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再走,隐族的各位。”然而溯光的目光并没有落在她身上,他抬头看着微雨,眼神肃然,“你们到底对祁连岳做了些什么?还有,这个青木庄是不是被你们弄成这样的?”
琉璃松了一口气,然而心里却涌起了一阵淡淡的失落感。
“祁连岳?”微雨愕然,看着那座残破的墓,“你说的是那个男人?”
那座墓已经被一剑劈开,里面的情景让人触目惊心:墓室简陋,早已破败不堪,墓顶碎裂坍塌,棺木显露了出来,祁连岳跌落在墓坑里,侧着身体,右臂展开,一动不动地躺着,似是没了知觉。然而,他的臂弯里,却拥抱着一个美丽的女人。
那个女人显然也并非是这个墓室的最初主人。她趴在一座腐朽的棺木上,保持着半侧身的姿态,脸色有些苍白,脸颊带着一些淡淡的青色,眼睛紧闭着,没有丝毫生气,没有血色的嘴唇半闭半合,有一枚奇特的灵芝从舌尖探出。而祁连岳跌落在她身侧,伸手紧紧拥着这个不知道死去了多久的女人,满脸的狂喜和满足。
他们两个人就这样在墓室里相拥,都已经没有了知觉,脸色枯槁苍白。
琉璃看到这等诡异的景象,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询问似的转头看向微雨等人。
“是你杀了他们么?”曙光看着微雨的眼里有怒意,“这个青木庄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整个村子里的人都是你们杀的么?”
微雨一震,下意识地倒退了一步,握住了箭。
“喂,喂,别那么凶好不好?”琉璃连忙上去打圆场,护住了自己的族人,“我们隐族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来?屠杀?灭族?别开玩笑了!”
“那么,这是怎么一回事?”溯光指着墓里的一对男女,又指了指墓地一侧荒芜的村落,“这里遍布着冤魂!这些人绝对不是自然死亡的——是谁杀了他们,又在这个地界上设下了如此多的禁锢和封印,不让外人进来?”
“…”琉璃答不出,只能转头看向微雨。
隐族的四大护法之一迟疑了一下,终于叹了口气,道:“这不是我们做的。”
“看到没?”她一开口,琉璃立刻挺直了腰杆,“我说过我们绝不会做这种事吧?”
“少主,千万年来,我们隐族一直隐身于云荒的历史,埋首于自己的秘密,绝不会干涉人类的任何事,更何况一个小小的青木庄?”微雨苦笑着摇了摇头,望着眼前的一切,“导致这一切发生的,其实是他们自己的贪婪和欲望。”
贪婪和欲望?溯光微微一惊。
“这里本来是一片多么肥沃的良田…足够让村子里的所有人都丰衣足食,让西荒贫瘠沙漠上的牧民羡慕嫉妒。”微雨又叹了口气,“只可惜人心不知足——当他们发现肉芝能卖出黄金十倍的价格时,就再也不甘心种地了。”
“肉芝?”溯光心里忽然涌起了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是的,肉芝。”微雨点了点头,“先是有人无意从青木塬深处采摘到了一颗拇指大小的灵芝,被路过的识货商人用重金买走。然后更多的村民听说了此事,放下了锄头,纷纷涌入森林疯狂寻找——不到三个月,原本葱郁茂盛的青木塬几乎被他们糟蹋殆尽。”
“可是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没有出面干涉,只是默默地退到森林的更深处,把更多的地方让给人类。”微雨苦笑道,“可是,肉芝十年才长一寸,整个南迦密林里又能找到多少?但面对着叶城商人们开出的天价,那些原本淳朴的村民都疯了。”
琉璃忍不住问:“我怎么都不知道?”
微雨笑了笑,恭谨地道:“少主从小一直居住在最高的神庙里,这些俗事怎能传入您的耳朵,打扰您的清净呢?”
琉璃忍不住追问:“那后来怎么了?”
“后来?”微雨张开翅膀飞上了林梢,浮在空中,俯视着这个荒凉的村庄,道:“为了十倍于黄金的利润,他们不惜一切代价地寻找灵芝。当整个青木塬都被践踏过后,他们甚至找到了另一种方法来满足他们的欲望。他们听信了一个游方和尚的鬼话,居然开始用某种见不得光的方法‘孕育’灵芝!”
“孕育?”溯光有些吃惊,“芝是天地灵气才能孕育的异草,怎能由人力培育?”
“呵,话虽如此。但是人类一旦动了心思,无论怎么不可能的事情他们都做得出来。”微雨低声苦笑起来,“按照那个游方和尚的方法,他们居然真的培育出了肉芝!而且,那种肉芝生长非常迅速,一年即可长得有野外百年那么大。”
“呀?”琉璃不由得睁大了眼睛,“那他们岂不是发大财了?”
“是啊…肉芝的利润比种田高百倍千倍!只是,少主不知道一件事——”说到这里,她身体微微颤了一下,“就是为了培育那种肉芝,需要一种极其特别的‘容器’。”
琉璃更加好奇:“什么容器?很贵么?玉的,还是木的?”
“当然无比珍贵。”微雨咬着牙,一字一字地回答,“那种培育肉芝的‘容器’就是人的血肉之躯!而且,必须是种植在活着的人身上!”说到这里,她霍然回头,指着眼前这一片荒村,“看吧!这整个村子都成了魔的领地!”
那一刻,仿佛是听到了这里的对话,整个村庄都发出了凄厉的尖叫!无数张脸浮凸出来,在树上,在墙壁上,在路旁…扭曲着,嘶喊着,痛苦而怨恨。
溯光低声道:“这里的所有人,难道都是…”
“是的。”微雨在村庄上空盘旋了一圈,俯视着这个人间活地狱,“最初,是村里一个胆子最大也最贪婪的富人忍不住按照那个游方和尚的话,偷偷地将一些肉芝的孢子放到家仆的鼻子底下——那些孢子随着呼吸深入人脑,开始生长。然而被寄生的人类却不会死,甚至不会感到痛苦。只是脑部会逐渐麻木,变得迟钝起来。”
“不出一个月,那个奴仆一觉醒来,忽然觉得口中似有异物,也说不清楚话。一张开口,居然真的从舌尖上生长出一颗肉芝来!”
“富人狂喜,试图将肉芝采下卖钱。然而那肉芝生长在人的舌尖之上,非常牢固,竟是怎么也无法分开。富人心急之下,居然将肉芝连着奴仆的舌头生生扯出!”“那一颗连着舌头的肉芝显得分外硕大鲜嫩,卖了一百两黄金的高价,惊动了整个青木庄。于是,更多的叶城商人拥向这个偏僻的村子,带着成箱黄金。在这样的刺激下,恶行开始难以遏制地迅速蔓延。”
听到这里,连见多识广的广漠王都忍不住叹息了一声,摇摇头。
“你不知道一百年前这里发生过怎样可怕的事情,又有多少人死于非命,多少家庭骨肉相残…他们后来甚至成批地从外地秘密买来奴隶,家家户户建起了地窖,专门用活人来培养肉芝!”微雨回忆着往昔,眼里满是厌恶和悲悯,“这个村子达到了繁荣的巅峰,富甲天下,几乎每一家都藏有万两黄金。可是,这个村子里的人再也不是活人了,一个个都变成了披着人皮的野兽!”
溯光蹙眉:“事情到了这样的地步,你们难道也还是选择袖手旁观?”
“人类是贪婪的野兽,他们在自己吞噬自己,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微雨收敛了翅膀,翩然落回了墓地上,面具后的眼睛是冷酷的,“族长没有令我们出手…最后惩罚他们的,将会是他们自己。”
琉璃不解:“他们自己?”
“是的。或者说,是天意。”微雨冷笑起来,“某一年秋天,当一年一度‘肉芝’采摘季节到来,叶城商贾富豪前来采购之前,忽然出了一个意外。有一户人家在采摘肉芝的时候,一个已经快要成为行尸走肉的‘容器’忽然动了起来,咬了主人一口!当夜,那个主人的舌苔上也出现了菌斑。主人在恐惧之下居然拿着剪刀将自己的舌头剪下了一截。然而,还是没有用…他也成为了‘容器’!”
听到这里,溯光明白过来了。
是的…一百多年前,降临在这片土地上的,是一场无可避免的灾难。当整个村庄的人放弃了农耕的传统,转而寻求一夜暴富的肉芝时,可怕的欲望便已经将他们集体变成了兽。于是,在一次意外中,那些剧毒的孢子失控了,他们终究毁灭在了自己的贪婪之下。
“那一场灾难毁灭了整个村子,没有一个幸存者。”微雨叹道,“然而,更大的灾难却马上就要跟着来了——秋天到了,云荒各地来收购肉芝的商人即将云集此地。而这个村子的每一寸空气里都充满了剧毒的孢子,每一个房子里都有行尸走肉!那会是什么样的结果?那些客商会将孢子传播到整个云荒大地!”
听到这里,琉璃忍不住叫道:“什么?到了这时候,姑姑还不肯出手?这就有点太过分了…”
“少主说对了。在这样的时候,族长终于开了口。”微雨微笑着看了琉璃一眼,“于是,在那些客商到来之前,我们一夜之间清理了整个村子:房间被清扫,剧毒的空气和水源被净化,所有感染了的活死人都被就近封印在了地下或是树木里,用咒术束缚住,设下了封印。第二日,当那些外地商人来到青木庄的时候,这里一夜之间没有了活人。那些人以为这个村子被人灭族了,出于恐惧纷纷远离。而我们也担心这里还会残留一些孢子,会感染后来闯入的人,所以用种种方法将这个村子隔绝开来。譬如在外围设置了布满飞魅的沼泽,并让浑沌看守着。”
“原来如此,”溯光点了点头,又问,“但是为什么这些年来,却还陆续有附近的村民在此失踪?”
“难道你认为那些人是被我们召唤过来送死的么?”银色的面具后面,那一双眼睛露出了一丝讥讽,“我们要这些人类的性命有什么用?他们是主动前来的,为了传说中比黄金还贵十倍的肉芝!”她展开翅膀,在荒村上空飞了一圈,“这里,这里,还有这里…这几个人都是后来闯入森林的。他们目的明确,一到村子就到处寻找肉芝。结果在树木里找到了被我们封印的那些村民,狂喜之下根本没有发现危险的逼近,就动手挖掘。”
她转过头,冷冷一笑:“结果可想而知。”
“…”溯光想起自己在路上看见的第一个尸体,的确是保持着一种趴在树根下挖掘的姿态,心里一沉。
“原来是这样。”琉璃听到这里,忍不住道,“贪婪…真是罪有应得。”
“不,并不都是这样的。”溯光叹了一口气,“至少有一个人并不是为了黄金而冒险闯入这里的,而她的丈夫也不是。”
琉璃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那个被一剑劈开的坟冢。
坟墓里那两个人还紧紧抱着。女子的脸非常苍白,唇边吐出了一朵肉色的灵芝,玲珑剔透,异香扑鼻。而她身边的祁连岳侧着头,将脸轻轻靠在她的颊旁,满脸都是欣喜的表情,伸出手固定着一个姿态拥抱着这个女子,闭着眼睛,似乎沉睡在一个长久的美梦里。
这种凝固的姿态令琉璃发了一会儿呆,眼里露出一种淡淡的哀伤。
生不得同,死则同穴永眠。在云荒数年,她也曾听过流传在人类世界的这个说法,此刻才算是真正见识到了实例,心里不由得微微一痛——和自己这一族比,那些生命短暂、力量微薄的人类却似乎拥有更多的“永恒”。
“你说的是这个女人?”微雨看到坟墓里的这一幕也有些意外,对溯光道,“她在这里已经快十年了…就没有亲眼见到她是如何闯进来的,又是如何进入这座坟墓,中了毒。但她无疑也是为了肉芝来的,并无例外。”说到这里,她指了指那一具棺木,“那里本来应该有一具尸体。这个墓里是最早一批下葬的‘容器’,足足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尸体上长有一颗巨大的肉芝。但是这个女人将肉芝从尸体上摘走了,于是尸体也就化为了尘土。”
溯光反问:“如果是这样,那么原本棺木里的那颗肉芝去了哪里?”
“肉芝?”这回轮到微雨一怔。
是的,那个女人身上的肉芝还存在着,但是棺木里却已经空空如也。如果这个女人在这片墓地里被感染了而没能离开,那么,她采下的那颗棺木里的肉芝又去了哪里?
这时,三花狂叫起来,一下子跳进了墓穴,在两个主人面前嗅来嗅去。然而,那对夫妻虽然似乎只是睡着了,却怎么也叫不醒。
溯光看着那条老狗,叹了口气:“这种孢子只寄生在人的体内,对牲畜并没有任何作用,不是么?”
“是。”微雨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问。
“你知道么?她是为了让残废的丈夫重新站起来才不惜冒死进入森林的,因为只有肉芝才能治他的伤病。”溯光看着那个躺在墓穴里的苍白女人,眼里闪过了一丝哀伤,“一个没有读过书也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下女人,心里得有多少爱,才有勇气做出这种事啊。”
微雨沉默着,面具后的眼睛闪过一丝波动。
“只可惜,在这一片墓园里找到肉芝的时候,空气中的孢子就已经令她全身僵硬石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返回,她就让伴随着自己的忠犬衔着自己拼了命才采到的肉芝返回村里,救了丈夫的命。”溯光低声道,“难怪我那时候就觉得这肉芝不祥,原来这灵芝并非天地精华,而是人的血肉。而那个残废的丈夫原本是个脾气暴躁的人,对妻子并不好,年轻时曾抛弃她远走高飞,直到身受重伤才垂死返家。妻子舍生的举动终于震醒了他,他追悔莫及。在妻子消失在密林里的十年中,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找回她。”他轻轻叹了口气,“你们说,这是不是很可笑呢?她拼了命才让他重新站起来,可他站起来后,一心想的却是为她去送命?”
他的话说完了,森林里却是一片沉寂。
琉璃痴痴地凝望着墓穴里的两个人,良久才叹了口气,低声对一边的微雨道:“微雨,你设法救救这两个人吧!”“少主,不是我不肯出手救人,只是肉芝之毒无法可解。”微雨叹了一口气,再细细看了一眼沉睡的男人和女人,喃喃道,“或许你不相信,其实这个村子里的所有人都还活着,只是已经无法表达自己,他们都已经被寄生了。”
“还活着?”琉璃一惊。
“是啊,肉芝寄生在人体上后,人并不会死去,只会呈麻痹状一动不动,宛如休眠。一直到最后肉芝枯萎,人才会一起归于腐朽。据我所知,有的在七百多年后才会枯萎。你看——”微雨一边说,一边拿起箭支顶开祁连岳的牙关。果然,昏睡男人的舌尖上,赫然也出现了一点淡淡的黄斑!
“这就是肉芝的孢子。”微雨道,“在他找到妻子,不顾一切地跳入这个墓穴的时候,便已经寄生其上。”说到这里,她的目光在溯光脸上一转,“你倒是与众不同…在村子里转了大半天,居然一点事都没有。”
“之所以没有中毒,或许是因为我身上带着龙血吧,”溯光摇了摇头,看着墓穴里相拥而眠的两个人,“这么说来,他们就得留在这里不死不活地永远存在下去?有什么方法能解肉芝的毒?龙血?或者瑶草?”“都不能。而且,确切的说,这并不是一种毒。”微雨解释道,“这种肉芝的孢子细小如微尘,一旦被吸入,立刻便会在颅脑里播种生根,以血肉为容器,生长速度惊人——在没有吸入之前,我倒是有方法阻止被感染,可一旦躯体被寄生,即使是神仙也没有办法了。”
溯光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低头看着墓穴中相拥而眠的一对伉俪。
看来,他们将会永远拥抱着,拥抱数百年?
在此之前,他撇下她远走天涯,一去数年;而到了如今,他们居然可以有如此漫长的时间来彼此相伴,直到双双化为尘土。这样的结局,难道不就是祁连岳心中所想的么?
溯光轻抚着剑柄上的那颗明珠,喃喃:“看啊,紫烟…无论如何,他们终于还是相见了。而且,再也不会分离。”
辟天剑在他掌心微微一震,明珠流转出一道光芒,宛如泪痕。
一旁的琉璃听到他这一句低语,也不由微微颤了一下,咬住牙不说话。
那边三花在墓坑里嗅来嗅去,发现无论如何也无法唤醒两位主人,发出了一声悲惨的低鸣,趴在了地上,将下巴搁在祁连岳的肩膀上,一动不动。
“三花。”溯光跃进墓坑,试图将那条老狗弄出来。三花狂吠起来,拼命扭动着想挣脱他的手。然而,就在他即将拎着三花跃出墓坑的那一刻,眼角余光撇过,溯光忽然愣住了——祁连岳,居然动了一下。
是的,墓坑里沉睡的人真的动了!他的右手原本是拥在妻子肩上的,居然不知何时伸了出来,握住了自己的脚踝!
看到主人动了,三花立刻激动起来,拼命地叫,然而祁连岳却再无动静。溯光回望着微雨,问:“你不是说被孢子寄生后的人是无法动弹的么?”
“肉芝孢子的毒性非常大,一旦被寄生,一刻钟内便会全身麻痹,的确无法再移动。”微雨摇了摇头,看着墓坑里的男子,喃喃道,“看来,他的意志力非常强,应该是在竭尽全力表达自己的意愿吧?”
溯光的视线落在虚握着他脚踝的那只手上,低声问:“祁连岳,你是想对我说什么吗?还有什么事情放不下?”
沉睡的人手指微微颤动了一下,却没有睁开眼睛。
“那就只好冒犯了。”溯光想了想,俯身轻轻将手指覆盖在了对方的额头上,似乎在透过颅骨直接读取对方的意识。
只是短短一瞬,他脸上便闪过愕然的神色,直起身体。
“怎么?”琉璃忍不住问。
“三花,过来。”溯光没有理她,呼唤那条老狗上前,轻轻抬手捏住了祁连岳妻子的下巴,令她的口唇张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