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不要死!…
然,我还是从主人无力的手中坠落…在坠落的同时,我看见同时落下的夕影刀。
我终于确认,我是一柄不祥的魔剑。
虽然一直以来,和我一起的夕影总是安慰我,说他们之所以死,完全是因为人类性格中的弱点。但是,我知道我是不祥的。自始至终,我都明白主人和楼主间的误会,然而,我却无法说出来!
她是我最喜爱的主人,然而,她却死的比以前任何一任都早…才二十五岁!
象悬崖上绽放的红蔷薇,她可以在恶劣的环境下倔强地成长,然而,却一样在心魔的肆虐下夭折。
幸好,那以后我成了无主之剑——出于对楼主的崇敬,听雪楼建立了祠堂,把我和夕影供在了上面,作为那个恩威兼顾的楼主在听雪楼所有子弟心中地位的见证。在每年的忌日,总有成千的楼中子弟前来拜祭,怔怔地看着刀流下泪来。
我知道,虽然楼主以武力强行征服江湖,中间杀戮无数,但是在自己人心目中,他却是完美得近乎神的化身——可是,那样的人中之龙,却无法直面自己内心深处的矛盾。
“我家公子,是一个很奇怪的人哪…”在深夜里,当万籁俱寂的时候,夕影和我说起了往昔种种,说起主人,它也不由流露出由衷的自豪。“当然,他对手下恩威并重,对自己严厉自制,行事有气吞河山的大将之风——这些,外面人的赞扬我都听厌了…”
“但是…他为人太内敛,几乎深不可测…偏偏却又极度敏感和自尊。所以有时候别人说话间,不经意的伤害对于他而言,是永生不忘的…”
听它说起萧楼主,我也不由仔细倾听——要知道,对于主人,恐怕没有谁比我们刀剑更了解了。而对于这个在主人生命中如此重要的人,我知道的却并不是很多。
“他生性高傲而专制,一生中以权力武功俯视天下,可惜偏偏缠身的绝症又让他每时每刻面对着死亡!…所以,有时候主人的内心是被分裂成两半的——”
“他重权嗜杀,却害怕死亡;他冷淡决绝,为人极重理性,可另一面又非常寂寞和脆弱;他极度重视个人尊严,不让臣服脚下的人有丝毫抬头看他的机会,但是,他一生都在寻找能让他平等对待的人…这样的他,连和他朝夕不离的我都捉摸不透…”
夕影苦笑了起来,月光在它青色的刀锋上流动,宛如泪水。
“但是我很清楚地知道,公子喜欢你的主人…但是,你主人说的话太冷酷了…”
我不想做寡妇。我不想为任何人哭。
我知道,就是这两句话!…我仿佛还能看见说话时,主人眼里恍惚的神色。
五年过去了…听雪楼还是领袖着武林。
楼主一生英明,到了最后做出的决定,也没有分毫差错。
如今的楼主、那个坐着轮椅的孩子石明烟,已经是当今武林的主宰者。在她身上,似乎同时兼具了主人的冷漠坚韧和萧楼主的深沉练达,在她井井有条地处理着庞大帮派内部的事务时,没有人能够想象,她是一个女子,而且是一个残废的少女。
可以说,她也是大度的,面对着杀父母仇人,她还是同意了在楼里建造供着灵牌和刀剑的祠堂。
甚至,不知道为何,虽然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在几次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竟然看见新楼主悄悄地进来,抚摩着我,出神。
我还是有些恨她——主人一生都没有对别人那么好过,然而,这个“妹妹”却是用那样狠辣的计划暗算了她和楼主…虽然她有完全的理由,但是,我还是不能原谅!
她今年十七岁了,已经是一个美丽的少女——但是,因为听雪楼主人的身份,而几乎没有人意识到她还是一个女子,而且是一个很美丽、寂寞的女子。
在看着她发怔的脸时,我忽然觉得她很象我少女时的主人。
想起来,当年萧楼主让她接受所有一切时恐怕也想到过——给予别人这样巨大的荣耀和地位,同样也是另一种惩罚吧?
今天晚上,子时,门悄悄打开,推着轮椅的影子从门外进入。奇怪的是,我发现她居然是一副远行的打扮,身边还带着包裹。
和往昔一样,她来到神龛前伸手取下我,横在膝上抚着我的剑刃,沉思了许久。我能感觉到她的内心极不平静,有惊涛骇浪掠过——其中,好几次闪现过我主人的名字。
她的脸上,忽然有复杂的抽搐。
“妹妹…一定要幸福啊!”
忽然间,在她内心某一处,我仿佛听到了主人在微笑着嘱咐——声音里完全没有在世时的冷漠和孤僻,只是如同一位温柔善良的姊姊。
“幸福?…”
在抚摩过我的锋芒时,我听见她哽咽着说了这个字。
“靖姐姐…”她低低唤了一声,抱着我,把温暖的颊贴在了我冰冷的脊上。然后,我感觉有什么湿热的东西溅落——这一次,我知道,那是泪水。
从那一刻起,我是真心地希望她能够找到自己的幸福。
沉默了许久,她想了想,轻轻拿起了我,配在了腰边。然后,轻盈地摇着轮椅,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离开了听雪楼。
门外,月华如水。
我的第二十七位主人,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对着朗月微微笑了起来。
之二:风雨
听雪楼系列之二
凄凉宝剑篇,羁泊欲穷年。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
新知遭薄俗,旧好隔良缘。心断新丰酒,消愁又几千。
——李商隐。《风雨》
“老大,你的信。”
走进石屋的组织成员轻声地禀告,生怕打扰了正在看书的首领。然而,他的声音还是在简陋空旷的石砌房子里激起了微微的回声,以至坐在窗边上的黑衣人蓦然回头。
“放下就行了。”他淡淡地吩咐,带着人皮面具的脸上却毫无表情。
看着首领亮如秋水的眼睛,属下不禁地感到有些不自在,连忙放下书信准备退出。
“等一下——”
忽然,他听见首领出言,刚停顿了脚步,只觉手腕一紧,已被老大扣住了脉门。不知道哪里出错的属下大惊失色,额头有细细的冷汗渗出,但还是不敢挣扎,只任凭首领处置。
“怎么两个月了,你体内的淤血还没有散开?”放开了他手腕,首领沉吟了一下,然后吩咐,“小岳,我替你叫郎大夫过来看看——要好生修养,不要落下了病根。”
“啊?…是,是的!”那个叫小岳的年轻下属方才反应过来,又是吃惊又是感激地回答,“属下不妨事的,老大不用担心!反正贱命一条,死了也无所谓。”
“杀手也是人,不要以为自己的性命是草芥!”看着窗外暮春时分的山景,首领的声音却是训斥般严厉的——“你记住了,无论如何的境况,都要活下去。我的手下里,没有不求生就先求死的人!”
“是…属下谨记。”小岳的声音有些哽咽起来,用力地点头。
上次执行任务时,自己曾受过不轻的内伤,以后调理了一段日子也不再觉得异常。今天,不想却被老大看了出来…对待自己这样的小人物,也是如此关心和体恤——首领…真的不象一个杀手之王的样子啊!
“出去吧。”首领的手放开了,重新翻开了书,带着人皮面具的脸上,依旧没有丝毫的表情。他再次把书翻到了属下进来时正在看的那一页——是李义山的一首五言律诗:《风雨》。
真是奇怪…老大居然喜欢这种诗词歌赋。在退出去的时候,看到书页内容的小岳不禁有些奇怪——要知道,这个人是天下最大的杀手组织的老大!一个读唐诗的杀手…
风雨组织。——不过,他现在总算知到首领命名这个组织时的出典了。
窗外是暮春时分连绵的细雨,看着那个年轻的属下走出去,秋护玉叹息了一声,把手放到面具上,感到面具后的伤疤在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