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她脱口发出了一声低呼。就在那一瞬间,墓穴突然无声地坍塌,那只手一把抓住了她的脚踝,将她狠狠地拖入了其中!“唔…”她的嘴巴被人捂住,刚要发动术法反击,耳边却听到有个熟悉的声音低喝了一声:“别叫!”
“…”琉璃忽地呆住了。
慕容隽!——这个声音,居然是失踪了多日的慕容隽!
她拼命扭过头,在墓室里看到了那一双熟悉的眼睛,冷定,冷酷,在黑暗里闪烁着光芒。她惊诧莫名,完全没想到会在这个奇怪的地方看到他。慕容隽捂住了她的嘴,低声耳语:“千万不要发出丝毫声音!”
她没有明白为什么,只听耳边无数簌簌的轻响,一座接着一座的坟墓从中间无声裂开,一个个人影从中跃出,轻捷如豹子般划过墓园,直扑不远处的佛堂而去!
那些幽灵一般从地底冒出的人手里握着兵器,闪电般地到了佛堂前,一共有十数人,举动却整齐划一,训练有素。他们悄无声息地破坟而出,雪亮的光芒织成了一道网,直取佛堂中的某一个人——那个人正独自在堂中面对着佛像下供奉的一个灵位,背对着墓地,浑然不知外面骤然发生了如此惊人的变化。
当刺客们落入了身侧三丈,当所有暗器几乎已经全部发出,他才霍地回过头来。
那一瞬,琉璃忍不住第二度失声叫了起来:白帅!佛堂里那个人,居然是空桑元帅白墨宸!他…他怎么会在这里?
然而,不等她脑子转过弯来,只听密雨般的金铁交击声音传来——白墨宸脸上还留着一丝震惊,然而反应却快到不可思议,在千钧一发的时刻用左手拔出佩刀,长长的军刀划过无数暗器,将所有喂了剧毒的暗器悉数掠开!
如此迅捷,如此精妙,几乎是不假思索,一气呵成。
显然没有料到对方居然能避开这样的一击,那些杀手们在全力一击落空之后不由得缓了一缓。就趁着这一瞬的空当,佛堂里也出现了十多位劲装军人,个个奋不顾身地挡在了白帅身前,以血肉之躯组成了屏障,阻拦了所有攻击。
那是白帅麾下的十二铁衣卫。
“有刺客…有刺客!”警戒声响遍了整个墓园。
那一刻,慕容隽的眼神黯了一下,似知道这次的袭击将以失败告终。
琉璃在墓地里探出了半颗脑袋,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一场残酷的搏杀——那一批杀手和那一批铁衣卫个个都是高手,悍不畏死,转瞬便杀得惨烈非常。
她从未看过如此残酷的搏杀,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快走!”然而慕容隽却没有片刻停留,立刻拉着她往地底深处奔去。
“去哪里?”琉璃大惑不解,直到慕容隽推着她进入一个更深的墓穴时,才吃惊地发现这座墓里居然有一个只容一人通过的狭小通道,从地底直穿出去——她来不及多想,在空桑军队围合之前,跟着慕容隽迅速地离开。
地道里很暗,长得似乎没有尽头,狭小而紧迫。
在他们踏入后,就迅速地开始自毁。
土石纷纷从头顶落下,每奔跑过一丈、身后的通道就坍塌一丈,根本容不得人有丝毫喘息停顿。琉璃下意识地朝前不停奔跑,只觉得那只手一直紧紧地抓着自己,往黑暗的深处拖去。她几度想挣开,却被抓得更紧。
“别回头!快走!”慕容隽的声音在耳边传来,严厉无比。
她就这样被莫名其妙地拉着,在狭窄的地道里踉跄而奔。不知道过了多久,尽头才看到了一点微弱的白色光芒——她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是被拖着拖出来的。
在慕容隽将她拉出的一瞬,整条地道就此全部坍塌。
他们从一棵枯树下冒出,竟是从一个墓地到了另一个墓地。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荒凉破败的墓地,没有统一的设计,坟墓一座叠着一座,有些稀稀拉拉,安葬的多半是没有钱入殓在山下墓园的中州穷苦百姓。
“喂!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琉璃狼狈地趴在地上,大口地喘气,头发上落满了土屑。她大力地拍打着,抬头看着自己这几天来一直想找的人——那个人侧身站在一座墓碑后,静静地看着山下某处,神色专注,衣衫单薄,发梢落满了浓重的霜痕,却浑然不觉寒冷。慕容隽没有说话,神色憔悴不堪,面色苍白,身形在微微发抖,似是筋疲力尽。
琉璃本来是满腔的不解和愤怒,然而一眼看到他这个样子,反而涌出了说不出的担忧。她悄悄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出神的人霍地回过头来。那一瞬,他的眼里有警惕的杀气。
他看着她,眼神柔软了下来,想说什么又停顿了片刻,低声道:“那天…那天晚上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多谢你——我都没想到那时候你会冒了那么大的风险替慕容家出头。”
他的声音有一瞬间的波动,旋即咬住了牙,不再说话。
“我找你找得好辛苦,”琉璃低声,瞪着他,“真差劲!那天晚上你为什么不来?差一点你全家就都完蛋了知道不知道?——我…我还一直以为你会来的!”琉璃看着他,眼里渐渐涌出了委屈和不解:“可是,你为什么没来?你害怕了,扔下全家不管,逃去躲起来了么?——你…你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啊!”
说着说着,语气呜咽起来,眼眶红了。
“…”慕容隽一时间无语,看着泪水从少女的眼角一颗颗滚落,心里居然有些刺痛——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居然会对她感到内疚了么?像他这样的男人,从一生下来就是为了权谋而活,连堇然都被他牺牲了,却居然会为了一个孩子的泪水而愧疚?
“那天的事,我早已有安排。”许久,他才轻声道,“我没有逃。”
“啊?”琉璃张大了眼睛。
慕容隽点了点头,第一次耐心地对这个女孩剖析自己的所作所为:“当时我已经安排好了一切,让哥哥回去拖时间,也知道女帝一定会来救局——我有八成的把握能让慕容家逃过这一劫。但是,如果到最后事情出了意外,我也做好了随时站出来的准备。”
琉璃怔怔地听着:“真的?”
“当然。”他淡淡地苦笑,有些无奈,“九公主,我虽然不是一个好人,但也绝不是一个会丢弃家人只身逃命的懦夫。”
“我就知道你不是!”琉璃破涕为笑,“你…”
“嘘——”她刚说了一个字,慕容隽瞬地变了脸色,闪电般地抬手捂住了她的嘴,让她后面的所有字都变成了含糊不清的呜呜。他警惕地看着周围,把她拖到了更深的墓地深处,这才在她耳边低声道:“千万别大声,可能他们很快就要追过来了。”
琉璃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他才放开了手。慕容隽站起身,藏身在暗处默默地凝视着山下墓园里的情况,脸色渐渐凝重。那些刀兵声已经听不见了,无数的骁骑军已经聚集过来,一眼看去,整个墓园里居然都是铁甲闪耀。
刺杀已经结束…他们失败了。
琉璃也走了过来,看着山脚下的情况,满腹不解:“这儿是墓地,你偷偷来这里干什么?——那个人是白帅吧?怎么他也在那里?”
慕容隽唇角浮出了淡淡的苦笑——这一切,又怎能和这个丫头说清楚呢?
最后,他只是道:“九公主跟着我来这里,又是干什么呢?”
“来看看你是不是活着啊!”琉璃皱了皱眉,“喏,这个是你放的吧?”她伸出了两根手指头,捏着一对耳环在他面前晃——两粒硕大的珠子在霜雪之中划出淡淡的光华,却是慕容世家祖传的辟水珠。
“这算是在下送给九公主的一份薄礼,”慕容隽叹息了一声,“这对珠子我记得九公主很喜欢。事到如今,慕容隽别无长物,也只能以此聊表谢意了。”
“原来是谢礼啊?”琉璃舒了口气,拍了拍胸口,心直口快地嘀咕,“我还以为你又送聘礼过来了呢!吓得我…”
慕容隽苦笑了一声:“现在慕容家算是一败涂地了,怎么敢高攀九公主?”
“…”琉璃本来想说哪里哪里这是没有的事,但毕竟脑子还不算一根筋,话到嘴边又咽下,只是有些懊恼,“你到底都做了些啥啊?那个白帅看起来是恨死你了,我以为你早就逃出城去了,居然还在这里走来走去!好险,差点被他…”
“白墨宸真是命大,居然这样都杀不了他!”慕容隽咬着牙低声,语气忽然露出了锋锐的杀气,令琉璃陡然住了嘴。
“嗯?”琉璃没能明白,看向他。然而,一看之下,她又怔了一怔。
身边的慕容隽正阖起了双手,微微垂下眼睛,轻声地念着什么,——细细听去,竟似乎是和那些僧人嘴里吐出的绵长祝诵声一模一样。琉璃定定地看着他,那一刻,他脸上的神色令他彷佛变成了另一个人。
没有了昔日的深不见底不辨善恶,显得干净、静谧而哀伤。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到那些经文声终于消失了。佛堂里的僧侣依次起身离去,慕容隽也放下了合十的双手,睁开了眼睛。
“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林中。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
“如心动则人妄动,则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琉璃忽然听到他低声念了那么一句,一时间有些愕然。
“十年前我第一次失去堇然的时候,也曾经痛不欲生,差点跟了一个叫孔雀明王的游方和尚出家,这是他留给我的佛偈——”慕容隽笑了笑,有些自嘲,“这些年来我一直谨记,这颗心便从未再妄动过一次。我以为那样的痛苦再也不会有了。但是…”
他抬起头来,凝望着荒地上方的天空,喃喃:“我不曾料到,居然还会第二次失去她——而且是我亲手将她推入火窟、眼睁睁地看着她在面前死去!”
“…”琉璃说不出话来,忽地明白了,失声,“啊,我知道了!你是来这里送殷仙子最后一程的吧?这里是中州人的墓地,你一定猜到了白墨宸会在这里给她做法事对不对?天啊…你胆子好大,也不怕被人——”
“我是来杀他的。”慕容隽冷冷回答。
“为什么一定要杀他啊…”她忍不住嘀咕,“他毕竟也没真的把你家灭族嘛。”
“为了死去的堇然,”慕容隽肃然回答,“也为了无数活着的中州人。”
琉璃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作为一个外来者,对于这片云荒大地上各个民族错综复杂的历史纠葛,她总是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发言权,所以听到他抬出这样高尚深奥的理由来,只能三缄其口。
“看来刺杀已经全然失败了…趁着他们还没有来得及搜山,我们走吧。”慕容隽最后看了一眼山下的墓园,转身踏霜前行,“看来我只能一条路走到底了——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怕的?能失去的都已经失去了。”
“至少你还有一条命,还活着呀!”琉璃鼓励他。
慕容隽回身看着这个卡洛蒙家的公主,眼眸里终于露出了一丝暖意,笑了一笑,低声道:“是的,你说得对——放心,我不会那么容易就被击倒的。呵,我和白墨宸之间的较量,还远未结束呢!”
听到这里,琉璃终于有些不耐烦起来,嘀咕:“较量?你们男人怎么脑子里想的都是这些啊?——杀了白墨宸,她就能活回来了么?”
她说得直接,慕容隽的脸色微微一沉,似是被刺痛。
然而很快他就摇了摇头,语气微冷:“你错了。我和白墨宸之间的恩怨,远远不只为了一个女人那么简单。堇然只是不幸成了我们之间的牺牲品而已。”
“嗯?”琉璃有些吃惊,“不是为了她?那是为什么?”
“因为我们原本就站在对立面上,是天生的敌人,”慕容隽淡淡道,“他代表着空桑人的军队和政权,维护着空桑的秩序;而我却是中州人的领袖。他要空桑天下永远稳如磐石,而我想要我的族人能更好的活下去——所以我们注定会成为对手。你明白么?”
“…”琉璃怔了怔,还是摇头,“不明白。”
慕容隽叹了一口气,只道:“但愿你永远不要明白这些便好。”
他不再说话,只是朝着僻静处走去。这片墓地位于叶城的北郊一处山坡上,背后便是茫茫的镜湖,历来是中州人死后归葬的所在。如今是霜降之日,整个山上空无一人,只有无数的墓碑林立在清晨薄薄的雾气和霜华中,显得孤独而死寂。
两人一前一后,在贼片荒芜的坟地上走着。
慕容隽没有回头地走着,忽然问,“九公主什么时候离开叶城回铜宫呢?”
琉璃不妨他忽然问这个,一时间来不及多想,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可能不回去了,月蚀快要到了,时间来不及——父王他这几天已经把族里的事情都交待妥当了,准备和我直接从这里回南迦密林老家去。”
“南迦密林?”慕容隽微微一怔,顿了顿,却道,“也好…干脆离开这个云荒,回到来的地方去吧!这里实在不适合你这样的人。”
琉璃却是哼了一声,低低的道:“其实我不想回去。”
慕容隽诧异:“为什么?”
“云荒很热闹啊,能遇到那么多人,那么多事…一回去我估计就要被关起来,可能一个月连一个人都见不到呢。”琉璃有些恋恋不舍,忽地担忧地看着他,“那…你接下来准备去哪里?听说女帝出面保住了镇国公府,可是那个白帅看上去竟似不肯放过你啊。”
慕容隽淡淡:“九公主不用担心,天下之大,总有我可以去的地方。”
“倒也是,”琉璃叹了口气,“你那么聪明,一定有办法。”
慕容隽望着这个清丽活泼的少女,忽地道:“你回了南迦密林,以后还回来么?”
“大概不会了吧…姑姑不会那么大发善心再放我出来一次的。何况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呢!”琉璃闷闷地道,“就算有机会再回来,估计也是很久很久以后,一定是见不到你们了。”
“你回去了的话,那个人呢?”慕容隽斟酌着用词,问。
“哪个?”琉璃微微一怔。
“你喜欢的那个人。我记得在神庙里看过他一眼,似乎是个鲛人?”慕容隽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那么八卦,“你难道不和他一起回去么?”
“…”提起溯光,琉璃一下子不说话了,只是低下头去摆弄着手里的那一对耳坠——那一夜从帝都回来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叫做溯光的鲛人了。比翼鸟单独飞了回来,却不知道他去了何处。琉璃见过他的身手,知道在那个劫火之夜,他曾经出现在云荒的心脏、伽蓝白塔顶上的神庙里。
这样的人,必然是一个非凡的人,他一定也是平安离开了。
可是,再非凡,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对于这个世间来说,她不过是一个匆匆过客。而他的心里,也一直藏着另一个死去的人。这一场邂逅,宛如飞鸟和鱼,一个是浮出水面无意的张望,一个是掠过天空不经意的回眸,偶尔有过那么一瞬的交错,却又立刻各分东西。
天空海阔,永不相逢。
当然,如果就这样走了,心里难免还是有遗憾,可就算遗憾又能怎样呢?难道要她跑去跟他说“我喜欢你,请你跟我回去吧!”这种白痴的话么?——就算说了,他会肯么?她连他到底想做什么、要去哪里都不知道啊…
琉璃漫无边际地想着,沉默了许久,才垂头丧气地低低说了一句:“算了吧!——我也不想和那个老女人一样,到死还那么可怜…”
慕容隽虽然不知道她说的老女人是谁,但看着这个明朗少女满脸忧愁的模样,忍不住叹息了一声,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想说什么,终究是说不出。
然而,琉璃却触电般地忽然跳了起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怎么?”慕容隽被她吓了一跳,倒退了一步。
趁着他不注意,琉璃终于成功地抓住了他的手,一把撕开了上面的纱布,然后,惊呼了一声——他右手上的那个伤口一度蔓延扩大到整个手掌,然而,在和冰族人秘密达成协议后,伤口得到了缓解,如今重新缩小成一个铜钱大,贴了纱布,看上去也不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