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婕第二天去找乔亚,跟他说不能养那只猫的事情。
乔亚似乎并没有太意外,但略微有些为难的样子,他是真的被家里人下了最后通牒,再不能将那只猫带回去的。
于是欧阳婕一整天都在想,那小东西到底要怎么样才好,连下午去画画的时候,都一连声地叹气。
季蔷在她旁边,第三次被她的叹气声惊动时,忍不住便问,“欧阳你有什么烦心事么?”
欧阳婕又叹了口气,“人家送了只猫给我。”
“咦,什么?猫?”季蔷几乎要叫起来。
“嗯,嗯。”欧阳婕连连点头,提起那只猫来,她的表情都变得像猫一样可爱,几笔在纸上勾出小猫的轮廓来,“是这样的小猫,米黄色的,大概只几个月的样子,可爱极了。”
季蔷凑过去看看,“看上去好像还蛮漂亮的样子,既然你喜欢它,那还烦什么?”
欧阳婕的脸垮下来,“可是阿傲不喜欢,他和猫合不来,才见面就被抓了手。”
“这样啊,那你要把它还给别人吗?所以不舍得?”
欧阳婕摇摇头,“可是他那边不能养啊,我在想是不是再送人。”
“唔,一送再送的,小猫也好可怜。”季蔷略略皱了眉,“我妈是很讨厌小动物的,我不晓得能不能说服她。”
两个人正说着话,欧阳婕画板上的那张纸被人抽了去,欧阳婕抬起头,看到童天南拿着那张纸,微微皱了眉,沉吟,“猫啊。”
“是呢,”季蔷突然笑起来,“童老师单身,一个人住,收入又不错,顶合适收养这只猫。”
童天南的目光从画纸上飘到两个女生身上来,挑挑眉,“我讨厌宠物。”
欧阳婕伸手将那张纸抢回来,翻了个白眼,“本来就没指望你。就算你肯收养,也一定会虐待它的。”
童天南皱了眉,“说得我像狼外婆一样的。”
欧阳婕瞪着他,“你何止是狼外婆,简直就是白雪公主的后妈。”
季蔷看着他们,虽然还是像以往一样的斗嘴,但明显没有之前那样紧张的气氛,反而给人一种格外亲密的感觉。她心里不由得小小抽动了一下,这两人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要好起来了?
“这样吧,如果你能画一本饲养手册给我,我就帮你养这只猫。”
欧阳婕怔了一下,看着开出这样的条件来的童天南,“饲养手册?”
“是啊,不详细地画清楚的话,说不定我便会照我的意思虐待它了。”童天南看着她,“难不成你也不会养?还是说,画不出来?”
“谁说的,我明天就画来给你。”欧阳婕昂起头来,说了这句话便收拾了东西回家去画猫。
季蔷看着她的背影,“卟哧”笑出声来,激将法对欧阳婕真是百试不爽。
童天南也笑,转过脸来看了季蔷一眼,伸手指向欧阳婕离开的方向,“你说她是简单呢,还是单纯?”
欧阳婕答应人家的事情,一向都会做到,尤其是在被激将的情况下。第二天下午便果然将订好的一叠画交给童天南。童天南翻了翻,还真是详细到连梳毛的方式都列了三种的一本饲养手册,而且猫咪的神态更是栩栩如生。于是他二话没说地伸出手来,“猫呢?”
欧阳婕雀跃地跳起来,领着他去自己家抱了猫咪,又不放心地跟他住的地方,去了之后才发现,原来童天南早已买好猫床猫粮猫砂,连猫抓板逗猫棒之类的玩具都准备了好几个。
欧阳婕怔在那里,转过头去看着童天南,“喂,你——”
童天南也没什么表示,从她怀里将猫拎起来,放到那边的猫床上。小家伙也不认生,四下看了几眼,居然就舒舒服服地趴在垫子上睡起来。童天南看了那猫一会,突然伸手去捏它的耳朵,然后又揪它的胡子,玩得不亦乐乎。
吓得欧阳婕连忙把猫抱到怀里瞪起眼来看着对面的黑发男子,“你果然会虐待它。”
童天南看着她紧张兮兮的样子,大笑起来,笑得倒在沙发上,尤自指着她,笑个不停。
欧阳婕皱了眉,“有那么好笑么?”
童天南靠在沙发上,微微偏起头,过长的发散下来,一双眼笑吟吟的,全不见平时的深邃,有的只是孩子般的清澈,和一种透明的快乐。
欧阳婕怔了一下,突然就想起阿傲来,他和童天南是多么不同的人。一个平日里尖酸刻薄,背后却小孩子一般顽皮,而另一个平常温和乖巧,暗地里却压抑得看不到自我。
“喂。”
听到童天南的声音,欧阳婕回过神来,已经迟了,手背上的刺痛令她轻呼出来,怀里的猫已挣开她的手,逃窜到地上去。
她刚刚出神的时候,竟不自觉地收紧了双臂,以至怀里的猫咪在挣扎的时候,抓伤了她的手。
“也不知是谁在虐待它。”童天南很好笑的拉过她的手,“活该。”
他的手略微有一点凉,拇指的指腹轻轻地拂过她手背的伤处,很舒服。
欧阳婕发现自己有这种想法的时候,微微红了脸,将自己的手抽回来便大步走向门口,深怕被他看到自己的脸一般。“要你管,我回去了。”
“我送你。”童天南拿了钥匙,追出来。
欧阳婕本来想拒绝的,可是看着他推出那辆她第一眼看到就觉得很帅的机车来的时候,到了嘴边的话便咽了下去,努力地睁大一双狭长的眼,“我可以坐这辆车?”
童天南斜过眼来,“不然你想怎么回去?难不成走路?”
“耶,太好了。”欧阳婕欢呼一声,不等童天南邀请,抬腿就坐了上去,还不停地东摸西摸。
童天南皱起眉来,“喂,别乱动啊,抓稳了,我骑车很快的。”
“哦。”欧阳婕左右看看,似乎找不到哪里可以抓稳的地方,于是伸手到后面握住后座的架子。童天南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你会被甩出去的,抱住我好了。”
“吓?”欧阳婕怔了一下,童天南已发动了车子,于是她在机车的震动中,伸出手,在触到童天南黑色的外套的时候,稍微缩了一下,然后下了很大决心一般地再伸过去,抱住了他的腰。
第一次这样亲密地接触到阿傲以外的年轻男子的身体。和阿傲不一样,没有阿傲那种运动过后微微带着点汗的咸味的温热的气息,他身上只有一种清清冷冷的味道,夹着淡淡的烟草味,如初冬里从原野上吹来的风。
机车发动的突突声中,她听到自己几乎要和那声音同步化的心跳,又红了脸。
他的腰好细,瘦得隔着这么多层衣服,她都似乎能够感觉他的骨骼,硬硬地硌在她身上,生生地痛。
他难道一直没吃饱饭?怎会这么瘦的?
欧阳婕还在七想八想的时候,机车已经开动了,果然很快,不是一般地快。
等到了欧阳家的门口,欧阳婕一张脸也变得煞白。
机车停下来,童天南反过身去,轻轻拍拍她的背,“喂,没事吧?”
欧阳婕的脸过了几秒钟之后才有了血色,继之而来的是兴奋的潮红,她放开童天南,从车上下来,一双眼几乎要闪成天上的星星,“你好厉害,警车都追不上啊。”
“这不是什么值得崇拜的事情吧?”童天南看着面前雀跃不已的女孩子,笑了笑,“我本来是想做赛车手的呢。”
“哇,好厉害。”欧阳婕摸着那辆车,“改天可不可以再载我?”
“教你骑也没问题。”童天南又笑,伸手往她的右上方指了指,“不过你现在应该回去了。”
欧阳婕转过头,发现他指的是自家二楼的窗户,但她看过去的时候,窗帘已拉上,只从还在不停晃动的窗帘的间隙中透出几道光来。
那是阿傲的房间。
欧阳婕眨了眨眼,并不知童天南刚刚在那里看到了什么,转过来想问时,童天南已将车子掉了头,轻轻向她一挥手,绝尘而去。
欧阳婕对着他扬起来的落叶说了声“再见”,进了门和在做菜的妈妈看报的爸爸打了声招呼便跑上楼,林婉如在她后面叫了句,“顺便叫阿傲下来吃饭了。”
“哦。”欧阳婕答应着,也不敲门,直接就推开了欧阳傲的房门。
那个高大俊美的男孩子正坐在书桌前做作业,见姐姐突然闯进来,皱了皱眉,“姐姐你居然不敲门。万一人家在换衣服怎么办?”
“你全身上下早八百年就被我看光光了,有什么关系?”欧阳婕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往下看。
刚刚童天南往上看的时候,这里有什么?
“他已走了。”
欧阳傲的声音传过来,幽幽地带着点酸意。
欧阳婕转过身,看着坐在书桌前,轻轻地咬着一支钢笔的弟弟,“刚刚果然是你在这里啊?为什么要躲?”
“我没有躲啊,只是突然想起作业还没做完罢了。”欧阳傲笑了笑,将嘴里的笑拿下来,放在手上把玩,淡淡道,“姐姐以后会经常去他那里看猫吧?”
欧阳婕怔了怔,之前曾经感觉到的那种陌生感,又在弟弟身上出现了。
“用来用去也只这招,姐姐你和乔亚的程度也差不多呢。”欧阳傲轻轻摆了摆手,转动椅子,目光重新移到桌上的习题集上,漫不经心地写写画画。
她还在嚼着那句话,想要理清弟弟的意思时,欧阳傲又开了口,声音轻轻的,遥远如另一个世界传来,“姐姐你,喜欢童老师吧?”
欧阳婕再度怔在那里。
欧阳傲背对她,她看不见自己的弟弟说这句话的时候是怎样的表情,他握笔的手因用力过度而指节发白,而几乎要变形的笔尖早已将那草稿纸戳破,墨水像他心里的痛楚,一圈圈渗开去,纸上的污渍越来越大。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童天南这名字都成为姐弟俩之间的芥蒂,一旦提起,就会让气氛变得异常尴尬。但更多的时候,他们之前像是什么改变也没有,日子便一天天滑过去,过了秋天,过了冬天,便到了春天。
法国梧桐长出嫩绿的新叶,迎春娇黄的花朵自翠绿的叶子中星星点点地冒出来,连河水也跟着沾了绿色的气息,一直荡漾到人的心里去。
季蔷来跟欧阳婕说春假要组织美术社的人去明溪写生的时候,她几乎要连双脚都举起来赞成。
她对写生什么的倒是不太在意,重要的是可以在这样的春光里出去走走,她几乎都可以想像郊外那满山遍野火一般的映山红。
抱有同样想法的人并不少,这提议在当天的社团会议上便被通过了。于是,由童天南带队,美术社全员十三人,借写生为名,将去明溪作一次五天四夜的春游。
去之前欧阳婕兴奋了一晚上,拿着明溪自然风景区的介绍小册子翻过来翻过去地看,以至于第二天,又睡过了头,一如既往匆匆忙忙地洗漱,背着包包画板,匆匆忙忙地赶到车站,险些要被二十几道目光凌迟。
但总算赶上了车。
季蔷将车票发到个人手里,依次检票进站上车。欧阳婕把行李扔在行李架上,重重地呼了口气,便趴到了桌上。
“你看来像只熊猫。”对面的男人说。
欧阳婕勉强抬起眼来,看着他。很帅的男人,眉是武侠小说里写的那种剑眉,格外深黑的眼,薄而上扬的唇,头发有点长,用橡皮筋绑着,穿着件浅灰色的衬衫,外面一件咖啡色的外套,衬衫上面的两扣子没系,露出瘦削的锁骨来。明明是很熟悉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觉得有些陌生感。过了半晌,欧阳婕眨了眨眼,突然指着他大叫,“啊,童天南,你好像很久没穿黑色的衣服了。”
“那是因为你那只猫不是黑色的。”为了加强他那句话里的强调语气,童天南将他的手伸过来,向欧阳婕展示顽强地粘在他的外套上的几根米黄色的毛。
欧阳婕又眨眨眼,想像那几根毛如果在黑色的衣服上该有多显眼。顺带地,便想起她已好几个月没见过那只猫了。
她本来是打算常常去看它的,可是阿傲说了那样的话——或者只是一时的气话,但是每次她想去看时,脚还没迈到门口,那句话便又在耳边响起来,一直响一直响,越来越远,然后慢慢消失。
于是她便担心起来,就好像如果她去看那只猫,阿傲便会如那声音一般越来越远,直至消失。
这种想法或者很无稽,但却拖住了欧阳婕的脚,行程却因而搁置下来,她结果一次也没有再去过童天南家。
所以,有一点心虚的,欧阳婕轻轻地问,“那只猫咪,还好么?”
“好得很呢。”回答的是欧阳婕身边的季蔷,轻轻地抿了嘴,笑得有如窗外一闪而过的花。“除了胖一点之外。童老师太宠它了。”
“一直喂它小鱼干的人不是你么?”童天南将手收回去,一面淡淡地插了句。
“咦?季蔷你经常去看它么?”欧阳婕怔了怔,看了看季蔷又看看对面的童天南。
“是啊,真是好可爱的猫呢。”季蔷回答着,眼睛有如这个时节开得正好的桃花,柔柔的,滟滟的,却只瞟向对面的人。而被看的人这时正站起来,要走到两节车厢交接的地方去抽烟。季蔷待他走远,轻轻地又加了一句,“托了那只猫的福呢。”
欧阳婕听到自己心底有什么东西,轻轻地,脆脆地,咔嚓一声,裂开了。
火车四小时,下了车转小巴,大概要开四五十分钟的样子,就到了明溪。
欧阳婕他们下了车,找了家旅馆住下。童天南“不可以单独活动,晚上六点以前一定得回旅馆”的训话才刚落音,欧阳婕便拖了季蔷四处去逛。
明溪是个很古老的小镇,据说最先也不过只两条街,近几年靠旅游业才发展起来,但仍然很小,比不过A城一个区。自欧阳婕他们定下来的旅馆步行不用半小时便出了镇,再十分钟,便能看见农田。
但风景是真的漂亮,山明水秀,如同前朝名匠留下来的画卷立体化了一般。
镇子西边有条小河,大概不过八九米宽,河面上只有座小木桥,看起来年代久远,走上去的人一多便嘎吱作响。当地人多半也只将它作为风景的一部分保存下来。也有渡船,小小的,每次只能坐几个人,一个老梢公撑着,来来回回。
欧阳婕感觉时光像退回去好几十年,想来那些来旅游的人也就是好这个调调,所以当地人也就一直留着这些。
欧阳婕游兴未尽地想过河那边去看的时候,季蔷拖住她,“我饿了呀,我们先去吃点什么好不好?”
这样说起来欧阳婕好像觉得自己也有点饿了,从早上出来到现在也没吃什么,于是又牵着季蔷的手,走回镇里来。找了家饭店,随意点了东西,吃完之后,两个女生抢着付帐时,欧阳婕才发现,她的钱包不见了。
在她们而言,出门在外丢了钱包,可算是大事了,急得欧阳婕额头上汗都冒出来。倒是开饭店的大婶在一边劝,“先不要着急,好好想想看,是不是忘在哪里了?”
“是啊,要不我们先回去找找?”季蔷付了饭钱,陪着欧阳婕按原路一直找回旅馆,在房间里又找了一番,依然没有钱包的踪迹。
季蔷跑去叫童天南,两个人一起回来的时候,看见欧阳婕坐在床前发怔。
童天南挑起一条眉来,“哟,居然没有哭,真是值得表扬。”
季蔷瞪了他一眼,“老师。”
欧阳婕也抬起眼来瞪着他,“放心好了,我还没有你想像中那么差劲。”
童天南笑了笑,“不把额头上的汗擦掉的话,说这种话可是一点说服力都没有呀。”
欧阳婕哼了一声,站起来,走到洗手间掬了捧水泼在自己脸上。稍稍静下来之后,努力地回想自己从家里出来之后的每一个细节,还没想起来什么,就听到童天南在身后又轻轻道:“说起来,你不会是根本没带出来吧?”
“我怎么会——”欧阳婕扭头吼到一半时,停下来,以她早上匆忙到那种程度,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一只手机递到她面前,童天南带着嘲弄笑意的声音沿着那只递手机的手臂传过来,“先打个电话回家确定一下吧?”
欧阳婕咬了咬牙,还是接过手机来,拨了号。
接电话的是阿傲,“喂?”
“阿傲啊?你去帮我找找看我的钱包还在不在我房里。”
“姐姐?你不是去明溪了么?钱包忘带了?”
“少废话啊,去帮我找,我过十分钟再打来。”欧阳婕朝着电话那端吼完便收了线,坐回床边,看着手表一分钟一分钟地等,童天南和季蔷就在旁边陪着她,一分钟一分钟地等。
在欧阳婕的感觉里大概有一世纪那么久的十分钟过去之后,她再度打电话回家,那边欧阳傲早已守在电话机旁,“姐姐啊?”
“嗯,找到没?”
“找到啦,就掉在床脚的地上。”欧阳傲的声音里带着笑,“你还真逗,钱包也没带居然敢出去旅行。”
“你少说一句会死啊?”
“不会,可是你没有钱包估计会饿死的,我帮你送来吧?你们住在什么地方?”
“吓?不用了。知道在家里就放心了,我会想办法的。”
“没关系的,反正我也放假,反正我也没有去明溪玩过,反正——”欧阳傲的声音小下去,欧阳婕没听清,追问了句,“什么?”
“没什么,你们住什么地方?我一会就去看还有没有去明溪的车。”
欧阳婕说了旅馆的名字,欧阳傲那边便挂了电话。欧阳婕还抓着手机发愣,季蔷先开了口,“不会吧?你弟弟不会是要过来吧?”
欧阳婕叹了口气,将手机还给童天南。“没错,他是说要过来,那家伙疯掉了。”
童天南收好自己的手机,轻轻地笑:“是么?我倒是觉得,有那样的弟弟很不错呢。”
欧阳婕还没听懂他那样笑是什么意思,季蔷已在旁边加了一句,“嗯,居然特意帮你送来,我也好想有个这样的弟弟啊。”
看着那一唱一合的两个人,欧阳婕觉得自己的眼角又开始抽搐。
这在她而言一向不是什么好兆头,上一次是碰上了童天南,这次,天知道会发生什么?
欧阳傲在第二天到了明溪。找到欧阳婕他们住的旅馆,老板告诉他他要找的人出去画画了,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回来。欧阳傲在大堂里坐了会,便起身去找她。
他一分钟都不想空等。
送钱包什么的,不过是个借口,他只是想见她。所以他跷掉了篮球队的春假集训,跑来明溪找她。
电话里欧阳婕听漏的那句便是“反正我也放假,反正我也没去明溪玩过,反正我想你了”。
只一天没见面而已,他便开始想念。
如数百只蚂蚁在心底噬咬一般地想念。
现在是旅游的淡季,游客并不多,像欧阳婕他们那样背着画板提着颜料的学生尤其好找,不多时,欧阳傲便看到了姐姐的影子。
欧阳婕坐在河岸的草地上,面前支着画板,身旁放着颜料盒,全神贯注地画画。
欧阳傲轻轻地走近她,才发现姐姐的注意力或者并没有在画上。
她画的是一幅风景,小河,木桥,河岸上随风摇曳的小草,以及,桥下的两个人。一个是女孩子,坐在那里画画,另一个是男的,手自女孩子肩上伸去,点在她的画上。
欧阳婕的笔便停在那男人的手上,有一两分钟没动过,而她脚下的草叶上,已有几颗晶莹剔透的液体,顺着草叶的经络打个滚,滴入泥里,消失了。
欧阳傲按下心底像要将他撕裂一般的悸动,抬了抬眼,看向画里面的地方。
在桥下的人是季蔷和童天南,大概季蔷在画对面的渡船,童天南便站在他身后,不时指点。又或者只是在聊天。
欧阳傲忍不住轻轻叹息。
欧阳婕被这叹息声惊动,第一个动作,便是将画板上的纸扯下来揉成一团,然后才回过头,看清身后的人之后像松了口气一般,“阿傲,原来是你?”
“不然你以为是谁?”欧阳傲在她身边坐下来,顺手拨了根草叶叼在嘴里,“怪不得你们要来这里,真是个漂亮的地方。”
欧阳婕重新拿出一张纸固定到画板上,一面问,“阿傲你几时到的?怎么不在旅馆等,找到这里来了。”
“天气这么好,呆在旅馆里太浪费了呀。”欧阳傲倒下去,睡在草地上,望向天上的云。“姐姐,你们之前不是说要请我做模特的么,我就躺在这里让你画罢?”
“好啊,可是你这个姿势太丑了。”欧阳婕放下画板,侧过身来,搬弄弟弟的身体,“应该这样,再这样。”
就算是好脾气如欧阳傲,在被她摆弄了好几个惨不忍睹的姿势,最后甚至要将他COS成睡美人的时候,也终于忍不住按住她的手,皱起眉来**,“姐姐,我不是橡皮泥啊。”
欧阳婕爆笑出来,笑得伏到弟弟身上,“阿傲你好可爱。”
“是啊,我这样宇宙超级霹雳无敌可爱的弟弟你也忍心欺负啊,姐姐你……”欧阳傲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因为感觉到自己胸前的衣服似乎被什么浸湿,紧紧地贴上皮肤,有种很奇怪的感觉。而欧阳婕伏在弟弟身上,似乎依然在笑,肩膀轻轻地颤动,如这河岸边被风吹得轻轻摇摆的小草,凄楚无助。
欧阳傲怔了一下,感觉自己的手指无意识地跳了一下,有一种冲动在经脉间奔窜,然后他就抬起手,做了一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一直很想很想做的动作。
他抱住了那个伏在他身上流泪的女孩子。
紧紧地,紧紧地,就像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一般。
吃过晚饭之后,大家集中到童天南的房间点了名,并将自己这一天的作品交上去,由童天南作点评。轮到欧阳婕时,她微微低下头,“我没画。”
似乎是有人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便有人低声附合,大体上都是说明明看到她画画了为什么不肯交之类,直到童天南重重地咳嗽了两声,大家才安静下来。
童天南看一眼欧阳婕,又看一眼她身后的欧阳傲,挑起眉来,“那么,明天你要交两张。”
欧阳婕别开脸,不说话。
于是童天南开始讲下一个同学的画,全部讲完之后,清了清嗓子道:“各位同学,我们这次出来虽算不上什么很正式的活动,但既然是集体行动,希望大家还是注意一下纪律。我再重申一次,不可以单独外出,六点以前必须回来,为了以防万一,大家最好都记一下我的电话号码。不论有什么事情,先通知我一声。”
说着还特意看了欧阳婕一眼,像有所针对一般。欧阳婕只扭头看向别处。
学生们应了声,童天南便拍了拍手,让大家散了。欧阳婕便第一个走出去,季蔷叫了她一声,跟过去。大家也都陆续走了。欧阳傲看着姐姐离开的时候,迟疑了一下,反而变成最后一个出去的。
“欧阳弟弟。”
他还有一只脚没有迈出去,便被童天南叫住,于是回过头来,看着那位年轻的老师,“我叫欧阳傲。”
“好吧,欧阳傲。”童天南笑了笑,向他伸出手,“拿来吧。”
欧阳傲怔了一下,“什么?”
“欧阳婕的画,我看到你捡起来了。”
原来下午的时候他一直有留意他们那边么?欧阳傲睁大了眼,看着童天南。
童天南便任他看着,掏出一根烟来点上,吸了一口,缓缓吐出个烟圈来,面如止水。
欧阳傲又怔了怔,将心里翻滚的情绪压下去,“你稍等一下,我去拿给你。”
童天南等着他从自己房间拿出被欧阳婕揉成一团的画来,递过来。
童天南将烟叼在嘴里,把那张纸放在桌上,仔细而小心地打开来,慢慢地熨平每一个褶皱,然后自己将身子稍微拉远了一点,看了几眼,又凑近来细细地看了会,指着画面上的某个地方,轻轻叹息,“若没有这处败笔便好了。”
欧阳傲凑过去看,正是欧阳婕控制不住情绪画坏的那个男人的手。
欧阳傲咬紧了牙,狠狠地盯着面前的男人,“你要说的就只有这个么?”
童天南拿下嘴里的烟来,轻轻弹了弹烟灰,“作为美术社的指导老师,我只能说这个。”
欧阳傲怔了一下,过了半晌,才轻轻问,“你喜欢季蔷么?”
童天南笑了笑,“她是个很好的学生。我说什么她都能很快地领悟,而且表现在画面上。一般来说,所有的老师都会喜欢这样又漂亮又聪明的学生吧。”
欧阳傲听到自己的声音有几分低沉,“那我姐呢?”
“欧阳婕——”童天南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先是挑起眉来笑了笑,然后表情便认真起来,在经过了一阵几乎要令欧阳傲窒息的沉默之后,轻轻道,“她是个画画的天才。”
欧阳傲又怔住,然后重重地甩了甩头,凑近一步,盯着他,“你应该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你——”
童天南似乎被这个比自己还要高大的年轻男孩的气势震慑住,轻轻跟着问了句,“什么?”
欧阳傲乌黑的眸子看定他,深吸了口气,才缓缓地,一字一字地问,“你可不可以不要让我姐姐流泪?”
这次轮到童天南怔住了。
就在欧阳傲那样逼过来的时候,他想过很多种可能,也知道怎么样应付那些可能发生的事情,他甚至连打架的准备都有了,可是对面的男孩子竟然说了这样的一句话。
那样咬着牙,像要耗尽全身力气,甚至耗尽全身的情感一般,用一双无尽伤感又无尽坚定的眼睛看着他,说,你可不可以不要让我姐姐流泪。
于是二十五岁的童天南就被十七岁的欧阳傲一句话打败了。
他愣在那里,完全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或者做什么。
房间里的两个男性不说话也不动地僵持着的时候,不知什么时候起便悄悄站房间外面的女生深吸了口气,伸手擦去自己眼角的泪,低低地骂了声笨蛋,然后用她最大的肺活量叫道:“阿傲,你在哪里?”
“姐姐!”欧阳傲连忙跑出去,“有什么事?”
“我知道这里有个特产的小吃很好吃的,带你去尝尝啊。”
“嗯,好啊,可是老师不是说天黑后不能外出的么?”
“没关系,有阿傲这样的保镖在嘛。”
姐弟俩的对话渐渐远去,童天南重重地呼了口气,将已经燃到烟蒂的香烟扔进烟灰缸里,整个人像虚脱一般。
他推开窗,看着那姐弟俩走到夜市的人群里去,又叹了口气。他从不知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情感,竟可以重到那种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