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你要不要再去试试运气?”
“不去啦,老太太。”
“你眼睛都红了,我看见的。”
“我会去的,老太太,以后一定去试试。”
“你押零!瞧着吧!你有多少本钱?”
“总共才二十个弗里德里希,老太太。”
“少了些。我借给你五十个弗里德里希,如果你愿意的话。喏,就这一封,拿去吧。”她突然对将军说,“你呀,老弟,别等了,我不会给你钱的!”
将军很不愉快,但是他一声不吭。德·格里沉下脸来。
“见鬼,好凶的老太婆!”他含糊地低声对将军说。
“叫花子,叫花子,又是个叫花子!”老太太大声说道,“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这个叫花子,也给他一个盾吧。”
这一回迎面走来的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拖着一条木头的腿,身穿一件蓝色长襟礼服,手里拿着长长的拐杖。他好像是个老兵。但是我把一个盾递给他的时候,他后退一步,吓唬人似的打量我。
“见鬼,这算什么!1”他大声吼叫,又叽叽咕咕骂个不停。
“去他的,傻瓜!”老太太把手一挥,高声说道,“往前推!肚子饿了!马上吃饭,然后稍微躺一会儿,再到那里去。”
“老太太,您还想去赌钱?”我大声问。
“你以为怎么?你们坐在这里发呆,我也得瞧着你们?”
“不过,夫人,”德·格里走近来说,“手气会变的,一盘输,您可能盘盘输,通通输光……尤其是像您那样下注……太可怕了!”
“您肯定会输。”勃朗希小姐也叽叽喳喳说。
“这跟你们有什么相干?我输的又不是你们的钱,是我自己的钱!那个阿斯特莱先生在哪里?”她问我。
“他还在游乐宫,老太太。”
“可惜,这个人倒是真好。”
到了下榻处,老太太在楼梯上就遇到侍役领班,她喊他过来,把自己赢钱的事向他夸耀了一番;随后叫费多霞来,赏给她三个弗里德里希,吩咐她开饭。费多霞和玛尔法在她进餐的时候再三道谢。
“我瞧着您哪,老太太,”玛尔法叽里呱啦说个不停,“我就对包塔贝奇说,咱们老太太不知想干什么。桌子上尽是钱哪,钱哪,我的天!这么多钱我一辈子从没见过,周围尽是老爷,一抹色尽是老爷。我对包塔贝奇说,这里的爷们是打哪里来的呀?我想,圣母娘娘帮帮她的忙吧。我为您祷告,老太太,我的心哪,都停止了,不跳了。我身子发抖,浑身直发抖。我想,老天爷给她好运气吧,这不,老天爷果然给您送钱来了。老太太,直到这会儿我还瑟瑟发抖,浑身瑟瑟直发抖哪。”
“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吃过饭,四点钟光景,准备好,咱们再去。现在暂且告别,不要忘记给我喊个医生,还得喝矿泉水。你走吧,要不然会忘记的。”
我从老太太那里出来,脑子昏昏沉沉。我努力设想,这一家人现在怎么样了?事情将会发生什么变化?我看得清清楚楚,他们(主要是将军)还没有从最初的冲击中清醒过来。他们时刻在盼望报告老太太死讯(因而也是关于遗产)的电报,结果电报没来,老太太本人倒来了,这件事把他们的全盘打算和决定砸了个粉碎;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老太太来了以后玩轮盘赌竟会大赢而特赢,所以一个个都呆若木鸡了。同时,她赢钱这一事实和她亲自来到这里一样重要,因为虽则老太太一连讲了两次,说是她决不会给将军钱的,但是谁知道呢,希望到底还是有的呀。掺和到将军的所有事务纠葛中去的德·格里也抱着希望。我相信,连勃朗希小姐也掺和进去了(不消说:当将军夫人,得一笔可观的遗产!),——她可能也怀着希望,而且她会施展一套献媚讨好的手段迷惑老太太。波丽娜倒是与她截然相反,生性耿介,一副傲骨,不会求宠于人。可是现在,现在,老太太在轮盘赌上取得那么辉煌的胜利,老太太的性子在他们面前又表现得那么淋漓尽致——活脱脱一个任性专横、刚愎自用的老婆子,老小孩,——这样也许一切都归于泡影了吧?她因为赢了钱,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结果照例要通通输光。天哪!我心里想(上帝饶恕我竟幸灾乐祸地笑着想道),天哪,刚才老太太每赌一个金币岂不是在剜将军的心头肉,让德·格里气得发疯,把康明小姐快要到口的美味夺走,使她急得发狂吗?还有一件事,老太太赢了钱,心里高兴,把每个过路人都当成乞丐,一路上向人家布施钱财,连在这样的当口她也不假思索地对将军说:“钱,我总归不会给你的!”这意思就是:她打定了主意,一言既出,固执到底了。“危险呀!危险!”
我从老太太处出来,顺着旅馆的富丽堂皇的楼梯往最高一层我的房间走去的时候,脑子里就这样进行着种种推敲。这些想法强烈地吸引着我;尽管我原先自然也能料到,把我面前的这一帮子演员串在一起的最重要线索是什么,但对这出戏的全部手法和奥秘毕竟不完全清楚。波丽娜对我从来不是十分推心置腹的。虽然她有时候似乎也情不自禁地向我敞开心扉,但我发现她在披露心迹之后,常常,甚至始终把她说过的话或者化为一阵嘻嘻哈哈的笑谈,或者让它变成谎话,搞得人迷迷糊糊。啊!她隐瞒了好多事情!不管怎样,我预感到,这紧张而神秘的局面快要结束了。再走一步——一切都将暴露出来,收场了。我自己的命运虽说与此息息相关,但我却毫不担心。我的心情很特别,袋里总共只有二十个弗里德里希;远在他乡异国,丢了差事,没有维持生计的财产,没有希望,没有奔头——可我竟毫不担忧!要不是考虑到波丽娜,我简直会全身心地只去捉摸即将来临的喜剧性终场的味道,放开喉咙大笑一番。然而波丽娜使我为难;她的命运快要决定了,这我预感到的,但是我发誓,完全不是她的命运使我不安。我想洞察她心头的秘密;我希望她来找我,对我说:“我是爱你的呀,”如果不是这样,如果这是不可思议的神魂颠倒,那……那还盼什么呢?难道我知道我盼的是什么?我自己就茫茫然;我但求能待在她的身边,但求能受到她的神灵之光照耀,始终沐浴着她的光华,一辈子如此,直到永远。其他的我什么都不知道!难道我能离她而去?
在三楼,他们的走廊上,我好像被什么东西推了一下。我回过身去,在二十步外或者再远些,我瞥见波丽娜从门里出来。她似乎在等待,见到我,立即招手叫我过去。
“波丽娜·亚历山德罗夫娜……”
“轻点儿!”她告诫我。
“哦,”我悄声说,“刚才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旁边推了我一下,我回头一瞧,——是您!您身上好像有电波!”
“拿着这封信,”波丽娜愁眉不展、焦躁不安地说,多半没听见我的话,“请您马上交给阿斯特莱先生。快些,我求求您。不必等回音。他自己……”
她没有说下去。我愕然反问:“交给阿斯特莱先生?”
然而波丽娜已经消失在门内,不见了。
“呀,如此说来,他们之间有书信来往!”我自然立即跑去找阿斯特莱先生,先到他的旅馆里,未遇到他,然后到游乐宫,跑遍各个场子,最后,懊丧万分,几乎绝望,折回来,无意间却遇到了他。阿斯特莱正和一群英国男人与女人结伴,骑着马闲游。我停住脚步,招呼他,把信交给他。我们来不及互相看上一眼。不过我猜想阿斯特莱先生是有意策马飞奔。
是忌妒使我心里痛苦吗?我的心情可是坏透了。我都不想去查问,他们书信往还,谈的什么。这样看来,他是她的心腹!“朋友总归已经是朋友了,”我心里寻思,这是明摆着的(他什么时候成了她的知己?),“但是其中是否有爱情呢?”理智悄悄提醒我:“当然没有。”然而碰到这种事情,单有理智是不够的。反正这情况也要搞清楚。事情复杂化了,令人不快。
我还没有走进旅馆,看门人和从屋里出来的侍役领班便告诉我,有人在找我,三次派人来打听,我到哪里去了。他们要我尽快到将军的房里去。我心绪极为恶劣。在将军的起居室里,我发现除了他本人之外,还有德·格里和勃朗希小姐,她是一个人,她的母亲不在。这母亲完全是个冒名顶替的角色,只是用来装装门面的。等到处理正经事情,勃朗希小姐便独当一面来进行。再说这位母亲也未必了解她的义女的事情。
他们三个人正在热烈地商量着什么事情,起居室的门也上了锁,过去从来没有这样。走到门口,我听见里面在高声说话,——德·格里的生硬的、讽刺挖苦的话语,勃朗希的无耻的谩骂,发狂似的嘶喊,将军的可怜巴巴的嗓音,分明是在为自己辩白。我一来到,他们似乎都稍稍收敛了一些,稍稍恢复常态。德·格里拢了拢头发,愤怒的面孔换上笑容,——那种讨厌的、冷漠而恭敬的法国式的笑容,我十分痛恨。将军像掉了魂,茫然不知所措,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但有点儿不自然。只有勃朗希小姐气得冒火的面容几乎没有改变,她只是闭口不说话,用不耐烦再等待的目光牢牢地盯住我。我发现,近来她对我满不在乎的态度到了难于置信的地步,我向她鞠躬致意,她理都不理,——简直就视若无睹。
“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将军以温和的责怪口气发话了,“请容许我告诉您一件古怪的、极其古怪的……简而言之,您的行为对于我以及我的家属……总而言之,是极为古怪的……”
“唉!不是这意思,”德·格里恼火又轻蔑地打断将军的话头。(毫无疑问,完全是他在操纵一切!)“亲爱的先生,我们可爱的将军错了,他这样说不对,(接下去我用俄语记述他的话)不过他是想对您说,……也就是想先给您递个话儿,或者,最好说是恳求您,不要坑害他,——是的,不要坑害他!我要说的正是这句话……”
“怎么坑害?怎么个坑害法?”我打断他。
“对不起,您不是在担任那个老太婆,那个可怜又可怕的老太婆的向导,或者,你们是怎么叫法的?”德·格里自己搞糊涂了,“她会输钱的,她会输个精光!她怎么赌钱,您自己见过的,您亲眼目睹的!她要是一开始输钱,由于脾气固执,由于恼火,她会不离开赌台,一直赌下去,一直赌下去,在这种情况下,永远也捞不回本钱,到那时就……到那时就……”
“到那时,”将军接过话茬说,“您可就把我们全家坑害了!我和我的一家,我们是她的遗产继承人,她没有更近的亲属了。我对您打开天窗说亮话,我的事情给破坏了,完全给破坏了。您自己多少也知道……如果她输掉一大笔钱,或者甚至输掉全部家产(啊,天哪!),那时候我的孩子们,他们怎么办?”将军回头看了看德·格里,“我怎么办!”他看了勃朗希小姐一眼,她轻蔑地扭过脸去。“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救救我们,救救我们吧!……”
“怎么救呀,将军,请您说说,我能做什么……我在这里面起什么作用?”
“您拒绝她,拒绝,甩开她!……”
“她会另外找人的!”我大声说道。
“不是这意思,不是这意思,”德·格里再一次插进来,“真见鬼!不,不要离开,但是您至少要劝她,说服她,引导她……喏,说到底,就是不要让她输得太多,把她引到其他活动上去。”
“这事情我怎么做呀?如果您亲自来做,那该多好,德·格里先生,”我补充道,尽可能说得天真些。
这时,我发现勃朗希小姐向德·格里投去迅速的、火辣辣的、然而疑问的一瞥。德·格里的脸上掠过一种特别的、露骨的表情,他控制不住,流露了出来。
“就是嘛!可她现在没叫我去!”德·格里把手一挥,高声嚷道。“要是叫我去做好啦!……以后……”
德·格里意味深长地迅速看了勃朗希小姐一眼。
“哦,亲爱的阿列克谢,您做做好事吧。”勃朗希小姐堆起迷人的笑容,亲自向我跨上一步,抓住我的双手,紧紧地握着。真见鬼!这张魔鬼的脸居然会顷刻之间说变就变。此刻她的脸竟显得那么恳切,那么可爱,笑得像孩子一般,甚至一副淘气相。说罢她还狡猾地偷偷朝我眼睛,没让众人看见。她想一下子迷住我还是怎么?手法倒是不赖,——只不过这样做太粗俗了啊。
将军也跟着她扑将过来,——一点不错,正是扑将过来:
“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请原谅,我刚才这样开始跟您说话,我想说的完全不是那个意思……我请求您,恳求您,照俄国人的规矩向您一躬到地!只有您,只有您一个人能救我们!我和康明小姐苦苦哀求您,——您知道,您是知道的吧?”他一边恳求着,一边用目光向我指了指勃朗希小姐。他的样子十分可怜。
这时门上响起三下轻轻的、恭敬的敲门声;门打开了,敲门的是旅馆里的小厮,他身后几步路,站着包塔贝奇。他们是老太太派来的,在找我,要我立即去见她。“老人家发火啦。”包塔贝奇告诉我说。
“才三点半呀!”
“她没法儿入睡,一直翻来翻去,后来突然起床,要人家备好轮椅,来找您。这会儿已经在台阶上了……”
“好一个泼妇!”德·格里高声说。
果然,我发现老太太已经到了台阶上,因为找不到我,她正不耐烦呢。她等不到四点钟了。
“快,抬起来!”她吆喝道,于是我们又向轮盘赌台走去。
1 原文为德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