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上空只有一轮昏暗的冷月、静静俯视着下边大地上的混战和屠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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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漆黑如墨,吞没一切。
庭院里赵老倌嘶哑的骂声还在继续,却已经湮没在府里众人纷乱的惊呼声里。
御使府的管家将拜访的刘府来人领到御使庭前,刚刚走开没多久就听到了“有刺客”的惊呼。立刻返回,却看到了刘府管家已经倒毙在地。他立刻大声叫喊起来,惊动了全御使府上下,登时大家都涌到了御使书房所在的庭院。
然而庭院里一片凌乱,那些盆景和假山石都不知道被谁挪动了,散乱地摆在那儿,所有人只道随便就能绕过去、却不料越绕越胡涂,到最后居然不是困在里面出不来、就是绕了半天又回到了花园门口。
众人惶惶然之中,不知如何办才好,有人大声呼喊御使的名字,想得知书房中的章台御使是否平安无恙——然而透过扶疏遮掩的树木,依稀还可见残灯明灭的书房里,却半晌没有任何回应的声音。
一时间众人忐忑不安,看着不过几丈大小的庭院、束手无策。
“语冰,语冰呢?”忽然间,一个女子的声音响了起来,人群被用力推搡开,纷纷踉跄让开——所有下人都诧异地看到向来讲究仪容的御使夫人仿佛疯了一样地过来,显然已经睡下了,只穿着单衣、披头散发地奔过来。
“御使…御使好像在里面…”管家低下头去,嗫嚅,“可我们过不去…”
“过不去!什么过不去!”青璃听得“有刺客”的惊呼,心里有不祥的预感,疯了一样大喊,推开侍女的手、一头冲入庭院,一边大声喊着丈夫的名字,“语冰!语冰!”
然而她很快也被困在那里,眼前仿佛不经意散放的乱石盆景阻挡住她的脚步,青璃几次绕开,发现始终无法接近那个书房一步——“语冰!语冰!你没事吧?”她对着那残灯明灭的窗子大喊,却始终听不到回音。
贵族出身的柔弱女子眼里有不顾一切的光,忽然间再也不去想如何才能绕开那些障碍,反而自己动手、将挡在面前的盆栽和石头吃力地挪开。然而那些假山石的重量超出了一个贵族女子的能力,青璃用尽全力、也不过稍微挪动了一角山石。
管家愣了半天,陡然间回过神来,因为猝及不妨的危机而有些僵住的脑子也活络了起来,看到御使夫人这样的举动,眼睛一亮,连忙招呼:“大家快过来!别呆在那里——和夫人一起把那些东西统统搬开!把庭院全部清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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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外众人的呼声宛如狂风暴雨般传入书斋,然而里面的人仿佛聋了一样置若罔闻。
短短片刻的对视和沉默,仿佛过了千万年。
慕湮左手捂住胸口的剑伤,右手提着剑,脸色苍白地站在那里,眼神是空洞而没有焦点的,仿佛也没有看着面前多年未曾正面相见的人,只是茫然凝视着虚空。
夏语冰也是说不出一句话。仿佛瞬间有霹雳击中天灵,将他的三魂六魄都震散开来。
那样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只听到轻微的沙沙声,文卷在地上散乱地飘,忽然间一阵风卷来、将日间刚批下去处理完的宗卷吹了起来,拂过慕湮眼前。
“刘侍郎公子酒后持刀杀人案”——一眼瞥过,上面那个殷红如血的“误杀”两字赫然在目,宗卷迎面吹来,慕湮下意识地伸出沾满血的手抓住,低头看了看,忽然间嘴角就微微往上弯了起来,仿佛慢慢浮出了一个奇异的微笑:“啊…真的,是你判的呀?”
“是。”看到那个苍白的笑,夏语冰忽然无话可说,只是木然应了一句。
“两百万…好有钱啊…”慕湮看着地上尤自洒落的几张银票,微笑,“都是他们送来的么?”
“是。”那样的目光下,章台御使无法抵赖,坦率地承认。
慕湮的手忽然微微一颤,抬起眼睛来——那眼睛还是五年前的样子、黑白分明,宛如白水银里养着的两汪黑水银。她看着他,有些茫然地问:“我居然都不知道…五年来我天天看着,居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听得那样的话,年轻御使麻木的身子陡然一震,眼里的光亮一闪而过:五年来?难道说、这五年来自己身边的影守,并不是尊渊、而是…阿湮?
然而,如今再问这样的问题已经毫无意义。他根本没有勇气去问她什么,只是毫不隐瞒地下意识回答着对方的提问,仿佛自己是面对大理寺审判的罪人:“三年前。桃源郡太守姚思危贩卖私盐案开始。”
“三年前…三年前。”居然是从那么久开始,就已经变成这样了么?
忽然间,慕湮抬手,将那份颠倒黑白的宗卷一扔,剑光纵横在斗室中,纸张四分五裂地散开。在漫天飞的白色纸屑中,单薄如纸人儿的女子陡然扬头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嘴角慢慢沁出血来——
五年来,她舍弃了一切正常人的欢乐,过着这样暗无天日、梦魇里沉睡的生活,以为自己是在守护黑夜中唯一不曾熄灭的光——却不料、就在她的守护之下,书窗下那个人已经悄然的蜕变,再也不是她曾认识的那个夏语冰。
她五年来豁出性命保护的、居然是这样一个草菅人命、徇私枉法的贪官!
这么多年来,通通看错了、通通指望差了——她如何能不恨?如何能不恨!
“好,好个章台御使大人!”慕湮大笑起来,忽然反手拔剑,剑尖直指对方的咽喉,黑瞳里凝聚了杀气,血从胸口那道剑伤上喷涌而出,染红她的白衣,“原来夏语冰早在三年前就死了!”
在身体里的力气消失前,云荒剑圣的女弟子拔剑而起、指向多年来深心里的恋人。
那个瞬间,仿佛忘了明日早朝就要弹劾曹训行、忘了多年来跋涉便要看见的最终结果,章台御使在那一刹居然不想躲闪,只是站在那里,有些茫然地看着那一点冷冷的剑芒。夏语冰其实是没有死去的…然而这数年来的朋党纠葛、明争暗斗,当真是千头万绪,片刻间、又如何能说清。
何况最隐秘的深心里,长途跋涉和冰火交煎的折磨,已经让他疲惫到不想再说任何辫词。他怎么敢说自己无罪…那些冤狱、那些贿赂,难道不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五年来,深恩负尽、满手肮脏。夫复何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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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手!住手!”就在那个刹那,忽然间有人直冲进书房来,扑向慕湮握剑的手。
慕湮一惊,下意识避开。然而没有想到自己重伤之下、行动已经不如平日那样灵活,这一避居然没有完全避开。来人没有抓住她的手,踉跄着跪倒,却死死拉住了她的衣襟。青璃终于奔到了书房,不顾一切地拉住了刺客,对丈夫大喊:“语冰,快走!快走!”
章台御使怔住,愣愣地看着平素一直雍容华贵的妻子、就这样蓬头散发地闯进来,不管不顾,径直扑向闪着冷光的利剑。
慕湮仿佛也愣住了,看着这个不顾生死冲进来青璃,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近乎疯狂的女人、这就是五年前记忆里那个优雅雍容得近乎造作的贵族少女——那个看似文雅羞涩、眼神深处却是闪着不达目的不罢休光芒的青王侄女。
“语冰!语冰!快走啊!”一把死死拉住刺客,青璃不敢松手回头,只是大喊,“快逃、快逃!有刺客啊!”
“夫人…”仿佛游离的魂魄这才返回了一些,夏语冰脱口喃喃。
慕湮苍白了脸,忽然间回剑割裂被青璃抓住的衣襟,捂着伤口往后退了一步、用剑指着来人。然而看到多年前从自己身边夺走语冰的女子,她的手却不自禁地发起抖来,这一剑无论如何刺不下去——多年来,心里一直是看不起这个藩王侄女的,认为她不过是凭着身份地位夺得了丈夫而已…但看到现在青璃的样子,她忽然间就有些微的释然。
手上死死拉住的衣襟忽然断裂,青璃跌倒在地上,下意识地捂住小腹,抬头之间、才看清了刺客的脸——那个瞬间、御使夫人美丽的脸上,陡然便是苍白。
“慕姑娘!是你!”她惊呼起来,认出了五年前的情敌,仿佛明白了什么,她挣扎着爬起来,“你、你不要杀语冰,不要杀语冰!不关他的事,是我…是我不对!”
“那时候我不该让叔父帮忙、用诡计让语冰身陷牢狱,逼他…是我的错,不关他的事!”看到五年前那个被辜负的女子、在暗夜中提着利剑出现在丈夫的书房里,御使夫人再也顾不得别的,一把拦住慕湮,语无伦次地承认:“他、他那么多年来,一直都心心念念记着你,他没有负心,是我耍诡计——求你不要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