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吃过晚饭,李天然换上了一身黑衣服,出了家门,往南锣鼓巷逛了过去。
其实还不到八点,可是他知道,好不容易碰上这么一个八成儿和羽田有点儿关系的所在,不马上探出个究竟,他醒睡都不安。
李天然小时候跟师父出去跑过几趟,虽然派不上用场,可是站在旁边儿看,再听师父说说训训,也学了不少。其中之一就是暗中窥探。
什么招儿也别使,就找个隐秘的地方躲在那儿,无论白天晚上,一动不动,大气不出,注意观察对方的日常生活,或任何意外举动。就这么一天,两天,三天五天地暗中窥探,摸清楚了底细再作打算。
打算他已经有了。如果这就是羽田的家,那就这儿下手。
可是还得先摸清楚了他家都有谁。李天然不想多伤人,万不得已也不能乱伤人。冤有头,债有主。天下不平的事多如海沙,只做该做的,只找该找的。
天很冷,他拉紧了皮夹克拉链。大街上,小胡同里,不时还有那么几个走路的,个个都低着头,拢着大衣棉袍,抓紧围脖,赶着回家。
他一进炒豆胡同就戴上了黑帽子,再用黑手绢蒙住了下半边脸,前后略一扫瞄,闭住气,从头一棵树后边轻轻上了房。
他在瓦上慢慢爬到上次蹲的小天井上头。位置很好,稍微抬头就可以看见前后两院。
后院黑黑一片。前院东南房有灯。一个老妈子下了院子,一会儿又进去了。里头有人说话。
李天然在房上这一蹲就蹲到半夜。除了上回那个小子,打着手电巡查了一趟之外,没人进出。李天然在那儿又趴了个把小时才下房。
他第二天晚上又去蹲,还是趴在老地方。下边儿跟昨儿晚上一样,只是九点多的时候,来了部汽车,进来个人,到后院北屋。可是没十分钟就离开了。那个人瘦瘦的,不像是羽田。
礼拜五那天下班,在大门口碰见蓝兰,便留他在家吃饭,瞎扯了半天,搞到快十点了,也没来得及回去换衣服,就去了南锣鼓巷。又是一样,也没看见羽田。
可是那天半夜里回家,发现师叔也回来了,都已经在屋里睡了。他也就没去打扰他老人家。
早上爷儿俩吃着徐太太给买回来的烧饼果子切糕,李天然把这几天的事都交代了。
德玖边吃边听,完后又喝了杯茶,点上了烟袋,"我也没潜龙的消息,不过羽田后头有局子里的人给他撑腰,大概没错。"
德玖说连成天泡茶馆,上大酒缸的,以至于连隆福寺里的喇嘛,都觉得奇怪,光这几天,北平就有好几处大火,什么北池子、天桥、平则门内,工厂民房都烧过,也没见警察这么紧张,这么到处查询,更没见这么许多便衣,这么勤着打听。而且乱抓人,连个烤白薯的老头儿都给叫了进去。外头谣言不少。有的说是窝里反,分赃不均,有的说是南京干的,有的猜是二十九军里头的抗日分子。还有人说,那个"黑龙门"可算是栽了个跟头,里边儿有局子里的,可是到今天也没查出点儿什么……
"我把这些话全归到一块儿,就算还没什么真凭实据,北平有个'黑龙门'是不假的了。里边有警察,也许是便衣,也多半不假。谁建的还不知道,是不是跟羽田一伙儿,我看有这个可能……你想,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那把火是谁给放的。"
李天然可心中一震,"那依您来看,这个'黑龙门'会是朱潜龙搞起来的吗?"
"可能……"德玖喷着烟,"可是这几天在外边儿,没听见一个人提过这个名字……唉,这小子也是一身本领,六年前就和羽田一块儿……"他顿了顿。"不过,也别乱猜,朱潜龙也可能早就得了什么急病死了……"
李天然下午去九条绕了一圈,晚上跟师叔去了"顺天府",吃了顿儿涮锅,耗到了八点多,才带着师叔去炒豆胡同。
两个人,一个蹲在东边天井上头,一个在西边天井上头,一直蹲到半夜。情况还是跟上几回一样。
德玖到了家跟天然说,是不是羽田的宅院不知道,可是有两个护院儿倒是不寻常。他觉得每天晚上都应该去蹲蹲。必要的话,有机会的话,进屋去看看。还有,既然像是个住家儿,那家主就不可能永远不回家。
这也是李天然的打算。第二天,爷儿俩自个儿在家下了碗面。天刚黑就准备妥当出了门。
他们刚拐进炒豆胡同,李天然就立刻抽身,顺手拉住了师叔。黑胡同里头那几棵大树下边停着两部汽车。
他们看看四周没人,双双蒙上了脸,也没再打招呼,就一前一后上了胡同口路北那座房子。
刚一上房,李天然就心中咒骂。天上一轮明月正从云中间冒了出来,清清楚楚在瓦上印出两条影子。妈的!就算偷风不偷月,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二人都认得屋顶上的路,各自在老地方趴了下来。
前院后院都挺亮。不时有人语声,还有笑声。男女都有。前院有不少人进进出出,收盘子上菜。像是在宴客,只是东房拉上了窗帘,不知道有几个人,都是谁。
这顿饭吃到快十点才散。李天然趴在天井上头屋脊后面,在时隐时现的月光之下,看见东房里头的人一个个出来。
头一个是那位舒女士,一身西装领带。后边跟的是穿着和服的山本。二人在院子里说话。
过了一会儿,卓世礼走了出来,一边扣他的长袍。他后面是那个杨副理,还是那身黑西装。
接着出来的是一位面生的少妇,浅色旗袍。
然后又出来一个人,黑西装,胖胖身材,圆圆的睑!
李天然的心差点儿跳出来。他一动不动,注视着这伙人慢慢进了后院,在院子里活动了下身子,又说了会儿话,才一个个上了北房。
有个老妈子也忙着一会儿进,一会出。只是没看见那两个护院。
李天然知道还有得等,可是他放心了。这肯定是羽田的家。看这小子在院里几分钟的动作和姿态,就知道他是主人。好,庙是跑不了,你这个和尚也别想溜。他弹了一小粒沙石到对面。德玖露了半个头。天然打了个手势,说是等。
然后他仰卧在瓦顶上,望看上空偶尔露下脸的月亮。刚开始缺,看样子十五刚过。
他真想抽支烟。
不错,客人早晚要走。然后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反正就是今儿晚上了……
他突然发现头上月亮移换了小半个天……而且下边有了声音,有了动静。
先往外走的是卓十一和那个副理。接着是山本和舒女士,只有羽田出来送客。
李天然没动,听见这伙人到了前院。接着一部部汽车发动,开走。
他微微抬头,看见羽田在前院跟那两个护院说了说话,转身进了内院,回到北房。他看了看手表,一点半了。他又趴了下来,继续等。别急,跑不了,庙跟和尚都在这儿。
前院东房没灯了。
南房的灯也灭了。
内院北房大厅黑着。就只剩下东边窗上还透点亮光。风越吹越冷。
那个穿旗袍的?看样子是住下来了。
东窗也黑了……
李天然轻轻爬到师叔那边。德玖没言语,只是用手一指前院。
二人飘下了院子,双双一起一落,立在南房门口两边。李天然掏出一枚铜钱,轻轻一抖手腕,打向院中大鱼缸。"叭!"清晰一声剌破静夜。
没几秒钟,房门开了,一个人影正要往外探头,就给德玖伸出鹰爪般的手卡住脖子,哼都没哼出来。李天然一闪身进了屋。
得快。他一摸右手边墙,拨开了灯,房间大亮。没人。右边有道门。他抢了过去,开了门。外屋灯光照见里头靠墙有张床,上面被窝儿里卷着一个人。他一步跨到跟前,朝那小子后脑一掌甩过去。
德玖进了外屋,压低着声音,"这儿我来收拾,还有个老妈子……"又从怀中取出几副狗皮膏药,"带着……灯给关上。"
李天然在厨房门口就听见里边的鼾声。他挤开了门,老妈子还在打呼儿。他开了灯,找了块抹布,到犄角床头推了推她肩膀。老妈子才"啊"一声一张嘴,就给抹布塞住了。她给吓得浑身直哆嗦。李天然也不言语,先拆下来两副膏药贴住了两只眼睛,再撕下几条被面,把老妈子给绑了起来,关了灯。
爷儿俩在鱼缸前头会合,都没言语,也没上房,直奔后院。李天然轻步走到东窗,在玻璃窗上轻敲了两下。
没有动静……他又敲了两下……
"什么事?"屋里传出来哑哑的声音。
李天然压低嗓子,"有人。"
里边亮了灯。过了一会儿,北房大厅也有了亮光。李天然移到了正房门口,门正在打开。大厅的灯照着一条黑黑的身影。德玖在门口那边又一探手,卡住了羽田的喉咙。
他们进了正房。羽田那张圆脸涨得发紫。德玖稍微松了松他五根鹰爪般的手指,一瞄天然,再一瞄内屋睡房。
李天然点点头,进了卧室。现在没什么顾忌了,他随手开了灯。
一张大铜床斜斜地躺着一个熟睡的女人。零乱蓬散的黑色长发露在宝蓝被面外头。他走到床侧,把两贴膏药拆下来黏在铜柱子上,又褪下来一个枕头套,也没拍醒她,只伸出三指一拉她下巴,把一团枕套塞进去大半截,再用手按着。她这才猛然惊醒过来,刚张开了一双圆圆的大眼睛,就给天然用膏药给盖上。
她死命摇着头挣扎,喉中发着哑哑的吼声,两条腿乱蹬,几下就踢开了棉被,露出来一身白肉,就一条粉红色贴肉内裤。李天然挥手一掌,她不动了。头陷在软软的大枕头上。
他捡起来摊在地上的大红睡衣,撕了开来,把她的两只手两只脚都绑了起来,再用棉被把她那身白肉给盖上,熄了灯,关上门,回到大厅。
德玖黑头黑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坐在一张单人沙发上,右手还卡着跪在前头的羽田的脖子。
李天然绕着客厅走了一圈,随便观看。很讲究,很古典的布置。深红丝绒沙发,咖啡色地毡,楠木茶几,银制烟具,金制摆钟,青瓷,太师椅,山水字画,北面墙上一个大横匾:"八纮一宇"……他转头面向师叔,嗓子一沉,"把膀子给卸了!"
德玖起身,也把肥肥的羽田给提直了。羽田的睡袍敞了开来。
德玖稍微松松手,在羽田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之前,就把他转了个身,面向着天然,再又伸出双手,一手一边,抓住羽田的两只胳膊,上下一错,轻轻"咯咯"两声,羽田一声惨嚎,昏倒在地。
德玖弯身又一把卡住羽田,提了起来,褪了他的睡袍,就剩下一条白裤衩儿,再轻轻一送,把羽田摔进了单人沙发。
这一动弹,又痛得羽田惨叫几声。
爷儿俩站在沙发前头,紧盯着瘫在沙发里的羽田。
那张圆脸渐渐缓过气来,睁开了眼,又惊又骇,汗珠一粒粒聚在额头,呆呆地望着面前一高一矮两个黑头蒙面人,"好……好汉……饶命……"
就这么两句话都震动得他痛得接不下去了……他紧咬着牙,闭上了眼睛。
桌上的摆钟滴滴答答地走着。
"钱……都拿去……"羽田说一句,咬一咬牙,"金子……也都给你们……就在里屋……"
李天然往前迈了两步,一拍羽田左肩,羽田咬着牙"哼"了一声。额头汗珠在往下流。
"听清楚了,你不动就不痛……"天然示意师叔站到沙发后头,自己拖了把椅子在羽田前面坐下,"问一句,回一句,也不叫你痛。"
羽田慢慢轻轻点头。全身肥肉直哆嗦。
"你叫羽田次郎?"
羽田点头。
"中国名字叫金旭东?"
他又点头。
"黑龙会的?"
羽田犹豫了一下。德玖在后头一捏他肩膀。他哑叫了一声,点了下头。
"一宇贸易公司总裁?"
羽田点头。
"来北平几年了?"
"五……六年……你……你们南京?……"
李天然一扯羽田右手。羽田哀叫。汗往下流。
"一到北平就认识了朱潜龙?"
羽田睁圆了眼睛,没出声。
"我再问一遍……你一来就认识了朱潜龙?"
"是。"
"怎么认识的?"
"他……"羽田似乎在想,又似乎在拖。
李天然抓起他两条胳赙一抖。羽田大叫大喊,连着喘了好几口气……
"他是……我的恩人……"
"什嘛?"李天然惊诧一喊。
"他救了我一命。"
李天然抬头看了看师叔。德玖取下了蒙脸,微微点头。
"他人在哪儿?"
羽田有点发愣,"人?……在家……"
"家在哪儿?"
"你们南京来的?……"羽田像是横了心,"同行好商量……我有情报……交换……"
"交换?什么情报也换不了你!"
"求求二位好汉……大爷……"羽田脸色铁青,"饶我命,什么都说……"汗珠还在往下流,"我回日本,我有皇军情报……秘密情报……"
李天然一动不动,等羽田暂停了下来喘气,"太行山庄的事儿,你记得吧?"
"什么?……"羽田满脸迷惑。
"六年前……宛平县太行山庄……一家四口……给你和朱潜龙枪杀了……庄园也给你们烧了……"
羽田脸色死白,半天说不出话来。德玖在后边耐不住,双手一扣羽田两肩。"啊……"一声惨呼刚出口,喉咙就给李天然伸手卡住了……
"听话就不痛。"
"放……"羽田干咳了两声,每一咳一咬牙,"我欠……他逼我干的……我欠……我欠大哥一条命。"
"大哥?"李天然微微一愣,"你是说朱潜龙?"
羽田点点头。他在沙发里越陷越深。两条死胳膊似断非连地接在他躯体上。
李天然慢慢扯下来他蒙面的黑手绢,把脸凑到羽田鼻子前头,"记得我这张脸吗?"
羽田给这句冰冷的话给镇住了,无法回答,又无处躲藏,两只眼睛突突地瞪着。
"我再问一遍……六年前,太行山庄……"
羽田突然略有所悟,"你……李……编辑?……老金同事?"
"再往后想……六年前一个晚上,你跟朱潜龙两个,背后开枪打死了四个人……"
羽田呆呆的脸色起了变化,"顾家……"
"对,顾家……有点印象,是吧?"
羽田还呆在那儿,刚要摇头又止住了。
"我姓李,叫李大寒……朱潜龙没跟你提过这个名字?"
羽田还在发呆。
"太行山庄一家人是我师父顾剑霜,师母顾杨柳,二师兄顾丹心,师妹顾丹青……朱潜龙是大师兄……他没跟你提过?"
羽田一下子明白了,满脸惊骇恐惧。
"我中了你们三枪,又差点给烧死……你进屋还瞄了我一眼……记得吧?我可没忘记你这张圆脸!"
羽田吭地一声垂下了头。
"就我还活着!才有你今天!"
羽田下巴抵到前胸,一动不动。
"朱潜龙怎么跟你说的?"
"没说什么……"羽田吃力地抬起了头,两眼空空,满脸绝望,"他要我干,我就干了……我们是哥儿们。"
"哥儿们?"李天然一声惨笑,"那倒省事儿了……"
摆钟突然清脆地敲了三声。
李天然抬头望着师叔,微微点头。
德玖在沙发后头一欠身,伸手抓紧羽田的脖子,硬把他给提直了。
"羽田次郎!看我!"李天然冷冷一喝。
羽田两眼紧闭着。
"看我!"
德玖一使力捏,羽田"哼"了一声,睁开了眼。
"听着!羽田!你这辈子造的孽,等着阎王跟你去算吧!"李天然脸色冰冷,声音也冰冷,"我这一掌……"他往回一收右臂,运足了力,"为的是我师父,师母,二师兄……和丹青!"语音未落,闪光似的一掌过去,"砰!"一声闷响,满满地击中羽田前胸。
羽田喉中干咳了半声一声。
德玖松开了手。羽田尸体瘫进了沙发。
李天然慢慢收回右臂,一双眼睛冷冷地盯着羽田那张死白的圆睑……
还有那嘴角鼻孔往外冒着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