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克澄 译
不论春夏,还是初秋,逢上个惠风和畅的天气,或者一个可爱又不太炎热的日子,如果想在郊外散步消遣,那么在与阿尔派赫小巷相接的地方,就是在城市最后一排基地很高的屋舍前面,那个半圆形弯势很大的大街咽喉处,便是风光旖旎的一角了。在这种蜿蜒曲折进山的大路上,往往有绚丽的阳光漫天撒下,就在这个风儿吹不到的地方,耸立着两三枝弯曲而古老的果树,铺下了斑斑点点的阴影,山路的边缘是一条宽阔而平缓的杂草丛生的田埂,它有一道舒适得可以倚靠的倾斜坡面,正亲昵地引诱着人们坐下或躺倒。白色的山路,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缓缓地向山上伸展而去,一旦有农用机车,四座马车或者邮车驶过,地上就卷起一道薄薄的尘土;从这儿,人们眼光越过不时被重重树巅所隔断的参差歪斜的一排排黑色屋顶,直接看到了城市的中心,看到了市场,当然,它显得十分气派,是块特殊形式的斜方场地,四周错落有致的房廊,屋前是凸出的台阶,还有地窖的出口处。
每逢如此风和日丽的日子,就在山路拐弯处的那条舒适的田埂上,经常有两三个稍事休息的人坐着,看他们果断而皱纹很多的脸孔,跟他们温顺而闲散的神态,似乎很不协调,他们中年纪最小的,至少也有五十出头了。在这暖洋洋的天气里,他们有的坐着,有的躺着,好不舒服;他们要么默不作声,要么彼此发发牢骚,攀谈三言两语;他们把又小又黑的树根凿成烟斗,拿来抽烟;又显得十分放肆,不时往山下满不在乎地吐痰。一些大步流星走来的徒工,无不受到他们严格的品评,而且根据他们的每次结论,或者与人为善地频频点头,说声“你好,家伙!”或者鄙夷不屑地连口也不开。
要是有个陌生人,发现这些老人蹲在这儿,转身来到临近的小巷里,就打听有关那些奇怪的白发闲汉的情况,从小孩的嘴里他也会获悉,原来他们便是太阳弟兄1;有些人听后再掉转身来,但见这帮困倦的老人,懒洋洋地眯起眼睛对太阳发愣,心头却不胜诧异,想如此崇高而动听的又富有诗意的名儿,他们到底从哪儿得到的。但是,据此而命名的太阳弟兄这种星辰,早已在天宇间消失了,变做了停业已久破败不堪的饭店招牌的名儿。招牌的光辉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因为,这屋子最近改建为养老院,就是当作城市的贫民收容所了,它当然也同样接纳这些客人,他们过去的晚餐,也还是被摘去招牌的太阳饭店供应的,就在目前,他们也想在太阳饭店的酒柜后面,争取受到监护和享有客房待遇的一个候补额子。
提起这座小屋,即是城内坡度很陡的那条小巷的倒数第二间,也就靠近在阳光普照的山路边缘,它已是摇摇欲坠,岌岌可危了,好像要它依旧岿然屹立,真是十分困难似的,然而,谁也没察觉出,曾几何时,这里却充盈着欢声笑语,诙谐戏谑,以及丁当的酒杯声,度过了多少个轻松而自由的夜晚,这里还拥有快乐打斗的趣闻和使刀弄棒的故事,简直难以数计!可是,自从屋前墙上昔时抹上的玫瑰红泥灰褪色殆尽,且大块大块开始剥落下来以后,屋内却安排了那些旧式的躺榻,从它们的形状而言,与实际的用途是一拍即合的,这说明我们时代的城市布局,有其独到之处。因为人们确实而清楚地看到,这些躺榻对船只失事者和低智商者来说,是一个避难和栖宿的所在,也是一个穷途末路之人的归宿,从这儿可以判断出,他们已是束手无策,又缺乏回天之术,来挽救自己的生存了。
从这批太阳弟兄当中,如果要对他们忧郁的心情作一般探索的话,往往是劳而无功的;多半能发现,他们几乎都按照居民的方式,好像过得非常富裕,将把往后的日子打发过去。有人还经常将他们的小小龃龉、娱乐活动和游戏,不遗余力地鼓吹为大事,甚至为国家大事,而对这些事情的处理,他们虽然无法同心协力,但从他们本人来说,却也都认真从事的。是呀,他们都装得好像才从百忙的日常事务里脱开身子,见到人马上就打起招呼来。他们以坚强的毅力,干着他们这些无足轻重的不愉快之事;然而这种坚强的毅力,遗憾得很,人们多半发现,在他们过去的活动中早已丧失了。正如其他民众一样,他们坚信,尽管他们让养老院长作为无权利无灵魂的人,进行绝对君主性地统治着,但这儿却是他们的一个小共和国,在这个共和国里,每个自由的市民,都是根据等级和地位,严格地来看待另一位的,他们兢兢业业关心着的,就是在任何场合,都要受到不差一丝一毫的尊重。
就是这些太阳弟兄,与其他的人也有共同之处,便是他们在想像中所经历的大多数遭遇,不论是满意的,喜欢的,或者痛苦的,都要比现实中更多。的确,一个圆滑之徒,本来对这些退归林下和不善辞令之人的存在同在实际中干活的市民的存在之间的区别,说成是仅仅由于想像的缘故,但不管前者或后者,他们都以同样重要的意识,在完成他们的业务和工作,直到最后,在上帝的面前,这样一个贫困的养老院人员,从实际情况出发,比好些受人尊敬的高尚士绅,为人的好坏,绝不会有所逊色的。就是有的话,也不会相去太远!我们可以发现,从一个颇感兴趣的旁观者的眼中,这些太阳弟兄的现实生活,不是没有值得注意的地方。
现在成长起来的人,对昔时的太阳和太阳弟兄的姓名,都已忘得一干二净,而且对他们的贫困者和无家可归的人,也不另眼相看和另辟专室加以照拂,如果这种时代越接近,那么这些古老房廊和其中客人有关历史的撰写,就变得越有向往的价值了。作为这方面有关的编年史文件,就在如下的文章里,我们将要报道第一批太阳弟兄的某些生活情况。
这是一个深秋的日子,当格尔勃绍的青年市民,今天还穿着短裤,或者小上衣时,当前墙还是玫瑰红色的,后来才改为养老院的那间房屋大门的上方,从小巷里引人注意地竖起了一枚其中缀着个白铁太阳的铁铸的带柄招牌时,作为逊夫小巷里那个早年物故的钳工韩林之子,卡尔·韩林这时才重返故里。他已是四十挂零的人了,谁也不认得他,因为他从少年时代已离乡他去,从此在这座城里再也没看到他的踪影。如今,他穿了一身质优而干净的衣服蓄着一把翘起的胡须,头发修得短短的,还佩着根银表链,戴着一顶上浆的帽子,衣领高高翻起。他沿途寻访着一些旧时的熟人和朋友,作为一个变得陌生而高尚的绅士,他到处出头露面,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价,丝毫没有妄自尊大的神态。过后,他走访了市政府,出示了自己的证件,想在这儿定居下来。韩林先生这时展开了一些秘密活动,与人不时有书信往来,然后经常出外作短时期的旅行,最后在峡谷里购置了一小块土地,就在这块被焚毁了的榨油坊的旧址上,用青砖建造了一幢新房,在旁边还修盖了一座仓库,而在这两者之间,砌了个拔地而起的烟囱。这期间,人们看到他偶尔来到城中,晚间坐在酒铺里,起先固然装得很斯文,颇有气度的样子,可是,等到几杯黄汤落肚,他就夸夸其谈地大声喧哗,因此,他并不要做个隐士,口袋里反正有的是钱财,何不来享受一下绅士的奢侈生活,说真的,听说他本来是个懒汉,老顽固,然而,在另一方面,他却是个天才,一个有才干的商人,总之,就他的情况而言,他属于品位不高的人,他从来不想安安静静地坐上一会儿,宁可在他财产的数字后面加上六个零的。
那些他指望从他们手中搞到些贷款的商人,对他的过去情况早已了然于胸,并且心中有数,韩林直到目前为止,从来没有充当过一个很体面的角色,不过是在一般的工场和厂家干些零星的活儿,最后当上了一名监工,近来,完全出乎意外,他却继承了一大笔遗产。因此,他们对他也同意贷款,并对他表示有一定程度的尊敬,一些颇有事业心的家伙,还把钱存放到他的事业上去,这样一来,要不了多久,就在那峡谷里,一座很大的工厂,连同住宅,先后盖了起来,在这个厂里,韩林打算制造对毛纺工业很有用的轧辊机及其部件。谁知订单像雪片似地飞来,巨大的烟囱里,缭绕的炊烟日以继夜地往外冒着。过了几年,韩林已是飞黄腾达,对他的工厂,他快活得难以形容,不仅声名鹊起,还获得了相当可观的信贷。
因此,他的崇高目标已经达到,而他一贯梦寐以求的愿望也付诸实现了。果然,还在他年轻时代,他一次又一次地想变成一位富翁,然而,直到那笔对他如同天上掉下来的意外的遗产,这才使他加快了步伐,终于实施了他旧时的大胆计划。其次,财产嘛,并不是他唯一向往的东西,而他热切而终身期望着的,乃是要达到一个取得高官显爵的目的。他仿佛要做印第安人的酋长,或者当上行政专区的顾问,或者是一个农村警长,这样才使他感到如鱼得水!但是,他也觉得,一个工厂主的生活,不仅舒服,而且可以独断专行。嘴里叼着支雪茄,脸上泛着一股心事重重的微笑,他不是窗前站站,便是写字台边坐坐,时而发号施令,时而在协议上署名,时而又听听建议和要求,力求使许多职工皱起的脸孔同自己漫不经意的舒坦心情做到水乳交融。他一会儿有难以接近的严厉,一会儿又有乐于助人的宽容,总之,无论如何,经常要使自己觉得,他是个主要人物,世上任何事情都得由他主宰,这便是他直到最后独占全部大权的才干。如今,他一切都很宽裕,可以随心所欲地干,譬如对职工的起用和撤职,让顾虑重重的资金舒出一口起死回生的气息,还让不知其数的人对他产生了嫉妒的心理。这一切他都承受了过来,而且在这磨练的过程中,他也拥有了行家知识和献身精神,他在幸福中轻缓地来回摆荡,终于感到命运已把自己安放在一个对他恰如其分的地位上。
但是,在这期间,却来了个竞争的对象,他有新的发明;由于这新发明的输入,较多的旧时物品,部分成为多余的了,部分只好廉价出售了,因为,韩林尽管有保险,但毕竟不是天才,他只懂得自己买卖的表面现象,他开始慢慢地沉沦下去;然而,后来他却从他的高处很快地急转直下,事到最后,他已无法隐瞒,只好由于经营不善而宣告破产。在绝望之中,他还要垂死挣扎,使用了财政上某些铤而走险的伎俩,结果不仅他本人,连与他有瓜葛的一些债权人,全都陷入了尴尬的破产困境。他逃之夭夭,可是立即遭到逮捕,判了罪,被投入牢房,过了若干年后,他重新出现在这个城市里,却成了个一无用处的跛子。像他这么个人,再也没有正当的职业好干了。
有好一段时间,他的地位变得低贱得很,然而,在这些苦闷的日子里,因为眼看自己的经济破产,他日渐成为一个隐蔽的酒鬼,当时如果他有事偷偷摸摸地干,很少会被他人察觉,可是一旦明目张胆起来,情况就麻烦了,由于他的不可信赖,从一个工资菲薄的抄写员开除后,他又充当起保险公司的代理人,作为代理人,他便在地方上各小酒店里到处厮混,不久又被那儿辞退出来,后来就当了兜售火柴和铅笔的小商人,这也无蝇头小利可图,最后,他堕落成为城市的一个累赘了。这些年来,他很快就变得老态龙钟和穷困潦倒,可是,他从过去破产时那些庄严的场面中,得以保存下来的小小花招和表面手法,使他隐藏了最恶劣的心态,总算在那些小酒铺里,还获得了些市场。他不惜摆出生动而做作的姿态,又用了不少动听的语汇,坐进了还与他沾得上边儿的那些酒铺子里,正因为如此,他在城市的那些痞子里面,始终还博得一席受人尊敬的地位。
当时,在格尔勃绍尚未设立养老院,区政府就从城市的小金库里,提取了一小笔补贴费,让那些无用之徒搭伙在某些家庭里,而这些人家对这帮搭伙者配备了生活的必需品,还尽可能地督促他们干些微不足道的家庭副业。但最后从这儿却产生了种种不利因素,因为,被市民恨之入骨的这帮堕落的工厂主,已成为彻底不受欢迎的人了,于是,区政府认为,设立收容所这种特殊机构,已成为当务之急。这时,恰恰那个有太阳招牌的可怜而陈旧的店铺正在进行公开拍卖,区里便买下了这个场所,除了聘请一位院长,就把韩林作为第一位客人,收容了进来,不久,接踵而来的,还有许多其他的人。这些家伙,人们就称之谓太阳弟兄。
如今,韩林与“太阳”早已结下不解之缘,因为,自从他破产以后,就天天出没于那些又简陋又可怜的酒铺里,最后,他多半来到这个他作为常客的“太阳”里,每当晚间饮酒,他总把好几个酒友拉到自己的桌边,而这些酒友后来在他们失意之时,也作为收容所成员和受人唾弃的城市贫民,随他进入了这同一个场所。使他不胜高兴的是,可巧他能来到这儿居住;在拍卖之后的那些日子里,当泥工木匠为了他的新居,手脚利索而小心地把这个旧的酒铺整修一新,他却从早到晚,一直站在旁边,张着嘴巴发呆。
一天早晨,阳光普照,他又一次来到了那儿,站在大门口,看着屋内的工人在干活。他很快活,着了迷似地往里观看,他也喜欢听工人们一句句的脏话和粗话,他紧握双拳,插在他满是油污的上装口袋里,他那条由人捐赠的又长又宽的裤子绞成了螺旋形的褶裥,从中露出了两条腿儿,看去就像起木柄的那个玩艺。从这行将迁入的新居里,他将度过安适而美好的生活,这使老人心头充盈着一种快乐的新奇和不安。
这时,他又注意到平放在地上的新楼梯板,便一声不吭,对薄薄的松木地板作了一番估价。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受到了排挤似的,于是他抽身来到大街上,只见那儿站着一个钳工,扛着一把偌大的两脚梯子,他花了好大力气,设法在坡度很大的街面上填上许多木块,然后把那把两脚梯子搁稳当了。韩林向小巷另一头走去,身子倚靠在护墙的路缘石上,全神贯注地瞧着那钳工的行动。钳工眼下把梯子搁好,又固定了位置,然后拾级上梯,来到大门的上面,把泥灰扒开,才动手拆除酒店的旧招牌。他的艰辛和劳累使这位昔日的厂主身心充满着紧张和担忧,他这时想起了在这招牌标志下的那个美酒佳肴的酒店,想起了旧时的大好时光。看到那铁铸的招牌柄,在墙上装得非常牢固,而钳工如果要把它取下,不知要花多大的力气,他心里一点也不高兴!说真的,往时在这块可怜而陈旧的招牌下经过,他总是兴致勃勃的。老人听得钳工开始诅咒,脸上不觉泛起了笑意,当钳工重新用力拆呀,拔呀,转呀,甚至硬拉硬扳,头上沁出了大颗汗珠,差一点没从梯子上掉下来,那旁观者心头却洋溢着千般欢喜!这时,钳工抽身走了,没过一刻钟,他却带了把铁锯回来。韩林果真要看到,那令人崇敬的饰物眼下就要给拿走了!铁锯在这质地精良的铁柄里沙沙地拉了起来,转瞬间,铁柄嘎嘎作响,有点向下弯了过来,结果只听得咔嚓一声,它已一折两段,又是当啷一声,掉在石板地上了。
这时,韩林走上前去。“喂,钳工,”他谦卑地说,“把这玩意儿给我吧!真的,它已一钱不值了!”
“为什么?你到底是谁?”小伙子大声呵斥道。
“老实说,我跟你是干一个行当的,”韩林恳求着说,“我的父亲本来是个钳工,我曾经也是个钳工。啊,请你把它给我吧!”
小伙子这时把块招牌从地上捡了起来,仔细端详了一番。
“这招牌柄还是好好的,”他判断道,“当时打造它时,活儿还很道地哩。不过,你要了这块白铁玩艺儿去,也值不了多少钱。”
说起这招牌,本是个绿漆的铁皮环状物,中间有好几道黄铜制就的弯弯的光带,挂着个黄澄澄的太阳。那钳工这时拆除了那个环子,随手把招牌递了过去。老人感谢不迭,拿了他的猎物掉头就跑,由于特殊的贪婪和好奇,他把它藏到了远处高地上接骨木的灌树丛中。这样,一个骑士2由于战役的失败,就藏好他的权威性勋章,目的是为它在今后能争取更好的时代和更新的荣誉。
没过几天,那寒碜的新造养老院终于悄无声息地落成了。院里安排了好几张铺位,其余的财务支出还是依靠店铺拍卖时得来的钱财,此外,有一位乐善好施者,在每间三人床位的屋内,送来一份写着圣经名句的硬纸板,四周还描上花环。报名院长职位的申请者,寥寥无几,所以安特略斯·绍伯勒立即被大家选中,他是一个鳏夫,是一个羊毛编织工,他带来了自己的编织机,继续在干他的活儿,因为,院长这个差使可维持不了自己的生活,再说,要他在风烛残年,自己变成一个太阳弟兄,他也兴趣索然。
年迈的韩林来到被规定的小屋里,立即仔细地审视了一番。他发现那儿有一扇面对小院的窗户,两道门,一张床,一只箱子,两把椅子,一只便壶,一把扫帚和一支鸡毛掸帚等等;其次,在墙角间,有一块遮上油布的三角搁板,上面放着一只小玻璃杯,一只白铁脸盆,一把衣刷,一部《圣经·新约全书》。他回身抚摩着耐用的床上用品,又把刷子试着刷了刷帽子,拿起杯子和脸盆,对着阳光照了又照。自己在两把椅子上坐了坐,试试是不是牢靠,他感到这一切都很整齐很满意。唯独墙上绘有鲜花的大标语,他看后大有指责的余地,他嘲笑着对它看了一会,信口念道:“孩子,要互相爱护!”他不很满意地摇着他那头发蓬松的脑袋。接着,他把这标语立即撕了下来,然后小心翼翼地在这老地方,把他旧的太阳招牌挂了上去,这个招牌他当作他唯一的物件,随身带到了他的新居。但是,可巧那位院长,这时重又跨进房来,责备似地要求他,把那幅标语依旧在老地方挂好,并嘱咐他把“太阳”取下,扔掉,但是,卡尔·韩林十分生气,紧紧地抓住它,为了保护私有财产的权利,他呼天抢地地反抗,事后,他就把他的战利品藏在了床底下。
他往后的生活一开始就跟他的期望大不相符,他甚至感到很不满意。院内规定他早晨七时起床,来到编织工房内饮咖啡,然后铺床叠被,清洗脸盆,刷靴子,把卧室收拾得一干二净。十时光景,他分配到一块黑面包,过后,养老院的怕人的活儿才开始。就在院子里,堆叠着一大垛山毛榉木料,他要把这些木料锯断剖开。
直到寒冬腊月之际,韩林处理这些木料,心里一点也不着急。他慢条斯理而又小心翼翼,把一块榉木搁在锯木架上,又不厌其烦,十分仔细地将木块放端正,再考虑再三,自己该从哪儿着手,从右面呢,还是从左首,或者从中央锯下去。然后,他郑重地把锯子按到木头上,接着又将锯子拿起,在手掌里啐了口吐沫,再端起锯子。他一来二去地拉了三四下,见锯子吃进了木块有一指来宽,又把锯子提了起来,非常认真地试了试它锋利与否,再校了校绳索,摸了摸锯条,又把锯子斜过来,放到眯起的眼睛前好一会儿,然后长叹一声,休息了片刻。过后,他重新开始,又锯了半英寸深。这时,他浑身热得受不了,只好脱去上衣。他的脱衣过程很缓慢很谨慎,为了寻找一方清洁而可靠的场所,好安放他的上衣,他花费了好多时间。等他终于把衣服放好,这才开始拉他的锯子,然而,没过多久,因为太阳这时已升到屋脊上,可巧照在他的脸上。于是,他要把锯木架子、木块和锯子等,逐一搬移到一个还有阴影的新地方去;谁知这样挪动一下,他已是满头大汗。他想去拿块手绢,擦去额头上的汗水。可是,口袋里却没有手绢,他忽地想起来了,不错,它放在上衣的口袋里,因此,他走到放上衣的地方,把上衣细心地摊开,从中找到一块彩色的手绢,拿来拭去汗水,又擤了一下鼻涕,重又把手绢放好,小心地折好上衣后,再回到了锯木架子的旁边。这时,他马上发现,刚才他也许将锯条校歪了些,于是又费了些手脚,慢慢地把它校校准,最后哼呀嗨呀把木头锯了起来。但是,这时已是中午时分了,塔楼上已打钟了,他连忙穿好上衣,把锯子放在一边,回到屋里吃饭去了。
“你来得真准时呀,这一点大家都承认,”编织工说道。打杂的妇女双手端了汤进来,过后还拿来了甘蓝菜和一片熏肉。韩林狼吞虎咽起来,吃得很快。饭后,锯木活又要开始,可是,他却坚决不干了。
“这活儿我可不习惯干,”他忿忿地说,同时待在那儿一动不动。“我现在累得要死,也需要好好休息一会了。”
编织工听后耸了耸肩膀,说道:“干吧,只要做得动;谁不干活儿,谁就没吃的。如果你继续去锯木头,四点钟会发果子酒和面包的,否则在晚餐之前,你将什么也得不到。”
果子酒和面包,韩林一想到这些就犹豫不决起来。他依旧走下楼去,重新取出锯子,但是,他却害怕中午那热得要命的活儿,便丢下了木料径自来到巷里,从石板地上捡起一个雪茄烟蒂,往怀里一揣,慢慢地往山上走了五十来步,直抵山路的拐弯去处。他气喘吁吁地站停身子,就着山路的旁侧,在暖和的田埂上坐下,俯视着鳞次栉比的屋顶和市场,连他昔时峡谷里的工厂也收进了眼底,作为第一个太阳弟兄,他来到这儿消磨时间,直到今天,已有许多他的同伙和追随者,不管在长夏的中午,还是在午前和黄昏,都经常无所事事地在这儿枯坐。
一个自从来到养老院的老人,总算摆脱了长期忧虑和痛苦的折磨,衷心向往有种闲情逸致的气氛,谁知却如一个美好的幻想似的,早被上午那艰苦的工作搞得个烟消云散,目前正在体会个中的况味。一个退休者,心头涌上了种种感受,想自己本有的忧虑、饥饿和上无片瓦之苦,如今都有了保障,并可怀着舒坦和闲散的心情,愣愣地观赏草坪,他觉得干枯的皮肤上有种令人适意的阳光的暖意,他放眼望去,看到他早日流浪、干活和受苦磨难的活动场所;这时他却心平气和地等待着,巴不得有人走来,让自己恳求哪一位为他点旺雪茄。耳畔闻得白铁工场一下下刺耳的捶击声,还有铁厂接连不断的铁砧声,以及远去的载重车轮子轻轻的滚动声往高处传来,这与山路上的薄薄尘土、大小烟囱里的浓浓黑烟统统混杂在一起,这充分表明,下面城市里的捶击声,锉刀声,干活和出汗等,都是正常的,而山上正襟危坐的卡尔·韩林,心头真有种说不出的高兴!
四点钟光景,他放轻脚步,来到了院长的房里,院长正坐在他小小的编织机前,一来一往的,把根操纵杆不断地移动。他呆了一会儿,是否等到最后他还能分得果子酒和面包,可是,编织工却对着他哈哈大笑,立即把他撵走。他失望已极,回到他刚才休息的地方,不禁自言自语地嘀咕起来,他睡意蒙眬地呆坐了一个小时,或者更长一些时间,然后在黄昏之前,又眺望了一下那个狭狭的山谷:它跟刚才没什么两样,依旧那样温暖如春,那样叫人高兴;不过,他那份美好的情绪,却变得越发地消沉了,尽管他懒散成性,却也感到无聊透顶,就是他的思想,也不时回到那个已经过去的点心时间。他看到在他的面前,放着半升装的玻璃杯,已注满了果子酒,黄澄澄,亮晶晶的,还散逸出略带酸味的甜香。他一时浮想联翩,他就拿起这冷冰冰的圆形酒杯,把它放到嘴边,一下子就喝了一大口,然后再慢慢地节省地呷着受用。但是,等他从这美梦中跳醒,心头不觉十分生气,便深深地叹息一下,把全部怒气都发泄在那个没有恻隐之心的院长身上,这个编织工,这个讨厌的吝啬鬼,小气鬼,剥削者,出卖灵魂的人,可恶的犹太人。他发过一通脾气,心里又开始觉得内疚了,便饮泣吞声起来,然而,最后他却作出了决定,明天还是干活儿去吧!
他没注意到,峡谷这时变得更淡泊了,已笼罩上一层薄薄的阴影,彩霞映成了红彤彤的一片,天宇间还蕴藏着一股黄昏时候的温馨和甜蜜,遥远的连绵山头上,天色渐渐幻变成一片黛青;但是,他所看到的,只是他那放在面前的果子酒,他那明天不可避免的艰辛活儿,和他那苦难的际遇。因为,要是他一整天没有酒喝,这样的忧虑就会对他纠缠不休。目前他该怎样弄到一杯酒,这他连想也不敢想一下。
晚餐时分,他低声下气,情绪低落地步下楼梯,来到了饭厅里,不很高兴地傍着桌子坐下。桌上搁着汤、面包和葱蒜之类东西,碗中盛着些菜肴,他不高兴地咀嚼着,酒却还轮不上他喝。饭后,他独自向隅地坐在那儿,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才好。没有酒喝,没有烟抽,也不敢唠叨!编织工映着灯火,还在勤勉干活,对韩林瞧也不瞧一眼。
他在空桌边坐了有半个小时之久,静听着机器啪嗒啪嗒的撞击声,直勾勾地瞧着吊灯里冒出来的黄色火焰,不觉沉浸在不满,自我惋惜,妒忌,愤怒和恶意等糅合在一起的深渊之中,在这深渊中,他却发现不了,也无法找到自己的任何出路。最后,静静的愤慨和绝望,不由控制住了他。他便高高地举起了拳头,往桌板上狠命地捶了一下,然后大吼一声:“天上的魔鬼呀,快来抓了我去算啦!”
“哎呀,”编织工嚷道,一边急忙走上前来,“到底出什么事啦?在我这儿破口大骂可不允许的喽!”
“不错,以魔鬼的名义,叫我该怎样才好呢?”
“哦,原来如此,无聊吗?你该上床睡觉去。”
“这样不会更加无聊?为打发时间,可以把小孩送到床上去,对我可不行!”
“那么,我给你些小活儿干干吧!”
“活儿?感谢你分配给我的苦役,你这个奴隶贩子,你!”
“哦,头脑要冷静!不过,这儿,有些书可以看看!”
说罢,他走到墙边那只寒酸的书架前,取了几本书给他,回身又去干他的活儿了。韩林根本没兴趣看书,但却从中拣了一本,拿在手中随意翻阅起来。那是一部历本,他开始观看上面的图画。在第一页上,刊登了一些穿得很离奇,长得又标致的贵妇和淑女,这是作为封面上的图像,她们裸露着双脚,还有高高的发卷。这使韩林马上联想到自己占有的那支铅笔头。他就把它从口袋里掏了出来,舔了舔潮,便在一个妇女的紧身胸衣上,画了两个偌大的乳房,他不停舔潮铅笔,把乳房一遍一遍地描绘,直到把那张纸儿弄得绉起来,几乎要脱落下来为止。接着,他翻过了一页,很满意地发现,他刚才描绘的铅笔痕迹,即使在好几张后面,也清晰可辨。下一幅,也是他从中偶然察觉的,乃是一个童话故事,画着一个淘气鬼,或者是一个怒发冲冠的人,双目凶光毕露,有着一把武士式的胡子,张开了大嘴巴。老人好奇地把他的铅笔在嘴唇上弄潮,然后在那个魔鬼旁边用很大的德国字母写上了一个句子:“他就是编织工绍伯勒院长。”
他有个打算,决定把整本书全都给画坏,乃至弄脏。但是,下面那幅图画的内容却强烈地控制住了他,使他把刚才的想法忘个精光。画中描绘的是一家工厂遭到爆炸,那完全是一个威力巨大的炸弹所造成的,鉴此,血肉横飞的人体,还有砖头、瓦片、椅子、板凳和木条等东西都炸飞到半空里。这可把他吸引住了,并迫使他把整个故事彻底体会一下,特别要想像出,就在这爆炸的一刹那,被抛到空中的那些人儿,他们究竟有怎样的心情。这里所有的一种刺激和一种满意,却使他久久地处于紧张的状态。
为了这幅激动人心的图画,他几乎用尽了自己的全部想像力,过后他便继续翻阅下去,不久他又发现了把他的心儿也揪住了的一幅,然而,这却是通过了另一种形式。它是一幅明亮而优秀的木刻:一座漂亮的园林小屋,在它的最外面部分开设着一家酒铺,在这“星星”3屋顶上,停着一只脖子细长的小鸟,它张着嘴正在唱歌。然而,在小屋里,人们看到围着一张园林桌子,有好些年轻男子,是大学生或旅游者,他们谈得十分投机,快活地凑着玻璃杯,一口一口地饮着醇醪好酒。旁侧,在画的边缘上,可看到一个倾塌了的带有大门和塔楼的城堡,它们一直伸展到天边;画的背景乃是迷人的风景,可能是莱茵峡谷,还有河流和船只;远处是一带逐渐消失的山脉。那批狂饮者,纯粹是些年轻的乐天之士,有的头光面滑,有的蓄了把年轻的胡须,他们和蔼可亲,心情开朗,他们喝足了酒,堂而皇之地在赞赏友谊、爱情和古老的莱茵河和上帝赋予的蓝色艳阳天。
对这位寂寞而烦闷的观赏者而言,这幅木刻,首先勾起了他尚能品尝美酒的那个大好时光,也勾起了他当时用各种酒杯享用不尽的那些佳酿玉液。但是,他却觉得,像这些年轻的狂饮者那样,如此欢欣鼓舞和欣喜若狂,他生平还从未有过,哪怕在昔时血气方刚的游学时代,因为他毕竟是个年轻的钳工而已!在园林小屋里,这个长夏的快乐情景,再加这些光彩照人、轻松愉快的年轻人的脸蛋,促使他无限的悲伤和愤怒!他不禁在怀疑,难道这一切只是画家的新发明,是美化和哄人,又难道在现实生活中,这样园林小屋和这样漂亮年轻、无忧无虑的青年,也许是存在于其他某个地方。他们兴高采烈的神态,使他内心充斥着妒忌和欣羡,对他们观赏时间越长,这种感受也越强烈,这时,他依稀从一扇窄窄的小窗外看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一片风景如画的土地,还看到一批自由自在和从善如流的人们,仿佛他在生活中曾经碰到过似的。他不知道,他所看到的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陌生国家,也不知道,他竟会同那些朗读文学作品的人们有着同样的感受。然而要把这些感受当作甜甜蜜蜜的物品来充分享受,他却完全不能理解,于是,他把书合上,愤怒地把它往桌上一扔,恶狠狠地咕噜着说了声晚上好,便径自回到自己的卧室,只见一层迷茫的月色隐隐地蒙住了眠床、地板和箱子,又从盛满清水的洗脸盆里,折射出淡淡的反光。时间过早的一片沉寂,静静的月光,再加只是为了睡觉而显得未免大了些的空落落的房间,在这个外表粗暴心地善良的人的心中,不免唤起了一种无可承受的孤独感,对这种孤独感,他只是轻轻地咕哝和诅咒,直到很晚才进入梦乡。
在往后的日子里,只要他去锯木料,便能分到果子酒和面包,然而,逢上换班的时候,他无所事事,点心也就轮不到他的头上了。他经常坐在高地山路上的田埂边,满脸都是恶毒无赖和幸灾乐祸,往下面城里唾沫乱吐,心头又是怨恨又是忧愤。他昔时安全地躲入避风港那种心向往之的感觉,眼下全被抛之九霄云外,取而代之的,他却认为自己已被出卖和唾弃,他要不与编织工演出一幕权力斗争,否则就得把歧视、懊丧和无聊等感受,默默地吞到腹内去。
这期间,有位在私人照料下的城市贫民,退休期限已告终止,于是,有一天,他,这位早日的制绳师傅卢卡斯·海勒,作为“太阳”的第二位客人光临了。
因为行业的不景气,韩林变作了一个酒鬼,而这位海勒的道路,却与他是相悖的。即是说他不像那一位,从大富大贵中突然一落千丈,而是慢慢地,从一个谨小慎微的手工业者,由于终日喝酒,堕落成为漫无节制的痞子,就是他那个干练而果敢的妻子也无法挽救他。说得确切些,在他印象中的妻子,能力远远超过了他,却因为纠缠于家庭的不睦,英年早逝,而她那无用的丈夫,却为自己的强健体魄而沾沾自喜,他坚信不疑,他和他的妻子,犹如制绳那样,其中掺和着难以言喻的沥青,有股如胶似漆的情好,而且,按照他个人的才干和实践,他将会赚取一种完全不同的命运。
韩林以一种渴盼和紧张兼而有之的心情,在等待着这位男子的到来。因为对自己的孤独,果真感到无法形容的厌倦。可是,当海勒来时,这位工厂主却又显出了一副傲慢不逊的样子,没有为他干些添砖加瓦的好事。他甚至还破口大骂,说什么海勒的铺位竟安排在他的房内,尽管他心中却是这样乐滋滋的。
晚饭后,制绳工觉得他的同伴这样固执地沉默寡言,便自顾自拿起一本书开始阅读起来。韩林则坐在他的对面,不时抬起眼睛向他投去多疑的一瞥。有一回,这个读书人看到一处有趣的情节,不由得咯咯地笑了起来,另一位却也兴致勃勃,问他为什么好笑。但是,当海勒从书本上又举起眼睛,坦率地谈及那则笑话时,韩林的脸上却顿时布满了愁云,仿佛他眼睁睁地瞧着一枚从桌上被人拿走的钱币似的。
他们就这样蹲着度过了整个黄昏时间。一个专心读书,偶尔有谈话欲望,便抬起头来,另一位则不间歇地注视着他,等他的目光才移到自己这儿,便傲慢地把头掉转过去。院长日以继夜,编织不休。韩林的面部表情,这时变得越发的顽固不化了,认为从此他再不能独自睡一个单间了,尽管他内心颇为高兴。十点敲过后,院长终于开口说话了:“眼下你们也可上床了,你们两位。”说罢,他们两个便站起身来,进入了卧室。
这两位男子,来到了半暗不明的小屋里,慢条斯理、笨拙地脱去了衣服,韩林认为,目前正是大好时光,通过考验性的语言来把这位渴望已久的,即将与之同房共事的同志的情况弄个水落石出。
“好吧,现在只有你我两人了,”他开始说,一面脱下了马甲,往椅子上一搭。
“不错,”海勒接着说。
“这儿脏得像个马厩,”另一个继续说。
“是这样?你肯定知道的?”
“我还不了解!——然而,我们目前的生活,必须是整洁的,我说的是,目前!果然。”
“你,”海勒问道,“晚间你脱去衬衣,还是穿着睡的?”
“夏天我是脱去的。”
说着,海勒也脱去了衬衣,赤裸着身子躺倒在吱吱嘎嘎作响的床上。他开始呼哧呼哧地喘起气来。可是,韩林想了解得更多些。
“睡着了吗?海勒?”
“没有。”
“睡觉嘛,何必这样心急。——是不,你原来就是一个制绳工吗?”
“过去,不错。我还是个师傅呢!”
“那么现在呢?”
“现在——你老是提这些傻里傻气的问题,还高兴与我呆在一起么!”
“天哪!好不有趣!傻瓜,你过去肯定是位师傅,但早已是明日黄花的事了。我可是位工厂主。工厂主,你可知道?”
“别这样大声嚷嚷,我早就知道的。那么,后来呢,后来你又制造了什么来着?”
“为什么要问后来呢?”
“也还要问!我说的是囚牢呗。”
韩林快活地察觉到。
“你果真是个虔诚者,是么。这样一位醉心于哈利路亚的人?”
“我么,碰巧逢上这倒霉的事!我并不虔诚,不过,囚牢我却从未呆过。”
“你真的也没有进过囚牢。那么,你多半是位高尚的士绅了。”
“哦,哪里,像你也还不是这样一位士绅?我真感到难为情。”
“每个人讲话,都要推心置腹,实言相告嘛。”
“不错,我也是这个意思。”
“这么说,可多聪明,你!那么,你为什么要放弃制绳这个行当呢?”
“唉,让我安静些吧!制绳行当当然是正正当当的,可是,魔鬼不知道坐到哪里去了。这全是妇人家的过失喽。”
“妇人家?——她好饮酒?”
“要不还要倒霉!不,按照一般习惯,我是善于饮酒,妇人家不喝。但是,她是有过失的。”
“是这样?她到底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别问得太过分了!”
“你有孩子吗?”
“一个男孩。在美洲。”
“他干得对。生活肯定比我们过得要好。”
“不错,但愿你说的成为事实。他来信要钱,这个达克尔!他已结了婚。当他离乡他去之际,我便对他说:弗利特,我说,你要好好干,身体要健康;你愿意干什么就干吧,但是,一旦你要结婚,苦头有得你吃的。——他目前就陷入这个困境。可不,你没有老婆?”
“不,你瞧,没有老婆,照样也倒尽了霉。你认为怎样?”
“这样看来,人们只好自己负责。要是没有这个老婆,今天我依旧是位师傅。”
“这倒不假!”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韩林这时保持沉默,装得好像早已进入梦乡似的。一个警觉性的概念对他说,如果这位制绳工一开始就把握好,对他老婆不时诅咒,自己绝不会落得个今天的下场了。
“睡吧,傻瓜!”海勒对着这边嚷道。他从来不会激动的,而是有好一会儿,接连喘着一口口大气,直到睡着为止。
这位制绳工,六十年如一日,只要小睡一会就好,第二天一早他便醒过来了。半个小时左右,他依旧躺着,双目愣愣地望着洁白的天花板。平时,他的四肢似乎十分笨拙,这时却非常灵活,活动起来像一阵风似的,他从被窝里轻轻地爬了起来,赤着双脚悄悄地奔到了韩林的床那边,开始翻弄他搭在椅子上的衣服。他非常仔细地检查了一遍,但是,除掉马甲袋里那支铅笔头,旁的什么也没有,他便把它掏了出来,让自己保管好。又对着他同房伙伴一只袜子上的小孔,他伸出两个指头,把它弄成一个明显的窟窿。过后,他又慢腾腾地回到自己暖和的被窝里,重新把身子挪了挪。这时韩林已经醒了,他爬起身来,并把几点水珠洒在他的脸上,这时他连忙跳起来,穿好裤子,说了声早安。他动作迟缓地穿衣,当工厂主连声敦促他快到前边去,他却高兴地说:“不错,你暂时先去,我马上就来。”等另一个抽身走后,海勒轻松地舒了口气。他迅速端起脸盆,把里面的清水往窗外一泼,因为他十分害怕盥洗。当他避过这与他有所抵触的活动,目光向四下环顾了一周,然后穿好衣服,急匆匆地去喝咖啡了。
铺床叠被,清扫卧室,以及擦刷靴子等活儿,当然可以慢慢地来,还有充裕的时间能谈话呢。工厂主在处理这一切的过程中,看来两人要比他当时形影相吊,显得更加愉快和惬意。甚至今天这无法逃避的摆在眼前的活儿,对他引起了比平时更少的害怕,虽然有点犹豫不决,他还是绽开了一脸喜悦,与制绳工一起步下了楼梯,来到小院子里,听从院长的安排。
不管编织工的勃然大怒,也不管与受监护者展开不愉快的斗争,这几个星期以来,木料的贮存状况几乎察觉不出有多大的变化。叠着的木料,好像跟过去一样,还是堆得又高又大,而墙角里锯好的木柴,也不过三四十根光景,这不禁使人想起,像这种情况分明是一个时断时续耍着脾气的孩子,在开玩笑似的进行着的工作。
这时,两位头发灰白的老人就要捉对儿干活了;他们彼此要配合默契,又要互相帮助,这样活儿才干得好,因为他们手头只有一座锯木架子,一把锯子。先做好一些准备工作,叹了一口气,又聊了几句,这两位老人又克制了内心的抵触情绪,这才上手锯木料。遗憾得很,自从卡尔·韩林满腔愉快的期望变成了空洞的梦想以来,这两位的工作方法立竿见影地显示出有着深刻的本质区别。
他们干起活来,真是各有一套。在他们的灵魂深处,除去天生的惰性外,还有良心的残余部分,在胆怯地提醒他们需要勤勉有加;他俩至少不是真心诚意地工作,但却要冠冕堂皇地表现出一种形象,似乎他们多少还有点用处。他们通过不同渠道,来达到这同一个目的,这儿,这两位外表看来由命运结合而成兄弟的古稀男子,从素质和意向上出乎意外的分歧,很快就暴露无遗。
韩林有他的方法,活儿尽管干得好像跟没有做一样,但是,他却手勤脚快,始终没有间歇的工夫,或者就是这副样子,一种简单的操作,一上他的手,活儿就会变成拥有极高的难度那样,这时,他使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一拍即合地谱进了真正的意大利的渐慢歌段之中;其次,介于两种简单操作,譬如锯子的举起和放下之间,他经常在发明和习练既无价值又不吃力的中间操作的全过程,而且好像老是忙得不可开交似的,通过这种毫无益处的光阴虚掷,尽量让本分工作离自己的身子稍稍远些。这时,他俨然是一个判断者,不时这样那样地出谋划策,在接受不可避免的重活之前,还要充分估计到哪些情况是会出现的,会发生的,要实干的,乃至要留神的。他用不间断的工作进程来填满上级所规定的时间,既要使满头沁出晶莹的汗珠,又要让人提不出任何意见,这些他实在做得恰到好处。
对这独特的,却又很实际的工作方法,他希望能得到海勒的理解和支持,可是他却大失所望。而那位制绳工,同样遵守干活要合乎他内在的性格这一原则,他采用一种反其道而行之的方法。他通过全力以赴的毅力,使出难以驾驭的激情,拼命地投身到工作中去,他热情高涨,不管汗流浃背,也不管木屑四溅。但是,他这股激情却持续不了几分钟,过后他便显得疲惫不堪,他良心感到满足,无可指摘地躺倒在一边休息,直到过了好一段时间,等他那股疯狂的劲儿重新振作起来。这种工作方式所得到的结果,比起工厂主显然没有特殊的优越性。
处于这些情况下,这两人中的任何一位,对另一个来说都是严重的妨碍和讨厌。海勒这种粗暴急剧的、热一阵冷一阵地投入工作的方式,工厂主大有反感;而他那种经常性的吊儿郎当的样子,在那一位眼中是可憎可恶的。当制绳工鼓足干劲,疯狂似的干活的当口,惊讶不已的韩林连忙向后倒退了好几步。等到他喘息不止,大汗淋漓,疲惫至极,看来只剩下一口气的样子时,这对韩林懒散而悠闲的样子,无疑是一个批评。
“看看,”他对着韩林大声吼道,“看看,你这个懒鬼,可耻的家伙,小毛贼!别人为你干得精疲力竭,你高兴,是不?当然喽,先生,不错,你是位工厂主!我相信你有能力,也可干得很好,但愿你四个星期锯下与我相同的木料就好!”
这些既无损于名誉,又不否认事实的谴责,韩林听了十分生气;当然,他跟海勒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当海勒干得瘫痪了似的往旁边一蹲时,他便连珠炮似的反唇相讥了。他骂他是傻瓜,铁扦,优柔寡断者,制绳狗獾,塔楼上鎏金尖顶,土豆国王,世界上最脏的坯子,捕蛇者,黑人酋长,陈年烧酒瓶等等,并气势汹汹地摆出一副挑战的姿势,恨不能在他臃肿的脑袋上掴它一下,直到他把世界当作土豆蔬菜,把十二个使徒看做一帮子强徒为止。当然,要把这种威胁化作行动,他们却从未有过,他们纯粹是在展开辩论而已,而且彼此在双方眼里,只不过是一个对手。有几回,他们在院长面前互相指控,然而,绍伯勒有足够的聪明,基本上不让他俩之间发生任何乱子。
“家伙,”他生气地说。“你们肯定不再是学童了。对这无端的争吵,我绝不介入;好啦,快收场吧,好吗!”
尽管如此,各自为了自己的这两位,彼此依旧无休止地指控着对方。就在午餐之际,工厂主得不到肉食,当他执拗地提出了要求,编织工却认为:“别这么激动,韩林,你必须受到惩罚。海勒告诉我,你今天又说了些什么哄人的谎言。”制绳工对这出乎意料的成功,认为是个不小的胜利。谁知,当天晚上,情况却来了个突变,海勒竟失去了一份汤,两个狡猾的家伙,由此注意到,他们全都受到了欺骗。从此,他们之间的告密就到此为止了。
但是,彼此间谁都不甘心让对方得到安静。只有罕见的那么一回,当他们肩并肩地蹲在那儿的田埂上,从背后指点好些过路人多皱纹的头颈时,他们之间稍纵即逝的精神联合也许彼此沟通了有个把小时,他们对世界的演变,对养老院里的编织工,对照顾穷人以及淡淡的咖啡大大地发了一通牢骚,或者把他们小小的精神财富互相作了一番交换,所谓这些精神财富,在制绳工来说只是妇女的一种令他信服的心理学,而对韩林而言,恰恰相反,却是从漫游中的种种回忆,幻想里的许多计划以及高尚品位的财政破产。
“你瞧,干脆从一个人的结婚来说——”海勒讲话总是这样开始的。而韩林呢,要是挨到他发言,经常是这样开口的:“要是有人把一千马克借给我——”或者:“当我从前在索林根的时候。”好几年前,他曾在那儿工作了三个月,但是,他在索林根的一切遭遇以及被人看到的那个景况,那才叫人大吃一惊呢!
他们累得连话也说不出了,索性不发一言,嘴里叼着他们多半熄了的烟斗,把胳膊搁在消瘦的膝盖上,不时向下面大街上吐痰,他们愣愣的目光透过弯曲的古老果树,眺望着山下的城市,心想城里无家可归的人便是他们。他们把自己的不幸遭遇,责任全都推卸给这城市。因此,他们心痛已极,又叹息不止,毫无气力地挥动着手臂,觉得他们已是垂垂老矣,生命之火行将熄灭。这种情况经常持续很久,直到满心的悲痛化作一腔的恶意,这样,很快地把半个小时打发了过去。接着,他们一般都是卢卡斯·海勒带头开始讲话,他打趣似的说。
“瞧一下,这下面!”他说,一面向峡谷底下指去。
“到底什么啦!”另一位咕噜着说。
“你还在问长问短的!我知道我看到的事物。”
“那么是些什么啦?是凶狠的虐待吗?”
“我所看到的,是从前的骗人工厂主韩林的所谓轧辊厂,也是今天穷光蛋连队的一位男子。唉,富有的人们,富有的人们!”
“你在侮辱我那‘鹰徽’么!”韩林喃喃自语。
“是这样,不错。”
“你在说我坏话?”
“完全没有必要,你本来如此。”
“卑鄙无耻,绳结头,你!”
“囚犯!”
“酒鬼!”
“你自己!你诅咒一个规矩人,恰恰是你的需要。”
“恨不能把你的门牙也打落到肚里去!”
“我要结实地把你打瘫在地,你这个破产的家伙,你,好管闲事的人!”
说罢,双方开始大打出手。对当地谩骂诅咒的术语和污秽视听的语言,他们是无所不用其极,连这两个丑角的幻想也统统蜕化为丰富的新词和粗暴的声音,直到他们耗空了内在的精神,直到这两个好斗之徒吵得疲惫不堪,怒不可遏,最后回到自己的房里。
他们没有其他愿望,只是妄想尽可能地把对手制服,使自己占有绝对优势,但是,韩林比较聪明乖巧,而海勒却是圆滑狡黠,因为,编织工对他们谁也不袒护,他们就休想赢得胜利。在养老院里得到一席被重视受青睐的地位,本是他们梦寐以求的;他们花了不少脑筋和毅力,无非是为了在这方面能得到个平分秋色的权利,就是今天把这个权利耗尽用完,也可换得个日后小舟的自由行驶,而不用做太阳弟兄了。
在这期间,院子里那一大叠木材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少了。剩余下来的,人们就听其自然地搁着,部分也为其他活儿提供了些。海勒每天来到乡长家的花园里干活,而韩林则每天在院长的督促下,干些零星活儿,譬如拣净生菜,采撷扁豆,修剪豌豆等诸如此类的琐屑小事,为此他不用过度操劳,相反,对他的身心却有好处。这样一来,养老院里同仁之间的仇隙也日益平复下来,因为他们不必整天价聚首在一起了。就是他们每个人,也在暗自思忖,分配给他们的工作,恰恰与他们本身的长处是一拍即合的,而且与他人相比,自己确实拥有这个优先权。整个夏天悄悄地流逝而去,直到枝头叶子变作褐色。
一天下午,工厂主独自端坐在大门口的过道里,他困得很,忽然看到一个陌生人,正从山头上移步下来,在“太阳”前站停了身子,问他市政府在哪儿。韩林带着他接连穿过了两条小巷,又对陌生人说明了地点,他却获得两支雪茄,作为劳务费用。他向身旁的一位司机要了火,把一支雪茄点燃,回到他屋前的阴影处,他快活得难以形容,沉浸在对这支优质雪茄匮乏已久的享受之中,而且把吸剩的烟蒂,最后还塞进了烟斗,直吸到存下一堆烟灰和几个灰色的结子。晚上,在乡长花园里干活的制绳工回来了,跟平时一样,津津乐道地谈及,作为下午的点心,他得到了梨子果汁、白面包、胡萝卜等食品,人们对待他有多大方,韩林也用他善于辞令的口才,谈及他的奇遇,却引起了海勒的极大妒忌。
“那么雪茄现在到底放在哪儿呢?”这位马上兴味浓浓地问道。
“我早抽了,”韩林炫耀地说。
“两支?”
“不错,老朋友,两支。”
“一下就抽掉?”
“不,你这个傻瓜,而是分两次,一支支地抽呗。”
“真的吗?”
“怎么不是真的?”
“是这样,”制绳工不很相信,便这样狡黠地说;“那叫我对你该说什么好。这样看来,你就是一头牛了,而不是一头牛犊。”
“是这样?那为什么呢?”
“你要是能保留一支,明天你不也好享用了么。眼下你对此有什么好说的?”
工厂主听后可受不了。他满脸泛着奸笑,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了那支剩下的雪茄,递到了妒火直冒的制绳工眼前,有意要好好作弄他一番。
“瞧,这是什么!不错,可不;笨到正如你所说的那样地步,我可还不至于吧。”
“哦,原来如此。这儿还有一支,给我看一看!”
“别动,我只准你瞧瞧!”
“哎,这什么话,只好瞧瞧!它是不是一支好烟,我是精于此道的。看后马上归还于你。”
说罢,韩林把雪茄递给了他,他夹在指间旋转了一下,又放到了鼻端闻了闻,带着不舍得还给主人的样儿,同情地说:“在这儿,你只管拿回去。品种不过是十字勋章牌二级罢了。”
于是,为了雪茄的质量和代价,双方又展开了一场争吵,一直延续到上床睡觉为止。脱去了衣服,韩林便把这个宝贝放在自己的枕边,提心吊胆地看守着。海勒嘲笑着说:“不错,只管把它带到床上去,也许它会变得更新鲜。”工厂主没有理会他,当另一位躺倒在床上,他又把雪茄移放在外窗台上,然后立即回到自己的窝巢里。他舒坦地挺了挺身子,在熟睡之前,又一次从回忆中品味着下午的那种享受,想他那时好不洋洋得意和沾沾自喜,对着太阳不断吞云吐雾,通过醇厚的香味,从他的心头,他那早年的风光日子和大人物感受的种种残余,重新复苏过来了。过后,他便进入了梦乡,当梦境把他从前辉煌时代的无比光荣召唤回来,他便睡意蒙眬地把红通通的鼻子翘起,用自己最光辉灿烂的时代来蔑视世界的一切。
只是到了深更半夜,他却一反常态突然惊醒过来,在这半明半暗的灯光下,发现制绳工正站在他的床前,他那瘦骨嶙峋的手正探向放在外窗台的那支雪茄。
随着一声狂怒的吼叫,他纵身从床上跳起来,堵住了那个干坏事者的退路。有好一阵子大家都一言不发,只是两个对头冤家,彼此一动不动,光着膀子相对而立,都是横眉冷对,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出于害怕,还是过多的慌张,唯独大家没有抓住对方的头发而已。
“快把雪茄放下!”韩林终于声嘶力竭地嚷道。
制绳工却依旧一动不动。
“快放下!”那一位又嚷了一声,看到海勒没有动静,他便摆好一个姿势,要不是制绳工及时低下头,毫无疑问,他早猛烈地掴了他一记耳光。但是,制绳工这时却不慎把雪茄掉落在地下,韩林急忙伸手拾起,谁知海勒用脚后跟往上一踩,轻轻一下便把雪茄给碾得粉碎。这时候,他肋下顿时遭到工厂主的一顿老拳,于是双方便扭打起来。这样大打出手,还是破天荒第一遭呢,这个卑劣的行为激起了一场无名的邪火;而在这两位之间,是肯定掀不起轩然大波的。一会儿,这一位往前挪动了一步,一会儿又轮到了另一位,两个光着膀子的老人,没有多大声息,彼此在推来搡去,就像在练舞蹈似的,他俩谁都是英雄,却谁也没挨打。这样僵持了很长时间,直到趁着一个有利的刹那间,工厂主手中夺到了一只空脸盆;他便粗野地把它呼呼挥动起来,让它有力地敲打在赤手空拳敌人的脑袋上。不料,被白铁皮击在脑瓜上的这一个,头上发出了咚的一声巨响,使整幢房屋都听到了,房门立即被打开,穿着衬衣的院长跨进屋来,站在两个打架人面前,又是诅咒又是狂笑。
“你们真是淘气鬼,”他声色俱厉地嚷道,“在房里赤着身子打架,你们这两个年迈的雄山羊!还不快躺进被窝去,如果谁再吱一声,你们可就要后悔了!”
“他偷了!”——韩林嚷了起来,由于怒火中烧和受尽委屈,他已泣不成声了。但是,他却立刻被院长压制下来,命令他不要声张。雄山羊抱怨连天,躺回到自己的床上,编织工还在床前侧耳听了一会,等他抽身走后,房里便沉寂无声了。那只脸盆旁边的地上是雪茄的一堆碎屑,晚夏惨淡的夜色从窗户里照射进来,在这两个怒气冲天的废物头顶上的墙上,悬挂着四周描绘着花朵的一句格言:“孩子们,要互相爱护!”
翌日,就此事而言,韩林至少取得个小小的胜利。他坚决拒绝以后晚上再与制绳工同睡一个卧室,经过顽强的抗拒,编织工这才明白过来,给这一位分配了另一个小间。这样,工厂主重又变成了个隐士,他摆脱了制绳师傅这个伙伴,心中有说不出的高兴;然而,这却也使他忧郁不欢,他第一次清楚地发现,他的命运又像过去那样,把他扔进了一条绝望的死胡同里。
这些并非是快乐的表象,早先他是随心所欲,至少是自由自在,就是在最苦恼的时光,不管怎么说,总有几个喝酒的子儿;而且,只要他高兴,每天还可以出去散步一番。可是现在呢,他枯坐在那儿,没有法律保障,也无官方维护,从来没瞧见过一枚带有血迹的子儿,在这个世界里,他能见到的无非是自己变老了,累了,目前只好躺倒装死。
他开始要做他过去从未做过的事儿,从他高高的观景点,即城市上方山路的田埂旁,来仔细观察峡谷,用自己的目光来测量白色的公路,又以景慕的眼睛目送着飞鸟和浮云,目送着飞驶而过的汽车和川流不息的路人。到了黄昏,他甚至养成了读书的习惯,但是,每逢读到年历和虔信杂志上一些使人虔诚的故事,他便抬起陌生而抑郁的目光,回忆他年轻时的岁月,回忆他的索林根,他的工厂,囚牢以及昔时“太阳”的夜晚,也老是想起,他如今在绝望中如何孤苦伶仃,形影相吊。
制绳工海勒用心怀叵测的斜乜目光,睥睨地打量着他,却又在想方设法,巴不得通过一段时间,把与韩林的交往重新纳入言归于好的轨道。因此,只要有机会,在室外休息的地方,一旦遇到工厂主,他便笑脸相迎,还向他连连打招呼:“天气可真好呀,韩林!这是一个金风送爽的秋天,你认为怎样?”但是,韩林只是瞧了瞧他,懒洋洋地点了点头,一声也没吭。
尽管如此,这两个顽固不化的脑袋之间的某种联系,猜测起来,很有可能会重新得到建立,因为,韩林经过深思熟虑和极度伤心,为了今后的生活,也心甘情愿要结识身旁最好的人儿,以求摆脱时时折磨着他的孤独和空虚的苦恼感受。至于院长,对工厂主这沉默寡言、心事重重的样子,也颇为不满,因此也在煞费苦心地从中调停,要他的两位监护人重新握手言和。
就在九月的时光里,两个新来的人儿先后光临了。这是两个性格迥然不同的人。
其中一个名叫路易·凯勒哈尔斯,然而,这城里却没人熟悉这个名字,因为,自从这十余年来,路易已被霍尔特里亚这个绰号所取代,至于它的起因,已无法解释。许多年来,他已成为城市的累赘,被安顿在一个好客的手工业者的家里,他在那儿过得很舒服,已成为家庭里的一个成员。谁知那个手工业者不幸谢世而去,受护养者的他不能继承遗物,就把他移交给养老院。他来报到时,随身携带了一个装得鼓鼓囊囊的人造棉小包,一柄蓝色大雨伞,还有一只涂绿漆的木笼子,里面停着一只非常肥胖的麻雀,由于搬了个家,它变得不很安宁。霍尔特里亚含笑微微,高高兴兴,满脸生光,先后跟大家拉过了手,他既不讲话,也不提问,当大家与他攀谈,又对他注目的时候,他显得欣喜若狂,露出一副宽厚的样子,即使他不久已成为一个到处被人所熟悉的形象,也不用花上一刻钟的工夫,人们便可知道,他本是个不会惹是招非的低智商者。
第二位,他大概迟一个星期才搬进养老院,他对生活很有乐趣,也颇有友好的情谊;他的脑子不差,是一个虽说善良,却也狡猾的机灵鬼。他的名儿叫史坦方·芬肯拜艾恩,出身于整个城市和地区自古以来闻名遐迩的芬肯拜艾恩的流浪和乞丐王朝,他们的家族错综复杂,却有难以胜数的旁支,是徙移到格尔勃绍来定居的。芬肯拜艾恩家族的脑袋几乎没有例外地那么敏捷和灵活,但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位,事业上都是一无成就,因为,这是与他们的全部民众及其生存,没有法律保障和没有幽默是分不开的。
所提及这位史坦方,年纪还不到六十,对自己的绝对强壮感到十分高兴。他的四肢看来有点消瘦和柔弱,但却很结实、健康和硬朗,由于他那套狡猾的手腕,如何在区里成功地混得了养老院的一个候选人,这却自始至终是个谜儿。在整个城里,年岁较大的,命运坎坷的,甚至生活贫困的,真是车载斗量。只是自从这机构建立以来,他一直没有停止活动,他觉得自己是个天生无家可归的人,需要而且必须成为这机构的一分子。如今他来到了这儿,就像优秀的霍尔特里亚,同样笑吟吟的,和蔼可亲的,但是,带来的行李基本上是非常轻便。因为,除他随身带的东西外,还戴了顶虽然无色的但却在形式上保护得很好的高高的旧式太阳帽。他把它戴上,稍稍往后一推,那么芬肯拜艾恩便成了斯特劳宾4兄弟型的一个古典代表了。
因为霍尔特里亚已被安顿在韩林的房里,他就把自己作为一个周游世界诙谐有趣的清客,为大家一一作了介绍,他与制绳工海勒居住在一起。他对一切都有好感,还赞不绝口,只是同伴们却闷声不响,他颇有意见。晚饭前一个小时,他们四人在室外聚首一起,芬肯拜艾恩突然开口了:“你听了,工厂主先生,你难道经常这样忧郁寡欢?不错,你分明是个可怜虫。”
“唉,别管我。”
“哪,你到底缺了什么?本来嘛,我们为什么要如此沉闷地蹲在这儿呢?我们至少可以打些烧酒来喝喝嘛,你说呢?”
韩林听后快活非凡,他那没精打采的眼睛,顿时闪耀着喜悦的光芒,但是,他却犹豫不决地摇了摇脑袋,翻出了他空空如也的裤子口袋,露出了一脸苦相。
“哦,原来如此,没有钱用?”芬肯拜艾恩放声大笑地嚷道。“亲爱的上帝,我老是在想,像这样一位工厂主,口袋里就是该经常响着钱币的丁当声。然而,今天本是我报到的节日,绝不该这样枯燥乏味地打发过去。只管来吧,你们大家,芬肯拜艾恩为了应急,手头还有些零钱。”
说罢,两个可怜虫欢蹦乱跳起来,他们让那位低智商者坐着,其他三个则像急行军似的,脚步踉跄地急急奔去,来到了“星星”,他们马上在靠墙的长凳上坐下,每人面前放了一杯烧酒。韩林数月以来,从未到过这满心向往的酒铺,这时他却激动得不得了。他深深地喘过一口气,先适应一下这久违了的酒店气息,然后一小口一小口节约而腼腆地消受着烧酒。正如从深深的恶梦中惊醒那样,他觉得自己的生命重又恢复如前,又为自己所熟悉的地方宾至如归似的吸引住了。为他早已忘怀了的昔日饮酒时的一系列狂放姿态,这时都一一复苏过来,他的拳头在台上乱捶,还用手指接连打着榧子,不但在地板上随口吐痰,而且还把脚跟踩得震天价响,就是他的谈话方式也突然变得趾高气扬,洪亮有力的声音跟从前的光辉时代一样,带着旧时粗野而坚定的信念,从他蓝蓝的嘴唇里又一次吐了出来。
工厂主这时显得更加年轻了,卢卡斯·海勒却眯着眼睛,用思索的目光瞧着他的玻璃杯,心想那天晚上,自己大受侮辱,丢尽脸面,还给铁皮脸盆打了一下,眼下正是他向这不可一世的家伙清算的大好时光了。可是,他却一声不吭,十分留神,在等待着适当时机的到来。
这时候,韩林如他早日的方式那样,在喝第二杯酒,耳畔忽然听到邻桌上有人在谈得十分起劲,他便不时点头晃脑,还清了清嗓子,又用脸部的表情来参与他们的谈话,最后还用友好的是呀是呀,或者这样这样,作为对他们谈话的穿插。他觉得,自己在追忆美好的前尘往事,等到旁边的攀谈变得更加活跃,他把身子越来越倾向那边,按照他从前的奔放热情,他会十分冲动,立即投入大家争得面红耳赤的热烈的场面中去。谈话的人们这时才开始注意到,直到他们中的一个,就是那个搬运夫,突然大声嚷道:“哎,工厂主!不错,你到底要在这儿干什么,老流氓?别这样,老是叽里咕噜的,要不我就用德语与你讲话啦!”
被呵斥的家伙,沮丧地回转身去,然而,制绳工这时却用肘子撞了他一下,急切地低声说:“别让这土包子把你的嘴堵住。对他说,他是个转动表!”
这样的怂恿,立刻激起了工厂主自尊心的新意识。于是,他无所畏惧地往桌子上捶了一拳,随即向发言人迎面走去,对他投去勇敢的一瞥,竭尽全力地大喝一声:“要讲些礼貌,你,我坚决要求!你好像不很了解,这儿的习惯是什么。”
有些人听后哈哈大笑起来。那搬运夫又一次与人为善地威胁着说:“注意喽,工厂主!不闭住你这张臭嘴,有你瞧的!”
“我什么也不想瞧!”又被海勒撞了一下的韩林,庄重而坚定地说:“我在这儿很好,能与任何人交谈。是这样,现在你可知道了。”
搬运夫把一桌的酒钱给付了,在那儿装得活像个绅士模样。他霍地站起身子,移步走上前来。他懒得破口大骂。“回到养老院去吧,那儿是你的老窝!”他对着韩林大吼一声,一把抓住了这个惊慌失措的人的领子,拖着他来到酒馆门口,一脚把他踢出了门外。大家不由得哄堂大笑起来,觉得这场骚动来得正是时候。从而,这件小小的意外之事,暂时也得到了解决,他们又开始谩骂和喧哗了,接着,又继续他们主要的谈话。
那位制绳师傅露出了会心的微笑。他要求芬肯拜艾恩施舍他最后一小杯酒。因为,他了解到这位新同志的价值,便极尽阿谀逢迎之能事,来与他结成莫逆知己,芬肯拜艾恩付之一笑,对此也很乐意。说起这一位,刚才也曾恳求韩林同居一室,却被工厂主先生严厉地拒之于门外。尽管如此,他却没有趁火打劫地反对他,也没发表任何看法,来参与海勒眼下对那位被驱逐者的谩骂。他比那批失意的破落户,对世界的客观规律更能适应,且对每个人的特殊性,他都拥有极大的兴趣。
“算啦,制绳工,”他阻拦着说。“韩林果然是个傻瓜,然而,毕竟不是最惹人讨厌的人。我们在养老院里,彼此也会意气用事的,这我倒要深深地感谢它哩!”
海勒注意到他讲话的弦外之音,便乖乖地接受他这重修旧好的口吻。眼前正是大家要回去的时候,因此他们都抽身走了,回到家里,正赶上进用晚餐。这时五人围坐一张餐桌,有种非常庄严的氛围。上首坐着那位编织工,桌子的一边,坐在消瘦、虚弱而郁郁寡欢的韩林身旁的,乃是面颊红扑扑的霍尔特里亚,他们的对面,便是头发修得薄薄的机灵的制绳工,旁边是目光炯炯的快活的芬肯拜艾恩。这一位正侃得天花乱坠,听得院长好不高兴,其间他又对低智商者开了几个玩笑,逗得那人发出讨好的笑声。等到桌上的残肴撤去,又加洗擦干净,他便掏出一副纸牌,建议大家一起打牌。编织工本想阻止的,然而,最后在有条件的情况下,他才勉强同意,说:玩牌“不为什么”。芬肯拜艾恩听了扬声大笑。
“当然,不为了什么,绍伯勒先生。否则又为了什么呢?当然,我真的出身于百万富翁之家,可是,一切财物都在韩林的股票里输个精光——别见怪,工厂主先生!”
他们开始玩牌了,有好一阵子,大家玩得非常活跃,然而,由于芬肯拜艾恩在玩牌中讲了无数的笑话,也由于同一个芬肯拜艾恩对制绳师傅妄图作弊的揭发和阻挠,这气氛却屡遭明显的打扰。而且,制绳工还通过神秘兮兮的暗示,不时使大家记起了在“星星”发生的那个冒险行径,他却快活得忘乎所以似的。韩林起先并不理会他们,后来气愤地表示要认真玩牌。制绳工对着芬肯拜艾恩幸灾乐祸地放声大笑起来。韩林举目一望,只见他这种惹人讨厌的笑声和挤眉弄眼的样子,心中便恍然大悟,感到他当时之所以被人撵出酒店大门,原来他是罪魁祸首,他把自己的快活建立在对他人损害的基础上。他这时非常难受,便扮了个鬼脸,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纸牌往桌上一扔,激动得再也不想玩了。海勒马上察觉到,将有乱子要发生了,他便谨慎小心地保持沉默,又花了双倍的努力,准备与芬肯拜艾恩站在情同手足的战线上。
因此,在这对老冤家之间,一切关系重又宣告破裂,而情况却显得比过去更加严重,因为韩林深信不疑,芬肯拜艾恩分明知道这是一种作弄,却还在积极地扇旺他的怒火。这一位的态度,却依旧很愉快和友好,因为,韩林既然对他产生了怀疑,而对他这样开玩笑,甚至对他像用商务顾问韩林先生这种头衔来称呼,韩林本是出于无奈才接受下来的;所以,这太阳弟兄集团的分裂,目前是势在必行。而作为同房伙伴的工厂主,他要很快跟低能的霍尔特里亚两下熟悉起来,并促使他成为自己的朋友。
芬肯拜艾恩通过某些隐蔽的渠道,口袋里经常有点零用钱,于是,时不时建议大家上小馆子去。但是,韩林呢,尽管这种引诱对他如此强烈,却总是严格要求自己,再没有随他而去,虽然这使他想起,如果海勒走开,情况不就更好了!海勒现在不呆在一起,他便蹲在霍尔特里亚的身旁,霍尔特里亚时而带着幸福的微笑,时而张大了害怕的双目,在倾听着他的指控和诅咒,或者他心中的幻想:巴不得有人借给他一千马克,他将大干一场!
卢卡斯·海勒却相反,他聪明得很,一味偏袒着芬肯拜艾恩。当然,他一上来就想借这新的友谊,来干不法勾当。一天晚上,按照自己的习惯,在翻弄他同房伙伴的衣服,从中发现三十个芬尼,就立刻把它占为己有。但是,没有睡着的那位被盗窃者从半开的眼皮里偷偷窥视到了。第二天凌晨,他对制绳工手指的灵巧大为赞赏,并向他索回那笔钱,而自己的模样儿,却装得好像还在开玩笑似的。这样,他就完全控制了海勒,如果海勒需要有他这样一个好伙伴的话,就绝不能在他面前肆无忌惮地唱出自己的挽歌,正如韩林对待他那样。特别是他喋喋不休地谈及妇女,芬肯拜艾恩马上感到厌倦和无聊。
“这很好,我说,制绳家伙,这很好。你也是一架专奏陈辞滥调的手摇风琴,你倒偏偏不是一位候补旅行家。有关妇人,我认为,你说的也有理,然而,这方面讲得太多的话,毕竟不太好。你必须为自己搞到个候补旅行家——至于其他什么,你可自己知道,要不你本人也将为我偷了去。”
听了这一席表白,工厂主心下甚为踏实。这听了固然舒坦得很,可是他有什么好处!听他讲话的人越有耐心,心头越感到痛苦!有那么几回,废物芬肯拜艾恩那种不受节制的戏谑打趣,也感染了他有半小时之久,使他用昔日辉煌时代的姿势,器宇轩昂地摆动着手,还道出了他的警句5,可是,他的手逐渐变得僵化了,这当然不是他内心发出来的。在最后那些阳光拂煦的秋天日子里,他偶尔也还端坐在凋谢枯萎的苹果树下,望着城市和峡谷,丝毫没有妒忌和有所企求的心理,而只是感到陌生,似乎这一切对他毫不相干,且与他相隔很远似的。之所以对他毫不相干,是因为他的思想中显然已解除了武装,在他往后的日子里,他是一无所求。
这种想法非常快地袭击了他。固然,在他破产不久,即是他贫困潦倒之际,也正是他对“太阳”开始相信的时候,他已变得灰溜溜的了,同时也逐步失去他头脑的灵活性。然而,就在这几年里,他本想还去找人麻烦,也想在饭桌上,或者小巷里不厌其烦地夸夸其谈一番。他不敢声张,是养老院造成的。当时,他兴冲冲地来到了养老院,却万万没料到,他与自己最密切的外界联系跟着也给彻底铲除了。因为,对既无规划又无希望的那些飘泊和动乱的生活,他显然缺乏天赋,他当时已屈服于辛苦和饥饿,但求找到一席休息的场所,这首先是他本身的破产,如今留给他的,除撒手西去之外,别无他法了。
问题在于:韩林已有足够长的时间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对旧时的习惯,即使是些不道德的行为,这位灰白头发的老人,也要不惜牺牲地割爱。孤独与海勒的争吵,恰恰有助于他得到全方位的沉默寡言。一个年迈的大言不惭者兼吵吵嚷嚷者,一旦沉默下来,这充分说明他已走完了到教堂墓地去的一半路程了。
现在要使这粗暴和恶劣成性的家伙,从精神上得到震撼和磨练,方法是多种多样的。尽管这是他昔时的冥顽不灵和刚愎自用,但是他的劣根性显然是有一定的基础的。院长是首先识别他有这种情况。于是,在市里主教有一次莅临参观,院长耸了耸肩膀对他说:“对韩林我简直深负内疚。自从他来到下面,我从未强迫他去干活过,然而,这有什么用呢,这对他来说是缺乏针对性。他考虑和钻研过多,如果我装得不熟悉这种类型的人,我就会说,他本人有颗不好的良心,他活该如此。但是,这是大错特错!这是从内心来折磨他,是这样,上年纪的人,折磨时间一长,他就受不了,我们会见到后果的!”因此,有好几回,市里主教有意坐到工厂主身旁他的那只座位上,不管一边还摆着霍尔特里亚那只绿漆的木笼子,与他谈及人生和死亡,并想方设法,要让他黑暗的心灵重新见到光明。但是,这一切全都等于白费。韩林有时听着,有时没听进耳朵,有时点点头,有时叽咕着,话却一句也没讲上来,满脸都是惶惑和离奇的表情。而从芬肯拜艾恩的许多笑话里,对他来说,偶尔也是大有裨益的,他不禁低声发出干笑,还在桌上捶了一下,同时频频颔首表示赞同,过后却又马上去注意倾听主教那些模棱两可的话语了。
从表面来看,他变成一个安静和爱哭的人了。每个与他交往的人,依旧跟过去一样。就是那位低智商的霍尔特里亚,只要稍加思考,也会对韩林的没落情况明白过来,并为他显得忧心忡忡。因为这位永远和蔼可亲的霍尔特里亚,早成为工厂主的同伴和好友了。他们一起蹲在木笼子前,伸手去抚摩那只肥胖的麻雀,让它发出嘁嘁喳喳的叫声,在这姗姗来迟的寒冬里,他俩靠在暖烘烘的炉子前,彼此用会意的目光看个不休,俨然以智者自居。人们有时看到,他俩犹如囚禁在一起的一对林中动物,四目相对而视。
使韩林不胜苦恼的是海勒的煽风点火以及他在“星星”里遭到的屈辱和创伤。在酒铺里的餐桌边,他好多年如一日,几乎天天光顾;他把自己最后一枚银币在这儿花掉;他本是这儿随和的客人兼代言人,即使他被撵走之时,店主和客人依旧笑逐颜开地从旁观看。他对此心里完全有数,同时也必然发觉,从此他不再属于这儿的一员了,也不能算是这儿的一员了,他已被人遗忘,名字也被勾去了,因此他无权在这儿找到一席位置。
要是逢上其他恶作剧,不消说,一有机会他就一定向海勒作出必要的报复。但是在上一回,尽管那些习惯性的脏话已经诱发性地来到了喉头,他却没有骂出声来。他该对海勒说什么好呢?那个制绳工,不错,是完全理性的。就是他如此年迈且尚有某种价值的话,人们难道就不敢把他从“星星”里撵出大门!总之,他的生命可以画上个句号了,然后匆匆上路。
这时,他一直往前看去,这是一条他认为又窄又直的街道,自己正缘着难以数计的空虚日子踽踽独行,朝着死亡走去。这一切都是明确的,注定的,也是理所当然的和无法更改的。要伪造一宗往事和一份字据,要改变一个股份公司,或者以上帝的名义绕道兜过破产和囚牢这段历史,重新缓步进入新的生活,这是完全不可能的。要工厂主重新安排他自己那许多社会环境和生活实际,从而对此适应下来,这在他也是无所适从和一筹莫展的!
好心肠的芬肯拜艾恩对他滔滔不绝地讲了不少鼓励的话儿,或者露出堪可慰藉的笑容,拍着他的肩膀。
“你,总商务顾问,别去研究这许多了,你处处都有足够的聪明,也欺骗了你这时代的许多聪明人,或者不——别唠唠叨叨了,百万富翁先生,我这没有丝毫恶意。这也不是冷嘲热讽嘛——上帝的虔敬者,快想想你有关床上的神圣的诗歌吧!”
说罢,他好像在祝福似的,以主教的尊严摊开了双臂,又热情地说:“孩子,彼此爱护吧!”
“或者,注意喽,我们从目前开始办储蓄,等到储存满了,我们便向城市买下了这年久失修的养老院,再挂出招牌,做上旧时的‘太阳’,并把机油注入那老朽的机器。你认为怎么样?”
“我们有五千个马克就行啦——”韩林开始算了一笔账,可是,其余的人却扬声大笑起来;他什么也不说,只是连连叹息,又沉浸在思索中,双目凝视着前方。
他已养成一个习惯,喜欢整天在房里踱来步去,一会儿生气,一会儿害怕,一会儿又阴险地在窃听什么。平时他却不会去打扰他人。霍尔特里亚则经常陪伴着他,与他迈着同样的步伐,穿房入户地做着长时间的散步,还要对这位烦躁散步者的目光、手势和叹息,竭尽全力地作出适当的反应,这散步者因害怕恶魔始终有个思想包袱:最好逃之夭夭!如果他毕生充当个骗人角色,把多变幸福当作儿戏,那么他将为此受到批判,最后还落得个拥有小丑教养的悲哀下场。
最近,他接连好几回,爬到自己的床底下,把他那枚缀有太阳的招牌拖出来,擎着它疯疯癫癫地表演一番,时而把它当作神圣的陈列品供奉起来,时而把它竖立在自己面前,时而又喜不自胜地盯着它看,时而大发雷霆对它搡上几拳,然后重又谨慎小心地把它晃动几下,爱抚一番,最后藏回到老地方去:这纯粹是越轨者的一种突然质变和疯狂行为。当然,他干了这象征性的恶作剧后,他在那批太阳弟兄中间,连他那一丁点儿的残余信用也丢失了,从而立刻被他知心朋友霍尔特里亚当作了完全的疯子看待。特别是制绳工用瞧不起的目光,毫不掩饰地注视着他,逢上打算作弄他时,就老实不客气地嘲笑他,侮辱他,而韩林却压根儿没察觉似的。
有一回,他把韩林的太阳招牌拿走,藏在了另一个房间里。当韩林要取它出来而没找到时,他便六神无主地在房里到处乱转,然后又回到老地方搜索,最后他用无力而愤慨的话语和呼呼挥动的拳头,逐一威胁着同宿舍的人,制绳工当然也不例外,等到这一切全都无效,他就往桌上一坐,把头埋在手中,发出了一下下可怜的吼叫,持续半小时之久。这在富有同情心的芬肯拜艾恩感到开玩笑已搞过了头。他便给吓坏了的制绳工狠狠一拳,迫使他把那件藏起来的瑰宝从速拿出来。
这位坚韧不拔的工厂主,尽管两鬓苍苍,还是想多活几年的。但是,在他头脑里作祟的念头,不久就找到了归宿。在一个十二月的夜晚,这位老人睡不着觉。就端坐在床上,思想中感到一片空虚,双目直勾勾地瞧着黑沉沉的土墙,总觉得自己比往常都要孤独寂寞。在无聊、害怕和失望的追随下,他霍地站起身来,不知自己该干些什么好,便解开他麻制的背带,用它把自己悄悄地挂好在房门的铰链上。第二天,霍尔特里亚发现了他,吓得发了疯似地大喊大叫,院长应声马上赶来了。只见他的脸色已经发青,要不也有点儿走样了。
大家虽然吃惊不小,可是也只是稍纵即逝。只有那位低智商者则对着他的咖啡罐低低地哭了几声,至于其他所有的人,有的知道,有的却觉得,他有这么个结局,来得也正是时候,这也没有理由来对他指控和发怒。何况他本来就是不受欢迎的家伙。
当芬肯拜艾恩作为第四位客人来到养老院时,城里风言风语地有人指控,说还没打下基础的养老院,却很快就客满为患了。目前,已失去了一位过剩的人员。贫困的雇工一直在令人注意地增长,且年事都已很高,这如果是真情实事的话,那么社会问题并非是看得见的少数小孔洞,而是正在波澜壮阔地向四处蔓延开去,这也绝对不是虚假的。这儿的状况当然也不例外;在这几乎还没方兴未艾的痞子队伍里,缩减的情况非但看不到,而且还在日益地发展!
当然,工厂主似乎首先给人遗忘了,一切情况都恢复如旧。只要在芬肯拜艾恩的许诺下,卢卡斯·海勒就会夸夸其谈,这使编织工的生活过得很不舒坦,海勒乖巧地把自己不多的工作匀出一半,让给心甘情愿接受的霍尔特里亚。这样,他就觉得既高兴又舒服。他目前是太阳弟兄中年纪最大的一位,感到很得意!他从来没发现过在他的生活中,自己的人间往来和社会地位会有这样如鱼得水般的和谐,而且从中取得安适和闲散,却赋予他有充裕的时间,使他在闲情逸致上有所发展,同时也深深领悟到,自己已成为社会,城市,乃至整个世界的一个深孚众望又举足轻重的组成部分了。
芬肯拜艾恩却与众不同。他生动的幻想中所考虑的那幅图画,取材于一个太阳弟兄的生活,却描绘得淋漓尽致,内容与他现实生活中所发现和见到的完全是两码事。固然,从外表上看来,他是一个年迈的浮滑浪子和爱开玩笑的小丑,消受着舒适的眠床,暖和的炉火和丰盛的食品,好像感到什么也不缺。他从神秘莫测的旅行回到了城里,带来好些镍罐的烧酒和烟草,从这些物品中,他毫不吝啬地分了些给制绳师傅。他也很少缺乏活动时间,因为他在街头巷尾穿来走去,每只脸孔都很熟悉,并受到大家的欢迎,因此,在每个城门的过道里和每家店铺的大门前,在大桥和小径边,在载重车上和小推车旁,不论什么时候,遇到任何人,他都乐意与之交谈起来。
但是,尽管如此,他对自己的处境尚不很满意。因为,他偶尔觉得,海勒和霍尔特里亚这两位作为他的日常伙伴,意义实在不大,再说,这种生活的规律,不论起床,进餐,干活,或者休息,都有规定的时间,对他的压力,变得越发漫长和厉害。他习以为常的倒是饥肠辘辘的日子和大吃大喝的日子交替更迭;他习以为常的也是时而躺在床上,时而宿在干草里;时而受人赞扬,时而遭人埋怨;习以为常的更是随心所欲地到处乱跑,看到警察胆战心惊,对妇人搞些作弄的傻事,在每个可爱的日子等待着新闻的到来。因此,自由、贫困、生活的灵活性和紧张的经常性,这儿是完全匮乏的。不久,他深深领会到正如他认为的那样,他进入养老院并非是他的一个杰作,而是一件带有终生悲哀的蠢事。
当然,有关这方面的看法,芬肯拜艾恩与早日的工厂主有点儿分歧,所以,在其他所有的事情上,他明显是工厂主的一个对立面。总之,他可不愿意同那个人一样,把自己的脑袋悬挂起来,也永远不让自己的思想在悲伤和贫乏兼而有之的田野里不断啃啮,而是要兴致盎然,让自己的前途尽可能地听其自然发展,也让一天天的日子轻松地消磨而去。他要不遗余力地为编织工绍伯勒,齐姆伯,制绳工海勒,肥胖的麻雀以及全部实际情况,赢得愉快的一面。可是,这并非是使他一人,而是要使整幢房子都得到裨益,他们每天的生活往往通过他,就得到了自由的思想和开朗的情绪。当然,这必然要他来充当主角,因为,为了使这些千篇一律的日子过得开心和美满,即使绍伯勒和海勒,还有好心肠的霍尔特里亚等人一起掏尽了腰包,也是微不足道的。
这样,一天一天,一星期一星期就凑合着过去了。院长日夜干活,不胜劳累,身子日益消瘦下去,制绳工梦寐以求地享受着闲适而安逸的生活,芬肯拜艾恩则一味装着糊涂,干着出头露面的事儿,唯独霍尔特里亚却依旧心平气和,他的和蔼可亲,良好的胃口和肥大的身子在与日俱增。这种田园生活会善始善终!但是,面对这吃饱着暖的平和局面,作古已久的工厂主那个精瘦的幽灵却不时出现。说真的,这小洞必然要变大的!
就在二月天的一个星期三,卢卡斯·海勒一清早就被安排在木料仓库干活,他始终是波浪形地工作,干得他大汗淋漓,便在门下稍事休息,有点咳嗽,也感到头痛。中午,他吃到平时的一半也没有,下午就呆在炉子旁,牙齿捉对儿厮打着,不断地咳嗽,连连诅咒;到了晚上,未到八时,便纳头睡到了床上。第二天,有人给他唤来了大夫。这一回,海勒中饭可一点儿也没下咽,后来浑身发热,到了晚上,芬肯拜艾恩和院长轮班为他守夜。再过一天,制绳工便寿终正寝了,在这个城市里,又少了个搭伙者。
三月里,一个特别早到的夏日天气,万物呈现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巍峨的高山和大街上坑坑洼洼的路,到处都是喜人的绿意。大街上熙来攘往,有突然出现的成群鸡鸭,还有徒工小伙子们,看来都是欢乐异常;天空里,有形状各殊的禽鸟,它们扑击着愉快的翅膀,穿梭般地来回飞行。
屋里逐渐增强的孤独和寂寞的氛围,使得芬肯拜艾恩的心头越发感到压抑和害怕。那两位谢世而去的人儿,似乎老是萦绕于他的脑际,他始终觉得,仿佛自己端坐在一艘行将沉没的船上,已是奄奄一息的了。这时他闻得和看到窗外荡漾着一股温暖的春天气息。这气息渐渐渗透到他的四肢里;他那青春依旧的心灵既然闻见可爱的春天气息,他便不禁想起了过去的年代。
一天,他从城里回来,不仅带来了一小包烟草和最近的新闻,还取回了裹在一幅旧蜡布里的两张新证件,它们不是从市政府里领来的,却缀有漂亮的旋涡形和蓝色的有关单位印章。这样一位年迈而冒失的无家可归之徒,又是个门把手的擦拭工,本来对精致而秘密的手艺就是一窍不通,怎能把枚随手捡来的或新或旧的印章,转印到这份书写得十分整洁的证件上去!这不是任何人能干的和了解的,这先要把新鲜鸡蛋里的那层内衣剥出来,完整无缺地摊平,然后拿一份旧户籍证和旅游证上的印章,清晰地印在上面,最后取走潮湿的鸡蛋内衣,再把受潮的印章盖到新的证件上去,这就非要有灵巧的手腕和熟练的技艺不可!
又一天,史坦方·芬肯拜艾恩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城市,不见了踪影。他出外旅游去了。他戴了顶高高的浆硬的帽子,而他那顶羊毛便帽,却作为唯一的纪念品留了下来。有关单位也组织了一次小小的仔细检查。然而,不久,人们从谣传中风闻得,说他由邻近的一个上级单位接待,居住在一所人人喜欢的旅馆中,过得又活泼又高兴,因为人们没有兴趣把他顺顺利利地接回来,以阻拦他意外的幸福,也免得继续用城市的食物来赡养他,便知趣地放弃了对他的进一步研究,人们让这只自由的小鸟随心所欲地飞翔。又过了六个星期,他从拜伊利寄来了一张明信片,上面他给编织工写道:“可尊敬的绍伯勒先生,我目前呆在拜伊利。这儿比较寒冷。您可知道什么?您接待了霍尔特里亚以及他的麻雀,藉此您可以得到一笔捐助。有了这笔捐助,你们都可以出外旅游。今后,我们要为已故的韩林挂出他的招牌。您忠实的史坦方·芬肯拜艾恩,塔楼尖的鎏金工。”
自从海勒逝世和芬肯拜艾恩出走以来,一晃已过了十五个年头,霍尔特里亚还是这样肥胖,脸颊红扑扑的,呆在昔日的“太阳”里。他起先只是一个人留在那儿。好些申请者对此望而却步,因为,工厂主的可怕的死,制绳工的迅速撒手西去,以及芬肯拜艾恩的逃之夭夭,都成为大家熟悉的街头艺人演唱的内容,而且,先后有半年之久,这幢屋子又有凶杀的传说。只是过了这段时间,由于困难,再加懒惰,终于又有好几位客人被请进了“太阳”,从此,霍尔特里亚不再形影相吊了。他眼看奇怪而无聊的弟兄先后来到,共同进餐,最后又弃世而去,当时,他是同屋居住的七个同伴的一个老前辈,院长当然不在其列,在一些暖洋洋的舒适的日子里,人们经常看到他们一个不缺地蹲在山径上的田埂边,抽着小烟斗,布满皱纹的脸,往下瞧着依山不断扩大的城市。
(1904)
1 泛指一批无家可归的潦倒老人,他们经常聚首在名唤“太阳”的下三流小酒铺里,边喝酒,边回忆自己过去的一段“辉煌”历史,最后为养老院收容。
2 指查理大帝十二武士之一。
3 酒铺名。
4 法国巴代里亚州地名。
5 指“他只要有马克,就好办事了”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