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来自青楼的买主,毫不客气地打量着母亲,一边和牙婆讨价还价,一边抬起母亲的脸来鉴定其容色,终于,以二十两成交,随即上来拉扯着母亲。
母亲脸色惨白,忽然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你这个不祥的孩子!…”然后,一头撞在了衙前的石狮子上,血顺着金色的头发流下来,染红了那朵海上花。
他没出声,木然地看着。
围观的人发出看到了好戏的满足的叹息。
买主有些无趣,忽然看见了一边木无表情的他,眼睛一亮——“好俊的孩子!”
“可不是,才十二岁呢…长的多漂亮啊,你们那边好男风的相公们能不喜欢?”牙婆一看,连忙顺口接上,撩起他额前的散发,“看那一对眼睛!世间哪里去寻的来?五十两不亏!”
他蓦然明白了自己的命运,忽然抬头,盯着眼前的众人,由于恶毒,一蓝一黑的眼睛里有骇人的光芒,令的买主不自禁地倒退了一步,有些怯然:“这孩子…邪的紧哪…我不要了。”
“哎哎!别走啊,四十两如何?”死了一个人,牙婆有些急了,连忙想把剩下的脱手,用力扳转他的脸,对着太阳叫卖,“你们看,多俊的孩子!才卖四十两!”
“不准你们欺负没娘的孩子!”陡然,围观的人群中响起了一个稚气的声音。
所有人都吃惊地回头,然后,看见了一个由家丁仆人们簇拥的粉妆玉琢的女孩子。那个孩子比他还小上一些,但是显然很怕羞,看见大家都在看她,立马躲到了嬷嬷背后,但仍然牵着嬷嬷的衣角,怯怯道:“余嬷嬷…我们把那个哥哥买下来好不好?”
“小姐啊,这事要问过老爷呢!我们不好做主,也没那么多钱呀。”嬷嬷规劝。
“爹爹最疼雪儿了,他一定依的!现在如果不买的话,那个好凶的大叔就要把哥哥带走了!”小女孩急了,用力拉着嬷嬷的衣服,几乎要扯破,“雪儿有钱的!喏——”
她踮起脚,从脖子上解下了黄金的长命锁,放到嬷嬷手里。
“小姐啊,你看,现在可把他怎么办呢?”
颈后的草标终于被扯掉,脚上的锁链也被打开,然,自由了的他却听见那一帮仆人中的老妈子用埋怨的口气对那个女孩子说,同时用厌恶的眼神看他,仿佛看一只癞皮狗。
他立刻采取了抵抗的态度,敌视地看着那个穿着金丝绣花衫子、向自己走过来的富家小姐。
“你、你愿意和我回家里去吗?”出乎意料的,那个买他的孩子却反而用怯生生的表情试探着问,忍不住去看他,但是眼神却是躲躲闪闪的——是个胆小害羞的毛丫头呢。
他想,然后,照样毫不客气地回答:“不愿意。”
“那么、那么…”小女孩有些为难地咬着手指头,困窘地想了想,终于万分不舍地说,“如果哥哥不高兴和雪儿呆一起的话,那么,你自己走好吗?你有住的地方吗?”
他有些惊讶地抬头,看着这个才八九岁大的孩子——她看自己的眼神是喜爱而可惜的——宛如看着最心爱、却不得不放手的布偶一样。
然,自幼看惯了母亲厌恶神色的他,心头却有了第一次剧烈的震动。
“你不怕吗?”故意用异色的眼睛紧紧地看着她,他问。
“好漂亮的眼睛啊!”她仿佛第一次注意到一样,高兴地叫了起来,然后盯着他看了又看,终于忍不住怯生生地问,“我…我可以碰一下吗?”
得到允许后,小女孩小心翼翼地伸出了雪白的手指,轻轻地摸了摸他的眼皮。
他闭上眼睛,感受着那手指上的暖意。
“小姐,快别碰他!好脏的!——回去老爷又得骂了!”忽然,手被扯开了,老嬷嬷严厉的话语传了过来,“唉,要是夫人还在世就有人管你了!和这些叫花子一起,会被人说没家教!”
他一震,霍然睁开了眼睛,看了那个嬷嬷一眼——用凌厉凶狠的光。
在对方不由自主地噤声后,他却站起了身,来到母亲尸身的旁边,解下她头上那沾血的海上花,一声不响地交到了小女孩手上。
然后,蹒跚地走向道路的远方。
“哥哥…你还回来吗?”身后,蓦然传来小女孩鼓足勇气问的话,他终于回头,站定,露出了十几年来第一次的微笑——“看着那干花,什么时候花开了,我就回来!”
“哎呀!如果能再见到哥哥,可真是做梦一样呢…”她的脸红红的,怯生生地笑着拍手。
那是他最后一次看见海上花——从此,过着海盗生涯的他,却再也没有见过它,连同它的主人。
他成了纵横南海、令所有船队和旅客闻风丧胆的海王,霸占着忘不到边的海域,然,他却再也没有见到海上花…他曾经踏上过陆地,为的是寻找那个戴着海上花的小女孩。
然而光阴荏苒,所有的往事逐渐被风尘湮没,已无迹可寻。
所有能打听到的消息,只是她是大名府温员外的女儿温吟雪,自幼丧母——而温家在五年前举家迁往他乡,杳无消息已有近十年。
她如果活着,也有十八岁了罢?早就是该嫁人的年龄了——现在,说不定已经是几个孩子的母亲了…他想着,苦笑,看着杯中的波斯葡萄酒出神。
酒里面映着一蓝一黑两只眼睛。
蓝色的一只,只能看见过去,而黑色的,只能看见将来。
不祥的眼睛…哈,见鬼去吧——母亲若是在,看见他今日的势力地位,又会怎么讲?
想起母亲,他心头陡然有压抑的怒火。那个臭婆娘!如果现在她还活着的话,自己是绝对不会放过她的——哪怕是自己的母亲,只要得罪了他,也决不饶过!
这十几年来,他也觉得自己是越活越不象一个人了——管束着那些来自五湖四海、群恶毕集的海盗,他已经变的如同野兽一般的残忍无情。
“王,赤发他一直求我,想求我向王要昨天掳来的那名女子…”
忽然,旁边有人不识时务地打断了他的遐想,是船队的副手飓风。
他一向不喜欢这个人,也许就是因为他的名字——总是让他想起那死去的父亲。然而,飓风在海盗组织中的作用,他是心里明白的。
他不回答,只哼了一声:“赤发那个好色的家伙…”
“反正那个女子王已经用过了,再给别的兄弟也无所谓吧?”飓风倒不象其他兄弟那样怕老大,只是直言,“何况,王身边哪缺女人呢?”
提起那个刚掳回来的女子,他只觉得有一团火从体内生起——按照惯例,每次作成一票生意,最美的女子和最珍贵的财帛,都是由他先来享用。昨天那一票油水分外地足,他为归来的兄弟们庆功完毕后,就醉熏熏地来到那个关着女子的房间。
她在黑暗中抽泣着,身体颤抖而温暖,仿佛开在暗夜里的花朵…他把那个女子想象成了那个遥远的女孩,在不见五指的夜中制止着她的反抗,疯狂地占有着她,感觉这个女子如同花朵一样在他身下绽放。
天明,他起身时,看见她正拥着被子缩在一角哭,怯生生的样子。
很多次完事后,他都看见那些女子有同样的表情,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她的样子却引起了他的罕有的怜惜。他走过去,有些粗鲁地撩起她的长发,吻她。
然,看着他凑近来的眼睛,她发出了惊惧的尖叫——所有人看见这怪眼都要吃惊,看来这女子也不例外啊…他登时兴趣少了大半。
“…回去告诉赤发,这个女人我不给。”许久,他才沙哑着嗓子回答飓风的话,“如果真的缺女人,让他从我帐篷里那八个女人中挑一个去。”
飓风有些惊讶地看着老大,正准备说什么,忽然听见外边一阵骚动,一个手下跑了进来。
“怎么了?”他皱眉问。
“王…王!那个女的、那个女的…她跳海自杀了!”手下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
“什么!”他有些激怒地站了起来,扬手一个巴掌,“混蛋!怎么不看好一点!”
“那小娘们她、她一直都是哭…谁想得到竟有自杀的胆子啊!”手下有些委屈。
他疾步走出去,远远地,看见甲板下的海面中漂浮着一个人。
看起来她一直都是怯懦而柔弱的,在被掳掠和践踏时也只有不停哭泣,而毫无反抗之能——没想到,这娇怯怯的人儿,却居然真的有自杀的勇气。看来,对于这些良家女子而言,失身永远是最痛不欲生的事情吧?
他感叹着,来到船头,扶栏正准备细细查看。
“哎呀!看那女人头发上!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有人忽然指着海中叫嚷——他循声看过去,全身忽然一震。
所有人都意外地听到了一声不似人声的模糊呜咽或嘶喊——然后,当着所有手下,号称海王的他竟以手掩面、在船头踉跄跪了下去!
一个美丽的女子。
碧蓝的海水拥着她苍白的面容和胴体,长长的漆黑的头发如同海草一样缠绕着她,在水中载沉载浮,宛如沉睡未醒的水仙子。
而碧蓝的海水中,海草般的发丝里,居然绽开了一朵美得让人屏息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