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赤·伦敦也要进城去。第二天一大早,他们一起在门厅里等候四轮轿式马车。领他们去追捕兔子的那个人站在外面,指望得到小费。
“告诉他别犯傻。”莫瑞斯暴躁地说,“我给他五先令,他却不肯接。无礼的混蛋!”
伦敦先生感到愤慨。仆人们都惯成什么样子啦?他们只肯收金币吗?既然如此,尽可以辞工嘛,说出来好了。他讲起妻子所雇的那个按月付工钱的奶妈。皮帕对她格外优遇。然而你能指望一个没受过多少教育的人怎么样呢?只受一点儿皮毛的教育比不受还糟。
“说得好,说得好。”莫瑞斯边打哈欠边说。
不过,伦敦先生心里仍然琢磨着,莫非身份高的人自有乐善好施的义务呢?
“哦,倘若你有这么一种愿望的话,就试试看吧。”
他将一只手伸到雨里去了。
“霍尔,我跟你说,他乖乖地接受了。”
“是吗?这恶棍!”莫瑞斯说,“为什么他不肯接受我的呢?我猜想你给的多吧。”
伦敦先生面泛愧色,承认是这么回事。他生怕碰一鼻子灰,所以一狠心给了较多的小费。那家伙显然让人无法容忍,但他认为霍尔为此事较真儿,格调并不高雅。当仆人粗暴无礼的时候,就应该不予理睬。
然而莫瑞斯非常生气,感到疲倦,赴伦敦请催眠术师诊治,也使他焦虑。他觉得刚才发生的事是彭杰待客简慢的一个例子。他有心报复,溜达到门口,用一种随便的、却含有威胁意味的口吻说:“嘿!那么五先令还是不够喽!那么你只肯接受金币喽!”安妮来给他们送行,把他的话打断了。
“祝你好运。”她对莫瑞斯说,表情极其妩媚,接着顿了顿,好像在邀他吐露秘密。她扑了个空,却补充说:“我很高兴,因为你现在并没有玩世不恭。”
“你高兴吗?”
“男人都喜欢让人家觉得自己玩世不恭。克莱夫就是这样。对吗,克莱夫?霍尔先生,男人个个都滑稽透顶。”她抚弄着项链,微笑了一下。“滑稽透顶。祝你好运。”这时莫瑞斯很中她的意。他的处境,以及他面对现实的态度,给她以有着恰如其分的男子汉气概的印象。“如今,恋爱中的女人,”当他们目送客人们动身的时候,她站在门外的台阶上对克莱夫解释说,“如今,恋爱中的女人绝不装腔作势——我但愿能知道那个女孩子的名字。”
那个猎场看守显然感到羞愧了,他从仆人手里把莫瑞斯的手提箱夺过来,搬到马车跟前。“把它放进去。”莫瑞斯冷淡地说。安妮、克莱夫和德拉姆夫人一个劲儿地挥手,他们就这么启程了。伦敦先生重新讲起皮帕按月付工钱的那个奶妈的事来。
“换换空气怎么样?”莫瑞斯招架不住了。他打开车窗,眺望那湿淋淋的园林。雨水这么大,荒谬透顶!干吗要下雨?宇宙万物丝毫也不关心人类!马车有气无力地沿着林间的下坡路跋涉。它好像永远也不可能抵达车站,皮帕的不幸也似乎绵绵无绝期。
离看守小屋不远处有一段险峻的上坡路,一向是坑坑洼洼的。两侧都扎煞着野蔷薇,抓挠马车的车帮,一簇簇花儿从车子旁边划过去。淋雨害得它们在泥水中拖脏了,有的生了黑腐病,有的蓓蕾开不成花朵。东一朵,西一朵,美取得了胜利,然而也不过是在幽暗的世界中绝望地闪烁而已。莫瑞斯一朵朵地端详。尽管他并不怎么喜欢花,它们那副衰败的样子却使他气恼。几乎没有完美的东西。这个枝子上的每一朵花都向一边倾斜,另一枝上密密匝匝地爬满了毛毛虫,要么就长了虫瘿[1],鼓鼓囊囊的。大自然何等无动于衷!何等不够格!他从车窗探出身去,想看看究竟有没有一样差强人意的东西,径直进入视线的是一个小伙子那双炯炯有神的褐色眼睛。
“天哪,怎么又是那个看猎场的家伙!”
“不可能,他不可能到这儿来。咱们是在房子跟前把他撇下的。”
“如果他一路跑,还是来得了。”
“他跑什么呢?”
“说得对,跑什么呢?”莫瑞斯说,随即撩起后边的车篷,朝野蔷薇丛眯起眼看——它已被晨霭遮住了。
“是他吗?”
“我瞧不见。”他的旅伴立即重新接过话茬儿,几乎不停地絮聒到二人在滑铁卢车站分手为止。
在出租车里,莫瑞斯重读一遍自己的书面材料,率直得令他吃惊。他信不过乔伊特,却把自己交到一个庸医手里。尽管里斯利做了保证,他仍把催眠术与降神会和敲诈联系在一起。只要在《每日电讯报》上读到这类报道,他就常常对着它咆哮如雷。他是否最好打退堂鼓呢?
然而,那座房子好像还说得过去。门打开后,小拉斯克·琼斯们正在楼梯上玩耍——这几个可爱的孩子们误认为他是“彼得叔叔”,抓住他的手不放。当他被关在候诊室里,拿起一本《庞奇》[2]的时候,情绪就越发正常了。他打算心平气和地听任命运摆布。他想要一个使他在社会上得到保证,肉欲有所削弱,并为他生儿育女的女性。他从未期待那个女人会给他纯粹的快乐——迪基那次,起码也还有快乐——因为在漫长的搏斗过程中,他已忘却了什么是爱。他向拉斯克·琼斯先生手中寻求的不是幸福,而是安逸。
那位先生使他更加感到宽慰。因为在莫瑞斯的心目中,一位研究先进的现代科学的人几乎就是琼斯先生这样的。他脸色灰黄,毫无表情,在一间连一幅画也没有的大屋子里,面对一张卷盖式书桌而坐。“霍尔先生吗?”他说,并伸出一只没有血色的手。他说话略带美国口音。“啊,霍尔先生,你哪里不舒服?”莫瑞斯也抱以一种超然的态度。他们好像是为了谈一个局外人的事才碰头似的。“全都写在这儿啦。”他边说边出示那份书面材料。“我请一位大夫诊治过,他无能为力。我不知道您有没有办法。”
琼斯先生读了那份材料。
“但愿我没有找错地方?”
“完全找对了。我的病人当中有百分之七十五是你这个类型的。这是最近写的吗?”
“我是昨天晚上写的。”
“准确吗?”
“哦,姓名和地点当然做了些改动。”
拉斯克·琼斯先生好像并不认为这是当然的。关于“坎伯兰先生”——这是莫瑞斯给克莱夫取的假名——他问了几个问题,并且想知道两个人之间有没有过性行为。奇怪的是,此词出自他的口,丝毫不触犯人。他既不称赞,也不责备,更不表示怜悯。当莫瑞斯突然对社会发泄不满的时候,他也浑然不觉。尽管莫瑞斯渴望得到同情——一年来这方面的话他连一个字也没听到过——却由于大夫没说这样的话而高兴。因为这样一来,他的意志就消沉了。
他问:“我这病叫什么名字?有名字吗?”
“先天性同性爱。”
“先天性究竟是什么程度呢?唷,有什么办法没有?”
“啊,当然喽,倘若你同意的话。”
“说实在的,我对催眠术抱有古老的偏见。”
“恐怕你即使试过之后,仍会保留那样一种偏见,霍尔先生。我不能保证一定把你治好。我跟你谈到过我的其他那些病人——百分之七十五——然而治愈率只达到其中的百分之五十。”
他这么一坦白,莫瑞斯倒有了信心。任何庸医也不会这么说。“咱们也试试看吧。”他笑吟吟地说。“我应该做些什么?”
“你只要原地不动就行。我要做些实验,看看你这种倾向,根子扎得有多深。以后(倘若愿意的话),你只要定期前来复诊就行。霍尔先生!我试着使你进入催眠状态,要是成功了,我就对你做些暗示。(我们希望)这种暗示的效果能持续下去,等你苏醒过来后,成为你的正常状态的一部分。你可不要抵制我。”
“好的,开始吧。”
于是,拉斯克·琼斯先生离开他那张桌子,不牵涉个人感情地在莫瑞斯那把椅子的扶手上坐下来。莫瑞斯觉得像是要给他拔牙似的,暂时什么事也没发生。然而过了一会儿他看见火炉用具上有个光点,屋子的其他部分变得暗淡了。他看得见自己正看着的那个东西,别的就看不到什么了。他还听得见大夫的声音以及他自己的声音。显然他即将进入催眠状态,这一成果使他感到骄傲。
“我觉得你还没有完全进入状态。”
“没有,我没有。”
大夫又打了几个手势。“现在怎样?”
“我快要进入了。”
“完全进入了吗?”
莫瑞斯承认是这样,但他感到没有把握。“现在你既然完全进入了状态,你觉得我这间诊室怎么样,喜欢它吗?”
“这是一间很好的屋子。”
“不太暗吗?”
“相当暗。”
“不过,你看得见那幅画,看见了吗?”
于是,莫瑞斯看见了对面墙上的一幅画,尽管他知道画是不存在的。
“仔细看看它吧,霍尔先生。挨近一些,但是要当心地毯上的裂缝。”
“裂缝有多宽?”
“你可以跳过去。”
莫瑞斯立即发现了裂缝在哪儿,一跃而过,然而他并不相信有这样的必要。
“好极啦——那么,你认为这是什么画呢,画的是谁呢——?”
“画的是谁——”
“艾德娜·梅。”
“艾德娜·梅先生。”
“不,霍尔先生,是艾德娜·梅小姐。”
“那是艾德娜·梅先生。”
“她长得不是很美吗?”
“我想回家找我妈妈去。”他们二人都被这句话逗笑了,是大夫带头笑的。
“艾德娜·梅小姐不仅长得美,还吸引人。”
“她并不吸引我。”莫瑞斯使着性子说。
“哦,霍尔先生,你这话何等失礼。瞧瞧她那秀美的头发。”
“我最喜欢短发。”
“为什么?”
“因为我可以抚摩它——”然后他哭起来了。他回到椅子上,苏醒过来。泪水把双颊弄湿了,但是他的感觉还跟平常一样,于是马上唠叨开了。
“哎呀,你把我弄醒的时候,我做了个梦。我最好还是告诉你,我觉得自己看见了一张脸,听见什么人说:‘这是你的朋友。’这对劲儿吗?我经常有这样的感觉——我说不清楚——就是这样一场梦,在睡眠中朝我走过来。然而从来也没走到我跟前来过。”
“刚才靠近你了吗?”
“非常近,这是个不好的迹象吗?”
“不,啊,不——你容易接受暗示,你很坦率——我让你看了一幅墙上的画。”
莫瑞斯点了点头,他已经把这忘得精光。停顿了一下,他掏出两畿尼,请大夫再给预约一个号。约好莫瑞斯将于下周打电话来,这期间拉斯克·琼斯先生要求他心平气和地待在目前逗留的乡村。
莫瑞斯并不怀疑克莱夫和安妮会欢迎他,更不怀疑他们会对他起恰到好处的作用。彭杰是一剂催吐药。它帮助他摆脱曾经显得如此美好快乐的往昔——那段有毒的岁月,治好他的软心肠与仁慈。他说,好的,他会回去。他将打电报给他的朋友们,搭乘下午的快车。
“霍尔先生,你要适度地从事运动。打点儿网球,或是带着枪去散步。”
莫瑞斯临离开的时候说:“我重新考虑了一下,也许不回去啦。”
“为什么呢?”
“这个,我觉得一天之内远行两次,挺愚蠢的。”
“您宁愿待在自己家里吗?”
“是的——不——不,好的,我回到彭杰去。”
[1] 由细菌、真菌、病毒及线虫侵染或昆虫、螨类刺激引致的植物局部组织过度生长或肿胀的现象。
[2] 《庞奇》是英国的一种幽默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