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溯光一怔,笑了笑,“不用了。”
“真的?”清欢又上下打量了这个鲛人一遍,觉得这个面色苍白,弱不禁风的家伙怎么看也不像是有钱人的样子。他不由分说地从口袋里抓了一把金铢塞入对方的口袋,豪爽地拍拍胸口:“拿着!朋友有通财之义,别跟老子客气!”
“不必费心。”溯光的语气依然很淡漠,“你赶紧上路吧。”
“真是不知好歹。”清欢有些悻悻然地收回了手,想了下么手,想了想,把一样东西扔到了对方怀里,“那这个要不要?”
那是一块玉牌,上面刻着“听涛”两个字,翻过来又有“甲等雅座”四个字。
“这是我花了一百个金铢买的雅座,位于黑石礁最南端的听涛阁上。那可是仅次于皇家的最好位置,可以看到碧落大潮和我妹子的绝世舞姿!”清欢拍了拍肚子,很是得意,“嘿,不是我夸口,这东西在市面上还不是有钱就能买得到的。他奶奶的,海皇祭是看不成了,还不如留给你,免得浪费!”
溯光默不作声地拿起玉牌看了看,仿佛想着什么,未置可否。
“噢,我忘了你是来办事的,估计也没空去凑热闹。”清欢讪讪地道,“不要就算了。”
“不,我要了,”出人意料,溯光却将玉牌收入了怀里,“多谢。”
“不用谢不用谢,”清欢松了一口气,也懒得再和他多说什么,抱了抱拳,“那我先走了!”
眼看他一骑绝尘而去,溯光眸里的神色复杂地变幻着。这个慷慨豪爽却有些大大咧咧的同伴,如孔雀一样令他感觉到了人世难得的暖意,的确是值得倾心以交,生死与共的同伴。
然而,世事无常。或许只有他才知道,此刻他们还是同伴,而等下一次见面,或许便已经是你死我活的仇敌了。
溯光看了一眼手里的雅座玉牌,手指缓缓握起,咳嗽了几声。
“她要在海皇祭上献舞是么?那就在明日大潮到来之时动手吧!”他握紧了手里的辟天长剑,喃喃道,“紫烟,我必须这么做,对么?”
长剑沉默无声,那一颗紫色的明珠悄然流转着光芒。
已经是十月十四的夜了,明日就是海皇祭,然而乌云沉沉,雨依然在下。
外面乱了半日,总算将宝露的尸体收殓了。在殷仙子的建议下,老鸨总算是发了一回善心,派人去通知了她的那个相好来领尸体。
那个住在八井坊的青年是个中州木匠,被叫来后看到了女子的尸体,并没有哭,只是呆呆地将人领了回去。走时,殷夜来让春菀私下给他塞了几个金铢,让他去办个体面地后事。
然而等那个穷木匠回去后,殷夜来越想越是不安,便让楼里派了个丫头去八井坊查看。那个丫头一推开门,看到破屋内停着一口大棺材里面满是血,那个穷木匠竟然抱着宝露相拥而卧,胸口上插着一把剪刀,已经死了。
那个丫头吓得连忙跑回来,在楼里大呼小叫,惊动了每个人。
殷夜来正在试穿明日的舞衣,得知这个消息后失神了半晌,身子一颤,猛然咳出一口血来,染红了半边衣襟,把丫环们吓得不轻。稳住神后,她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拔了一支簪子下来,让楼里去处理那两个人的身后事。
老鸨一看那支八宝垂珠簪价值百金,只怕埋一百个人都绰绰有余,连忙喜笑颜开地收了下楼去。
殷夜来对着镜子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没事人儿一样地继续忙碌,知道戌时才歇下。
“小姐今日急火攻心,咳得更厉害了,需早点儿休息才是。明日还有大事呢。”入夜,春菀如平日一般侍候小姐喝完了药,叮嘱了一句,收拾了药盏下楼去。
小丫头秋蝉移了个软墩坐到榻边,一边给榻上斜卧的女子按着肩,一边担忧地道:“小姐的肩并穴,今日似乎堵得特别厉害。”
“嗯。可能是因为当年挑担子挑的太多,把肩膀压坏了吧?”殷夜来叹了口气,揉了揉肩膀,“和咳嗽一样,都是老毛病了,不用担心。”
“挑担子?”秋蝉惊道,“我还以为小姐是从小就做这一行的呢!”
“什么话?”殷夜来失声笑道,“卖笑难道有世袭的不成?”
秋蝉自知失言,连忙搧了自己一个耳光:“婢子糊涂!”
贫寒,丧父,母病,挑夫,苦力。。。这些词看起来和她毫无关系,因为作为叶城的花魁,如今的她是高高在上,风华绝世的殷仙子,不知道多少达官贵人捧着她,吃穿用度堪比皇家。然而,谁都不知道这个看似有着倾国之姿的女子,居然出身如此低贱贫苦。
“小姐的手又软又纤细,比帝都得公主王妃们还漂亮,”秋蝉一边低声道,一边按摩着她的双臂,“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以前是做过苦力的。说出去谁信呢?”
“怎么,”殷夜来低低地笑了一声,“你觉卖笑要比卖苦力的高贵?”
“。。。”秋蝉不知道怎么回答。
“差远了啊。。。如果可以,我宁可一辈子在码头上挑担子,赚干干净净的钱,做自己喜欢的事。”她喃喃道,声音忽地低下去,“一念之差,就什么都不一样了。”
秋蝉心下一惊,却不敢问为什么。
“白帅对小姐很好。一年回云荒两个月,倒是一个半月呆在这边陪小姐。”秋蝉绞尽脑汁想出了一句安慰的话,“有那么大的靠山,小姐也不必太担心。你看,即便是悦意公主,也比不过小姐这般有福气。”
“福气?”殷夜来合上了眼睛,许久才道,“悦意她也是个可怜人。”
秋蝉又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她是四年前入的行,也不算是太稚嫩。一直以来,虽然贴身侍奉在小姐左右,却觉得这个艳绝天下的女子其实离自己很远很远。。。小姐无论想什么,说什么,自己永远也无法明白。
“阿蝉,你也跟了我快四年了吧?”殷夜来忽地轻声道,“什么时候如果想走了就开口说吧。。。我一早就替你准备好了赎身的钱。”
秋蝉吃了一惊,白日里刚看过宝露的下场,听得此语不由一颤。
“小姐,”她连忙道,“阿蝉还想多侍奉您几年呢!”
“不愿离开么?”帐里的女子低低笑了起来,“我知道你和宝露,春菀她们不同,是一心想在这个行当里闯出名堂来的。你跟着我的这几年,时时处处悉心揣摩,模仿我的穿衣打扮,语气举止,如今也算是小有所成了。等明年满了十六挂牌出去,只怕也是名动一时的花魁。”
“小姐。。。”秋蝉白了脸,没想到自己那点儿小心思早被看穿了。
“我不怪你。你家里穷,是被自己的父母送进来的,全家人都指望你将来能赚大钱呢。”殷夜来淡淡地道,翻了一个身,“我只是提醒你一句:这条路不好走,多少姊妹开始都想着赚点儿钱就脱身,结果。。。谁又能走得掉呢?呵,你不妨看看宝露,再看看我。”
她轻轻笑了一声,又咳嗽起来。
秋蝉不敢再说什么,只是在帐外屏声静气地等着小姐入睡。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她在楼梯上遇到了手里端着一炉安息香的春菀,春菀低声问她:“小姐睡了没?”
秋蝉点了点头,比了一个嘘声的手势:“明天小姐还得去参加海皇祭呢,今晚得早点休息。”
春菀便捧着香炉走了上去,不一会儿,楼上却传出了一声低呼:“小姐?”
衾枕犹温,然而帐里却空空荡荡,哪里有半个人影?
明日就是海皇祭了,然而蒙蒙细雨中,叶城深夜的歌舞声反而更是喧闹。
"蓝公子今儿不过夜了么?”老鸨追出来,对着醉醺醺扶门而出的华服公子殷勤劝道,“明日记得还来呀!香香可惦记您呢。。。”
蓝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踉跄地往前走,翻身上马。
如今还不过戌时,正是寻欢的好时候,若不是明日海皇祭,要跟随蓝王一起去望海楼面驾,他怎肯这么早就打道回府?
小厮牵着马在前头走,一路歌楼酒馆中笑语盈耳,令他魂不守舍。
日前好不容易弄了个小美人儿到手,痛快了不足三天,慕容隽居然出面,不得不将小美人儿放回去了。每当他想起年轻的镇国公那张笑里藏刀的脸,就觉得如芒在背。那个家伙,似乎知道自己的很多秘密,包括这些年来账面上那些不干不净的事儿。如果不是被那些言外之意吓出了一身冷汗,他怎肯轻易将到手的美人儿放回去?
可恨!将来若有机会,一定饶不了他!一个中州人,在空桑人的地盘上不知道夹着尾巴过日子,居然还要为娼妓出头,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上次的中州人之乱里,怎么就没把这慕容家给彻底扳倒呢?
蓝扈越想越恼火,不自觉地狠狠抽了一鞭子,胯下的马惊嘶一声挣脱了小厮的缰绳,“嗒嗒嗒”地一路飞跑出去,引得街上行人一片惊呼,纷纷避让。
策马奔了一会儿,前面的人渐渐少起来,已经从最繁华的群玉坊到了暗门子云集的暖香坊。这里多半是一些年老色衰的下等娼妓,需要靠着站街拉客来维持生意。平日里,蓝扈这种王孙公子是不会踏足这里的。
醉眼迷蒙,他眼角余光一扫,忽地一震,暗巷的转角处站着一个女子,一身素雅衣裙,容颜如月,即便是在美女如云的群玉坊,他也从没看到过如此的绝色美女。
他不自禁地策马追了过去。然而在他靠近之前,那个白衣美人仿佛有所察觉,回眸一笑,转身便如行云一般沿着深巷飘去,掩入了更深沉的夜里。
他被那一眼里的风情所迷,想也不想地挥鞭策马,向着小巷深处追去。
暖香坊转瞬也已经在身后,前面是中州贫民居住的八井坊。不同于别处的灯红酒绿,为了准备明天的工作,这里的人多半已经入睡,整条街漆黑不见五指。
蓝扈趁着酒意纵马追去,一口气过了半条街,然而眼前越来越黑,四顾却不见那个白衣美人,他渐渐觉得有些不对。
方才不会是自己眼花了吧?这种地方,怎么会有那样的美女?
一阵冷风过,他的酒醒了一半,正准备勒马返回。然而黑夜之中,忽地听到一声轻笑。他转头看去,巷子尽头的八字桥上,那个白衣美人正亭亭而立。
深夜桥上空寂,那个美人在雨中的桥头轻声唱着什么,竟似把这里当成了一个戏台。独自载歌载舞,翩然旋转,美如梦幻。
他欣喜若狂,翻身下马直奔过去。
这个美人儿,岂不比白日里刚失去的那个宝露更好?真是老天对他不薄!
看着他醉醺醺地奔来,美人儿也不惊慌,反而微笑着,对他张开了双臂,迎了上来。他踏上了桥的边缘,满以为可以投入到一个软玉温香的怀抱,然而,只见那个白衣女子的双手忽然极快地伸出了两三丈长,一把扼住了他的脖子!
鬼?大惊之下,他的酒意瞬间化成了涔涔冷汗,拼命地挣扎着。然而,白衣美人微笑着收紧了手,十指又冰又冷,把他往怀里一寸寸地拉过去,口里幽幽地唱着曲儿。
这一刻,他总算是听清楚了。
“空嗟叹。。。风刀霜剑催花落。。。善恶到头。。。终有报。。。”
见鬼!他遇到了索命的女鬼!
一瞬间,他吓得魂飞魄散,拼命扯着脖子上的那双手。然而那一双柔软的手臂却变成了钢铁,死死勒住了他的脖子。
白衣美人一边低声唱着,一边硬生生地将他拖到了自己身边。涣散的视线里,他终于清楚地看到了夜幕细雨下美人的真容。
将死的一刹那,他却不由得在心底感叹了一句:真乃倾城之美啊。。。
“哼!”微笑的美人转眼间变了脸,低低道,“报应的时候到了!”
白光如练,笔直地勒住他的喉咙,将他抛向半空,在顶点时用力一勒,又迅疾下落,狠狠地掷回水面。
只听半空中一声闷呼传来,飞扬跋扈的王孙公子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这样被直接扔进了那条又黑又臭的小河里。
河水只泛起了一点儿浪花,转瞬平静如初。
白衣美人的肩膀微微一动,手臂恢复了原样。原来那并不是手臂,只是两条柔软的白练,如惊鸿般掠回,重新归于她的袖中,不露痕迹。
收起了水袖,殷夜来在雨里俯视着桥下,唇边噙着一丝冷笑:一个口碑不好的王孙公子死在了风月场所附近的水里,谁都只会觉得那是一场风流祸。几天后,等这具尸体浮上来时,大家只会以为是寻欢醉酒后的人失足落水,绝想不到还有别的原因。
她站在桥上,一直等到水面再无动静,才转身走向了那一条黑黢黢的八井坊。那一家魁元馆早早关门熄灯了,一片寂静。她停下脚步,在窗外站了很久,听着里面均匀细微的呼吸声,忍不住伸出手去。
尚未接触到那扇窗,窗户却忽然开了,一双冷锐的眼睛在窗后注视着她。
那是被这家的一对儿女称为“阳春面”的劈柴男子。
“十年了,有幸第二次见到仙子杀人。”那个人在黑暗里轻轻击掌,语气平静而冰冷,“以水袖施展剑术,收放自如,不愧是兰缬剑圣最得意的女弟子。若不是昔年半路退出师门,如今殷仙子恐怕已经是空桑的女剑圣了。”
殷夜来脸色微微一变;“这些事,何必再提?”
“我只是想提醒仙子一句:如此行事,实在太过冒险。”那个人压低了声音,警告道,“以仙子如今的身份,实在不该亲自出面杀人,万一惹上了什么麻烦,岂不是会连累白帅?”
“他当年既作出把我留下的决定,便应该料到会带来许多麻烦。”殷夜来冷笑了一声,“我还后悔没有早点儿出手解决了这个禽兽呢!如果不是一开始顾忌得太多,想着托人去办,又怎么会让宝露白白送了性命?”
阳春面蹙着眉,仿佛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在烟花地浸染了十年,这个女子却如当初见到时一样一尘不染,一样挺拔如剑,有一股内蕴的英气和夺目的光华。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令白帅无法割舍吧?然而利剑在旁,却难免割伤自己的手。
这也是他们这些心腹谋臣们最大的隐忧。
“仙子和白帅有约,绝不再踏入这里一步。”阳春面淡淡地开口,看了一眼漆黑的屋里,“如果你回来,只会给这一家人带来灭顶之灾。”
殷夜来身子一颤,默默地缩回了手。
“放心。大娘的身体还好,而仙子的弟妹因为治疗及时,如今病根已经除了,和健康人无异。”看到她退让了一分,阳春面放缓了语气,“白帅说过,不允许任何人,哪怕是空桑的藩王来伤害他们。”
“谢谢。”她舒了口气,轻声道,“只要他们好好的,我便安心了。”