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尔齐斯长期的试验性围攻,都未能从歌尔德蒙的秘密中打开一个缺口。他想点醒歌尔德蒙,以便把那种能帮他道出自己秘密的语言传授给他的长期努力,看来也白费了。
歌尔德蒙关于自己出身和故乡所讲的一切,都是那么含含糊糊。他有一位影子似的、没有形象、然而却受到尊敬的父亲,除此之外,就是那个关于一位久已音容消逝的母亲的传说;如今,这位母亲仅剩下了一个苍白的名字。渐渐地,凭着自己洞悉人心的经验,纳尔齐斯看出他的朋友原来属于那种生命有缺陷的人。这种人出于无奈,或者受到某种蛊惑,不得不学会忘记自己的过去的一部分。他认识到,仅仅询问和指点在这儿不会起作用;他还发觉,自己太相信理性的力量,以致讲了很多废话。
可是,把他和他的朋友联结起来的友情,以及两人经常呆在一块儿的习惯,却不是没有作用的。两人的气质尽管迥然不同,但仍相互学到了许多东西。在他们之间,除了理性语言之外,还渐渐形成了一种心灵语言和符号语言;这就像两个小镇之间一样,除了一条通行车马的驿道以外,还有许多小径、岔道和秘密路,其中有供儿童玩耍的,情侣溜达的,以及猫和狗奔窜的几乎不为人注意的路。慢慢地,充斥着歌尔德蒙心灵的想象力便循着一些神秘的路径,潜入了他朋友的思想和语言中;不消说得,纳尔齐斯已经能够理解和体会歌尔德蒙的某些思想和情绪了。在友情的促进下,两人更加心心相印,肝胆相照,这一来也就有了共同语言。一天没有课,两个朋友呆在图书室里,在谁也不曾预料到的情况下开始了一次谈话——一次涉及他们这友谊的核心和意义、给予他们以新的启示的谈话。
他们谈到在修道院里没人研究并被禁止了的星象学。纳尔齐斯说,星象学企图在千差万别的人、命运和使命中建立某种秩序和体系。这当儿歌尔德蒙就插话道:“你总是口口声声差别差别——我慢慢看出来,你这人最大的特点就在这里。当你谈到什么重大差别的时候,比如说你与我之间存在的差别吧,我总觉得这个差别不是别的,仅仅是你那热中于寻找差别的怪癖而已!”
纳尔齐斯说:“不错,你说到点子上了。事实上,你觉得差别不很重要,我却感到差别是唯一重要的东西。按天性,我是一个学者,我的使命就是研究科学。而科学研究不是别的,拿你的话来说就是‘热中于寻找差别’。人们不可能对科学的本质作更精辟的说明了。对于我们研究科学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比确定差别更重要,科学就是辨别的艺术。举例说,你在某一个人身上找出一些区别于其他人的特征,这就叫做认识了他。”
歌尔德蒙说:“是的。一个人穿着草鞋,那他就是农民;另一个人戴着王冠,那他就是国王。这总算差别吧。可这样的差别连小孩子也看得出来,全不需要什么科学。”
纳尔齐斯说:“但是,如果农民和国王都同样穿戴,那小孩子就区别不出他们了。”
歌尔德蒙说:“科学同样不行。”
纳尔齐斯说:“也许行的。不错,它未必比小孩子聪明,这点可以承认;然而,它却更耐心,不至于仅仅注意那些简单明显的特点。”
歌尔德蒙说:“每个聪明的小孩也会这样。他将从眼神或姿态认出国王来。干脆讲吧:你们学者都自以为高明,把我们其他人总看得比自己愚蠢。一个什么科学也不懂的人,也可能非常聪明啊。”
纳尔齐斯说:“我很高兴,你已开始明白这点。很快你还会明白:我所讲的你与我之间的差别,并非指聪明不聪明。我讲的不是你聪明一点或者愚蠢一点,好一点或者坏一点。我讲的只是:你与我是不同的。”
歌尔德蒙说:“这个容易理解。只不过你说的,还不仅仅是特征的差别;你还经常谈什么命运的差别,使命的差别。举例说,为什么你就该有不同于我的使命呢?你和我一样也是基督徒,你和我一样也决心在修道院生活一辈子,你和我一样也是仁慈天父的孩子。我俩的目标是相同的,那就是永恒的幸福。我俩的使命是相同的,那就是皈依上帝。”
纳尔齐斯说:“讲得很好。在教义课本中,一个人与另一个人自然完全一样,可在生活里却不然。我觉得,那个以自己的胸膛供救世主休息的他的爱徒,和另一个出卖他的徒弟——这两个人恐怕具有不同的使命吧?”
歌尔德蒙说:“你真是个诡辩家,纳尔齐斯!照这样下去,我俩走不到一块儿啊。”
纳尔齐斯说:“咱俩怎样也走不到一块儿。”
歌尔德蒙说:“别这么讲吧!”
纳尔齐斯说:“这是我的真话。我俩的任务不是走到一块儿,正如像太阳和月亮,或者陆地和海洋,它们也不需要走到一块儿一样。我们的目标不是相互说服,而是相互认识,并学会看出和尊重对方的本来面目,也即自身的反面和补充。”
歌尔德蒙茫然地耷拉着脑袋,脸上表情变得悲哀起来。最后他说:“正因为如此,你才常常不把我的想法当真吧?”
纳尔齐斯犹豫了一下,然后以响亮而坚定的声音回答:“不错。亲爱的歌尔德蒙。你必须习惯这一点,那就是我仅仅只重视你这个人本身。相信我吧,你发出的每一个音调,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微笑,我都是十分注意的。可是你的想法,我却不怎么注意。我所重视的,是我在你身上发现的本质的和必然的东西。为什么你要特别重视你那些想法呢?你身上具有的可是许多别的天赋哩。”
歌尔德蒙苦笑了一下,说:“我已经讲过,你总只当我是个孩子!”
纳尔齐斯也不退缩。“你的一部分想法,我确实认为是孩子气的。你回忆一下,我们刚才说过,一个聪明的小孩未必就比一位学者愚蠢。可是,当这个小孩也谈论起科学来时,那么学者也就不会认真对待他了。”
歌尔德蒙急得大叫起来:“在我们不谈论科学的时候,你也嘲笑我呀!比如你常常摆出一副神气,好像我的整个诚笃,我学习上的努力和进步,我想当修士的愿望,统统都只是儿戏似的!”
纳尔齐斯用严肃的目光盯着他说:“当你是歌尔德蒙时,我是认真对待你的。可你并非总是歌尔德蒙。我没有任何别的希望,只希望你成为纯粹彻底的歌尔德蒙。你不是一个学者,你不是一个修士——当学者或修士对于你都是大材小用。你以为我嫌你不够博学,头脑中缺乏逻辑,或者不够诚笃?啊,错啦,我是嫌你保持你自己的本色不够。”
谈完这次话,歌尔德蒙垂头丧气,甚至感觉自己受了侮辱;可是没过几天,他却自动表示希望把谈话继续下去。这一回,纳尔齐斯就成功地把他俩天性的差异给他分析清楚了,他也较好地接受下来。
纳尔齐斯讲得很起劲;他觉得歌尔德蒙今天听得进自己的话,他已经控制了他。一高兴,他就忘乎所以,一张口把本不打算讲的话也一古脑儿讲了出来。
“你瞧,”他说,“仅仅在一点上,我比你优越:我是清醒的,而你只半清醒,有时甚至完全在沉睡。我所谓清醒,是指一个人能凭借智力和悟性,认识并支配自身,认识并支配他内心深处非理性的力量、冲动和弱点。对于你来说,与我相好一场的意义就在于你将学会这样做。歌尔德蒙,在你的身上,精神和自然,意识和理想,彼此都相距太远了。你忘记了自己的童年,它却在你心灵的深处召唤着你。你将一直为它所苦恼,直至听从它的召唤。——够了!刚才已经说过,只有在清醒这一点上,我比你强;我比你优越和对你有用的地方,就在于此。在所有别的方面,好朋友,你都胜过了我——特别是一当你认清了自己以后,更是这样。”
歌尔德蒙吃惊地倾听着,但在听到“你忘记了自己的童年”这一句时,身子却像让箭射中了似的猛地哆嗦起来。然而纳尔齐斯习惯于在讲话时久久地闭上眼睛或凝视前方,似乎这样才能更好地措词,所以并没有看见。他没有看到歌尔德蒙的脸怎么突然抽搐一下,顿时变得憔悴而苍老。
“我比你——优越!”歌尔德蒙结结巴巴、不知所云地说,他似乎一下子愣住了。
“确是这样,”纳尔齐斯继续说,“像你这一类的人,天生有强烈而敏锐的感官,天生该成为灵感充沛的人,成为幻想家、诗人和爱慕者,比起我们另外的人来,比起我们崇尚灵性的人来,几乎总要优越一些。你们的出身是母系的。你们生活在充实之中,富于爱和感受的能力。我们这些崇尚灵性的人,看来尽管常常在指导和支配你们其他的人,但生活却不充实,而是很贫乏的。充实的生活,甜蜜的果汁,爱情的乐园,艺术的美丽国土,统统都属于你们。你们的故乡是大地,我们的故乡是思维。你们的危险是沉溺在感官世界中,我们的危险是窒息在没有空气的太空里。你是艺术家,我是思想家。你酣眠在母亲的怀抱中,我清醒在沙漠里。照耀着我的是太阳,照耀着你的是月亮和星斗;你的梦中人是少女,我的梦中人是少年男子……”
纳尔齐斯自我陶醉地一个劲往下讲,听得歌尔德蒙大大地瞪着一双眼睛。有几句话像利剑一样刺中了他;听到最后几句,他更变得脸色苍白,闭上了眼睛。纳尔齐斯发现后吓了一跳。经他问起,歌尔德蒙才脸色惨白而有气无力地说:“有一次,我也当着你的面昏昏然了,禁不住哭了——你该记得吧。这样的情况再不允许发生,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而且也不会原谅你!现在你赶快离开,让我一个人呆着,你刚才对我讲的话真可怕啊。”
纳尔齐斯窘困异常。刚才他越讲越有劲,自己觉得比任何时候都讲得更好。这下子他可大吃一惊,他有某句话大大震动了他的朋友,在什么地方把朋友伤害了。他感到眼下很难让歌尔德蒙独自呆着,于是犹豫了几秒钟。歌尔德蒙额头上的皱纹却警告他还是走好,他才满足朋友的心愿,留下他独自一人,自己心慌意乱地离开了。
这一次,歌尔德蒙内心的极度紧张没有化成泪水。他怀着绝望的深受伤害的心情,仿佛他的朋友冷不防当胸戳了他一刀似的,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呼吸急促,心口憋闷得慌,脸色蜡黄,双手麻木而僵硬。情况又跟上次一样可悲,所不同的只是更厉害一些,喉头似乎被扼住了,有一种不得不正视某种可怕的景象和令人难以忍受的感觉。然而,这一次没有用哭泣来帮助他解决困厄。仁慈的圣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难道发生了什么不测?难道有人谋害了他?还是他杀了人?或者刚才听见了什么可怕的话?
他呼哧呼哧地喘息着,心里就像一个中了毒的人感到自己必死无疑似的绝望和难过。他挣扎着逃出房间,下意识地选了修道院中人最少、最静僻的路线,穿过走廊,走下扶梯,到了空气新鲜的户外。这儿是修道院最里面的院子,中间有一个十字形回廊。只见在一座座绿意盎然的花坛顶上,映照着阳光灿烂的晴空;在从石穴中飘来的凛冽的空气里,浮泛着玫瑰花吐放出的缕缕沁人心脾的清香。
刚才,纳尔齐斯在不经意间就做了他久已渴望做而未做的事情:他唤出了迷惑着他的朋友的那个恶魔的名字,并慑住了它。他的某一句话触动了歌尔德蒙内心中的秘密,使这旧日的隐痛又激烈地发作了。纳尔齐斯在修道院内跑来跑去找他的朋友,可哪儿也找不着。
歌尔德蒙站在从回廊通到花园中去的石拱底下。在那些撑持这沉重石拱的圆柱上边,各有三个石兽头直愣愣地俯视着他,它们不是狗,就是狼。他心上的创伤又可怕地绞痛起来,哪儿也没有通向光明之路,哪儿也没有通向理性之路。死的恐怖扼紧了他的咽喉和心脏。他机械地抬起头去望着柱顶,看见了那三个兽头,顿时就产生一个幻觉,好像它们是蹲在他的身体内,正在恶狠狠地瞪着他,冲着他狂吠。
“我马上就要死了,”他痛苦地感觉到。紧接着,他又恐怖得颤抖起来,心里想:“马上我便会失去理智,马上这些野兽便会来吞掉我。”
他哆嗦着倒在圆柱脚边;他太痛苦了,痛苦到了极点。他终于感到眩晕,脑袋一耷拉,就进入了一种求之不得的不省人事的状态。
这一天,达尼埃尔院长心里颇不痛快,两个一大把年纪的修士为着点争出风头的小事又大吵大闹,一同气急败坏地跑到他那儿来诉说对方的不是。他听他们啰嗦了很久很久,警告他们也不生效,末了只得赶走他们,给了他们每人一个相当严厉的惩罚;尽管如此,心里仍感到自己这样处理也不会有效。他精疲力竭地退到小礼拜堂里祈祷了一会儿,祈祷完站起身仍未觉得轻松一点。在一股远远飘来的玫瑰花香的吸引下,这时他来到十字回廊里,想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于是,他发现了晕倒在石砖地上的学生歌尔德蒙。他难过地望着他,看见那张往常十分英俊年轻的面庞竟变得如此苍白憔悴,不禁大为震惊。今天真是个倒霉日子,瞧吧,又出了眼下这件事!他试图把少年抱起来,却力不从心。老人气喘吁吁地跑去叫来两个年轻修士,让他们把少年抬回自己房中,并派了懂医术的安塞尔姆神父去照料他。与此同时,他又差人去找纳尔齐斯;不一会儿,纳尔齐斯便来到他面前。
“你知道了吗?”他问纳尔齐斯。
“歌尔德蒙的事么?是的,院长,我刚听说他病了,出了事,被人抬回房间去了。”
“唔,我发现他倒卧在十字回廊中,按理说,他是没有必要跑到那儿去的呀。他没有出什么大事,只是晕倒了。不过也叫我伤脑筋。我仿佛觉得,你跟这件事肯定有点关系,或者知道些什么,他是你的知己嘛。所以我叫你来。讲一讲吧!”
与往常一样,纳尔齐斯以镇定自若的态度和语气,简单地把自己今天和歌尔德蒙的谈话汇报了一下,并且描绘了对歌尔德蒙所产生的意想不到的强烈影响。院长听了直摇头,表情有些不快。
“真是些奇妙的谈话啊,”他说,同时强自镇静下来。“根据你的描绘,这可以称为是一次涉及他人灵魂的谈话,我想说,是一次由神父进行的谈话。可你并非歌尔德蒙的神父呀。你压根儿就没当上神父,连圣职都还没有哩。你怎么搞的,竟以导师的口气,去和一个学生谈这些只有神父才能过问的事情?后果你瞧有多糟。”
“后果嘛,”纳尔齐斯用温和而坚定的语气说,“我们暂时还不知道,院长。我只是为那强烈的影响稍感惊异;但是我不怀疑,我们这次谈话将对歌尔德蒙产生良好的效果。”
“后果我们会看得到。我现在不谈它们,而要谈你的行为。是什么促使你与歌尔德蒙进行这种谈话的呢?”
“如您所知,他是我的朋友。我对他怀有特殊的好感,也自信特别地了解他。您称我像一个神父似的对待他。其实我并未僭用任何神圣的权威,只是我觉得比他自己更了解他罢了。”
院长耸了耸肩。
“我知道,这是你的特长。但愿你别因此闯下祸来才好。——歌尔德蒙真病了吗?我想他有哪儿不舒服吧?他感觉虚弱吗?睡不好觉吧?什么也吃不下吧?还是有什么地方疼痛?”
“没有,今天以前他是健康的。身体结实得很呐。”
“其他方面呢?”
“心灵的确是病了。您知道,他已处在开始和性欲作斗争的年龄。”
“我知道。他十七了吧?”
“十八了。”
“十八。唔,唔,够晚的啦。不过,这种斗争是人人都要经历的自然现象。所以也不能称他是心灵上病了。”
“是的,院长,单单这点还不能。可是,歌尔德蒙从前心灵就有病,病了很久很久啦,所以眼下这种斗争对于他就比别的人更危险。据我看来,他还因为忘记了自己的过去的一部分而苦恼着哟。”
“是吗?那是怎样的一部分呢?”
“是他的母亲以及与母亲相关的一切。这个问题我也一无所知,我知道的仅仅是:他的病根就在这里。因为歌尔德蒙自己讲,他对自己的母亲一点不了解,只知道他很早就失去了她。可是我有一个印象,他似乎因为她而感到羞耻。然而,又必定是她,让他继承了他现有的大部分天赋;须知根据他所讲的关于他父亲的一切来判断,这位父亲却不像是能有这样一个漂亮、多才而独特的儿子的男人。这一切我不是从报告中了解的,而是根据种种迹象推断出来的。”
院长一开始还暗自嘲笑纳尔齐斯自作聪明,对整个事情也觉得麻烦和讨厌;可听完了这一番话,他却开始沉思起来。他回忆起歌尔德蒙的父亲,那个颇有些装模作样的不堪信赖的男人。他现在努力在想,便突然想起了此人当时对他讲的几句关于歌尔德蒙的母亲的话。他说她带给了他耻辱,从他身边逃跑了;他说自己费了老大的力气,想消除那幼小的儿子对母亲的记忆,以及他从母亲身上继承下来某些罪孽。他也确实成功了,儿子已志愿替母亲赎罪,把一生献给上帝。
对于纳尔齐斯,院长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不喜欢过。可尽管如此——这个好思索的人猜得有多准,他看来是多么了解歌尔德蒙啊。
最后,他又一次问起当天的情况,纳尔齐斯说:“歌尔德蒙今天受到了剧烈的震动,这并非我的本意。我只是想提醒他,他自己并不了解自己,已经把自己的童年和母亲忘记了。想必是我的某一句话伤害了他,接触到了我已努力探寻过很久的隐私。他一下子失魂落魄地瞪着我,像不再认识我和他自己似的。我常常对他讲,他是在做梦,并不真正清醒。这一瞬他可让我给唤醒啦,我一点也不怀疑。”
纳尔齐斯给打发走了,没有受到申斥,但却被暂时禁止去探望病人。
这其间,安塞尔姆神父已把不省人事的少年放到一张床上,自己坐在他的身边。在他看来,用激烈的办法使少年苏醒,乃是不恰当的。歌尔德蒙看上去太虚弱;满脸皱纹的老神父怀着慈爱,久久地望着他。他暂时只摸了摸脉搏,听了听心脏。是的,他想,小伙子准是吃了某种不能吃的东西,比如酢浆草或者别的什么来着,这个咱们心中有数。病人的舌头,他看不见。他很喜欢歌尔德蒙;但歌尔德蒙的好友,那个成熟过早的年纪轻轻的教员,他可有些讨厌。事实明摆在这儿:纳尔齐斯肯定跟这桩蠢事有干系。这样一个天真活泼、眉目清秀的少年,这样一个可爱的自然之子,为什么偏偏又非得跟那个傲慢的学究结成知己,跟那个爱虚荣的语法教员结成知己啊!对于这个学究来说,世间的一切生命都不如他那希腊文重要。
过了很久,当房门打开,院长走进来时,老神父还仍然坐在那儿,目不转睛地瞧着昏睡着的少年的脸。这是一张多么年轻、可爱、纯洁的脸庞呀;可是他眼下呆坐在旁边,奉命帮助这个少年,却又显得无能为力。不错,可能是肠绞痛,他可以开一些热葡萄酒或者大黄给他吃。然而,他对那张苍白痛苦的脸看得越久,就越是情不自禁地怀疑到另外一个更加可虑的方面去。安塞尔姆神父是有经验的。他在自己漫长的一生中,曾见过几次中了魔的人。但要把这个怀疑讲出来,哪怕仅仅对他自己,他也感到犹豫。他想等一等,看一看。可是,他气恼地想,这个可怜的少年要真中了魔,那罪魁祸首就不用到远处去找,而且要狠狠惩治他才是。
院长走到床边,凝视着病人,轻轻地翻起他的眼皮来看了看。
“可以唤醒他吗?”他问。
“我想还是等一等好。心脏没有问题。我们不要让任何人来打搅他。”
“危险么?”
“我想不。没有什么地方伤着,没有磕碰或跌倒的痕迹。他晕倒了,也许发了肠绞痛。在痛得太厉害时也会失去知觉。要是中了毒,便会发高烧。不,他自己会苏醒的,生命没有问题。”
“不会是心理方面的原因吗?”
“我不想否认。谁知道呢?也许受了严重的惊吓?也许得到了什么噩耗?也许和人激烈争吵,受了羞辱?过后一切会明白的。”
“咱们吃不准。你注意,别放任何人进来。我请你留在他身边,直到他苏醒。情况要是恶化,你就叫我,哪怕在夜里也要叫。”
临走前,老院长又俯下身去看了看病人。这当儿,他想起了他的父亲,想起了这个清秀爽朗的金发少年被送进修道院来托付给他的那一天,想起了大伙儿一下子都喜欢起他来的情景。他本人也很乐意看见他。纳尔齐斯说得一点也不错:这孩子没有任何地方像他父亲!唉,咱们这么到处操心,结果事情却还做得如此不周到!也许我在什么地方忽略了这个可怜的孩子吧?也许他的忏悔神父不适合吧?在修道院里,谁都不像纳尔齐斯那样了解这个学生,这难道对吗?此人还处于试修期,既非修士也未受祝福,思想观念又有某种傲慢的、甚至敌视世人的倾向,难道他能帮助他吗?上帝知道,纳尔齐斯是不是长期以来也受到了不应有的对待呢?上帝知道,他是不是在恭顺的面具后掩藏着罪恶的目的,没准儿竟是个异教徒吧?不管这两个青年将来会变成什么样,他本人都有一份责任啊。
歌尔德蒙醒来时,天已经黑了。他感到自己的脑袋空空洞洞,昏昏沉沉。他发觉自己躺在一张床上,但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他也不去想它,心里满不在乎。可是,他刚才在哪儿呢?他不是曾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经历了一些奇怪的事情么?那地方非常非常遥远,他在那儿看见了一些景象,一些奇特的景象,美妙的景象,同时也是可怕的景象,难忘的景象——可是,他竟然还是忘记了。那是在哪儿啊?那出现在他面前的如此伟大、如此痛苦、如此幸福、后来又如此迅速地消失了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啊?
他倾听自己的内心深处,还向那今天突然间发生了什么事情的地方倾听——可究竟发生了什么呢?一根根有着雕饰的圆柱滚动着,越升越高,他看见了狗脑袋,三个狗脑袋;他还闻到了玫瑰花的清香。啊,他刚才是多么痛苦!他闭上了眼睛。啊,他刚才真是痛不欲生!他又沉沉睡去。
他又醒来了;但就在那匆匆逝去的梦境临消失前的一刹那,他看见了它,重又找到了那个形象,他的心一下子悲喜交集得痉挛起来。他发现,他的目光锐利起来了。他看见了她。他看见了那个伟大的、光明的、嘴唇丰腴而闪耀着光彩的、秀发闪亮的女子。他看见了他的母亲。同时,他仿佛听见了一个声音在说:“你把自己的童年忘记啦。”可这是谁的声音呀?他倾听着,思索着,并且想起来了。这是纳尔齐斯。纳尔齐斯吗?就在这一瞬间,一切都蓦地重现在他的面前:他恢复了记忆力,他什么都知道了。啊,母亲!母亲!山一般的隔膜,海一般的忘却,统统烟消云散。此刻,那个曾被遗忘了的女子,他的无比热爱的母亲,又用自己庄严的蔚蓝色的眼睛在睇视着他哩。
在床边的扶手椅里打盹儿的安塞尔姆神父醒来了。他听见病人在动,在呼吸。于是他小心翼翼地站起来。
“谁?”歌尔德蒙问。
“是我哩,别害怕。我点灯。”
油灯亮了,映照出一张满是皱纹的慈祥的脸。
“难道我病了吗?”少年问。
“你晕倒了,孩子。把手伸给我,我摸摸脉。你这会儿感觉怎样?”
“很好。我谢谢您,安塞尔姆神父,您真太好了。我现在没什么不舒服了,只是感到疲倦。”
“当然你疲倦了。你很快又会睡着的。先喝口热酒,这儿已准备好了。让咱俩一块儿干一杯吧,孩子,为了友谊。”
说着他便提起酒壶来,放进一罐子热水里。
“刚才咱俩可睡了好一会儿,”老人笑着说。“你会想,瞧这个好医生呐,看护病人倒打瞌睡呢。不错不错,咱们都是人嘛。好,孩子,咱们现在来喝两口这神奇的饮料;在这夜深人静时刻,再没什么比如此偷偷地饮酒更美的事啦。干杯!”
歌尔德蒙笑起来,碰碰杯,呷了一口。这温暖的酒中有肉桂和丁香作香料,加了糖又甜蜜蜜的,歌尔德蒙一生中还从未喝过。喝着喝着,他想起自己已经病过一次,当时是纳尔齐斯照顾他的。这次照顾他的换成了对他非常慈爱的安塞尔姆神父。在这柔和的油灯光下,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能和老神父一块儿喝一杯既温暖又甜蜜的酒,使他觉得非常高兴,非常舒服,非常美妙。
“你肚子疼吗?”老人问。
“不。”
“是啊,我还想你一定是患肠绞痛哩,歌尔德蒙。原来根本不是。让我瞧瞧舌头。嗯,好,你的老安塞尔姆还是什么也没看出来。明儿你还得乖乖儿躺着,到时候我再来给你检查。酒你已经喝完了吗?很好,它会对你有好处的。让我瞧瞧还有没有。要是分得公平,就还够咱俩一人半杯。——你真把我们吓得够呛了,歌尔德蒙!像具死尸似的躺在十字回廊中。你真的肚子不疼么?”
他俩笑起来,公公平平地分饮了剩下的药酒。老神父不住说着笑话,歌尔德蒙感激地、开心地、用他那对重又变得明亮起来的眼睛凝视着他。随后老人便离开他,回房睡觉去了。
歌尔德蒙还清醒地躺了一会儿。慢慢地,那些形象又从他的内心深处涌现出来,他朋友的话语又火烧火燎地跳荡在他的脑际。在他的心灵中,又出现了那位容颜鲜艳的金发女子,他的母亲。她的倩影朝他扑面而来,犹如一股南风,犹如一片充满着生机、暖意、温柔和真诚的告诫的祥云。哦,母亲!哦,我怎么忘得了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